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洒脱的笔记

南志刚

笔记，是古今读书人必不可少的法门，除了“过目不忘”的奇人，读书人都做过笔记。在读书过程中，随手而记，日积月累，或有可观，也有人搜集各种资料，专注于笔记，包罗甚广，蔚然成册。能够进入笔记的素材，或有料，或有趣，或有怀，或奇异，进入方式亦不拘一格，照章抄录者有之，断章取义者有之，随记随评者有之，归类集录者有之，穷奇逐怪者有之。总之，所记皆有“可记”之价值，记录方式因一时一地心情而变。笔记是一种自由洒脱的文体，可以包括万象，引类连比，大部头的笔记，往往是一部社会历史的全景式资料，具有多方面价值，启人遐想，让人得到有价值的灵感和创意。

清人褚人获历时九年，“勾索古今诸说部不下千百家，心织笔耕”，成就了大部头笔记——《坚瓠集》。今人陆春祥阅之有感，遂成《坚瓠里的思想》，“披沙拣金”，“发我之碎思杂思”，倒是一件趣事。《坚瓠集》举凡一百六十多万字，《坚瓠里的思想》不可能逐条而论，只能选择作者感兴趣、有想法的条目，通过对材料的重新解读，进行自我表达。

首先是涉及“为政爱民”内容的篇什。《养蜂与治国》引述朱元璋微服私访，遇到养蜂人“春夏割蜜”“每月一次”，秋之后“割十留七”，让蜜蜂休养生息，遂能长久地支持生计，从而悟出与民休养生息，乃为治国之本的道理。随后，引入《郁离子》中刘基碰到养蜂人的故事，这个养蜂人去世后，其子只顾收蜜，对蜂的死活不管不顾，最后导致蜂群逃逸，生活困顿难以为继。两个故事一正一反，道理不言自明：老百姓就是蜂，治理者就是养蜂人，只有与民休养生息，留余蜜，则国可治；如果治理者将蜜“整桶整桶往家里拿”，老百姓就会向蜂群一样，逃得无踪无影。

陆先生对弘扬爱民清官、揭露害民贪官的条目有明显“偏好”。《正义神鹰》选择《坚瓠续集》中《神鹰录》的故事发议论，先叙述嘉兴知府杨继宗清正廉洁、开仓济民，遭到仇人构陷，神鹰撕碎司道官手中的控告信，抓走司道官头顶的乌纱帽，保护了清官杨继宗。这个故事颇有传奇色彩，作者评议说：“为百姓做事，即便触犯了法律，那也是公罪不可无”，立场鲜明。《第二杯酒》叙述民妇机智地用酒之清浊，讽刺抨击贪官；《局长下乡》通过县尉下乡扰民，有人作《鸡鸣》诗讽喻之材料，以古讽今，或有教益。

第二类故事谈及官品人品，讽喻溜须拍马之行。《于谦妾》讲述刑部侍郎项文曜长久“坚持”拍于谦马屁，每日上朝退朝，紧随于谦之后，甚至“咬耳朵”，时人谓之曰“于谦妾”。户部侍郎王佑，貌美无须，颜值颇高，为了拍太监王振马屁，竟有“老爷您没胡须，儿子我怎么敢有须”之回答。《程松寿拍马》讲述钱塘县令程松寿因收留韩诧胄妾获越级提拔，更物色美女，改名“松寿”进献韩，欲使“贱名”常常为韩大人听到，可谓费尽心机、别出心裁，马屁拍出新花样、新境界。对于这些善于拍马逢迎者，作者评价道：“项文曜和王祐，都是历史的镜子”，因为“拍的人才狡猾，他们的用意其实很明显，就是要被拍者听他们的话，为他们所用”。实际也提醒高位者：拍马者善于利用人，你们不过是被人利用而已。

文人趣事（包括丑事）是历代笔记小说不可少的内容。《坚瓠里的思想》有文人读书的《错了敲你头》《反意读书》，有达人超越世俗的《另外角度看蚊子》，有名人遭诋毁的《词诬和诗诬》，也有文人家庭生活琐事引发的《奴婢跑了》，等等。《错了敲你头》引述王弼注解《易经》，刻郑玄木像，读至错讹处，则敲击郑玄头提醒；陆居人读《论语》《孟子》，刻朱熹木偶，遇有错处，亦敲头提醒。读书是一种跨越时空的对话，不仅与原作对话，而且与读过此书的读者进行对话，王弼和陆居人之所以刻郑玄、朱熹木偶，是将最优秀的作者、读者作为对话者，既有崇敬赞赏之情，亦抱纠错超越之志，境界高远。陆先生从这两个故事引发开来，提出两点启发：一是“读书贵求疑”，也就是有“问题意识”，学问学问，无“问”何以成学？二是“还原他们读书的场景”，这一点不仅有趣，而且重要，只有还原古人读书、写作现场，才能充分领悟作者的“创作动机”，进而更深刻地把握作者原旨。《词诬与诗诬》先引述“欧阳文忠公私通外甥女”“范文正公喜欢雏妓并赠诗”的材料，断定为政治对手“泼污水”，并进一步阐释：这种政治污水，极易流传，而辩白甚难，流传久了，流传广了，就成了真实，有“白纸黑字”为证。由此可见，“白纸黑字”未必可信！尽信书不如无书，此等“白纸黑字”亦可作一注脚。

第四类材料，我“强行”归之于生活智慧感悟类，如《留余》《誓俭草》《瓜皮搭李皮》《豆腐的美德》《唯贫贱可依》《没有雨披》《我求与人求》《我责与人责》等，根据《坚瓠集》的故事，结合自我生活感悟而成文，有些感悟颇有生活哲理，亦为中华民族生存智慧的结晶。《唯贫贱可依》从《坚瓠集·可恃》篇中悟出，富贵、权利、智力、学问、技术等，皆不可依赖，只有贫贱，已经无物可失，尚可依赖，但贫贱亦不可永世依赖，这种辩证的生活感悟，有启发性。《没有雨披》讲述孔侍郎退朝回家遇雨，向一老人借雨披，老人回答：“我天冷不出门，天热不出门，刮风不出门，下雨不出门，没有准备雨披哎。”这种自给自足，不为生计浮华而四处奔波，随意潇洒的生活态度，令人羡慕，遗憾的是我等凡人很难做到。

《坚瓠里的思想》采取了“蜻蜓点水”的笔记体写法，基本延续《坚瓠集》笔记材料之意，或稍加引申扩展，或补充详细材料。这种写法，既能保持原作本意，也能够适当阐发“碎思杂思”，不失为一种可靠、合适的选择。陆先生忠实于《坚瓠集》，不仅重原作之“料”，而且顺原作之“意”，表现出一种实事求是的态度和方法；在阐发议论时，没有采用“寻幽探微”之法，更没有故弄玄虚，故作高深，多采取平实而论，随心而书，不失为一种洒脱。

就个人阅读经验而言，面对笔记体文字，更想看到深刻、独特的感悟和思考。《坚瓠集》本为笔记，今人阅读点评亦为笔记，今人筆记应该在古人肩膀上成长。我希望陆先生能够胆子再大一些，境界再阔一些，心再狠一些，向《坚瓠集》猛砍几刀，刀刀见血，深刻及骨，敲骨吸髓，完全吸收。然后，从《坚瓠集》振翅高飞，尽享笔记体文字自由之福祉，挥洒文思翰墨。

是为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