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华
她是汉家公子与塞外胡姬的女儿,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缠足的女子,因出生時双眼深凹顾盼生波,从而得名窅娘,取深远之意。
彼时,年方十五的她还只是一名采莲女,却已出落得皎若秋月,可堪入画。那日傍晚,她满载一舟莲蓬而归。突然,一个素衣男子从莲池深处泛舟而来,携一壶酒,口中吟着:“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窅娘略识得几个字,虽不能道出这词妙在何处,却认定其意境极美。她好奇地抬头望去,只见远处小舟上,男子风度翩翩好似谪仙。窅娘觉得脸颊微热,不知为何害怕起来。她担心男子瞧见自己,便又缓缓垂下头去,但心里却酝酿起了一阵隐秘的欢喜。
一年后她被选入宫,成为南唐后宫里的一名舞姬。
作为舞姬的窅娘,地位比普通宫女还要卑微。深宫岁月漫长而荒凉,毫不留情地夺走女子对未来的美好想象。就当窅娘以为青春注定要在深宫里默默消耗时,昔日莲花池畔的男子,再次出现在她身旁。原来他就是李煜,是南唐的国君。
窅娘唏嘘不已。能在最美好的年华里遇见他,是她的幸,却也成了不幸。从此,她在深宫的日子有了盼望,有了梦想。可他高高在上,她只能默默仰望,她多么渴望离他更近一步啊。
于是,窅娘在乐坊里刻苦练舞,只为了得到在李煜面前献艺的机会。
窅娘付出的艰辛终于得到了回报—她所创的“金莲舞”,终于有了在李煜面前献艺的机会。中秋夜宴前夕,她站在空旷的宫室里,进行最后一次排演。即将收尾时,她却因体力不支跌倒在地,弄伤了纤美的双足。窅娘擦干眼泪,用白绫将受伤的双足缠了一圈又一圈。第二日醒来,她将被白绫紧裹的双脚伸进预先做好的莲花绣鞋里,竟别有一番妙丽。
中秋夜宴,她站在舞台上对仰慕已久的君王微微一笑,抛出水袖,三千墨发在月下舞动着柔柔晚风,火红的裙裾飞旋在侧,好像一朵盛放的芙蓉。众人纷纷拍掌叫好,却没想到她白绫素裹的足下竟绽放出一朵朵白色的莲花,如梦似幻,如诗似画。掌声愈来愈烈,窅娘更是欢欣振奋,再抬头时,只见火树银花照得李煜温柔的脸忽明忽暗。
那夜之后,窅娘如愿以偿,成了李煜的嫔妃。李煜不惜重金召来能人巧匠,以青铜为柱,以黄金为瓣,为她打造高达六米的金莲台。
他赐予了窅娘奢华到极致的锦衣玉食,却唯独没有给过她一个男子的爱。身为南唐国主,他身边从不缺天姿绝色,但却很少有人懂他。
李煜在中秋夜宴上初见窅娘时,惊叹于她曼妙的舞姿,更惊叹于她的别出心裁,所以,他将她收入后宫珍藏。随着他们相处日久,李煜发现,他的愁思都可以清晰地映现在窅娘灵动的眼睛里,因为她懂得他的欢喜和悲哀。窅娘不擅诗词,却可以明白他词中的深意。他若将词唱为曲,窅娘便可将其意境化为舞。窅娘也明白,李煜对她的感情从来都不是爱。纵然如此,她也喜欢站在金莲台上为他纵情而舞。
只可惜,李煜即位时,南唐已是一叶孤舟,很快,李煜就作为亡国之君迁居北上。
那日,憔悴不堪的李煜在严密的监视下,走向押送他前往大宋的车马。窅娘穿着一袭素色宫纱在宫墙下等他。她要随李煜北上,李煜自是阻挡。南唐已亡,他自己尚且是别人的俎上鱼肉,又怎能保护她?可平日里柔顺的窅娘,这一次却毫不犹豫地忤逆了他,悄悄跟随他而去。
那日情形落在史官笔下只得了“窅娘白衣纱帽随行,后主宛转劝留,不听”寥寥数语,却写尽了山河破碎的无限悲壮。
在被幽禁的日子里,李煜总是喝得酩酊大醉。窅娘有感于他的伤悲,依旧日复一日为他起舞,可如今的她,再也舞不出李煜词中的苦了。
宋太宗赵光义差人带走了小周后,很快又打起了窅娘的主意。赵光义遣人从南唐运来了金莲台,要在七夕之夜看窅娘跳舞。
七月初七,是男女定情之日,也是李煜的生辰。那晚,窅娘换上了白色的舞衣,裙幅飘飘如雪,月光轻泻于地。她如同世间最纯净的莲花,亭亭净植,不蔓不枝。
舞,或者不舞,这个生死选择如此简单,却又如此艰难。窅娘微微一笑,做出了决定。她踏上金莲台,徐徐仰首,抛出水袖,弯腰窈窕如新月,起步轻盈如绮霞。台下掌声未落,又见她白裙漾动,似是要踏云逐风。看她跳舞的人痴了,窅娘自己也痴了。
曾经的南唐皇宫不也是如此歌舞升平吗?究竟是什么时候,一切都改变了。趁众人还沉浸在舞乐中,她突然面向李煜居住的东南方向俯身大拜,放声道:“国主,今日窅娘以金莲一舞,为您庆祝四十一岁寿辰!”随即,她腾空而起,如一朵坠落的白莲,纵身没入了台下的莲池,激起阵阵涟漪。澄澈的池水,为她保全了一份清清白白的爱情。
赵光义煞白了脸,他忘了,窅娘的母亲是胡姬,她的骨子里有汉家儿女的情思柔肠,也有胡人与生俱来的倔强不屈。今生今世,她注定只会为一人而舞,为他,将莲花开满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