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
魏晉时期那些入佛修道者,那些以各种方式出世的人,几乎都与大自然离得更近了。他们寄情山水,从中寻找心灵的寄托,有的还写下了大量文字。这是一个特殊时期的突出现象,是在残酷社会现实中的一次转向观望。
其实不仅仅是魏晋时期的文人发现了大自然。先秦文学对于大自然的那种深刻关怀和认识,个人心灵与之共鸣,在《诗经》中就很丰沛,这种元素在中国古代诗歌脉流里从来都不缺少。而从先秦文学到现在,却是一个逐步弱化的过程。在网络数字时代的今天,大自然已经以虚拟化的方式消失了,特别令人称奇的是,作为生命最大背景的自然界在许多人眼里是视而不见的,他们在很大程度上是生活在人造空间里,这是一个数字与化纤交缠一体的、没有重量与质感的迷宫。
魏晋时期不是发现了自然,而是继承了先秦以来人和大自然强化交流、脉搏共振的传统。当然魏晋艺术有自己的特质,如东晋有了陶渊明和谢灵运,但他们两个的自然观也不尽相同,人和自然的关系还有许多区别。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二人都是陶醉于大自然,享受于大自然,都是在这其中汲取了快乐、力量和希望的。
回望《诗经》和先秦诸子,那些关于大自然的篇章是何等动人,这其中甚至包括了诸子的政论,如极其入世的孔子,他从人的角度去揣测大自然,阐发社会哲思。人在大自然里得到的启示、获得的快乐,表达得十分生动和充分。
老子和庄子直接从大自然的角度切入问题并求得答案。效法自然,依存自然,所谓的“上善若水”。将自然化的人生视为生活的最高境界、思想的最高境界,也是艺术的最高境界。
魏晋进一步靠近了中国文化的自然传统,中国哲学的自然传统,这也是魏晋的文人士大夫们在极其恐怖惨烈的社会环境中,不得不更多地依赖佛教和老庄思想的结果。释道汇流是东晋知识分子主要的价值取向,但这其中的一些著名人物,在这个过程中的具体表现还需要加以辨析。
陶渊明貌似走了一条简易的道路,实际上却是一次艰难的践行。这不仅要求他在短时间内有一种决绝之力,需要冲破思想牢笼的勇气,接下来还必须有漫长的坚持。陶渊明从总体上来讲,是一个在人生判断上较为清晰的人,没有陷入很大的迷途,一旦做出了决定,就再也没有改变。
陶渊明自己很谦虚,自鉴为“性刚才拙”。“性刚”是他对自己的观察和鉴定,也是一种自我省察,但是从外部看来,他的性格缓慢松弛,甚至已经过分地超然和达观了,并没有什么“刚”和“烈”。因为从世俗意义上看,他并没有采取莽撞冲撞的行为,也没有惊人的语言冒犯。他知道自己是什么人、能走多远、怎样做才切实可行。有些事他想做也不能行动,这既是他的痛苦又是他的优长。在当时的“丛林”里,他总算做到了知己知彼。
如果把他放到一个与权势集团正面对决的位置上,不知道他会采取怎样的方式。一切都不能假设。我们更多地想象他会是一个明哲保身主义者,因为实际上他在规避危险方面,起码在已有的记载中是做得恰到好处、适可而止的。许多事情他做不来也不能做;有些是他不屑于做,有些则是他极为藐视的。正如他在所有诗中都小心翼翼地触及时事,即便是愤怒之极谴责刘裕时,也使用了隐晦的方法,只影射提到毒杀晋帝的那杯鸩酒。他在描写时局的时候也不会得罪某一具体的强势人物或集团,只用“八表同昏”或“鸟尽废良弓”之类的言辞。这说明他做人是极其小心谨慎的,是一个懂得保护自己的人。
这样一个人,大自然对他的抚慰之力就成为至关重要的了。
(编辑/李宇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