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多年前,哥哥结婚时新房布置在父母家里。当时县里的习俗,是夜里零点举行婚礼。新婚之夜,送走客人已是子夜。妈妈在楼上叫我哥上去,和她把账算一下。
新上任的嫂子没听明白她的婆婆在说什么,哥哥也很不情愿在这个特别的夜晚配合妈做这事。但是妈还是在楼上一声声地叫他。妈是要和哥哥分礼金。哥哥嫂子这边的朋友同学送的礼份子,她划出来给他们;别的亲戚们给的呢,则归妈妈所有。她性子急,急于把这个账算清楚,数钱于她又是平生最快慰的事,所以她等不得第二天。
我们都知道妈的脾气违拗不得。哥哥只能撇下新婚之夜的新娘,上楼配合妈妈算钱去了。
这事一定影响了哥哥嫂子新婚之夜的色彩。尤其是我嫂子,她刚刚踏入这个家门,原来她所看到和想象的我妈该是人见人羡、夫荣妻贵的贵妇人,应该活得高大尊贵,富有教养,温良贤淑。可是她却在子夜时分,在自己正该和新人享受洞房花烛夜之时,叫走她做新郎的儿子去算账,让这个良宵染上不洁的气息。
多年以后,嫂子偶然和我又说起这件事,我能感受到她那个夜晚的破灭感。我只能无语,失笑,瞬间陷入作为这种家庭一员的局促、难堪与自卑。
是的,自卑。自己家庭的氛围不够好,比如粗野、失和、缺乏尊严感与被尊重感,使这个家庭的孩子感觉自卑和难过。
没错,我妈是个彻底的物质主义者。她所能感知的,只有物质与实利。别的几乎都进不到她心里去。一个缺乏精神性的人。一个不能让人感受到她的精神性存在与精神光辉的人,令人难耐。哪怕,我们该是世界上最亲近的人。
十六岁时,我在离家千里之外的地方读书。妈搭别人的顺风车去看我。阔别多日之后相见,分外高兴。我带妈和与妈同来的人去学校附近的卧龙岗玩。妈穿着一身藏蓝色、很修身的罗蒙西装,看起来尊贵考究。那时刚流行穿西装,妈一生爱美,永远都打扮得时髦漂亮。遇到卖饮料的摊点,我要求买一盒葡萄汁喝,妈满口答应。一块四一盒的饮料,妈还价要求一块三。对方說不还价。妈坚持还,对方坚持不松口。双方的脸色都变得难看了。以我家的情况,何至于在乎那一毛钱呢,还价于她,只是一种习惯成自然。还价倒也没什么,但是为了锱铢之利弄脏了自己的心情,表情难看,这样远大于一毛钱的损失她从来都不会考虑。我在内心失望到了极点。感觉她那身罗蒙西装顿时变得扎眼而可笑。
暑假的早上,我陪妈买菜,看到她居然会为一分钱的事和人翻脸。买的辣椒已经称好倒在她的菜篮里了,算账时因为一分钱的四舍五入,对方要收这一分钱,她坚持说应该舍掉,两人谈不拢,她马上勃然变色,一把把菜篮扣过来,扑通通倒回去,辣椒滚得满地都是。
一个好端端的早晨被败坏了。真是要命的一分钱。
其实她每天多买回的菜,因吃不完而倒掉。
我永远无法让妈懂得,感觉受损,内心受损,才是最大的受损。也许,这只能是我的价值观,而不会是她的。我无法改变她就像她无法进入我的感受。和妈在一起,我所能体会的就是,她只会一再地,永不停歇地让你的感觉受损。
她的一生都活得辛苦而计较。在她人到中年,生活并不缺钱时,依然活得辛苦劳碌,那是心的辛苦。活了一辈子,到头来还是芝麻大的事都没能放下,最后压垮的是她自己。
她对一切精神事物似乎都是排斥的。排斥,或者粗暴忽略。她有眩晕症,容易头晕。但我发现她是选择性的晕。逛街逛商场,跳广场舞,一连三四个小时也不累不晕,但是看书看报纸,不到十分钟她就说头晕。她的精力与注意力,几乎关注不了任何与吃穿无关的事物。我们无法对她满意。总是会想,她为何不像别的母亲那样贤惠,那样温柔,那样明理,那样做事节制有水平……在经常被打骂的家庭氛围中长大,是我不习惯温柔,也不太信奉温柔的原因。只有温柔的内心,才能感受温存的世界。可是温柔离我们很远。这是我们生在这个家庭的胎记。
血肉情缘,其实也需要精神的支撑。否则,连血肉情意,也显得被动而可疑。于我,爱一个人,必得首先能爱上他的内心世界。他所能让我感受到的内心世界,必得能打动我,赢得我,爱才成为可能。否则,爱便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
对自己的孩子,对待父母,应该是无条件地去爱的吧。可能并没有不爱的权利。从理论和道义上是这样。道义上的必须爱,与情感上的无法爱,成为两难。与妈妈的关系,难亲又难疏。这真是巨大的考验。
二
没有谁能没有秘密,完全透明地活着。享有自我的秘密,是心灵必要的外衣。但是妈妈,对孩子对她丈夫的要求是,不应该有任何秘密,要绝对坦白,所有的领地她都应该知晓,她都有权利长驱直入,我们的一切都该在她的监视之下。
十三岁那年我读初三,一个周末的夜晚,我趴在自己房间的桌子上写日记。正写时妈突然推门进来。面对不知道敲门,也不可能敲门的天兵天将一样突然现身的妈妈,我飞快地把日记本合上往抽屉里塞。那个年纪的我已经有了保护自己隐私的权利意识。但是到底是孩子,不善于伪装,我的反常动作更引起了妈妈的注意,她走上来要看我在写什么。
不行,这是日记,你不能看。我护紧日记叫起来。
屁大点的孩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我非要看看。妈不由分说。
她奋力争抢,我坚决不从,两人互不相让,都感觉自己真理在握。撕扯中我被妈妈推搡在地,头、脸和胳膊都挨了打。我们都使出了自己平生最大的蛮力,但是胳膊扭不过大腿,体力远在我之上的妈妈把日记本夺走了。我倒在地上痛哭,直至浑身冰凉,眼泪哭干。
那是我第一次历经的内心的强暴。
日记里写的不过是学校里的一些琐事,诸如中考刚结束的快慰,和同桌分享一包饼干的快乐,某个老师批评学生的措辞。妈妈看我捍卫日记那样刚烈的态度,还以为日记里写有生怕大人知道的惊天秘密,没想到看到的只是些鸡毛蒜皮,她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悻恼地把日记扔回给我,鄙夷道,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就像一个年轻女孩对外人护紧了她的处女之身,却还是被人扒得精光,暴露之后,又被嗤笑道:这有什么好看的。雪白的日记本在刚才的争夺中被撕扯得皱皱巴巴,现在又被摔在地上,它被蹂蹫过的样子是那么丑陋和肮脏,我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它了。当我从地上爬起身,第一个念头就是,自杀。
那是我第一次想到自杀。
夜深了,我躺在熄灯后的夜晚,睁着眼睛感受潮水一样无边的黑暗。我在想如何自杀。那时我每天上学路上途经的巷子边有一口水井,我想我应该走到那个井边,扑通一声跳下去。决绝地,没有退路地,痛痛快快地跳下去。以我的死,给她最致命的打击。只有跳井才能表达我痛切的恨意,只有死才能抗争我身受的耻辱。
那晚风很大,我躺在床上都能听到风吹得呜呜叫。我第一次在该酣睡的时间没有睡去,心碎地感受一个夜晚的破碎与不洁。我听到了另一间卧室里爸爸和妈妈嘈嘈切切的说话声。他们一定以为我早睡着了,他们无法想象一个孩子无法补缀的内心。
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说,我要去跳井我要跳井,但是,我的身体还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因为害怕。漆黑的夜,呜呜的风声,还有黑暗中从家走到那个巷子长长的一段路,都让我恐惧,我没有胆量完成这些。既感觉只有跳井才能洗刷不堪,又深感没有足够的勇气完成跳井的决绝,巨大的绝望与屈辱感像黑夜一样覆盖了我,虚弱又膨胀的报复欲像狂风一样在内心呼啸。第二天的太阳照常升起。一夜之间,我已由少年走向衰老。接下来的整整一个星期,我都没和妈说一句话。
那些天,一想到还要和她面对面,还要吃她做的饭穿她洗的衣服,还要接受她目光的检阅与继往开来的关切,就感觉恶心得不行,连呼吸都让人痛心。我苟且地继续在这个家生活,带着对身处的一切的厌恶。当这种厌恶来自这世上本应与我关系最亲密,最爱我也最应该让我爱的人,尤其令人难耐。
我是不是从那时开始,变成一个心事重重的少女,是不是从那时开始,难有无遮无拦的快乐,很难说清。但应该就是从那时开始,我有了一个对家人拒不开放的世界。对于妈妈对我的管理,我不仅有情感的憎恶,更有生理上的不适。我再不能和她亲密。我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厌恶家,厌恶让父母面对自己的内心的。
这决定了一个人内心的色彩。
后来我家发生了一件更大的事。
读高中的哥哥去上学时,妈在他房间打扫卫生发现写字台上的墨水瓶倒了,墨汁流到了没关严的抽屉里。她打开抽屉清理时发现了里面的两封信。一封是在外地读中专的女同学写给哥哥的,一封是他回给她的。回信只写了一半,但已经满纸的热烈。妈终于捉住了自己青春期的孩子劲爆的秘密:她的孩子,在她眼皮底下写情书,在早恋!犹如警察当场抓住正在行窃的贼,她一定从中感到捉奸成功的快感。她看不到情书里所书写的那份刚刚发芽的稚嫩情感的美好,以及这种情感对两个人彼此的鞭策与激励。有很多家长,对于自己孩子身上的美好,都是瞎的,无知无觉。她只是胜券在握地相信,十七岁的孩子早恋就是丑事,就是脏,就是大逆不道,就该遭到最严厉的谴责和扼杀。
如临大敌的妈妈捏着两封信去了哥哥的女同学家,迅猛地剿灭了这一切。
事后,妈对此似乎有着猎人捕获猎物般的完胜心理。这种心理需要扩大化,需要与人分享,所以好多亲戚甚至邻居也都知道了这事。哥哥需要面对来自多方面的批判和谈心。在妈妈克格勃一样的注视下,哥哥的人生几乎就意味着污点,罪,不知害臊,必须打压。被人以这样的眼神打量和想象,谁又还能相信自己的干净洁白?这种巨大的压力与束缚犹如芒刺在背,或者万箭穿心。哥哥后来变得消沉而焦躁,性情也变得日益顽劣而粗暴,在家一分钟都待不住,有破罐破摔的意思。本来一心要考大学的他坚持要去当兵。哥哥是家里的独子,之前家人亲友都很看好他的前程,一心指望他考大学的。但是,在一年一度的征兵季到来时,哥哥坚持应征去千里之外了。
对于彼时的他来说,离开监视器般凌利的妈妈,找到一个能盛放自己心事的地方,比什么都来得重要。
如果哥哥的情书没有被发现,少年的秘密被保全,哥哥很可能会成为另外一种人,有另外一种命运轨迹。他应该会在女同学(女同学的学习成绩很好)的激励下考大学。然后在远方的城市工作,意气风发。他不会属于这个小县城,天天和妈妈脸红脖子粗地暴烈争吵,互相伤害……
我的哥哥,最后成为另外一种人。他当了两年多的兵回来,又回到妈妈眼皮底下生活。家人為他安排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作为独子,家里应有尽有都是他可享受的,有人介绍县城最漂亮的姑娘做了他的女朋友,但是他依然并不快乐。我们眼里的他,性情暴烈急躁,做事没长性,爱撒谎,有几年还经常赌博。一个在自己成长过程中无法感受和领略美好的人,他也无法制造美好。
这么说或许残酷。妈妈一定死都不会相信经由她的手,让孩子成为这样。她是无意识的。或许我们每个人,对于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大都是无意识的。
一切都是那么无辜。
后来看到台湾作家刘墉在书里写道,在他孩子十六七岁的时候,他每次回家上楼梯的时候,都会故意发出很大声,想让楼上的孩子听见,这样孩子如果正在做什么不想让父母知道的事,可以早做准备。
这个细节让我怔忡良久,感觉震动。也羡慕了很久很久。原来,做人,还有这么一番挺括自在的天地。他的孩子心里该有多松弛,多完好?
温饱问题解决之后,决定一个家的质量的,是彼此关系的融洽程度,是家庭氛围。可是妈妈对我们惯有的“捉奸”心理,毁坏彼此感觉的能力,让我们成为彼此的地狱。
于她而言,这当然是为我们好。我们想拥有自己的世界,难以肩负起那些秘密的重量,但又必须护卫。我们要承受那种在她眼里作奸犯科的那种罪感与不洁感。逆反,撒谎,阳奉阴违,成了我们的必然选择。在那些密布的谎言与对抗中,我们感受捍卫自我意志与忤逆的快意。这样的结果,是事后被妈发现之后对我们更重的指责、惩罚与不信赖。然后造成我们更多的不以为意和斗争反抗。如此,恶性循环。
妈妈不爱我们么?当然不是。她像世上绝大多数妈妈一样,为我们的家,为她的三个孩子操碎了心,奉献了她所能奉献的一切。她对我们生活上照料的精细程度,应该还超出了大多数妈妈。但是她爱的能力、智慧与技巧,几乎没有。精神上的伤害是更大的无形的暴力,她对此无知无觉。
三
从我上小学时开始,只要有同学、好朋友来找我玩,不管男生还是女生,一个还是几个,妈妈几乎从不能容忍我和同学单独待在我自己的房间。我为争得这样的自由抗争过,吵闹过,都没有用。妈以她做家长压倒一切的权威,永远比我更强悍更有理。
她会说,在小屋里偷偷摸摸嘀嘀咕咕地,好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一家人有什么可躲藏的?她还会说,客厅客厅,不就是接待客人的地方吗,把客人往卧室里领像什么话!十六七岁之后,在我觉得自己已经长大成人,理当有自己的空间时,在妈妈那里依然行不通。
那个年纪,也会有彼此感觉不错,开始心生微妙的男同学的。当我们小心翼翼地坐在一起,温柔地说笑,一切还都纤弱生脆,颤颤巍巍,缓慢生长的时候,总会遭遇妈妈那股烈火,犹如一簇小草被铁蹄碾过,奄奄一息,再也无力生长。
有次有个我很看重和心仪的男同学来我家,他的祖宗八代、前世今生都被妈妈打捞访问了一遍,我怎样的明示暗示都阻挡不了她旺盛的探索欲。这让我感觉像没穿衣服一样丢脸。男同学走后,我和她爆吵了一架,然后躲在卫生间里哭。我把水龙头开得很大,水声淹没了一切,妈不会听见我的哭声,正如她无法知晓我的痛心与郁闷。
当我渐渐长大,感受到了身体的存在与变化时,我宁愿在妈面前扮演一个没有身体的人。不愿意和她面对身体的任何事件。
来初潮时,因为内裤留下的痕迹,妈发现了。她问我是不是来了,我点头承认。与她共同面对这个,心里别扭得像爬满虱子。晚上我做作业时被她叫到她卧室,她把卫生纸放在床上教我如何折好如何安放在体内,那时还没有卫生巾,又告诉我一般都是多长时间,这期间的注意事项,等等。我感到万分难堪。我根本无法与她面对这些,宁愿自己懵懂无知,宁愿自己去瞎摸索。
好在,我十四岁就离开老家去千里之外的城市上学了,逃离她的视线,有了很多任性和我行我素的权利。我们在精神上早已离散。我早习惯了有什么重要的个人事务也不会告诉她。或者,告诉她,也只是作为一个结果去告诉她,而不是在做出决定之初告诉她。那是一个经过砍削,加工,或者变形过的结果,与事实真相已有距离。包括我的离婚,离婚之初的那些黑暗与眼泪,都没有与她说起,并且永远都不会和她说起。几乎所有的内心事件,我都对妈避而不谈。
她是我生命的出处,但是,我们三个孩子对她的所作所为,使她成为这个世界离我们最远的人。
后来发现,母女关系,以及家庭关系和谐温馨的氛围出来的孩子,他们的表情、脾性都会写在脸上,是那种温和的,坦然的,知足的,明亮的,有一种与世界可以通达的豁朗,那是对世界的信心与信赖。他们内心对世界的充沛的暖意,来自他们曾经得到的温存。那是一种柔和的光,幸福于他们,仿佛举目可见触手可及。
想想看,冰心好写母爱,她的脸上以及她作品的气质,都是浸透了温柔和阳光的。萧红与家人的撕裂让她只能离家出走,逃婚;她一生悲苦,早早就病死他乡。最典型的可能是张爱玲。没有得到充分的家庭之爱的人,才能写出《金锁记》《红玫瑰与白玫瑰》那样令人齿冷的作品。她人生的底子,她笔下的人物,她作品里的气息,都浸透了寒凉。那是她所看到和感受到的世界。
每次,看到面相甜美、爱说爱笑的姑娘,我都能感受自己与她的距离。或许也是我们人生的距离,我们家庭的距离。
四
这么多年来,每次回老家,妈最惦记的,依然还是想方设法做各种好吃的。吃是永远的主题,几乎也是唯一的表达。每天餐桌上都鸡鸭鱼肉异常丰盛,她是恨不得在那几天时间里把我一年亏欠的营养与美食都补回来。
在我已经结婚成家拥有自己的厨房,吃任何东西都不是问题的时候,妈依然如此。她做事很慢,但又极其讲究和精细,所以她除了睡觉之外,几乎所有时间都献给了厨房。吃完上顿忙下顿,那个时间上的巨额投入与精力上的全部支出,让我感觉惊悚。
记忆中她的样子,都是穿着围裙戴着袖头,坐在院子里择菜,在水池边杀鸡剖鱼,在灶台前炒煮煎炸,一团白汽在她脸前氤氲弥漫。
我每次回去住的幾天时间,每顿饭菜她都准备得太多了,经常会有一半甚至一大半会因为吃不完而倒掉。这或许也是过剩的母爱的表现方式。面对那些被倒在泔水盆的好饭菜,我们都会有犯罪感与虚空感。
每次回去,妈连坐下来和我聊天说话的时间都没有,然后每次在我临走的前夜,她都会带着满怀的懊丧说,哎呀你这次回来我想和你好好说说话都没时间,光顾着做饭了。
五
当我在这个城市有了自己的房子后,妈妈每年都会带着对城市生活的钦羡与向往,来我这里住一阵。我们有的是截然不同的生活节奏与生活内容,在身心感受上便会有很多差异。老家,县城生活,早已远离我的生活圈,但在我的记忆与想象中,那个小城的日月与生活样式,依然温煦,缓慢,净洁,柔软,适宜人居,有着沈从文笔下生活的韵致与腔调。
但是在妈妈嘴里的叙述,是另一番样子。
×××,在结婚以前就怀孕了,做了人流,男的不想要她了,和她分手,她闹着要去跳塘自杀,男的没办法,最后才和她结婚的。
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对她道听途说的这些八卦,我大都半信半疑。
她婆婆跟俺们说的,她婆婆一点都看不上她。
要么就是这样的内容:
×××是填房,不是原配。你没看出来吧?
管他填不填房,过得好不就行了么。
妈咂咂嘴,咂出的是原配才有的优越感。
再不就是:
×××和×××搞作风,院子里的人都知道。他经常整夜不回家。
这些质地不详的人事,妈每次来都会再讲一遍或多遍。
听过一两回之后我便很不爱听。似乎经她一说,也会被她搅入那个不堪的世界,身边的空气都变污了。有时候她刚一开头,我就粗暴地打断她说别说了,你都说过一百遍了。但是我经常打不断,那样的言说似乎总能给她带来快感。
最后我们交流的模式大都是,她说什么我都会打断她;要么就是她说的时候我屏住呼吸,充耳不闻一言不发。
她每次来,还是会无孔不入地检阅我的生活。翻遍我的抽屉,床头柜,力图窥探其中的秘密。还好我最多的秘密是在电脑里,在我写下的博客微博里,在一篇篇电子文档里。她不会用电脑也就看不到这些。我换洗的内衣,不让她洗的,一再跟她交代我自己洗,但她总会在我上班后掘地三尺地找出来洗了,研究我内裤上的分泌物,判断我身体最隐秘部位的状态,然后和我讨论这些。你的白带怎么……她会说起这个。这是爱还是爱的变形,还是对我个人隐私的控制与占有打探而后快,我无法深想。
因为这种被窥视感,让我对她想要了解我的一切的企图,分外抗拒。她会在给我整理衣物的时候,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你们是不是在避孕啊?
他爱喝酒,不影响你们夫妻生活吗?你们夫妻生活还好吧?
我都假装没有听见,让空气呆滞,让她的问题悬在半空。我可以和好朋友,和闺蜜,和感觉彼此懂得的网友谈性,谈身体,谈私密,并能在坦然面对中感受彼此打开的快慰。但是我根本无法和她谈这些。
有次她来住时,爱人的表姐也在我家小住,因为表姐对她的指手画脚不感冒,不喜欢听她指挥,她就对表姐各种看不顺眼,总在我面前挑表姐的不是。看爱人对表姐很好,她居然跟我说:他们俩,别是有那事吧?
爸爸去世后,我把手机上原来存为“爸爸”的手机号码删掉了。后来,爸爸的手机和手机号码都被妈妈用了。我对那个熟悉的号码,已产生像对父亲一样敬爱与疼惜的情感,以至于在心里不能接受它会和妈连在一起。我没有把那个号码在手机通讯录上重新保存为“妈妈”。所以每当妈妈的电话打来,手机上显示的都是一串孤零零的数字。乍一看,有时容易觉得是陌生人的来电。
现在,妈一天天地老了。
六十岁之后的她,患上了焦虑症和抑郁症,很容易失眠焦虑,生气发火。父亲去世之后,她更是过得越来越不快乐,不幸福。
六十岁后她见人就爱谈她的病,从颈椎病到老年性阴道炎,从饮食花销到她大便的次数与形状,都是她大肆談及的话题。就像她习惯于入侵别人的私密一样,她于别人也没有任何私密。总挂在她嘴边的那些病与烦恼不适,成了她乐于示人的精神徽记。她越来越严重地容易对周遭世界感觉不适,对别人感觉不快,总是陷入连篇累牍的抱怨。
有一天,妈妈一大早从老家给我打电话,说她前一天晚上一夜没睡着觉。我问为什么,她说昨天才听我哥说,我已经离婚两年多了。你怎么不跟我们说呢,真可怜。妈妈说,她的声音变调了,那是竭力忍住的哭腔。
我拿着电话,感受我们曾经的隔膜,感受着她对我的顾惜,不知该说什么,眼泪也突然掉下来。
到底是母女连心。哪怕,我们并不一心。
我们无法选择母亲,就像母亲无法选择她的孩子。一切都是冥冥之中被注定的。作为母女,我们甚至无法选择不爱。只有爱,与被爱。
我曾经憎恶的她身上的种种,现在我常常在自己身上也发现了,比如没耐心,急躁,做事简单粗暴,说话重,爱伤人,好抱怨……发现这些令人恐慌。我真怕自己成为最讨厌的那种人。
我们逃不过彼此。
面对她的种种,也还是会有难以战胜的憎恶与厌烦,但是,我还是希望自己心中能充盈有爱。那是不管对方怎么样,不管遭遇的世界怎么样,依然能爱和体恤的能力。
这于我,是巨大的考验与修炼。
她肯定也是我或多或少的另一面。她是我的镜子。是我的鞭子。是我曾经的糖。是我现在的药。爱她,无关乎她好不好,不过是自我内心的需要,是自我圆满的途径。
妈妈,她应该是上天指派给我的,考验我的心力,能力,智力,耐力,与人相处的能力的凭借。
我不知经由妈妈,我会变得更好还是更坏。更柔软还是更冷硬。更美好还是更无力。更积极还是更消沉。但我已经相信,这一切都可能并不在她,而在于我。
一切,都是命运的馈赠。
碎碎,作家、编辑,现居郑州。主要著作有散文集《别让生活耗尽你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