□王婷
生命狂欢·纯简风格·民族强力
——浅析电影《红高粱》
□王婷
夺得多项大奖的电影《红高粱》,虽算不上张艺谋最为经典的作品,却是展示他艺术风骨的个性激扬之作。《红高粱》中“大道至简”的主题呈现、极具张力的色彩冲击、自由奔放的民俗音乐使观众感受到生命的狂欢、凛然的民族气节,体现出电影语言的多维表现力。影片中颠轿、野合、祭酒、抗战等场景至今为人称道。本文从这四个场景出发,揭示张艺谋电影中纯、简、极致的艺术魅力,进而挖掘影片表面的恣意狂欢下所隐喻的生命强力与民族精神。
《红高粱》;张艺谋;生命狂欢;纯简;民族精神
《红高粱》拍摄于1987年,虽不是张艺谋最为经典的作品,却是他的一部激情之作,是中国当代电影史上的一个风向标。张艺谋曾说:“电影一是要好看,就是要让观众感觉好玩;二是要解气,让观众感觉内心被压抑之气获得一种释放。”《红高粱》中“大道至简”的主题呈现、极具张力的色彩冲击、自由奔放的民俗音乐使观众感受到生命的狂欢、凛然的民族气节,体现出电影语言的多维表现力。
《红高粱》是一首生命的赞歌,“通过人物个性的塑造来赞美生命……赞美生命正常的欲望。”①颠轿、野合、祭酒、抗战四个场景以时间顺序展开,镜头运动动静结合,叙事手法情景交融,音乐色彩相得益彰,将富有野性的生命冲动刻入观众心中。
影片一开始便出现了具有民俗特色的颠轿场景,时长3分03秒。随着一声唢呐声响起,喇叭、腰鼓、铙钹此起彼伏,交织成喜庆的迎亲乐曲,一群光背壮汉和乐而唱。摄像机摇镜、跟移,从走在最前面的唢呐手开始,逐步向后推进,呈现出壮汉们跟随律动摇晃的身体和灵活的走步。紧接着以全景拉开颠轿的过程,黄沙、大红花轿、古铜色皮肤等画面元素使整个场景既充斥着环境的萧瑟,又反衬出生命的强力。此时,镜头转向花轿内,新娘的委屈与轿外喜庆祥和的氛围形成鲜明的对比。捡起掉落在花轿中的剪刀的镜头特写,暗示了九儿内心的不甘与后面的反抗。这一场景既呈现出了黄土高原人们的热辣奔放,又体现了他们的不屈与反抗精神。
野合是影片中最体现原欲冲动的一个场景,时长3分12秒。从被绑、逃跑到追赶,摄像机快摇、甩摇、跟移、俯拍,镜头速度不断加快,观众的情绪也随之紧绷。直到“我”爷爷拉下头罩,两人四目相对,画面突然平静。镜头被远远地拉开,在圆形的高粱地里,一身红衣的新娘张开四肢仰躺着,呈现出一个鲜红的“大”字,这个“大”字不仅将红色的张力无限延展,而且犹如人的欲望,在漫无边际的高粱地中延伸。男主赤膊跪在她的面前,四周的高粱在风的吹动下恣意舞动。整个场景中,人物没有一句对白,只有粗犷的民俗音乐与极具张力的视觉语言;没有给演员的表情和动作赋予太多镜头,而是以大量特写在风中恣意舞动的高粱。在展现原欲主题的需求下,任何实际语言的表达都略显无力,反而夺目的色彩、奔放的乐曲、蓬勃向上的自然生命,更能凸显原始的冲动与激情。
祭酒是一个颇具仪式感的场景,时长2分40秒。此场景中有三次特写,一是近景、半景特写熊熊烈火,二是血红的高粱酒在男人们肌肉的紧缩喷张中缓缓流出,三是由下至上仰拍视角的酒神画像的呈现。酿制高粱酒本是一种通俗的民俗文化,却在张艺谋艺术性的剪辑与特写中使我们不仅感受到人们的淳朴与喜悦,也似乎增添了一份神圣感。赤裸着上身的男人们依次站开,镜头在全景与特写之间切换,一首高亢激昂的《酒神曲》将人们带入到他们的喜悦之中。用力将酒碗摔地代表了原欲的宣泄、情绪的释放。这里暗含了一种酒神精神,“一种最原始的本能冲动,一种惊骇狂烈的放纵力量”②,与中国人长期被压抑的生命欲望相悖,十八里坡的人们宣泄的是一种不屈不挠、敢爱敢恨的强劲精神。
影片以烧酒作坊的掌柜、伙计与日军的对战作为结尾,将个人的野性与豪放上升至民族大义。这个场景时长2分45秒,以三条线展开,九儿中枪、豆官朝娘跑去、伙计们冲出高粱地与日本鬼子拼命三组镜头混合剪辑。在悲壮的唢呐声中,九儿缓缓倒下,血红的高粱酒泼了一地,向着四周无边地蔓延,逆光的运用使九儿的身影与天边的红色交相辉映,爱国情怀在光影中得到升腾。随后一阵剧烈的爆炸声响,整个屏幕充斥火光,之前的乐声、枪声、喊声戛然而止,恢复到万籁俱寂。镜头一路推进,从小豆官的视角出发,去寻找他的父亲,自然而然形成一种仰视视角,使得屹立在废墟上的男主人公的身影显得高大威武。这不仅是对男主人公的衬托,而且是对民族精神、民族大义的升华。
从颠轿、野合、祭酒、抗战这四个场景的分析可以感知,《红高粱》由始至终都贯穿着鲜艳的红色,几乎每处大的场景都有震撼人心的民俗乐曲,叙事结构并不恢弘,但被选取的情节却十分经典。正是这种“大道就简”的创作风格打造了《红高粱》纯、简、极致的艺术魅力。
色彩是电影中不可缺少的要素,它不仅是表面的视觉冲击,还是调动情绪氛围和推动情节发展的核心。摄影家出身的张艺谋十分清楚这一点,擅长色彩的极致运用。影片《红高粱》从一开始,映入眼帘的便是如血海汪洋般的火红色,到影片结尾是红色滤镜下被染红的半边天,由红而始,由红而终,可以说,红色是贯穿《红高粱》全篇的纽带。
张艺谋在介绍自己对色彩的使用时说:“画面营造强烈,充分发挥色感,红色成了电影的主调,传达了一种强烈的感觉……”③这种感觉不仅仅是热烈奔放,也是一种爱与期盼,更是一种悲壮震撼。第一,红是热烈奔放。迎亲时,红色偏黄的宏大背景,大红的花轿、火红的高粱地,宣泄出生命的激情;酿酒时,燃烧的熊熊烈火如同生命的火焰,生而不息,代表着成功与喜悦。第二,红是爱与期盼。野合时,红红的“大”字犹如人的原欲向四周的高粱地无限延伸;罗汉大哥离开时,闪烁的红色烛火似乎暗喻着罗汉对九儿的暧昧情愫。第三,红是悲壮震撼。九儿在血红的高粱酒中倒下,烧酒伙计在火光中冲向日军,红色滤镜下被染红的半边天无不让人感觉到悲壮与敬佩。
如果说《红高粱》是一首生命的赞歌,那么红色就是影片中熊熊燃烧的生命之火。之所以能达到如此效果,在于导演巧妙地运用红色的审美效应与象征意义。首先,红色具有强烈的视觉冲击力,能带来愉悦的审美效果。根据生理学上的研究,“红色波长能够刺激心脏、循环系统和肾上腺,提升力量与持久力”④,能在短时间内使人们兴奋。此外,在我国传统色彩观念中,色彩并不是单一的视觉印象,它承载着一定的象征意义与内涵。红色作为我国的国色,是火与血的颜色,既象征着热情、喜庆、爱、活力与能量,又象征着警觉、战争、力量与冲动。长期的认知使人们对红色已经有了经验性的认识,当人们再接触到《红高粱》中以红色展示的生命激情、民族大义时,便容易在心中对主题精神进行升华。由此,贯穿始终的红不仅带来强烈的视觉冲击,也成为刻画人物形象、创造情绪意境的助推力量。
与电影的色彩“红”相应,粗犷豪放的民族音乐也体现了黄土高原人们对生命的热爱和呐喊。影片中有三首乐曲打动人心。第一,迎亲乐。影片一开始便出现迎亲时的吹打乐,以腰鼓唢呐为主,大调作为和声,六七个乐手一边吹奏一边跟随律动灵活走步。黄沙、花轿、音乐交织在一起,渲染出热烈、喜庆的氛围。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结尾与日军交战时,迎亲乐再次出现,余占鳌率领伙计们冲出高粱地,九儿在乐曲声中缓缓倒下,此时的音乐同样激荡人心,但渲染的却不是喜庆,而是悲壮。第二,《妹妹你大胆的向前走》,采用民族与通俗相结合的陕北民俗唱腔,没有任何伴奏,由黄土高原的男人以原生态的粗犷风格吼出,歌词中的“哎、哇、呀、啊”等衬词十分具有民族特色。这首歌在影片中多次出现,韵味却各有不同。野合后粗犷地吼唱展现的是征服的喜悦与放肆的爱意,结尾处男主人公面无表情地歌唱却是对爱人离去的绝望与无奈。第三,《酒神曲》,采用河南豫剧的民族元素,利用同音反复的表现手法,歌词直白,节奏高亢。这首曲子第一次出现,是新酒酿造成功后,罗汉大哥领着大家齐唱,充满着希望。第二次是悼念罗汉大哥并准备为他复仇时,曲调同样富有感情,却带着一丝悲凉,更有一种决绝。这三首曲子都在影片中多次出现,感情基调却跟随情节变化有所不同,每一次出现都带给人新的震撼。
赵季平在接受采访时说:“音乐勾勒电影的灵魂。”《红高粱》中粗犷豪放的民俗音乐成为电影的“第二台词”,与电影所要呈现出的主题思想、民俗文化、地域风情相得益彰。之所以能达到这个效果,来自于导演的匠心独运。首先,《红高粱》中的音乐素材多取自于民间,唢呐、二胡、腰鼓等众多民族乐器被使用,陕北特色的民谣、小调、戏曲的元素被吸取,这就使得《红高粱》的电影配乐具有深深的民族文化烙印。其次,《红高粱》的配乐进行大胆的尝试,同时用二十只唢呐、四只笙和一架中国大鼓进行配乐,给人一种震撼人心的霸气。不同风格的音乐进行融合,传统打击乐器以不同的方式进行组合,带给我们一种全新的听觉体验。
“大道至简”是我国道家哲学文化的精髓,主张“少而精”。电影在一百多分钟内如果将政治、文化、民族、历史全都涉及其中,很可能会因为主题囊括过多,造成情节碎片化、叙事复杂化。张艺谋向来不追求宏大叙事,而选择将电影“纯化”,删繁就简,以小博大。
小说《红高粱》呈现的是在特殊历史背景下一种矛盾而复杂的主题内容,有超脱也有世俗,有美丽也有丑陋,有个人心计也有民族大义。电影《红高粱》则塑造的是一个单纯的理想世界,活得轰轰烈烈,爱得恣意张狂。首先在社会背景的取舍上,影片架空了人物活动庞大的时代背景,没有太多历史、文化、社会观念的牵绊,故事的发生地不过是方圆百里、人烟稀少的十八里坡,使得复杂的背景得以纯化。其次在主题线索上,小说是以抗战为主线,以余占鳌和九儿的爱情为副线,采取双线并进、时空交叉的方式进行诉说。影片中大量规避有关抗战的浓厚内容,只将其作为衬托,重点突出男女主人公的爱情故事。此外,体现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小说中展示了特殊背景下高密人性“畸”“曲”之复杂,影片中却舍弃了移情别恋、背叛、争夺等情节,只保留高密人性的“真”与“纯”,从而突出了陕北人们自由、奔放的豪情。
影片《红高粱》虽然没有恢弘的叙事、广阔的背景,却将其选取的情节拍摄得震撼而具有张力,“颠轿”“野合”“祭酒”“抗战”等场景堪称经典;虽然放弃了人物性格的多维性,却将黄土高原人们的热情奔放、敢爱敢恨宣泄到了极致。这种有意识的削减将《红高粱》简化为有关“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块高粱地”的故事,谱写了一首纯粹、热烈、壮阔的生命之歌,算得上是一部具有开拓性、里程碑意义的经典作品。
注释:
①魏丽苹.浅析电影《红高粱》中功能性人物的设置[J].电影文学,2014(07):90-91.
②马婷.寻找最初的恣意辉煌——从小说《红高粱》到电影《红高粱》[J].小说评论,2007(S1):206-210.
③朱旭辉.红色·人物·民俗——重温电影《红高粱》[J].电影文学,2007(13):51.
④蔡冠群,徐亚男.电影色彩运用的格式塔心理学解析[J].重庆科技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06):144-146.
(作者系华中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