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瓠里的思想

2017-05-02 17:23陆春祥
文学港 2017年4期

陆春祥

公元1635年,明崇祯八年,江苏苏州,禇人获出生。他的祖和父,皆为饱学之士,叔祖禇九皋,万历八年进士。

禇人获,字学稼,又字稼轩,号石农、没世农夫。

从禇的字和号看,一辈子都和农打交道。其实,含义在字外,他是在文字的田园里驰骋纵横。作家写作和农夫耕耘,道理是一样的,都要辛勤,才有收获。获,是想要“树谷树人”,用意就很明显了。

在一个书香文化之家,禇人获从小就和书打交道。他博闻广识,尤其对稗官野史感兴趣,又喜欢写文章,历时九年,“勾索古今诸说部不下千百家,心织笔耕,积岁书成”,终于编写成了六十六卷本、一百十六万字的《坚瓠集》。

禇的卒年不详,康熙四十二年(公元1703年),他编完《坚瓠集》,差不多快七十岁了,还算寿高。

禇人获喜欢读书,他的博学,在当时应该比较有名气,否则不会有那么多的名人给他作序。毛宗岗、毛际可、顾贞观、洪昇、尤侗、张潮,都是一时名士,而这些名人,纷纷给他写序。

被顺治皇帝赞为“真才子”的尤侗,给《坚瓠秘集》写的序言中,高度肯定禇人获的取材:“夫天地间瑰异之观,古今来奥渺之迹,无不散见之于书。”

那么,禇花十余年时间编写成的书,都有些什么内容呢?上至经史子集、天文地理,下至俚谣杂说、志怪风俗,无所不包。而且,他在写作时,常常引申类延,加上自己的独到见解。从内容看,明清轶事特别多,这应该和他生活的年代有极大的关系。整部笔记,文笔生动,叙事脉络清晰。

剧作家洪昇给《坚瓠补集》写的序,里面有他的真实阅读感受:“余览其书不终卷,而奋袂长叹以起,复继之以惄然惧、愀然悲焉。”真是好书啊,让大剧作家一读放不下,提衣长叹,忧愁悲伤。我想,是禇人获的书,掀动了洪作家心底的波澜吧。

坚瓠,什么意思?坚硬的大葫芦嘛。禇拿《庄子·逍遥游》中的“五石瓠”作喻,这个葫芦够大的,可容五石东西呢,而他写的书,只在大葫芦里占有很小的一点地方,大葫芦太可惜了,空廓无用。

是的,甜葫芦可以当菜吃,空葫芦可以当物品用,只有老而坚的硬葫芦没什么用处。

但,禇人获言外有意。人们只知道有用之用,不知道无用之用,其实,无用之用,方为大用,坚硬的葫芦,虽于物件无用,但里面纵横数千年的杂碎,却可作史鉴,有警示,是社会的惊木石。

自然,也有人这样评论,禇的这部大笔记,最精彩的应该是各类民俗轶事,论诗词、文艺,并没有多少高见,还有不少碎屑无聊之事,价值并不高,只是文抄而已。

客观地说,不仅禇人获,古代笔记,几乎都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不能苛求。

我的阅读,虽想披沙拣金,却极有可能挂一漏万。全文粗分四卷,以禇文为引子由头,发我之碎思杂思。一晒。

局长下乡

《豹隐纪谈》载:县尉一向来下乡扰人,即便上级部门三令五申,仍不能禁止。有人就仿古风雅体作《鸡鸣》诗,共三章,每章四句,讽刺县尉下乡。

鸡鸣喈喈,鸭鸣呷呷。县尉下乡,有献则纳。鸡鸣于埘,鸭鸣于池。县尉下乡,靡有孑遗。鸡既烹矣,鸭既羹矣。锣鼓鸣矣,县尉行矣。

没有说县令,而说县尉,因为他是主管一地治安的,类似公安局长,官不大,却也有实权。

局長也不都这样,这一定只是少数。

《鸡鸣》诗,相当形象。用诗经的风格,我们仿佛置身于古代的古代,鸡在叫,鸭在叫,人们在安详地生活和工作,突然,局长来了,他要查一个案子,本村的某某极有可能牵连,他深入基层,为民保障,是吃了饭再走呢,还是捉一些鸡鸭带着走呢?反正这事乡长村长会安排好的,一定让局长满意。这次就在本村吃了,上次因为事急,走得匆忙,不能拂了老百姓的一片好意,于是,鸡捉来,鸭捉来,鸡要煮烂,鸭要煲汤。吃饱喝足,鸣锣回衙!

局长下乡,经常惦记着百姓的鸡鸭,如果是政府买单,估计不会有《鸡鸣》诗。鸡鸭并非值大钱,但它们是百姓财产的代名词。

局长也只是众多官员群中之一员,也许,县令就根本用不着下乡,他在自己的府内,私密接待接待,就有白花花的银子了,鸡鸭太显眼。

(清褚人获《坚瓠甲集》卷之一《鸡鸣诗》)

于谦妾

兵部侍郎项文曜,一直拍于谦的马屁。每次上朝等待的时候,他都会附着于谦的耳朵,嘀嘀咕咕,说些私密的话。退朝时,还是和于谦形影不离,当时人们都称项为于谦的妾。

《菽园杂记》记载,户部侍郎王祐,貌美无须,他拍大太监王振的马屁,王很欣赏他。有一天,王振问王祐:王侍郎为什么没有胡须呢?王答:老爷您没有胡须,儿子我怎敢有须呢?听到的人都笑喷。

项文曜,浙江淳安人,也是美男子。一个副职,不知道为什么要如此拍正职的马屁?

于谦,大名鼎鼎的英雄,为什么会容忍这样的马屁?

两种可能。英雄人物也是人,也有缺点,也好色,有人就说于谦是基友,但也完全可能是强加,或者作者道听途说,或者当时的反对派泼的污水。

说一个男人是另一个男人的妾,这是莫大的侮辱。但是有前提,两个大男人,形影不离,说话还咬耳朵,这是什么情况?

至于另一个王祐,则多次被人诟病,为了依附王振,弃自身人格于汪洋大海中,为世人所耻。

屁股被人拍着抚着,一般的人,总是极度的舒服,拍着拍着,人就慢慢幻化成猫啊狗啊什么的。原来,拍的人才狡猾,他们的用意其实很明显,就是要被拍者听他们的话,为他们所用。

项文曜和王祐,都是历史的镜子,镜子里常会折射出不少时代的影子。

(清褚人获《坚瓠甲集》卷之二《于谦妾王振儿》)

誓俭草

元世祖思太祖创业艰难,他在所居之地,挖了一株青草,放到宫殿前面石阶上的花盆中,将它命名为“誓俭草”,想要子孙都铭记勤俭守业的道理。

至正年间,大司农达不花公写了首《宫词》,其中四句为:墨河万里金沙漠,世祀深思创业难。却望阑干护青草,丹墀留与子孙看。

忽必烈的做法也是别具一格。

皇帝要做一件事,且这么有教育警示意义的事,怎么的也要好好弄一番,要拿设计方案,要出工程预算,他不,随手从住的地方,摘了一株叫不出名的杂草,就这样放在子孙们要经过的宫殿前。

在忽必烈眼里,主题是节俭,当然要节俭了,越节俭,越能反映主旨。

杂草,只是象征物,它无名,却有生命力,随时随地都可以生长,却生长得很好,还可以代代相传。不能不说,来自漠北草原深处的忽必烈,具有相当丰富的植物学知识,知道这种青草,百代不绝,用它来象征勤俭,再恰当不过了。

为了使自己鲜血打下的江山,万代永世,王朝的开创者们,真是费尽心机,想出各种办法警戒后代,但大多短期见效,长期失效。就元朝说,这株“誓俭草”,也没过享受到元朝第一百年的大好春光。

(清褚人获《坚瓠甲集》卷之三《誓俭草》)

词诬和诗诬

王銍的《默记》记载:欧阳文忠公私通外甥女,为此降官。

钱世昭的书上还记有欧阳自己写的詞:“江南柳,叶小未成阴。人为丝轻那忍折,莺怜枝嫩不胜吟,留取待春深。十四五,闲抱琵琶寻。堂上簸钱堂下走,恁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

据考证,欧阳的外甥女来到他家时,只有七岁。况且,这词的风格和欧阳公也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有人就认为是钱世昭故意污蔑欧阳公。

《西溪丛语》记载:范文正公守鄱阳,喜欢官家乐团里的一名幼妓。范召还时,还有诗寄给那妓:庆朔堂前花自栽,为移官去未曾开。年年忆着成离恨,只托东风管领来。后来,范还给妓女寄去胭脂,并附诗:江南有美人,别后常相忆。何以寄相思,赠汝好颜色。

文元发反驳说:文正公绝无此事,且诗也下流鄙俗,应该是妒娼者所写。而笔记的作者,又不辨材料,随意取材的。

欧阳修和范仲淹,因都是名人和官员,都有对手和嫉妒者,所以被泼污水也正常。

只是,这种不实之词,常常会以另一种方式流行。那个时代,辟谣渠道和载体不多,着实让人头痛。有时,假的东西,传着传着就变真的了,不是变真,而是人们相信了,有白纸黑字呢。

传谣者有很多是猎奇,路边社的八卦,常让他们兴奋,而不用脑子想一下,其实,只要停下来,踩踩脚后跟,略加思索,谣言就会不攻自破。传谣者不见得都没有文化,有些笔记的作者,在写作时就不加考证,全盘录入,以至于谬种流传,使人不辨是非,这才是真正的可恶。

打击政治对手,泼污水的方法常常很灵,让人哭笑不得。不能一下踩死你,让你难过如吞苍蝇总可以吧。

(清褚人获《坚瓠甲集》卷之四《词诬欧阳文忠》、《诗诬范文正》)

养蜂与治国

《雪涛集》中说了一个故事。

朱元璋微服私访,到了一田舍,见一老头,问他的生辰八字,他说的年月日时,都与朱相同。

朱很好奇,再问:你有儿子吗?

老头答:没有。

朱问:你有田产吗?

老头答:没有。

朱再问:那么,你怎么自己养活自己呢?

老头答:我养蜂。

朱问:有蜂多少?

老头答:十五桶。

朱又暗暗吃惊:我有京省,他用蜂桶来对付我,他的年月日时都和我相合。

朱再问:你一年割几次蜜呢?

老头答:春夏花多蜂易来,蜜不难结,每月割一次。秋以后花渐少,蜜不全部割掉,割十留七,让蜂自己吃蜜。我这样做,是为了年年都有蜜割。我用春夏所割蜜换来的钱,去买粮食和其他生活用品,量入为出,只是糊口罢了。但是,蜂有蜜,就不会冻死饿死,明年又会酿蜜的。我已经五十岁,生活全靠蜂而生存。但是,其他养蜂人却和我不一样,他们不仅春夏蜜割尽,秋天也割尽,所以蜂死的多,今年有蜜,明年就无蜜了。

朱元璋听到这里,极感慨:老百姓就是蜂呀。国家如果不让百姓休养生息,竭泽而渔,老百姓怎么会不贫困甚至死亡呢?百姓都没有了,国家税收又从何而来?这和不留余蜜的道理是一样的。这位养蜂老头的话,可以作为国家养民之法!

朱皇帝碰到的这个养蜂人,立即让人想起刘基的《郁离子》,那里面也有个养蜂人。

齐国灵丘,某养蜂人家很富裕,可以和有封地的贵族一比。养蜂人去世后,他儿子继承了这份产业。可是没到一个月,蜂群就有整窝整窝飞离的,他也不管它,任它们离去。一年多的时间,蜂群跑掉了一大半;又过了一年多,蜂群全跑光了。这个家就很穷了。

刘基这个故事,道理和朱碰到的养蜂人差不了多少,前者着重让蜂休养,后者侧重管理。养蜂人的儿子,对蜂的生活环境不管不顾,任其生死,只管收蜜,结果是,蜂群死的死,逃的逃,无影无踪。

许多统治者,治国的道理未必不懂,但能不能听得进去,并且付诸实施,实在是另一回事。开国者忧患意识强,常常急得很。

刘基写的那个养蜂人,和朱元璋碰见的养蜂人,是同一人吗?或者,刘基是再一次对当权者的提醒吗?

两者都有可能。因为,百姓真的很像那辛苦酿蜜的蜂,而统治者就是养蜂人,甜的蜜,整桶整桶往家里拿。

(清褚人获《坚瓠乙集》卷之二《蜂丈人》)

瓜皮搭李皮

林可山自称是林和靖的七世孙。和靖没娶过妻,这已经是公认的事实了。姜石帚作诗嘲笑说:和靖当年不娶妻,因何七世有孙儿?若非鹤种并梅种,定是瓜皮搭李皮。

傍名人,向来有之。无非是想证明一下,出身名门,不是嫡系,也是旁系,总之,是有根基的。

连唐朝皇帝也不自信。李唐天下,还要找个名人认宗,李耽,老子,就是他们的始祖,扯了几万里的关系,其实一毛钱关系也没有。

在古代,改姓,冒姓,是常态,原因多种多样,但一定有和林可山一样的,想冒个名门。

拿自己举例。

桐江陆氏宗谱上说,浙江桐庐的陆姓,源自南宋忠臣,陆秀夫,那位抱着南宋朝最后一个小皇帝跳海的英雄,陆秀夫的大儿子,隐居桐庐,谱系也很详细。可是,我问了江苏盐城陆姓宗亲,他们一查那边的陆氏宗谱,根本没有陆秀夫儿子来桐庐的记载。还有,绍兴陆氏宗谱,将陆秀夫写成陆游第六个儿子的后代,但盐城陆氏宗谱,也没有这样的记载。由此我简单推断,陆秀夫一定和陆游没有近亲关系,如果有,陆游在南宋就是名人,那么,陆秀夫家谱上一定会有详细记载,谁不喜欢名人呢?另外,桐江陆氏,也极有可能是冒陆秀夫之名,虽然我没有确凿的证据。

钱文忠讲百家姓,我听过几集,扯来扯去,基本上都扯到炎帝黄帝,反正都是炎黄子孙,大方向不错的,但一个姓具体怎么演变和发展,并没有那么简单,一不小心,就是瓜皮搭李皮。

林可山是不小心,人家老林一直独身主义,如果冒個过继,谁还弄得清楚呢?如陆坚过继给黄姓人家,黄公望,元代大名人,那就是黄姓人家的荣耀了。

(清褚人获《坚瓠丙集》卷之一《和靖七世孙》)

第二杯酒

成化年中,汝宁杨太守很清廉,而下属的汝阳刘知县却很贪婪。

有天夜半,杨太守微服行,到一草舍旁,看到有老妇人在纺纱。老人对女儿喊:天太冷,酒拿来喝几口!女儿开瓶倒酒,先倒出一杯:这一杯,是杨太守啊。又倒了一杯,接着说:这一杯,是刘知县呀。

什么意思呢?酒开始倒的时候,前面是清的,后面就混浊了。

听到这件事情的人赋诗说:凭谁寄语临民者,莫作人间第二杯。

《谈苑》也有记载:有人问崇德县民,长官清吗?答曰:浆水色。意思是不清不浊。

天地之间有杆秤,那秤砣是老百姓。

官员的清浊,百姓自有评说。

老妇人的女儿用酒的清浊比喻,别出心裁。这个普通场景的前提是:杨太守和刘知县,他们的名声已经传得很广了,妇孺皆知。还有,此地百姓喝酒,用第一杯酒和第二杯酒的比喻似成惯例。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一个人的清,需要一辈子来涵养。而浊,却很简单,一杯水,倒些许脏东西进去,就足以造成混浊。

百样官百样人,人世间的官场,除了清和浊两种泾渭分明的状态外,还有大量的“浆水”存在,那些人在中间灰色地带,长袖善舞,游刃有余。

让我疑问的是,杨太守夜半微服,且又是自己听到的,为什么要这样安排情节呢?难道是他想一举拿下“第二杯”?

(清褚人获《坚瓠丙集》卷之四《杨清刘浊》)

程松寿拍马

《宋史》记载:韩侂胄有爱妾,因为有点小过错,而被他赶出了家门。

钱塘县令程松寿,立即委托买卖妇女的中间人,用八百千钱买了回来。韩妾进家门后,程县令将她安置在上房,早晚都是夫妻二人陪着用餐,将她当作重要客人接待。韩妾有点莫名其妙,但不知道原因,很惶恐。

过了几天,韩大人气消,又想起了那妾,让人去叫。听说被程松寿买走,大怒。程县令急忙拜见韩大人,说明原由:我怕别人将她弄到外地去,而我也怕惹您老人家不高兴,于是请她在我家先住几天。

韩有点不相信,爱妾回来了,娇滴滴和韩说了程县令夫妇对她如何以礼相待,大喜,当即就越级提拔程县令为太府寺丞,很快又升他为监察御史,不久又升程为右谏议大夫。

程觉得还不够,又去物色了一美女送给韩大人,还将美女改名为“松寿”。韩有点奇怪:哎这美女怎么和你同名呢?程答:还不是想使我的贱名经常让您听到嘛!

韩大人于是更加喜欢程松寿了,又立即升他为同知枢密院事。

程松寿的心计,让好多想拍马的官员不能及。

他触觉敏锐。钱塘县令这个位置,也可以算编外京官了,他时刻注意着朝中的动向,什么人什么官什么关系,他都要弄得一清二楚,他只是在等待机会。

机会终于来了。这个机会,对别人来说,可能根本不是机会,韩侂胄和妾闹个矛盾,人家的家事,但程知道,韩非常喜欢这个妾,赶她出家门,只是一时之怒,事后必然后悔。就如那没出息的李隆基,上午将杨贵妃赶出家门,傍晚就想了个办法接她回宫。

果然,韩从妾口中验证了程县令的用心,那个欢喜呀,一连升了程三次官,还不是三级,第一次就是越级提拔。此时的韩,朝中大权独揽,提拔一个人,小菜一碟,更重要的是,提拔的人都会成为他的集团军,他的势力会越来越强大。

程显然尝到了好处,大大的好处,于是,再出妙计,其实只是扣住了韩的喜好而已,妙的是他将美女的名字改成和他同名,这就不是一般拍马能办到的,需要相当高的智商才行。果然,等韩了解程的苦心后,越发喜欢他了,这样的人不提拔,提拔谁呢?还要大大提拔!

和程县令有相同心理的这一类官员,一定膜拜程,会千方百计去超越,而全然不顾起码的官德、人格,于是,官场会越来越潜规则,越来越失格。

当公权被极度私有之后,那握公权者,离覆亡的日子也不远了。

(清褚人获《坚瓠丁集》卷之三《大谏同名》)

涨价的米商

《桐下听然》记载了这样一件事:明朝万历己丑年,新安某商人,从湖北贩米到苏州,当年大旱,斗米价格涨到一百五十钱,他已获利四倍,但觉还有涨价空间,于是就请道士扶乩问米价,南极上帝附乩判云:

丰年积谷为凶年,一升米粜十升钱。天心若与人心合,头上苍苍不是天。

又判:着火部施行。

道士还没走出门,商人屯米的仓库大火烧起,米烧得一粒不剩。

奇怪的是,和商人连着的百余座仓库,分毫不毁。

这事儿,从哪一方面看都挺好玩。

趋利。它是商人的本性,且都知道,要赚良心钱,可是,等大量的利摆到你眼前时,很多人就会被白花花的银子亮瞎了眼,这个新安商人就是。已经四倍利了,就如现在民间集资利率,四倍是在政府允许的范围内,合法保护,但他偏不满足,也许他前几次生意亏大了,亏怕了,这一次想彻底扳回来。就这样,猪油蒙了心。

扶乩。古代中国人,做什么事都不太放心自己,求神啦,拜佛啦,心才有安。古人的认知世界里,天上除了玉皇大帝统领外,还有四位大帝协助御天工作,什么事都要问一问,这南极大帝,位于南极,吸引众星之力,管理火光,于是就有了对火部发号施令的权力。

扶乩的结果。抽签问卦必有结果,上上吉,上中吉,上下吉,中上吉,下下吉,等等,商人得到的这个乩判,是对不法商人道德上的审判,借南极大帝的口,行社会公义。

火灾的结果。来得快,乩判就是审判书,法官一宣布结果,立即执行。烧得准,只烧不法商人的仓库,其他无关人员,一点事也没有。这也是一种惩戒,是对不法商人,不,对所有人的忠告。

米仓烧了完全有可能,但烧得这么精准,烧得这么极时,似乎又有点神奇。

不过,警示的目的都已达到,只是可惜了那些米,一定要烧掉吗?

(清褚人获《坚瓠集》,戊集卷之一《火焚米商》)

豆腐的品德

余宗汉说豆腐有十种品德:

水者,柔德;干者,刚德;无处无之,广德;水土不服,食之即愈,和德;一钱可买,俭德;徽州一两一碗,贵德;食乳有补,厚德;可去垢,清德;投之污则不成,圣德;建宁糟者,隐德。

十德不一一细说,拣之一二三。

豆腐脑基本就是液体的形态,滑滑的,柔柔的,暖暖的,虽呑之,却爱怜不已,这是幼稚园豆腐呀,鲜嫩无比。产妇喝豆腐脑,催奶。

脱水豆腐干,可保存相当长时间。金圣叹砍头后,刽子手发现他右手紧握成拳,硬掰开看,是一张纸条:“付与大儿、小儿示知:豆腐干与花生米同嚼,有火腿滋味。”金的刚烈与幽默,一块豆腐干也尽显。

去了遥远的地方,远离家乡的山水,极有可能全身发痒,喉咙肿痛,跑肚拉稀,吃一碗豆腐,没事了,豆腐猶如娘的奶,能止住哭啼的孩子。

富贵人家吃豆腐,那一定要讲究,食不厌精,豆腐也可以精到一两银子一碗,贵也有贵的好处,生产的制作的买卖的,都可以多赚些钱。

贫困人家也吃豆腐,那简单了,豆是自己种的,浆是自己磨的,营养丰富,百吃不厌。

“吃人豆腐”(性骚扰),广为人知的方言,这说明,中国的大多数地方,都能吃到各种美味的豆腐。袁枚的《随园食单》里,写得最多的是豆腐:冻豆腐,虾油豆腐,蒋侍郞豆腐,杨中丞豆腐,王太守豆腐,程立万豆腐,庆元豆腐,张恺豆腐,八宝豆腐。

草木灰能去油污,醋能去水垢,豆腐可去垢,因为不干家务,没试过,如果能去,估计是利用吸附性,去水中的悬浮颗粒物。

豆腐因为白(也许有黑豆腐),容不得半点污,需要保护,也需要自律,掉地上,就毁了。

豆腐,连糟也是好东西,全身是宝,可是一直低调,如隐者,不争,“卤水点豆腐”,点就点吧,你强,我服。

(清褚人获《坚瓠集》,戊集卷之二《腐德》)

金陵世相

金陵有十忙:祝石林写字忙,何雪渔图书忙,魏考叔画画忙,汪尧卿代作忙,雪浪出家忙,马湘兰老妓忙,孟小儿行医忙,顾春桥合香忙,陆成叔讨债忙,程彦之无事忙。

这就是明朝南京的文化世相图。

这幅图中,文人书画占相当重要成分。祝石林排第一,他是明代相当活跃的书法家,董其昌等相当佩服。

写字,画画,做出版,高雅得很。即便代作,也需要相当水平,像如今为赚钱忙的各类广告策划公司,也常干代作事,作句,作诗,作论文。

也有普通民众的日常世相。出家忙,不好理解,出家一次就够了吧,为何要忙?难道是经常出家?讨债忙,也挺有意思,还钱天经地义,因为人家已经救了你的急,可是,讨债却从古讨到今,现今法院,专门有执行局、执行庭,还有各类限制老赖的条款。行医忙,好的医生总是忙,从古忙到今。

无事忙,最有趣。《红楼梦》第三十七回,贾家众姊妹结海棠诗社,各自都要起号,李纨自称“稻香老农”,探春自取“秋爽居士”,别人又送她一个“蕉下客”,黛玉是“潇湘妃子”,宝姑娘是“蘅芜君”,多情的宝玉本有号,“绛洞花主”,此时偏凑热闹,让别人替他“想一个”,宝姑娘脱口而出:“你的号早有了,‘无事忙三字恰当得很。”所以,我看到程彦之,马上想到贾宝玉,准不准就不知道了。

忙其实是好事,一个官员如果闲下来,真正闲下来,门前冷落鞍马稀,或许,他就不适应了,少数甚至会出现严重不适,病入膏肓。

(清褚人获《坚瓠集》,戊集卷之二《十忙》)

唯贫贱可依

依仗权贵,权贵总有一天会下台;依仗财富,财富也会有衰败的一天;依仗体力,体力也有衰竭的一刻;依仗聪明,聪明的源泉也会堵塞;依仗学问,学问也有荒废的危险;依仗技术,技术也有穷尽的时光。天下无一可以依仗,唯贫贱可依。

贫贱可以让人强大起来,贫贱可以看轻世事、磨炼意志。贫贱人能读书,能炼性,全天下都可以依仗贫贱。

贵不可久,富不能长,再强的势终要失去,再壮的力也会衰退。依仗聪明,本身就是短见,注定会闭塞;依仗学问,显摆卖弄,学问自然被人超越。因为精力智力,因为长江后浪推前浪,如果不日日创新,时时精进,巧和技很快会穷尽。

不可以依仗的东西,还有很多,可以类推。

唯有贫贱,可以依仗。因为贫贱,你根本没有什么可以依靠,如果有足够的志气和勇气,当然要绝地反击。

贫贱之后呢?富了,贵了,强了,就会走向“依仗什么而灭”的老路上去了。

因此,贫贱也不是终身可依赖,除非你甘于贫贱,一世贫贱,代代贫贱。

(清褚人获《坚瓠集》,戊集卷之四《可恃》)

“不借”

俞君宣《挑灯集异》有《鹧鸪天·咏草鞋》词云:少时青青老来黄,千枢万结得成双。甫能打就同心结,又被旁人说短长。云雨事,我承当,不曾移步至兰房。有朝一日肝肠断,弃旧怜新撇路旁。

草鞋,又叫绳菲,见《仪礼》。又叫“不借”,汉文帝穿着“不借”上朝。唐诗中有“游山双不借,取水一军持”,军持,僧家的净瓶。

草鞋词,是常见的咏物诗,借此喻彼。

草鞋的一生,应该从稻田开始。它们完成了繁育稻米的任务后,已经被掏干,老了的身体,仍然要护人们脚的短长。它们仍然低贱,不可能进香房,它们一向勤劳,风里来雨里去。它们的命运,穿烂了,丢弃在了路旁。

“不借”,这个名挺有意思,其实是“不藉”,汉文帝“履不藉以视朝”,“不藉”,就是汉代的草鞋,当然,不仅仅是稻草,还有麻绳也可以打草鞋的。“文景之治”的刘恒,相当节俭,在位二十三年,宫室、园林、服饰、御用器具等,均无更新,没任何奢侈之处。

古人游山玩水,也常穿草鞋,比那些木屐安全多了。

小时候,冬闲,外公自己打草鞋,常常一打几十双,我也穿过,但不会打,放牛,上山砍柴,草鞋比一般的鞋子要安全,冬天也可以在草鞋中加穿厚布袜子,挺暖和的。

其实,稻草做成草鞋,只是稻草的命运之一,稻草还可以做成纸,上好的宣纸,在历代文人的笔下,尽显山水意象,这种意象,比如那些名画,往往长久永生。

(清褚人获《坚瓠集》,戊集卷之四《草鞋词》)

钱神论

《钱神论》,不仅仅鲁褒写过,綦母民、成公绥也写过。

母民的文章大致为:黄金为父,白银为母。铅为长男,锡为少妇。——贪人见我,如病得医,饥享太牢,未足为饴。

成公文章大致为:路中纷纷,行人悠悠。载驰载驱,惟钱是求。朱衣素带,当涂之士,执我之手,门常如市。

谚曰:钱无耳,鬼可使。

幽求子云:可以使鬼者,钱也;可以使人者,权也。

有人问伍蓉庵:钱神亦有不灵的时候吗?蓉庵答:钱神是淫昏之鬼,遇贪邪则灵,遇廉正则死。死则不灵。

晋朝鲁褒的《钱神论》,是谈论钱的传世名篇。钱之所以成为神,是因为它能全领域交易流通,但正因为这个特点,也导致了拜金主义的诞生,给社会和人心带了灾难。焦虑者,只看到了它的坏处,认为钱是一切罪恶的根源。

在钱这个小家族里,黄金是父亲,地位最高,白银是母亲,日常生活,吃喝拉撒,谁离得开母亲?至于铅,至于锡,在古代,也是稀有金属,非常值钱。贪婪的人见到了这个家庭里的成员,就好比生病的人见了良医,立即病愈,也像饥饿的人见到煮得香喷喷的牛啊猪啊羊啊,口水眼看就要流下来。

钱是双刃剑,几千年来,一直也是推动社会进步的重要力量。

钱是鬼还是神,看各人的处置方法了。

一个好对比,钱能让鬼听话,权能让人听话。

伍蓉庵的观点,有两处亮点,前一处是比较,贪和廉是分界线,立场相当鲜明,也具有现实的警示意义。后一处,虽是谐说,却也是另一种人生观的诠释,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死了,一切都了了,钱自然不灵了。

(清褚人获《坚瓠集》,己集卷之一《钱神论》)

奴婢跑了

白居易有《失婢诗》:

宅院小墙卑,坊门贴榜迟。旧恩惭自薄,前事悔难追。笼鸟无常主,风花不恋枝。今宵在何处,惟有月明知。

他的诗里只有责怪自己,用意谆厚,而没有去骂奴婢逃跑。末一句,尤为辛酸,不管如何,我们还是好过一场,我想你了,你在哪呢?

为此,刘禹锡还和了一首诗:把镜朝犹在,添香夜不归。鸳鸯分瓦去,鹦鹉透笼飞。不逐张公子,随即刘武威。新知正相乐,从此脱青衣。

辛弃疾有两妾,一叫田田,一叫钱钱,呵,你都能猜想出他的日常生活场景。

无论谁多有才多有钱,他总要慢慢老去。

但白乐天老去的时候,却并不安分。“素口蛮腰”,这个成语,就是他晚年生活写照,以小蛮和樊素为代表,他晚年竟然十年内换了三批家姬,为什么?只因为家姬们老了,不好看了,而这个时候,他已经六十七岁了。

一场大病之后,他感觉自己来日无多,虽然心有不甘,但还是谴散了一大批美姬,连小蛮和樊素都安置掉了。

因此,一个婢女,离开了老白,也只能是偶然事件,不会为此大动肝火,他反而检讨自己,一定是自己贫穷了,年纪老了,没有魅力了,天要下雨娘要嫁,随她去吧。

不过,从诗句看,伤心味道还是浓的,无可奈何花落去,叹息再叹息。

无聊的是刘禹锡,居然还和诗一首。人家的家事,又不是什么好事,难道还要大声张扬,满世界都知道?

我宁愿猜测,这一切,都是看不惯白乐天人的恶意中伤。

(清褚人获《坚瓠集》,己集卷之二《失婢诗》)

田家乐

《闲居笔记》有《田家乐词》,说是沈石田作。现录之:

田家快活没忧愁,门前稻子沓成楼。主人遇客先呼酒,童仆逢人便可留。雨落儿童拖草屦,晴乾嫂子戴乌兜。有时一曲才堪听,月子弯弯照九州。

田家快活没嗟吁,数椽茅屋尽堪居。春养花蚕供衣服,夏日焚香检道书。秋畜黄鸡肥啄黍,冬舂白米有盈余。朋友欢招堪置酒,山肴野蔌刀相宜。

田家快活真不俗,沉醉高歌自鼓腹。門前鸡犬乱纷纷,地上桑麻花碌碌。父慈子孝两心宽,兄友弟恭如手足。日高五丈睡正浓,占断人间天上福。

我见黎农三两人,勾肩搭背嬉笑行。山歌拍手更相和,傍花随柳过前村。

我见黎农快活因,自说村居不厌贫。自有宅边田数亩,不用低头俯仰人。虽无柏叶珍珠酒,也有浊醪三五斗。虽无海错美精肴,也有鱼虾供素口。虽无细果似榛松,也有荸荠共菱藕。虽无麻菰与香菌,也有蔬菜与葱韭。虽无歌唱美女娘,也有村妇相伴守。虽无银钱多积蓄,不少饭兮不少粥。虽无翠饰与金珠,也有寻常粗布服。煎鳑皮,强似肉,乐有余,自知足。

在文人眼里,田家的生活往往被美化,“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真是不错。

而沈石田如此全方位描写田家,似乎少见,以诗歌的形式。

自给自足的生活,已经相当富足,不仅如此,农村还遵行着中国文化的传统礼仪,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心无忧虑,虽然累点苦点,但睡到自然醒,真正是享尽“人间天上福”。

田家的生活,真的如此快活吗?

肯定不是,作者看到的只是表面,或者仅凭想象。以某些,以少数,富庶地方的田家乐概括所有,将听到的山歌(我在畲族山歌里也听到同类的内容,不知是不是抄沈大作家的)一古脑儿写进。

统治者当然喜欢了,一派和谐,一切美好,彰显王朝的普天同乐。

沈石田,就是大名鼎鼎的沈周,明代大画家,诗的水平也不错,更重要的是,他平和近人,贩夫走卒向他求画,他也从不拒绝。因此,这诗,虽是打油,仍极有可能是他写的。

(清褚人获《坚瓠集》,己集卷之三《田家乐》)

人心难足

《葵轩琐记》有《人心难足歌》:

终日奔波只为饥,才教食足又思衣。衣食若还多充足,洞房衾冷便思妻。娶得妻来鸳被暖,奈何送老恐无儿。有妻有子双双乐,终日思量屋舍低。起得高楼并大厦,又无官职受人欺。县丞主簿皆嫌小,欲去朝中挂紫衣。人心似海何时满,奈被阎罗下贴追。

这诗虽俗,但切合人情。

这几乎是一幅人心不足形象图。

人心不足,似乎源自动物的本能。

现在,我拿一只鸟来比方一下。

一只鸟,不管什么鸟。它的最基本需求,就是填饱肚子,一天到晚飞东飞西,就为一口吃的。吃饱了,最好再筑个窝,它至少可以挡挡风雨,至少可以足够休息,养足精神,第二天才有力气去弄吃的。

吃凭力气,窝也有了,但这么一天天的生活下去,是不是太单调了呀,嗯,必须找一只母鸟,志同道合的,一起过日子。找母鸟并不难,母鸟也嫌日子单调,一拍即成。

母鸟来了,就有家了,自然也就有了小鸟,一家子那是其乐融融。鸟窝扩建,那也是水到渠成的,不需要花很大力气,另找一棵大树,再将窝筑大点。

这么生活下去,也挺好。可是,这一家子,经常会被其他的鸟欺负,有次,那鸟头领带着其他鸟,耀武扬威,还想调戏它的母鸟,这鸟真是气坏了,它暗想,一定要走鸟仕途,做鸟官,管理鸟,那样,自己才不会被鸟欺侮。

鸟仕途也很累,因为有那么多的鸟都想做鸟官。有天晚上,这鸟做了个梦,它做了鸟宰相,它将对它夫人有非分之想的鸟头领给宰了,它正洋洋得意地对众鸟发号施令,突然,感觉全身一阵刺痛,睁眼一看,它落在了山民的网兜里,原来,山民也学聪明了,晚上捉鸟,一窝一窝地掏。

在某种程度上,人就如那鸟,表现形式不一样,其实内涵相同。

如果做鸟,就做一只快乐的鸟,越山越水,自由自在。

人不是鸟,人完全可以比鸟崇高一些。那些鸟官除外。

(清褚人获《坚瓠集》,己集卷之三《人心难足》)

反意读书

杨诚斋有句子论读书吟诗,句老而佳:

书莫读,诗莫吟,读书两眼枯见骨,吟诗个字呕出心。人言读书乐,人言吟诗好。口吻长作秋虫声,只令君瘦令君老。何如闭目坐斋房,下帘扫地自焚香。听雨听风都有味,健来即行倦即睡。

杨诚斋,就是杨万里,南宋四大诗人之一。宋光宗还亲自为他书写“诚斋”两字,这是多大的荣耀啊。

杨万里自幼读书,藏书巨多,通达博学。据说,杨万里一生写了上万首诗,读者都称“诚斋体”。

杨万里做官,也基本顺畅,官不大,但官运还可。

基于以上原因,再看他的论读书吟诗,表面上,教人莫读书,莫吟诗,读书吟诗没什么好处,只会弄坏身体。扫地焚香,听风听雨,运动休闲,累了睡了,比什么都好。

但我们知道,一个如此酷爱读书吟诗者,断不会离了书忘了诗,我推测,他这些文字,一定写于他的不得意时,他也有过好多次的不得意,因此,可以反着读。读书要读透纸背,和作者面对面交流;吟诗要字字带着心跳,每个字都呕心沥血。

对一个骨髓里都浸淫着文字的大诗人来说,纵然读到死吟出血,也还是要吟读的。

(清褚人获《坚瓠集》,己集卷之三《杨诚斋诗》)

没有雨披

孔侍郎上朝回家,路上遇雨,他到一老头的屋檐下避雨。老头盛情请侍郎到厅内谈话。那老头戴着纱巾,穿着黑衣,对侍郎很恭敬,还准备了上好的酒菜,请他一起喝酒。

酒毕,孔侍郎要借雨披(油衣),老头抱歉地说:我天冷不出门,天热不出门,刮风不出门,下雨不出门,没有准备雨披哎。

孔侍郎一听这话,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么,顿时忘记了自己官员的身份。

老头的话,让孔侍郎顿忘宦情,话实在,意却深长。

极有可能,这老头也不是什么闲人,他一定有丰富的宦海经历,然后主动逃离,隐居在此,有经历才能有体会。

天冷天热不出门,刮风下雨不出门,那么,老头出门的时候,一定阳光灿烂,风和日丽,气候宜人。这样的日子,才是人过的舒适日子。

天冷天熱,刮风下雨,都是自然现象,但也可以用来比喻社会,更可以借喻官场,无论古今,这官场不就是这么瞬息万变的吗?老头不喜欢官场,所以挑日子出门。

或许,就在今天早上,孔侍郎在朝堂上,就目睹了数个官员的宦海沉浮,感触本来就良多。再看这老头,多么自在而怡然,真是羡慕。

当然,不经风雨,不历冷热,植物不会健康生长,人也不会健康成长,那是另外一个话题。

(清褚人获《坚瓠集》,己集卷之三《四不出》)

喂猪的民妇

朱元璋微服私访,见一民妇在喂猪,他微微一笑。随行太监,以为皇上看中了这个女人。回宫后,马皇后问起皇上微服的细节,太监就讲了这件事情。马皇后立即派人,将金帛赐给那女人的丈夫,并将她带回宫,让她服侍皇上。

朱皇帝仔细看了那女人好几次,对马皇后说:这个妇人似曾相识呢,马皇后答:就是前天某街喂猪的那位。您既然看上了她,我就将她弄来,好让她服侍您。

朱皇帝笑着说:你们误会了,我见此妇喂猪,因而想到了古人的造字,“家”字,不就是一户人家屋里有一头猪吗?没有猪不成家。所以笑了,我笑不是为了这个妇人,而是悟到了“家”这个字。

闻此,马皇后赐了好多东西给那喂猪妇,送她回家。

朱元璋虽是农民出身,但做了皇帝后,也时刻考虑他的王朝如何国富民强。一户一家,一妇人在悠闲在喂猪,这样的场景让他好感动呀,这不就是典型的小家吗?小家富裕,大家也就富足了。想到此,若有所思地会心一笑。

当然,朱元璋装斯文的故事背后,也有其他的趣味。

皇帝多看了几眼,皇帝笑了一下,都不是无缘无故的,一定有原因。正因为,朱皇帝的出身,所以,那些以整天悟皇帝眼神为职业的太监们,就误会了,以为皇帝看上了喂猪妇。

这件事似乎还可以加上一个搞笑的结局:

朱皇帝果真多看了几眼,前天看的是一个场景,并没有仔细看人,这回一看,这妇人还真不错,要模有模,要样有样,略显羞涩,正好纯朴,也不差这一个,英雄莫问出身,就收了吧,让她试服侍一次,也不枉费马皇后的一片苦心!

后面的结局更搞笑:一试之后,一箭中的,生了皇子。反正,朱皇帝几十个皇子,也不多这一个。

(清褚人获《坚瓠集》,己集卷之四《家字从豕》)

敲钟的数字

天下晨昏钟声之数,基本上都是敲一百零八声。这是暗喻一年的意思。一年有十二月,有二十四节气,又有七十二物候,这些数相加就是一百零八。

但声之缓急节奏,各处还是不同。

苏州一带这样敲:紧十八,慢十八,中间十八徐徐发。两度辏成一百八。杭州一带这样敲:前发三十六,后发三十六,中发三十六声急,通共一百八声息。绍兴:紧十八,缓十八,六遍凑成一百八。台州:前击七,后击八,中间十八徐徐发,更兼临后击三声,三通凑成一百八。

七十二候的起源很早,五天为一候,三候为一节气。每一候,均以一种物候现象相对应,所以叫“候应”,如动植物的“鸿雁来”、“虎始交”、“萍始生”、“苦菜秀”、“桃始华”、“蝉始鸣”、“蚯蚓出”等等,都是人们在长期的生活和生产实践中摸索总结而成。

这一百零八钟声,就是人们对岁月平安的向往。

要平安,就要遵从物候,动物该交的时候,你猎杀,久而久之,那些动物就会绝尘而去,世上再无。

不时敲一敲钟声,是不是也是提醒呢?提醒人们注意和周边自然世界的关系,它好,你才能好。

钟声和平安之间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是撞掉秽气,还是撞来运气?其实,不管哪种理解都可以,秽气撞掉,就是运气来了,或者说,平平安安就是福。

现今很多场合的敲钟,却变形了许多,少了庄严,多了铜味,没钱不能敲,如果在寺院,有名氣的寺院,逢节敲钟,那不是一般的价格。

无论哪个地方,如果,隔个五天,就有悦耳的钟声敲起,不管紧十八,慢十八,都是一种提醒,提醒里有人类深深的责任。

(清褚人获《坚瓠集》,辛集卷之一《晨昏钟鼓》)

学道的狱吏

王藻是潼州的狱吏,每晚下班回家,一定会拿钱给妻子。妻子怀疑他,利用狱吏的便利条件营私。

有天,妻子做了美味的红烧猪蹄,派婢女送给他吃。

王下班回,妻子问:今天中午送给你的猪蹄味道不错,所以十三块全部送了,你吃完了吗?

王答:我只吃到十块呢。

妻子假装发怒:这一定是那个小丫头偷吃了,或者拿去送了别人!

王藻闻此,要将事情弄清楚,就将婢女捆起来审讯,婢女挨不过打,没几下,就低头认罪,王拿起棒杖,要将婢女赶出家门。

见此,妻子对王说:你做推司这么久了,每天都带着钱回家,我怀疑你是将人屈打成招,所以用婢女的事情试探你,有这样的事吗?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要看到你带着不义之财回家来!

王藻听了,恍然大悟,取笔在壁上题道:枷拷追求只为金,转增冤债几何深。从今不愿顾刀笔,放下归来游翠林。

王藻随即辞去狱吏职务,弃家学道,后飞升,号保和真人。

狱吏王藻,他并不是真空存在,他一定是他那个时代监狱管理者的典型之一。

在犯人入狱到出狱的过程中,有一系列的腐败环节可以产生,屈打成招是重点,他们的证据链完成,主要靠刑讯。刘肃的《大唐新语》,记载当时的酷吏周兴、来俊臣,特地造了十个大枷,名为“定百脉”、“喘不得”、“失魂魄”、“死猪愁”等等,哪一个都可以让人死上几回。

明代黄瑜的笔记《双槐岁钞》卷八有《狱囚冤报》:永乐年间的刑部侍郎墨麟,喜欢将囚犯的臂和指折断,以此为乐。

我在贵州息烽集中营,看到墙上挂着的“集中营刑讯手段”,主要有以下几项:吃汽水,喷鼻香,坐飞机,半边吊,老虎凳,猴子搬桩,打针,点天灯,披麻戴孝,快活椅,绣花针,车轮战。其中,打针这样解释:在十个指尖钉入钢针或竹签;披麻戴孝这样解释:先把身上扎烂,用胶水把麻布粘在皮肤上,一块块往下撕。快活椅就是电椅。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当然,也不是所有的妻子都爱财的,王藻的妻子,十分难得的贤内助,是妻子们的好榜样。

王藻学道,我相信,他不愿再做这种有违于良心的工作了。他可以不往家拿钱,但单他一个人肯定不行,他一个人独清,极有可能被人弄死,且不明不白。

学道飞升,你爱信不信,不过,对作者来说,这就是一种态度。

(清褚人获《坚瓠集》,辛集卷之一《保和真人》)

直言获罪

宋徽宗即位后,下诏求直言,等到上书及廷试中,直言的人却获了罪。当时有词这样讽刺:

当初新下求言诏,引得都来胡道。人人招是骆宾王,并洛阳年少。自讼监官并岳庙,都教一时闲了。误人多是误人,多误了人多少。

一般的人,对宋徽宗没什么好感,他做什么都好,就是不会做皇帝。所以,他做了皇帝,就是大宋的灾难。

起初,他也是有点雄心的,求直言,他知道,人都有缺点,皇帝也有缺点,国家有许多政策需要不断完善和修改,但当直言来了,他却受不了。

一个没有承受直言基础的君王,想学唐太宗,十有八九会失败。直言就是刺,直言就是针,会刺痛刺伤人。直言的人,也不都是学过辩证法的,提起意见来,毫无顾忌,甚至全盘否定,听到这样的直言,真是恨不得直接杀了他才好。

当直言的人,排成队,一直排到宫门外的大街上,未必不是件好事。除了少数别有用心者,大多直言者,都是将这个国家当成自己的家,才会去直言。

周厉王止谤,表面结果是“道路以目”,人们见面都不敢讲话了,只好用眼睛暗示,当周厉王将召穆公的直言置若罔闻时,他注定要被老百姓赶出国门。

宋徽宗更惨,北宋灭亡,还被金人点了天灯。

(清褚人获《坚瓠集》,辛集卷之一《直言得罪》)

留 余

洪自诚说:天地有无穷的力量,然而,一天中,才到午后,便急急忙忙将太阳收起,用来积蓄第二天的光华;一年中,才到秋天,便急忙收敛,以养来年的发育。

人生呢,算一算,力量有多少?寿命有多少?是不是事情一定想要做尽?是不是福分一定想要享尽?是不是智慧一定想要用尽?焚林而猎,竭泽而渔,明年不是无兽无鱼了吗?

留余,就是适度,适可而止。

留下多少“余”,如何把握这个“余”,是一门大学问。现代科学发达,大的事情,科学决策,通过精确计算,应该不难,比如国计民生,税收要按多少比率收,房子要造多少才合适;比如环境和能源,油还能用多少年,水够多少人用,森林和气候的关系,等等。

难把握的是小问题,本来就没有什么标准,一不小心,就会过度,且有很多东西不可再生,也就没有多少“余”了。到处都能见到的标语,“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这说明,我们的地已经稀缺,子孙不能生活在真空中!

一天的时间,一年的季节,其实是地球自转和公转的事情,地球和太阳,也不是有意识这样安排,但是,它们已经运行几十亿年了,这就是天理,古人十分尊重天理,天就是人类的主宰,不尊重天,一定会遭老天报应的。

人类自身,在上万年的生活中,已经积累了丰富的“留余”经验,稍微留心一下,就可以发现,古人早就在提醒我们了,随便举一句: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财是下山猛虎,气是惹祸根苗。这些生活中的重要事项,都要注意留余。

留,余,都是中国古老的姓氏,对于这两姓的族人来说,留什么,余多少,也许,他们比我们体会得更深。

(清褚人获《坚瓠集》,辛集卷之二《留余》)

错了敲你头

王弼注释《易经》,刻了个郑玄的木偶,见到错了的地方,就敲一下郑玄的头,并责怪几句。陸居仁读《论语》、《孟子》,也刻了个朱熹的木偶,见到注释有不对的地方,也要敲一下朱熹的头,还要批评一下:朱熹,你错了!

这两个读书人,大胆如此。

哲学奇才王弼(公元226-249),虽然只活了二十四岁,但对中国古代哲学却有重大贡献。他的《周易注》,就是后世的样板。他对前代的经学大师郑玄(公元127-200),也不迷信,有错照样要纠。

朱熹的理学思想,成为后世元明清三朝的官方哲学,他的《四书章句集注》是钦定的教科书,还是科举考试的标准,面对这样的儒学大佬,士子唯有遵从。而元代名士陆居仁不这样,他读书有自己的理解,朱熹又不是圣人,哪能一点也没有差错,有差错很正常嘛。

读书贵求疑。

而王弼和陆居仁的求疑,则别具一格。这两位大师,就站在自己眼前啊,读你们的书,就是和你们在交流,你讲对了,我接受,你讲错了,我也不客气,敲一下你们的头,又怎么样,让你们也长点记性,这个地方怎么会错呢?这个地方本不应错嘛,阅读量不够,还不求甚解!

还原他们的读书场景,应该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倒不一定非要刻个作者的木偶,但发现阅读的错误,从心底里敲一下作者也是一种警醒,唉,自己写作,也要十分小心呀,没准比他们错得更离谱呢!

(清褚人获《坚瓠集》,辛集卷之二《王陆无忌惮》)

蛙的动力

松陵的俞羡长,是农家的孩子。小时候,父亲让他去田里送秧苗,他不小心踩死了一只青蛙。

他回家告诉父亲:我不拔秧苗了。

父亲问原因,他答:我刚刚踩死了一只青蛙,这只蛙,在道路中间直挺挺地躺在那儿,像个人一样。我就想到,人死了,肯定像那只青蛙一样,我想要做一个出类拔萃的人,只有读书做官,死后才不会像那青蛙一样默默无闻。

父亲认为他讲得有道理,但家里没钱请老师。小俞就在乡间的各个私塾间跑来跑去蹭课,听老师讲经典。有天,他动了游学的念头,随即就离开家,一直跑到太仓。他来到一座高房子前,看门人问他干什么,他答:想借书读。看门人认为小俞只是个村童,就将其拒绝。这时候,屋主人恰好送客人到门口,问了原因,就将小俞留下,并请老师教他读书。这个教小俞的老师,就是王凤洲。

后来,小俞书读得很好,进步很快,王老师就将他带到京都。

有天,掌管山林苑囿的官员捉到一只麂,各位文学大佬都竞相咏诗,王老师的诗先吟成,但觉得结尾不太理想,改了好几次,都不称心。小俞对老师说:我有二句似乎可用。王老师没答应,在场的各位大师却要小俞说出来,小俞吟:“虽无头角异,不与犬羊同。”大师们都说好。

一只青蛙的命运,改变了俞羡长的一生。

有出人头地的动力,所以,他到处偷听课业。一个没有丁点基础的孩童,能听懂吗?起初一定是听天书,可是,那一群有条件坐在屋里读书的孩子,并不十分珍惜这样的机会,而教书的夫子呢,一定是苦口婆心,唠唠叨叨,小俞就在这不断重复的教学中弄懂了不少经典。

有一定的基础后,他并不满足,他听到的都是老生常谈,没有新意,再说,这个时候的他,急需要自己的阅读,他已经掌握了不少方法,自己阅读,才是成功的王道。

太仓毕竟是州所,是大地方,他碰到了好心的主人。这个主人,也许以前也是贫困出身,他就是靠发愤苦读才有了今天的好日子,所以,当一个同样的农村孩子来到他面前时,他眼前就似乎再现了自己的童年场景。是读书改变了他的人生,也让他的胸怀变得宽广。反正有老师在,也不差小俞这一口饭。

还有好老师王世贞。名师出高徒,但徒要聪明,要有悟性,要肯吃苦,这些前提条件,小俞都具备。小俞如鱼游大海,每天畅游在经典的海洋里,也如一棵树苗,在得到充分的营养后,迅速成长。

从人的成长角度言,出人头地的思想,并没有什么不好,它至少是一种激励,一种在人生道路上持续前行的强大动力。

(清褚人获《坚瓠集》,辛集卷之三《睹蛙求学》)

我求和人求

张亦山的《铭心训》,说透了我求人和人求我的关系。

人求我非土却是土,我求人非金胜是金。人求我势急如星火,我求人热面冷如冰。人求我他苦即我苦,我求人我亲他不亲。人求我时刻要结果,我求人终岁不能成。人求我大事当小做,我求人小事大人情。人求我朝成暮不顾,我求人猫狗是天尊。人何人兮我何我,人皆伶俐我独鲁。我何我兮人何人,何不将心去比心。千变万化凭他做,到头各自有调停。占尽便宜同一死,留个性惺惺教子孙。

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中国人的传统,遇到事情,不论大事小事,总喜欢找人,你找我,我找他,他找你,你找他,大家都在寻找关系中。

我们教小孩子要遵守各项规则,而大人们却不断在寻找潜规则。

人们在寻找各式关系中,于是就有了百样的世态。

我求的滋味,十有八九,你都嘗过,味道不好受,我相信,除了上面讲的几种外,各人我求的体验都不一样,一定还有许多苦衷。

热心肠,应该居多数,但也有一些人,将人求的事,策略用尽,热面冷如冰,小事当做大人情,而他求的事,却时刻要结果。

时光穿越到现代,官场上有些握有实权的官员,将正常的人事或者重要项目,运作得十分巧妙,通过人求,达到营私的目的,尽管机关算尽,但终有被清算的那一天。许多贪官就是这样的下场。

我最理想的工作和生活关系,是这样的:遵守一切秩序,各自踏实工作,偶尔互有相帮,弱化利益,凭本事立身,关系简单而明了。

当然,只是要淡化再淡化我求和人求。

完全没有我求与人求,这个社会根本不存在。

(清褚人获《坚瓠集》,辛集卷之三《铭心训》)

宋朝朦胧诗

宋哲宗朝的时候,有宗室子弟喜欢写诗,但粗鄙可笑。

他作了一首《即事》诗:

日暖看三织,风高斗两厢。蛙翻白出阔,蚓死紫之长。泼听琵琶凤,馒抛接建章。归来屋里坐,打杀又何妨。

人们都读不懂,问他表达什么意思?

他答:我开始看见三只蜘蛛在屋檐前织网,又看见两只麻雀在两厢廊戏耍斗玩。池塘里有只死蛙,翻着肚皮,肚皮上好像有字,死掉的蚯蚓,长长的像个之字。我正要吃饭,听到邻家在弹奏《凤栖梧》的曲子,一个馒头还没吃完,门人向我报告,说建安的章秀才来拜访我了!送走章建安,回到堂屋中,看见内门上的一幅画,画面内容是钟馗打小鬼。所以,我结尾说打杀又何妨!

哲宗正要做艾灸理疗,有小内侍为他朗诵了这首诗,他捧腹大笑,艾灸也不做了。

标题和诗是吻合的,即事,就是眼前的场景嘛,看见什么,听见什么,统统记下来。

不是说,文学来源于生活吗?生活就是文学的主要源泉。

但是,这样的诗,只有他一个人懂。

莫名其妙的省略,没有具体的场景,东一句,西一句,典型的自说自话,没有任何的文学意像,像文字游戏,让人猜谜。即便文字游戏,也有规律,这首《即事》,毫无规律可寻。

要说这宗室子弟成心的,我看不见得。他也就是功底不扎实,学得一点诗歌的皮毛,却又不踏踏实实,以为这样是创新的先锋。或者说,他根本就是个诗歌白痴,完全不具备诗人的基础,却硬要作诗充文雅。

他不缺钱,他钟情诗,或者还可以说,他身边围着一群所谓的文人,对他狗屁不通的诗,捧到天上去,一句顶一万句。于是,他也以为自己是诗的天才,创作力倍增,诗歌大爆发,于是,笑话就产生了。

你说这个就是先锋的祖宗?

呵,先锋,就是要让你不懂,让你云里雾里,否则,怎么叫先锋呢?

你读不懂?那是你没文化,别出声!

(清褚人获《坚瓠癸集》卷之二《宋宗室诗》)

吃墨水

梁朝考进士,考不中的要罚吃一斗墨水。

北齐考秀才,字写得不好的,也要罚吃一斗墨水。

苏东坡《监试呈诸试官》:“麻衣如再着,墨水真可饮。”

黄山谷有诗:“睥睨纨绔儿,可饮三斗墨。”这说的是胸中无墨,所以用喝墨水来作处罚的手段。

王勃每次写文章,都要先磨数升墨汁,一口气喝下去,拉了被子倒头就睡,睡醒后,拿起笔就写,不改一字。人们都说,他是在打腹稿。

这得首先确定,墨是不是可以吃的。

宋人李美的《墨谱法式》记载:

牛角胎三两,洗净、细锉,以水一斗,浸七日;皂角三挺煮一日,澄取清汁三斤,入栀子仁、黄蘗、榛皮、苏木各一两、白檀半两、酸榴皮枚,再浸三日。入锅煮三、五沸,取汁一斤,入鱼胶二两半,浸一宿,重汤熬熟,入碌矾末钱,同滤过,和煤(烟)一斤。

这样看来,这个墨,是不能吃的,但可以作药,里面有不少药材。

墨既然不可以吃,那么,这就是一种理想了。中国文化中,墨一向来是文才的比喻和借代,没有文才,就是胸中无墨,只有喝点墨下去了,情理也说得通。

所有的文人,都希望自己的笔,能生出花来。梦笔生花,这也是和胸中无墨相连着的一个成语。

晋代王珣梦人授以如椽大笔,梁朝纪少瑜也梦陆倕授以一支青镂管笔,南朝江淹梦得五色笔,唐李峤儿时也梦人授以双笔,李太白梦笔生花,五代马裔孙梦神手授二笔,这些人,自梦中授笔以后,文章日益长进,辞章大爆发,从而文章盖天下。

江淹中年以后,文章大不如以前,甚至没有作品,江郎才尽,也是因为他的笔在梦中被人收回去了。这当然不是真的,但政事繁忙,影响创作,却是真的,多少人都和他一样,才尽了。

我去浙江富阳的龙门古镇,那里有一个“富春墨庄”,药香扑鼻,闻香识墨,我看了现代制墨的方子,里面有许多药材:

宫廷御墨——鹿角胶五两,冰片二两,犀角一两。

八百玉容墨——白芨、白丁香、白僵蚕、白丑、白蒺藜、三蓁子、白蔹、白芷各三两,白茯苓二两,白附子三两,松烟墨两斤。

练骨行军墨——川乌、草乌各一两,川芎、当归各三两,红花、双花各二两,蜈蚣三条,炮山甲一两,血竭一两,冰片一两,樟脑一两五钱,松烟墨四斤。

四味神交墨——血竭一两,穿山甲一两,麝香五钱,犀角一两,松烟墨二两。 各种墨,都有不同的药材,这些墨,甚至可以美容。同行的袁敏老师,坐在那儿,墨庄女店主认真地给她用墨棒做眼部按摩。后来,袁敏在《北京晚报》上用大块文章大赞:墨棒质地水滑冰凉,丝丝中草药的味儿沁入鼻腔,一瞬间,顿觉口舌生津,浑身通透,一股奇妙的异香穿肠而过。

看看,墨还是有相当作用的。

像王羲之那样,手指上沾着墨就吃蒜泥和饼,精神真可提倡,这是读书练字忘记了自己。不过,墨水,还是不建议吃,肠胃不好,会立即拉稀的。

再插一句。

科学越来越发达,在人的脑子里植一个芯片,什么文章也不愁了。如果你不想用功,就等到那一天来临吧,一定会来的!

(清褚人获《坚瓠续集》卷之一《饮墨》、《梦笔生花》)

正义神鹰

嘉兴知府杨继宗,为人刚正,办事坚决果断,爱护百姓,礼贤下士。有一年,恰逢嘉兴饥荒,饿死人无数,杨知府来不及向司道官报告,就开仓赈粮,让数以万计的百姓活了下来。

不想,杨知府的仇敌,却借此向司道控告杨,罪名是擅自开仓,给百姓的少私自贪占的多。

司道刚打开这份控告信,堂上突然起了一阵大风,有数十群的鹰,从天空附冲下,大鹰一下从司道手中叼走控告信,飞到空中,有用爪子的,有用尖嘴的,众鹰一下子将信撕得粉碎。司道很愤怒:你们也要反抗我吗?

司道于是决定,向巡抚报告。刚下船,群鹰又赶到,它们睁大双眼,振动着双翅,一边飞一边叫,好像在骂司道官。

司道这一下彻底被激怒,他命令士兵,消灭这一群鹰!

用弓射,用网捕,各种兵器都用上了,鹰却越聚越多,终不能消灭鹰。

这时,一只大鹰对着司道官,又迅速附冲下来,司道急忙用手去挡,但大鹰却将司道官的纱帽抓走。众鹰又反复用爪去抓新写成的控告信,直至粉碎。

司道官惊骇不已,只好返回。

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杨知府在嘉兴九年,离职时,郡内七县百姓纷纷挽留,有文人还写了篇《神鹰灵》,用来传颂他的德政。

杨继宗是明代著名清官之一。

他的事迹很多,多是公正无私、廉洁奉公的故事。

开仓放粮是真实历史,但神鹰护杨,却是传说。不过,传说里,明显借助动物的义举,来表达人们的正义。

神鹰护杨的场面,有四个主要细节。

其一,司道官正要看这份控告文,神鹰突降。天空中飞来一群鹰,也属正常,如果公堂上有什么吸引鹰的东西,它们也极有可能飞降。只是,这一份控告信,它们是怎么知道的?这似乎不重要,鹰们都知道,这份文件,对好官杨知府不利,大大的不利,要想尽办法毁掉它。

其二,司道官要向长官汇报。鹰们显然不放心司道官,司道官怒斥它们,没按什么好心,于是盯着他的动向。当他下船时,又遭遇了群鹰的进攻。群鹰们仍然要将那份新的报告消灭。群鹰们你来我往,场面一定充满喜剧感。

其三,围捕群鹰。司道官忍无可忍,官家机构合力捕捉。不想,鹰是极聪明的动物,它们是天空自由之子,在武器原始的年代,要想捕捉飞鹰,极有难度,何况是一群来护卫的雄鹰,智商都不低。

其四,大鹰攫纱帽。鹰们从天空中往下看,那司道官的纱帽,特别显眼,黑黑的,带子粗粗的,这个家伙,就是杨知府的克星,一定要让他知道,杨知府有上苍护佑,将他吓回去。连纱帽都被老鹰夺了去,看来,这个杨,是碰不得的,他得民心,罢罢罢,还是回府吧。

四个细节,组成了一部超级小电影,中心画面是:勇撕告状信,合斗众人剿,智取乌纱帽,吓退傻司道。主语,神鹰。

为百姓做事,即便触犯了法律,那也是“公罪不可无”。好官,用神鹰来传达形象!

(清褚人获《坚瓠续集》卷之一《神鹰录》)

草青与九白

《松漠纪闻》说,女真族的老百姓,不知道纪年,问他们的年纪,他们这样回答:我已经看见草青几次了。他们是以草青一次记一岁的。

《蒙古录》载:他们的习俗,也是草青为一岁。人问年纪,也说草青几次了。见月圆为一月,如果看见草青得比往年迟,就知道是闰月。记年,春秋则说草青草枯,记月,初一十五就说月缺月满。

《传灯录》载:二十二祖摩拏罗到月氏国,鹤勒那问祖,说:“我到林间已经九白。”印度以一年为一白,九白就是九年。

殷商的甲骨卜辞中,已经开始用天干地支來纪日纪月纪年。

但一些少数民族,仍然会用部落原始的方法纪事,就如结绳纪事的远古,反正,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其实,天干地支,也都和植物有关。干,树干,支,树枝,十天干和十二地支,每一个都和大自然的时令相对应。

下面这些天干地支的基本意义,数千年来,已经被相对固定。

比如天干。

甲:草木破土而萌,阳在内而被阴包裹。

乙:草木初生,枝叶柔软屈曲。

丙:炳也,如赫赫太阳,炎炎火光,万物皆炳燃着,见而光明。

丁:草木成长壮实,好比人成年。

戊:茂盛也,象征大地草木茂盛繁荣。

己:起也,纪也,万物抑屈而起,有形可纪。

庚:更也,秋收而待来春。

辛:金味辛,物成而后有味,辛者,新也,万物肃然更改,秀实新成。

壬:妊也,阳气潜伏地中,万物怀妊。

癸:揆也,万物闭藏,怀妊地下,揆然萌芽。

比如地支。

子:孳也,阳气始萌,孳生于下也。

丑:纽也,寒气自屈曲也。

寅:演也,津也,寒土中屈曲的草木,迎着春阳从地面伸展。

卯:茂也,日照东方,万物滋茂。

辰:震也,伸也,萬物震起而生,阳气生发已经过半。

巳:巳也,阳气毕布已矣。

午:仵也,万物丰满长大,阴阳交相愕而仵,阳气充盛,阴气开始萌生。

未:眛也,日中则昃,阳向幽也。

申:伸束以成,万物之体皆成也。

酉:就也,万物成熟。

戌:灭也,万物灭尽。

亥:核也,万物收藏,皆坚核也。

以此观察,草青草白,一岁一枯荣,只是大自然中之一环节,不过,以此重要环节,完全可以借代纪年,不会有歧义。

从文学角度看,草青草白,反而更有文学意像。

人和大自然相比,实在渺小,草枯了可以再青,人却一眨眼就老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清褚人获《坚瓠续集》卷之二《草青为岁》)

要打官司明日来

明朝宣正年间,松江太守赵豫,仁心宅厚。

每次有人来打官司,如果不是急事,就告诉他明天再来。开始,人们都笑话他,外面也传有“松江太守明日来”的童谣。那些要打官司的人,大多都是一时之愤,一夜下来,好多气都消了,或者,回家经人劝解,打消了念头。这比起那些自认为判案神明的有名气官员,差别不是一般的大。

百种官司,百样原因,有许多原因,都是争一时之愤。

有些官司,打到最后,所关注的利益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一口气,人活一口气嘛,就是要争这一口气。

因为性格,各人处理起事情来,都不可能完美无缺,而那个缺,就极有可能发展成诉讼。

我也要愤怒,但常常用“愤怒时不作决定”劝人。确实如此,半个小时,或者几个小时,一夜过后,原来的决定就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因为,你已经换位思考了,或者,你已经了解到,事情还另外有真相,当初那个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决定,显然不是最佳,甚至可以说很蹩脚。

去年就听说,上海民政部门办理离婚,每天都限号。其实不是人手忙不过来,如果是别的工作,增加人手就是了,可离婚不一样,宁拆十座桥,不拆一家婚,能合则合,明天再来,也许危机就过去了。

因此,松江太守明日来,并不是怠政。他深知,官司里有各种各样的无奈,要让当事双方,回家冷静一下,如果冷静了还这样,现状不可改变,那官司还是要打,总要分出个是非来的。

明日来,明日来,小智慧中含着大道理。

(清褚人获《坚瓠续集》卷之四《明日来》)

里程计数器

记里鼓,又叫记里车。车上有二层,每层都有一个小木头人,每行一里,下层小木人就击鼓一槌,行十里,上层小木人击鐲子一槌。

郞仁宝的《七修》上说:正德年间,某学使曾以此内容出题考试,全场考生都不知道这个记里鼓什么时候发明及谁发明的。

杨铁崖《记里鼓赋》,也没有说什么时候流行以及它的发明人。

《三朝志》记载:记里车,唐元和年间金忠义所作。宋代天圣年间,内侍卢道隆又造之。

然而,陈眉公《书蕉》又记载:记里鼓,刘宋高祖平姚泓所得。

这个记里车,诞生的年代及发明人,都不确切,但它确实是个好发明。不然,学官不会出题,用来考学生。凡是可以用来作学生考题的,应该都是比较有普遍意义的,且是重要发明。

有了这个记里器,军事、交通、民生,都会发生了根本性的大变化。

比如军事,计算准确,整个国家的纵横东西,再也不是模糊概念,边界清楚,有利于作战机遇的把握。

比如交通,运送货物可以按里计费。

甚至连人们的旅行,也有了大变化,此处到彼处,多少行程,一清二楚。

中国古人在机械方面的发明创造,有许多是世界领先。古希腊的特洛伊木马只是神话,而诸葛亮的木牛流马,则已经在战争保障中大显身手。

现代公里计数器,则简单得很,发动机的轴将动力传给变速箱,变速箱输出轴上安装脉冲发生器,用导线将电脉冲传到仪表里就可以。

所以,轮胎的规格是会影响里程数的,就如记里鼓,车轮的大小,都会影响小木人击桘的准确性。

(清褚人获《坚瓠广集》卷之一《记里鼓》)

高媳妇和矮媳妇

《七修类稿》记载,吴人娶媳妇要选身材高挑的,又美又漂亮。楚人娶媳妇要选个矮的,会喂奶还会干活。吴楚两地,边界相接,但风俗不一样,都是因为吴地讲奢侈楚地崇节俭的缘故。

王荫伯戏作娶妇词:楚人娶妇何喧闹,高堂十日排酒筵。亲戚回头小姑起,传道新人短而喜。低小腰身解哺儿,舂粮担水不知疲。西家老翁长吴塞,吴人娶妇长者爱。花灯前引扶入门,新人长大媒人尊。金马丁东步摇转,春风袅袅花枝颤。可怜吴楚地不同,新人长短为枯荣。若使吴人生落楚,一生丑恶何其苦。乃知长短亦有命,不系生身系生土。

娶媳妇个子高矮,《汉书》其实早就有记载:冯勤的爷爷冯偃,长不到七尺,自己认为短小丑陋,害怕子孙以后像自己,就为儿子冯伉娶高个媳妇。冯伉生了冯勤,冯勤个高八尺三寸,做到了尚书。

高媳妇矮媳妇,事关民风。

吴人讲究生活质量,楚人崇尚勤劳耕作。

高有高的漂亮,高挑,匀称,穿什么都好看,走哪里都有人注目。史上的几大美女,没有一个是矮子。矮也有矮的好处,奶孩子,干农活,短小精干,精力充沛,力量无穷。

假设,吴女生在楚地,那就惨了,高个子姑娘,一定嫁不出去。反之,亦然。

但这肯定不是普遍现象。

这种择媳观,一定影响生育质量,楚人没这么笨,所以,上面说的只是一种风俗罢了,在楚地,矮姑娘并不吃亏,同样,高姑娘也一定嫁得出去,否则,楚人会越来越矮,这肯定不是事实。

几乎所有的风俗,都可找到先人安身立命的影子,换句话说,一切的风俗都以生存为第一要务。娶媳妇,事关传宗接代,更要讲究。在古人眼里,不会生孩子的媳妇,一定不是好媳妇,仅仅会生孩子,养不好孩子的媳妇,也不能算好媳妇。

我看过一本非洲的游记,非洲女人的臀部为什么丰满,且往后翘?也是长期劳作产生的,站在那就可以后体位性交,胸前吊着两只大乳房,奶孩子方便。

(清褚人获《坚瓠补集》卷之一《吴楚娶妇》)

自责与责人

南充的陈玉垒说:现代人要求别人很严格,对自己则相当宽容。常见当事者指摘前人,话不离口,然而,观察他自己的行为,和前人差得不知道有多远呢。宋人有诗说:“鲍老当筵笑郭郎,笑他舞袖太郎当。若教鲍老当筵舞,转更郎当舞袖长。”这首诗,说的就是这种人。

现实中,别人就是个靶子,大靶子。以自我为中心,拿圣人作标准,一瞄就准,百发百中,目标太大了。

而自己,则往往将靶子缩得很小,几乎不见,没有一点眼力的人,太难了,神枪手,都很难发现目标。即便明确知道自己的缺点,也要百计千方找理由,一二三四,不得不這样,无奈,唯一一次,总之,都是可以原谅的。

就如眼前这一场舞吧,那郭郎,跳的什么呀,乱七八糟,要节奏没节奏,要姿势没姿势,更不用说美感和张力了,那舞袖,真是笑死人!

鲍老,你可知道,这舞袖,郭郎可是练了多少年了,参加过多少比赛啊,拿过无数次的奖,就这,你还指东挑西,要不,你舞一个试试?

鲍老绝对不敢试,他一点也不敢,他怕出丑,他就是嘴欠,看到什么都不满意,自己又不会!

哲人一直教导人们,管好自己,每日三省吾身,要多照镜子,个中主要精髓,就是要人不断修身精进。

如魏征那样的指评,好多人离不开,唐太宗更离不开,那是另一个层面的事,这里不说。

天下最难的事,也许就是把自己管好了。

(清褚人获《坚瓠补集》卷之二《自责责人》)

另外角度看蚊子

杨慈湖写了首《夜蚊》诗,他对蚊子极为赞美:“入耳皆雅奏,触面尽深机。”蚊子的这种亲密接触,都胜过人的耳提面命了,蚊子要比人灵光。

我认为这是个奇怪的观点。从古至今,蚊子人人厌恶,何况杨这里扬蚊贬人呢?杨慈湖是主张陆象山的禅学理论的,跟他学习的学生很少,所以故意发出这样的不平之声罢了。

这里要先说陆象山,陆九渊,宋明两代“心学”的开山鼻祖,他与朱熹齐名。他的“心学”精髓由孟子“万物皆备于我”而来:“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认为心即理,永恒不变,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学苟有道,六经皆我注脚”,这是他的治学方法,重在悟。明朝王阳明,将陆象山的“心学”完善发展,“陆王”常常相连。

再说杨慈湖,他是陆象山的学生,但又引进佛教学说,大大拓展了陆学的内涵和外延。

他写这首诗,并不是学生少的愤慨之作,其实也是一种“心学”表达。

蚊子深夜在耳边嗡嗡,如果心情好,在寂静之夜,为什么不能将它看作是朋友来访呢?都是有生命的平等体,那嗡嗡的声音,也就不难听了,听久,甚至都可以听出蚊子的语言,谁说蚊子的嗡嗡没有表达意义呢?

蚊子在耳边盘旋恒久,终于下嘴,它用尖嘴,和你的脸亲密接触,或者,一下刺进了你的脸。无论接触或者刺进,这里面都有深意,这是一种深入的交流,无隙缝的融合,你的血,融入它的血,血是你的爱,你爱意的暖流在洒向一个以前和你无关今后永远相关的生命!

或许,这就是禅意?

其实,人见人恶的东西,也并不绝对是坏的,作为蚊子而言,尽管它在扰人,但也不妨当作一种警醒。

(清褚人获《坚瓠补集》卷之三《慈湖誉蚊》)

晋惠帝的另一桩糗事

《水经注》引《晋中州记》载:

晋惠帝听到蛙叫,他问:这是官蛙还是私蛙?

太子令贾胤答:在官家就是官蛙,在私家就是私蛙。

惠帝指示:如果是官蛙,可以由官府供应粮食。

惠帝的这个决定,实在可笑,但《晋书》将它删掉了。

汪浮溪有诗讽刺:人间何事非戏剧,鹤有乘轩蛙给廪。

晋惠帝“吃肉粥”,可以说家喻户晓了,正是这个故事,让他的帝王形象颜面扫尽,不怜百姓疾苦,不顾百姓死活!

“吃肉粥”,后来还发展有金朝的版本“吃腊肉”:《金世宗纪》里说,辽国皇帝听说百姓没得吃,就问大臣,为什么不吃干腊肉呢?

难怪,金要灭掉辽,这样的皇帝,简直混蛋嘛!

但人们只记得晋惠帝,不记得辽皇帝。

不想,惠帝还有另外的糗事,随便封官,连池塘里的蛙也封,太不严肃了,把我们满朝的官员当什么了?和蛙一样,都是动物吗?

其实,他也冤得很。

这是关于权力的故事,皇帝自然可以任性,褚人获也盘点一下:

秦始皇封松为五大夫。唐武后封柏为五品大夫。钱璆封临安大木为衣锦将军。明高皇封杮为凌霜侯。陈后主封石为三品。宋钦宗亦封石为盘固侯。卫懿公鹤乘轩。北齐幼主鸡鹰食县干。犬马有赤彪仪同、逍遥郡君、凌霄郡君之封。隋炀帝以鸥字乃二品鸟,封为碧海舍人。唐太宗封白鹘为将军。玄宗封白驴为将军。昭宗封猴为供奉。

二品鸟,三品石,五品柏。凌霜侯,盘固侯,衣锦将军。等等,等等,以朝廷爵禄,封赏无知之木石鸟兽,也不仅仅是晋惠帝,历史上好多皇帝都任性干过,他也就是随口一封。

如果简单推理,官府里的人是官人,官府里的狗就是官狗,那,官府里的蛙就是官蛙,这应该不错的。

如果将官狗和官蛙相比,一般老百姓可能喜欢官蛙,因为它只是叫叫而已,并不咬人。

(清褚人获《坚瓠补集》卷之三《蛙给廩》、《坚瓠秘集》卷之五《封木石鸟兽》)

淡 饭

倪正父说,黄鲁直吃饭的五观,真是很有道理的。

我(作者)曾到一佛寺,看见寺里的僧人们吃饭,每顿饭先淡吃三口,第一口,尝饭之正味,第二口,思衣食从哪来,第三口,思农夫种粮的艰辛。这种吃法,五观的意思都蕴含其中了。教导子弟先吃淡饭而后吃菜,方法也极为简单,教育意义明显,一定要重视农业。

我的好朋友周永洲先生,他做我子侄辈的老师,吃饭时,也是先淡吃三口,第一碗饭一定素食,添饭再吃荤菜。他在我家教了九年书,一直这样。

北宋大文学家黄庭坚的五观,作者没有说,我也没有查到资料,不过,从黄作诗没一字没出处的认真劲看,他一定是有详细解释的。

淡吃三口饭,第一口,纯粹是技术角度。

这个饭,味道如何?不要小看这一点,其实很有讲究。新米还是陈米,米的品种,米的产地,舂米的技术,煮饭的用水,煮饭的火候,所有这些因素,都会使饭的味道有差异。中国人跑到日本疯买马桶盖,中国人也钟情日本的电饭锅,据说就是为了饭的味道。

第二口第三口,则具有浓厚的教育意义。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农事艰辛,再也没有这两句诗准确了。普通百姓这样教育孩子,富贵人家也这样教育孩子,蔡京就问他孙子们,米从哪里来呀。蔡大人很清楚,高官和富贵,都是暂时的,人最好要有谋生能力。

也可以将淡吃三口饭,看作是一种克制。不要急,不要争,好菜不会跑,是你的总归是你的,要学会耐心,要学会等待,更要学会克制。

还可以将淡吃三口,看作是一种敬畏。对天,对地,对人,都要敬畏,珍惜爱惜。有敬畏,做人做事才会有所顾忌。

许多大道理,就在不起眼的日常中。

(清褚人获《坚瓠秘集》卷之三《淡饭》)

必然和偶然

新安张山来先生《忆闻录》说:

我乡某生跟从某师在山中读书。有一天,学生问老师:读书是为了什么呢?老师毫不犹豫回答:为了科举呀!学生不太同意:考试也是偶然,怎么能说就是或者一定呢?老师反驳学生:读书为了考试,这是必然,怎么会是偶然呢?

后来,老师和学生都考上了功名,他们各建一个牌坊,老师在牌坊上题:必然;学生在牌坊上题:偶然。

好多年过去,“必然”已经倒在了地上,“偶然”还好好地立在那里。

这实在是一个有趣的话题。

学生是这么理解的:读书当然要考试,考上了当然好,但是,考不上的概率更大,从读书人所有的历史和经验看,考上了是偶然,考不上才是必然。总不能考不上就不活了吧。

老师是这么理解的:读书就是为了考试,这是必然,读书人没有其他路径可走,自古华山一条道,从读书人所有的历史和经验看,考上了就荣华富贵,光宗耀祖,考不上,什么狗屁都不是!

“偶然”有理,“必然”也有理。

从人类漫长的阅读历史看,科举考试,纯粹是偶然之举,尽管它存在了数千年,也是偶然,终究会消失。即便新制度下的各种考试,也是偶然,以后必然会被某种形式取代,但阅读终究还要进行下去。

长长的历史进程,我们回望这个“必然”和“偶然”,考上的是极少数,考不上的是大多数,但是,考不上并没有输给考上的,相反,考不上比考上的发出的光芒,不知要耀眼多少倍!

就那一对师生的进士牌而言,倒掉是必然的,立在那里的,纯粹偶然。

事实也确实如此,万事逃不出这个规律。

(清褚人获《坚瓠秘集》卷之五《必然偶然》)

荔枝快递

荔枝快递,不仅仅是唐朝的杨贵妃,前后朝都有。

《汉书》里记载,汉孝和帝时代,南海贡献龙眼、荔枝,十里设一点,五里一等候,驿马昼夜传送,甚至有马死在快递路上的。唐羌上书说,荔枝和龙眼,人吃了未必延年益寿,不要这么浪费了。快递于是停止。

《金史》也记载,金世宗也喜欢快递荔枝,谏议大夫黄久约上书劝谏,于是停止。

汉朝不仅快递荔枝,还有龙眼,但都极难保鲜。从年代上推算,越早,保鲜技术越差。汉代所花费的人力物力,一定大于唐朝,从有人提建议上分析,估计不仅仅是皇帝一个人在享用。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倾国倾城的杨贵妃,都三千宠爱集一身了,吃几筐荔枝,应该不是什么大事,为什么杨美人吃荔枝就搞得举世皆知,而前后朝都有,人们反而不提呢?

其实不仅仅是荔枝。

杨贵妃和唐明皇,从一开始起,动静就搞得相当大,将唐朝人民的目光牢牢吸引。无数的诗,无数的野史笔记,足足可以证明,这一对活宝,在开元天宝的十几年时间里,一直是人们关注的焦点。有一点点动静,哪怕是深夜里快递荔枝,这样保密度极高的事,也一定会传出来,再加上那些有私窥癖的文人,以歌颂爱情的名义,行讽刺之实。而唐朝人民又喜欢歌唱,于是,妃子笑,荔枝来,就成了千古绝唱。

贵妃的格局这么小吗?吃几筐荔枝就笑?她有没有笑,我们真不知道,即便她笑,真笑了,也是笑唐明皇的痴,年纪一大把,整天抱着个儿媳妇,不理朝政,她知道,将来一定是她来承担这个骂名。

果然,杨美人成了红颜祸水的典型,千百年来,都脱不了嘴馋的嫌疑。

(清褚人获《坚瓠秘集》卷之六《供荔枝》)

想当然

孔融给曹操写信,称周武王为了伐纣,拿妲己赏赐给周公。曹操看不懂,问孔融典出何处,孔答:我是根据现今的情况猜的,想当然啦!

苏轼的对策里有“尧曰杀之三,皋陶曰宥之三”,苏轼考中后,主考官问他典出何处,苏抓抓后脑勺:我是想当然的!

想当然,字面上看,是凭主观来推测,以为事情应当如此。

其实,孔融信里说的现今情况,是有前提的。

據《后汉书·孔融传》记载:曹操攻打邺城,袁氏的老婆妾婢多被侵占,而曹丕还私纳袁熙的妻子甄氏。孔书生这才给曹操写了信。

这下,想当然,这个词却有趣产生了。

考试这样的大事,苏轼怎么敢随随便便?虽然要创新,但创造用典,还是要有出处,孔北海早就用了,根据文章题意,我也大胆用吧,这个,别人根本写不出,主考官虽博览经典,但他绝对不会看到过这个,因为是我创造的!

“想当然”,就是乱说话,就是不靠谱,意义逐渐向贬义发展,我认为都是让“莫须有”害的。

秦桧害岳飞,一定要找出个理由,实在找不出,那就“莫须有”吧,要杀你,不需要理由,你必须要死,道理就这么简单!

汉语里好多字和词,其实本义都挺简单,几千年的不断演变,人为或非人为地加上了许多内涵,就变得相当复杂了,由褒变贬,由贬变褒,那都是家常便饭,举不胜举。

呵呵,写作这个行当,大多数就是想当然。

(清褚人获《坚瓠秘集》卷之六《想当然》)

万物一个圆字

汉朝学者赵岐,他注《孟子》说:“凡物圆则行,方则止。”

这个解释真是明白透彻。

我试着将这个意思再扩大解释:只有圆,才没有障碍,所以叫圆通;只有圆,没有残缺,所以叫圆满;只有圆,才会有滚动变化,所以叫圆转,又叫圆融。佛教里有圆觉,《易经》里有圆神。

有了圆,天下的事都能做成功了。

圆是一种几何图形,线段绕着它的一个端点,在平面内旋转一周时,它的另一端点的轨迹就叫圆。

但是,几何学上的圆,在哲学中,却大大赋予了其他内容。

圆通,只有先圆,才有可能通。圆是通的大前提,通是圆的良好结果,因为没有障碍,所以,圆稳步前行,哪里都是道,哪里都有路,一路前行,直到它自己停下来。

我家乡,浙江桐庐,近年来的快递公司风生水起,申通,圆通,中通,韵达,三通一达,他们的市场份额,占到了中国快递市场的百分之六十以上。有圆有通,从字面上看也是必须畅达的。

圆满,圆转,圆融,圆觉,圆神,每组词,它们的关系均如圆通,都是互为关系,互为因果,互为结果。

赵岐解圆说“方则止”,确实是这样,圆行,方止,但用现代科学解释,不太准确。

因为,圆这个几何图形,还有个无限的概念,圆是“正无限多边形”,也就是说,当多边形的边数越多时,它的形状、周长、面积,就越接近圆,再通俗说,世界上没有真正的圆,任何圆,都是不圆满的,有缺陷的。

我不知道,现代科技已经将圆的缺陷精细到什么程度了。

从圆的缺陷角度,再回看哲学意义上的圆,我们很容易得出一个结论:世界上没有没有真正的圆通、圆满、圆转,所有的圆,都是相对的,都是有缺陷的。

难怪,世事总是那么复杂而缤纷,人事总是那么磨难而沧桑。

(清褚人获《坚瓠余集》卷之一《赵岐解圆字》)

外国进士

明初,教育延伸到海外。外国学子,在中国留学,然后考取中国进士的,也有不少。

比如,洪武辛亥年的金涛,乙丑年的崔致远,他们都是高丽延安人。金涛被授予东昌府安丘的县丞。崔致远因为汉语程度不高,回到自己国内做官。

景泰甲戌考上的外国进士有,黎庸,交趾国清威人。阮勤,交趾国多翼人。天顺庚辰考上的有,阮文英,交趾国慈山人;何广,交趾国扶宁人。成化己丑考上的有,王京,嘉靖癸未考上的有,陈儒,他们俩都是交趾国人。阮勤,官做到工部左侍郎。陈儒,官做到右都御史。

万历中,高丽国的许篈和许筠,都考上他们国家的状元。但许筠,羡慕中华,以没有参加中国的进士考试而深深遗憾。

明初,资本主义已经萌芽。

西方传教士,诸如利玛窦等人,开始到中国传教,虽然行教过程艰难曲折,但凭着他们坚韧的意志力,仍然取成了极大的成功。从许多笔记中可以看到,利氏和当时的中国许多著名文人和学者都有深度接触,如袁中道兄弟几个,如农业学家徐光启等。

外国人在中国朝廷做官,据资料,马可波罗从元朝就开始了。

马的游记中,讲自己的经历绘声绘色,做过好多年元朝的官,但是,中国官方和民间的资料,都没有这种记载。会不会是他吹牛,过过嘴瘾?我觉得没有必要,极有可能的是,他在中国做官,也不是什么大官,且又取了个很中国的名字,诸如马普瑞之类的,没人发现。

将外国人才当作人才,并且加以重用,这是文明开放的一个重要标志。

可以设想的场景是,一个密闭的官场里,突然进来几个外国人,因为不同的知识结构,不同的人生经历,办起事情来,就会有不同的思路,激荡出思想的火化,从而将工作完成得更好。甚至生活细节,诸如个人卫生和习惯,都会相互影响。

不断地克服陋习,向科学和文明迈进,哪一个国家和民族都需要。

(清褚人获《坚瓠余集》卷之四《外国人进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