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晨光初现,从窗帘的缝隙望出去,天空像只青色的蟹壳。园子里果树上刚泛黄的果儿引来几只雀儿叽喳不休。老海一夜翻腾着没有睡好觉,眼睛发涩,心里不清静,因为三女儿海花张罗着让他相亲找老伴。
老海的老伴秋娘,是三年前过世的,如今大儿子海星和二女儿海容都在外地工作成家了,只有三女儿落在当地,也嫁人有了自己的小家庭。丧偶的老海一个人守着一个空落落的园子。
中午,三女儿海花顶着日头,气喘吁吁赶了过来。才刚过三十就有些发福,因为走得着急,粉色的脸盘上油汗淋淋,一件紧身的碎花衬衣,腋下湿了一片。待会儿家里要来客人,她帮助老海整理房间,又帮他找出一身体面点的衣服。母亲在世时,父亲就是个“甩手掌柜”,除了在外挣钱,家里大小事都不操心,落了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坏习惯。母亲一走,园子败落了还在其次,父亲的生活乱了套,不会洗衣做饭,屋子里东西乱放,什么物件在哪儿自己都不知道,日子过得就是一团乱麻。这也是三兄妹下定决心给父亲再找个后老伴的主要原因。
海花归置床上、沙发上随处摆放的物件,一边给在一旁碍手碍脚的父亲介绍女方的情况,女方六十二,和老海同岁,以前是个中学教师,丈夫五年前就得病死了,自己有退休工资,有两个儿子也都成家了,家庭情况还行,起码没有经济负担。
老海也明白,这个年龄再找,就是图着老来有个伴,让子女少操心。既然决定相亲,他就有了心理准备,自己有点存款、有退休金,还有几间屋子出租,经济上有保障。想着只要找个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女人就行,其他条件都是次要的。
约定的时间一到,海花单位的同事领来了相亲对象。那女人衣着和发饰收拾得很利落,皮肤白皙,稍稍有些丰满,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显小,模样也不难看。女人毕竟是个老师,说话做事很有分寸,进屋只是浅浅地喝了几口茶,简单地聊了几句家常,倒是细细打量了老海的屋子和院落,又问了三个子女的情况。
几天过去了,没有音信,老海就猜想兴许对方不愿意,毕竟自己没人家文化水平高。后来海花又来过几趟,也绝口不提女老师,老海是个要脸面的人,女儿不说自己也不能让赶着问,此事便不了了知了。
一个月后,海花才说,上回那个不成了,她托人又找了一个,此人没工作,是家庭妇女,但年纪比前一个要小,才五十出头,身体也不错,寡居好多年,本不想再婚,只是因为儿子成家后有了孙子,住房紧张,才动了再嫁的念头。
几天后领来一个女人,长得一般,几分清瘦精明,是个热情开朗的人,见面与人自来熟。见过之后又主动与老海约见了几回,老海感觉这次还有几成把握。正当老海信心满满时,那女人突然又没了音信,去电话也不接,搞得老海灰头灰脸。后来老海又完成了两次相亲,和前面一样都没有结果。老海有些泄气,心想这个年纪找老伴还真不容易,只是碍于儿女的情面,不好推辞。
二
因为忙着相亲,夏季过得飞快。转眼,入秋,云淡风轻。放在秋娘在世的那些年,正是园子里蔬菜果实收获的季节,吃不完的蔬菜,晾晒在廊檐下,吃不完的果子制成蜜饯,一瓶瓶晒在窗台上。如今园子一片萧瑟,廊檐下和窗台上空荡荡,像自己没着没落的心情一样。老海才想起果子早该熟了,抬眼望去,有几只干瘪在树上,其余的早已被雀儿啄食干净了。
九月下旬,中秋节要到。大儿子海星和二女儿海容都从外地打来电话,计划着举家回来过个团圆节。老海一想到惦记多日的孙子、外孙女也要回来,寂寥的心里有了盼头,整个人从相亲失败的沮丧中摆脱出来了,一连几日跑市场忙采购。
大女儿海容是前两日到家的,和海花两人将屋子里外用生石灰粉刷了一番,玻璃窗也擦洗干净,屋子顿觉清爽明亮许多。儿女都回来了要有住的地方,这要是在从前,秋娘自会安排,屋子收拾出来,被褥也会晾晒,床单被罩也会换洗一新,吃的、住的都不用旁人发愁。如今两个女儿也学了母亲的做派将关闭多时的客厅布置一新,贮物室也清理干净。这一收拾,不要的舊物整理了大小几包,打算要扔出去。老海原本高涨起来的心情,又一点点凉了下来,他看见整理的垃圾里面有许多是秋娘留下的旧物,那把扫床用的棕榈刷子,棕红的木把子被秋娘使得油亮,那只稍有些缺口的描了红梅花的白瓷壶,秋娘喜欢用它沏滚烫的茉莉花茶,印着洋娃娃图案的铁皮饼干筒,是秋娘用来放针头线脑的,还有几件,是秋娘穿过的旧衣物。海容、海花前脚丢,老海跟后又捡了回来,这么一来二回,父女之间的气氛就尴尬起来。姐妹俩就抱怨起屋子里堆满了杂物,连个下脚地都没有,又说到院落如何萧条苍凉,一点也没有小时的记忆和家的温馨。其实老海自己也发现自从秋娘走后,菜园和花圃无人打理,如今生满了杂草,园子的角落里竟有几只野猫出入。还真是今非昔比,心里对女儿的不满变成了深深的自责。
中秋当天,外面的人也陆续赶回,一家子总算团圆了。大孙子小军有两年未见,长高不少,眉宇也变得宽展,脸上脱去了孩童的稚气,心里自是高兴,想着多和孙子亲近一下,谁知孙子只是和自己礼貌地打了个招呼就躲进屋子里摆弄起手机来,不一会又粘在电视前面,一个频道接一个频道地换,始终与人无话。两个外孙女年龄相仿,还能聊到一起,只是和大人也有了隔膜。家人虽在一起,与以往相比却有了许多不同,到底不同在哪儿,老海一时也说不清楚。反倒是儿子、儿媳,女儿、女婿聚在一起,不时地说起小时候的事,兴致格外高涨,再加上几个人里里外外、忙进忙出,荒凉多日的院落似乎又热闹起来。
简单吃了午饭后,女儿和儿媳在厨房里商量晚上的团圆饭,提前列好的菜单也延续了秋娘在时的喜好。因为厨房里缺油少盐的,老海又去市场跑了两三回,就觉身体有些疲倦,搬了个藤椅坐在院子阴凉处小憩一会儿。
三个女人在聊晚上的菜品。
海花说:“那道糖藕,要不要在桂花酱里浸一会?我在家烧几次,小妮都说没有姥姥做的好,还有那个盐煎肉,要在开水里煮到几分熟?”
海容说:“你就看着做吧,这全凭个人掌握,每个人做法不同,味道都不一样。”
海花说:“不好凑合,咱爹是个挑剔人,每每说我做饭不及娘的一半。”
大儿媳妇插嘴:“小军爱吃奶奶做的糖醋排骨,排骨有吧?”
“放心,排骨、大闸蟹,咱爹一早晨就等在市场,最新鲜的,孙子想吃的,爷爷忘不了。”海花笑道。
“海星说下午抽时间去园子祭拜一下,香烛和纸钱都备好了。”海容提醒道。
小女儿和媳妇也应承着。突然大媳妇问海花:“不是说你找人给爹张罗后老伴,怎么样,怎么没下文了?海星也关心这事,你说咱爹又不愿意跟子女过,这孤单下去也不是个事。”
海花“嘘”了一声,从门口探出身来看了看在院里休息的老海,见老海双目紧闭,只有树影在脸上跳动,一副睡着的模样,才又扭回身,压低声音念叨起来:
“这事办得窝囊。你们不知道现在的人多现实,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第一个给爹介绍的是个老师,原以为有文化的人,识大体,谁知一进门就打量咱家院落和房子,俩人见了面,我看爹也相中了。过两天女方让人捎话说,结婚可以,将来如果爹走在她前头,她要有房屋的继承权。”
接着又说:“第二个更好笑,说自己家里住房紧张,结婚后要让两个孙子也住过来,笑死人了,咱家是政府吗?还得给她解决住房困难。第三个提出要把旧房翻新,还要全套黄金首饰。第四个让帮忙解决她家孩子的工作,你说这些人……”
大媳妇“扑哧”笑了起来:“这都什么呀,当是大姑娘嫁人头一回呀,也不掂量自己都什么年龄了!”
“小妹,我还说提醒你呢,给爹找对象我不反对,但要先说好,要进行婚前财产登记。让咱爹别犯傻,现在人多精呀,可别上当受骗。人老了,在这种事情上容易犯糊涂,不是有‘老屋子着火一说?咱做儿女要多当心。”海容也压了声音说道。
“谁说不是,老人再婚,将来谁走在谁前头、财产怎么处理,这想不到的事情多了,婚前要说清楚。你说咱们家这园子,现在可不比以前,值些钱,你敢说没人惦记,没人打歪主意?”大媳妇说着说着就扯远了。
老海闭着眼睛假装听不见。
下午快黄昏时,一大家子去墓园清洗了墓碑,烧纸上香献了供品,就回家用饭。老海坐在桌前,望着一大桌子饭菜,想着中午两个女儿和媳妇的谈话,心里就轻松不起来,吃着也不是个滋味。大儿子海星是个机灵人,看出父亲兴致不高,想起他带来的礼物。
“爹,您看,这是支有机红参,就是野生的人参。”海星从包里掏出一个漂亮的紫檀色的木盒,打开木盒,里面还有一层玻璃罩,就见金灿灿黄色丝绒衬上放了一支形状颇好的人参。
海花连忙探过头,毫不掩饰自己的眼馋,“啧啧”道:“大哥就是有好宝贝。”
“这支红参是做药材生意的朋友送给我的。”海星继续说:“药材商说了,这支参在市面上能值两千多块,是有年头的野生参。你看这须,长条须,还有这根、这皮。爹,我拿来孝敬您,用它炖汤、泡酒能延年益寿。”
老海挥手一挡:“不用,我这身体没毛病,只要心情舒畅,五谷杂粮最养人。用不着吃这么贵重的东西。”
“爹也真是,大哥老远带来孝敬您的,再说这些不花钱的东西,不要白不要。我替您收起来。”海花伸手接过,扭身放进柜橱里。
海星听罢一笑,又叮嘱了父亲一些老年人身体保养的方法,嘱咐他那些补品如何使用。老海嘴上虽硬心情却缓和了一些,再加上两个女婿敬酒,不知不觉几杯老酒下肚,气血也顺畅不少。看着父亲脸上有了红光,几个孩子像有了默契,彼此看了一眼,又把目光落在海星身上。海星只好清清嗓子准备发话,一桌子竟然都停了箸,显然这番话是提前合计好的,代表三个子女及他们的家人:“爹,有个事跟您商量。这次回来我看了,这个园子您也没力气打理了,几间老屋也该翻修了。我们兄妹商量了一下,不如趁现在房地产热,地价好,把它处理了。房子卖了后,您老要愿意,就跟我们子女住,要不愿意,给您在市中心买套公寓,楼房上设施设备齐全,比住小院方便。您说,您一个人,这园子大,收拾起来太累了,再说子女长期不在跟前也不安全。”
兒子的话一字字说得格外清楚、清澈、透明,就像一杯酽洌的烧酒,下肚后火烧火燎,让人一时缓不过神,席间有了片刻的沉默。外孙女伸筷子够糖藕,海容一把压下筷子,瞪了女儿一眼:“大舅在说正事!”
海容、海花做菜没有一点秋娘的真传,那糖藕又硬又腻。吃得老海胃里不舒服,再加上儿子一番话,老海顿时觉得自己刚刚吃了一肚子石头子,梗在那里不上不下。他看了看儿子、女儿的脸,浮着油腻腻的笑容,全是期待,两女婿的脸上甚至还有几分献媚,自己心里明白了几分,刚泛了红光的脸也一点点阴了下来。他端起大女婿新倒的酒,一仰脖子,果然够劲,喉咙里声响都吓了自己一跳,又沉吟了一会儿才哑着嗓子说道:“院子是上一辈留下来的,到我这儿三辈人,我在这儿过了六十多年,你娘嫁过来住了四十年,你们在这过了二三十年,角角落落都是你们的足印。这是个家,你们将来谁也说不准谁会落叶归根。不急……等着……等我闭了眼,你们再合计也不迟。”
饭桌上刚刚还冒着热气的酒菜像结了冰一样的寒冷下来。儿子刚还兴奋、踌躇满志的脸变得慌张萎钝。女婿刚还献媚的笑脸也僵住了,一个个像粪球上下了冰霜。
海星一时缓了过来,张嘴还要说什么,老海已起身离席往另一间屋子走去,一时又折回来,手里捏了一个红色的银行存折,他将存折撂在桌上,说:“想钱了,谁缺钱就拿去,这是我和你娘的所有积蓄,原想你们日子过得都不错,等急用时给你们。听好了,我活着,房子就不卖。”他又打量大儿子和两个女儿有些呆滞、有些狡猾的脸,在心里叹了口气。相由心生,竟没有一个随了秋娘的长相的!
老海再一次转身准备离席,又想起什么,站住脚跟说:“都听好了,从今往后谁也不许再给我张罗老伴。”
入夜,明月高悬,团团圆圆,映出嫦娥玉兔桂花树。此时的一家人却没了赏月的心情,收拾残局,小心翼翼地各自回屋安歇下来。拿定主意的老海有着说不出的轻松,他端了个凳子,坐在院里,对着月亮,心里默念着秋娘,拉起胡琴,一首接一首,那琴声不卑不亢,不悲不喜,道尽人生晚来的淡泊和从容。
“咿咿”的琴声在静夜清爽的空气里颤动,将月亮的清辉和桂树的芳影抖碎洒落在庭院麻灰色的石头地面上。
三
老海居住的城市,这几年发展得飞快,修路、架桥、建房,到处都成了日夜轰鸣的工地,土地价格比前些年涨了好几倍。他家居住的这块地方原本在城市边缘,十几年前围绕他家四周还有不少果园和菜地,这些年也不知咋地,“呼啦啦”盖起了一片片住房,紧接着政府和地产商就来征迁,好多人借此机会发了家。原本老实巴交的菜农和庄户人,一夜间平了菜地,砍了桃树,七扭八歪地盖起了一座座小楼,政府征收时坐地起价,摇身成了上百万、上千万的“富人”,还有了城市户口,当地人戏称此为“种房子”。老话说这飞来的横财不好得,围绕着钱财父子反目、兄弟成仇、妻离子散、偷盗赌博之事在这原本民风淳朴之地时有发生,每每听闻,都让老海感慨不已。
老海家老宅子在这一片也是有些历史的。是他爷爷那辈留下的产业,大概有个两亩见方,分了前后两个院。老海爷爷那辈是个商人,攒下了几个辛苦钱,小富人家但凡有点钱,无外乎盖房子、置地两件大事。老海爷爷盖的宅子从外表看四四方方,规规矩矩,白墙青砖灰瓦,没有什么雕梁画栋,朱漆廊柱,但住进来才能体会它的好处,一砖一瓦都很讲究,木料用得厚实宽大,院子铺的石材现在都很少见了,屋子住着也冬暖夏凉。老海父亲在世时常念叨园子建造时的情景,说老海爷爷建这房子光选材备料就用了三年,砖瓦都是到最好的窑上定制,亲自监制,石材、木料也是自己带了工匠去深山里挑选。屋子传到老海这辈,没有大修过。老海家人丁不旺,父亲到老海都是单传,老海的儿女工作成家后也搬了出去。屋子没人住旧得快,后来他把前院空置的屋子隔成两个小院租了出去。
年初报纸上公布了城市建设五年规划,规划书上说有一条地铁要修过来。这片地价又涨了几成,让前两年卖房卖地的主儿后悔得直掐大腿。有好事的人给老海算过,如果他现在出手,这园子能值上千万。
多少钱都是浮云!现在的物价,钱最不牢靠,只有房子和地是实实在在的。再说几辈人在最困难时都没有打过卖园子的主意,难道到他手里就保不住了?他从来没动过卖园子这个念头。
儿女们也看出了父亲的心意,便不敢贸然再提此事,连给他张罗老伴的事也暂时放下了,一时半会儿老海落得清静。
每月最后一天是老海收房租的日子,按常规他会亲自上门,收房租是次要,他要检查房屋使用的情况,看看砖头瓦块有没有松动,下水要不要疏通,要亲自看看才能放心。两家都是老租户,一家姓陈、一家姓许,是本分小商人,从不拖欠租金,也知道爱惜房子,关键是老海这些年也没随着行市涨过价。人都是个缘分,只要能爱护屋子,互相作个伴就行了。
十月的最后一日,老海在早市上溜了弯,吃了豆浆油条,又到公园看老朋友遛鸟,自己也拉了会儿胡琴,眼看快中午了,就折回家来。想起是收房租的日子,就手拐进两家租户。第一家姓陈的太太在家,早把租金准备好了,又领了老海看了看后窗台,原本砖石上有个裂纹,如今风雨侵蚀变大了,内墙有浸湿的痕迹。老海知道后墙要重新抹灰了。第二家安静无声,老海喊了两声,却从西墙走出一个女人,第一回见,老海吃了一惊,往里走几步发现院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间小房,人就从新搭建的屋子里走出。那女人,像有五十出头,风吹日晒略显粗糙的一张脸,带着青黄的病容,衣着像从乡下来的。女人看人陌生也有躲闪之意。许租户偷着接了一间小房,应该就是这些日子才有的事,竟都瞒过了老海,老海不由得生气起来,黑下脸问:“你是这家什么人,你住这里?”
女人更加慌张,本来就有些发黄病态的脸又泛出红晕,鼻尖渗出汗来,有些丑。正好租户老许匆匆赶回,见这阵势,明白事情隐瞒不住,示意女人进了屋,自己和老海解释起来。原来这女人名叫许小焕,是租户老许的本家亲戚,去年男人在外地干活出事故死了,前些时间投奔他家,老许看她不易有心收留,又不方便住在一起,就瞒着老海在侧面搭了间小屋,想著暂时住些日子。这事自然是老许不对,老许连忙说愿意补偿老海或加上点租金。老海听罢,念在这些年与老许的交情上,又看新搭的小屋也没有破坏房屋的结构,竟不好过于追究。
老海问起这女人生活来源,老许说从附近山里收些草药,一部分卖给药铺,药铺不收的自己在不远处天桥上摆了个地摊,挣的钱勉强维持生计。又问起她家里还有谁。老许更加唏嘘起来,这女人命苦,原有个女儿嫁人了,日子过得好好的,谁知前些年突然暴毙,如今只有个儿子,今年才十七岁,正上高中。听罢,老海沉吟片刻就说补偿也没必要,只是不能长住,让她赶紧另找地方,走后赶紧拆了小屋,恢复原样就可以了。
自从知道自己多了个房客,老海出门到公园遛弯时就注意起天桥上的买卖来。那座天桥是老海前往公园的必经之路。天桥原本是供行走便利,不知何时成了买卖市场,拥挤不堪,行人只能侧身而过。起初老海还有些抱怨,细看都是些没有什么门道的小买卖人,摊主也不固定,大多卖点新奇工艺品和小女孩用的饰品、卖手机外壳、贴手机膜,也有的卖点针头线脑玻璃纽扣,本小利薄,也就挣个仨瓜俩枣补贴家用,还有几个看相算卦的。不长的一座天桥,一个摊位挨一个摊位,各色人物,鱼龙混杂。城管一来,小贩卷了摊子,四下逃窜,狼狈不堪。留意的日子多了,就看见许小焕出摊了,很小心地挤在一角,就地铺了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单子,上面摆了几样认不出是什么的草药,每样药边上有一张字迹模糊的说明书:天冬,败毒抗癌、清势化痰、滋阴壮阳 ,价格十元/克;金刚藤,祛风、活血、解毒,主治风湿腰腿痛、跌打损伤,价格……罗汉果、天麻、三七等,林林总总,有个十几样草材,除了说明,还配了几副方子。
许小焕在天桥上位置不固定,有时在西头,有时在东头,大多挤在角落里。老海看得久了,也看出桥上摊位也是划了势力范围的,有的摆摊时间长了,再和城管关系好点,位置就好,地盘也大,摊主人吆唱的声也大。许小焕的生意很是萧条,看的人多,问的人少,买的人更少,再加上她不敢吆喝,老海都替她着急上火。
四
中秋一过,白露秋分寒霜降,时间仿佛走了下坡路,白天也一日日变短。
清晨,老海到墓園探望秋娘,枯草和石碑上覆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到底冷了,手脚都不愿意伸出来,老海用衣袖擦了擦石碑上的照片,照片上的秋娘温和的面孔,略带忧愁的眼睛也像有无限心事。如今阴阳两界都是孤独一人,这寂寞能和谁说?从墓园回来,老海又想起儿女抱怨园子衰败的话,就想入冬前将菜地花圃修正一番,明年无论如何要有点新气象。正在院里忙活,听见门环一阵响动,抬眼看见许小焕提了小凳和包袱窄着身子出了大门。
一大早天就灰沉沉的不见日头,天气预报说今天要迎来入冬的第一场雪。秋娘喜欢雪,每年第一场雪都让她格外高兴,她老说雪一下空气里就有一股子刚切开的瓜菜味道,干净、甘甜。每到这时她都会把在外面晾晒了一个秋天的腌菜坛子搬到西屋去。有女人时,春夏秋冬四时分明,平凡的日子都过得温暖,没有了女人,日子过得四季不清,没滋没味。想到这儿,老海心里又灰一截子。
天色更暗了,到底要下雪了。单薄的雪花轻轻地落在树杈上,一瞬间就化成了小水珠,落在头发和手掌心里的雪很快就融化了。第一场雪一般是“立”不住的,因为地下还蕴藏着热量,雪是边下边化,地面就有了一点潮湿,一点泥泞,空气真有一股子清冽甘甜的味道,还真好闻。老海拨了拨被雪打湿的头发,抬眼看时,天地已经连了起来,雪大起来,密集如飞蛾一般扑面而来。这样的天气就该烧热炉子在家里“猫”着,心想,那女人今日就不该出摊!
小焕下午早早就回来了,大门铁拉环又响了一阵,老海从布满蒸汽的玻璃窗子向外望,就见她从大门闪进,湿漉漉的头发贴在窄小脑门上,灰青的脸,背上湿沓沓的包袱和早晨出门时大小没两样,好像没做成什么生意。
半下午雪停了,地面黑湿,低凹处有了积水。待到第二日,气温又下降了几度,地面变得硬邦邦的,积水处还结了薄薄的冰,寒气在园子的树木上结成了霜。
老海来到天桥,小焕果然又出摊了,穿了个旧羽绒服,缩了胛子袖着双手坐在马扎上,各种中草药摆在脚前的蓝布上。老海立住脚时,她立刻就认了出来,慌忙立了起来。老海蹲在摊边上,指了指罗汉果,说夜里犯咳嗽,要几颗煎水喝。女人有些犹豫,老海就自己动手捡了五颗,并拿出十几元钱放在药摊。女人连忙抓起钱还给老海,说不值钱,不能要。老海又把钱放了回去,两人推拉了一两把都觉得不好看就停了手,老海将罗汉果装进衣兜里,他瞥见小焕那裂了口子的手冻得发紫。下了天桥,老海像是完成了计划多日的大事,心里轻松了几许,朝公园走去。雪后晴天,阳光格外耀眼,空气清爽,耐寒的柏树还苍翠着,虽然有些冷,肺里却鼓满干净的空气。他长长吐了口气,使劲舒展着胳膊腿。
下午,小女儿海花来了,给老海带了件新织的毛衣、一顶呢帽子。她照常要整理父亲的房间,每个房间、柜子、箱子、抽屉都翻看,找出老海的冬装,自然又找出一些没用的杂物,还有一堆大哥海星让人捎来的还没开封的补品。
海花直摇头:“爹,上年纪了适当的补点,你看这些补品眼看要到期了,不可惜嘛?药店里好贵呢。”
“我用不着,盼我吃药吗?你哥就是烧包,胡花钱!”
“爹,尽管吃,不吃就浪费,你看这盒鹿茸,药店里三百多元,还有这盒花旗参,都是好东西,不是谁都能吃得起。”
“你稀罕?拿回去给你婆婆用吧,她不是身体不好吗?”
海花做好晚饭,拎了几件老海要洗的衣物和几件补品回去了。
五
秋娘不在的日子,老海总在黎明做同一个梦。
梦中秋娘走过来,身上是穿了许多年的灰色暗纹的睡衣睡裤,拿着那把棕榈刷子。床上的单子永远是那么白净,就算是四边都有些起毛,中间磨损了不少,还是一尘不染。秋娘绾了个整洁干净的髻,头发灰白相间,两颊的肌肉也垂下了不少,胸前锁骨深陷,那双手的皮肤也起了皱,骨节变得粗大了。但老海觉得秋娘就是个美人,年轻时肌肤水嫩光洁,身材凹凸有致,清澈的目光里不容沙子,上了年纪,眼角眉稍有一种柔和沉静的美,身上的肌肤也柔软了,守在身边还是那么温暖人呀。
老海听见她踱来踱去的脚步声,先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再走到床边清扫床铺。就算是老海躺着,秋娘只要起床,总把自己的被子叠成豆腐块,把枕头拍得鼓起来,再把枕巾铺平,接着用棕榈刷子清扫床铺,如果老海还没起床,她就用刷子柄敲老海的被子,淘气地刷他露在被子外的脚,年轻的时候为这事老海还恼过几回,甚至抡着拳头揍过她,秋娘也不记事,也不记仇,第二天,第三天,还一如既往,老海习惯了,每天都等着她用刷子挠脚面,才肯从被窝里爬起来。
一下,一下,唰,唰,扫完半个铺,老海躺着假装闭着眼睛等待,泪水从眼角滚下来,他没有睁眼睛,也没吱声,他知道一睁眼,一吱声,秋娘就该走了。秋娘走得早,头发还没白完,孩子们才成家立业,没等到老海退休,就匆匆走了。半梦半醒时,他相信如果喊一声,秋娘一定会答应的,他俩约好一起去旅游,一起回秋娘老家看荷花。
唰,唰,一下一下的,秋娘只顾扫自己那半边铺。太阳照亮了整间屋子,也照透了老海紧闭着不想睁开的眼帘,眼前红通通的,眼睛干涩地痛,心里也干涩涩的,连个梦都装不下。
昨夜又下雪了,满世界是雪的味道,一点冷冷的甜味,屋子里的炉火大概是后半夜灭的,窗子上结了一层冰。他得起来,费了好大劲儿,僵硬的身体才活动开,费力地坐在床上,被子拥在胸前,想着刚才的梦境发了一会呆。床单已经变成灰色的了,中间磨损的那一片,裂了个大口子,海花几次要扔它,老海又偷偷捡回来。那把棕榈刷子,也是扔了又捡回来,如今扔在床边破旧的沙发上。
他看了看四周,可怕的寂静,老屋子、老家具、墙上的老照片是一张曾经的全家福,照片上的孩子还小,他们还年轻……去年的月份牌、忘记上发条的闹钟、生锈不再保温的暖水瓶,一切都像死去一样,整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在沉重地喘息,“呼哧、呼哧”像一只漏风的破风箱。忽然他开始害怕,他觉得这屋子活像个棺材,他就是个棺材瓤子。他觉得这屋里的一切都在随他一点点死去,正慢慢地沉到黑暗的地底下。
老海起来后感觉嗓子真的疼,四肢也“吱喳吱喳”地响,腰上像绑了石头似的硬。他想起许小焕,于是穿了厚衣服,帶上呢帽子,去天桥上找到小焕的药摊买了胖大海、金银花。几天后他又买了治腿疼的药、治腰疼的药,他在以前晾晒蜜饯的玻璃瓶子里泡了各种药酒,也一瓶瓶摆在窗台上,晒在太阳下,那些奇异的药材,在酒里舒展出不同的姿态,像一个小小纷乱的海底世界。
一天老海去小焕摊上买了一条晾干的乌梢蛇,说要配药酒,治疗风湿腰腿疼,小焕犹豫着不想卖,老海以为是价钱的原因,掏出一张百元钞撂在摊上,揣了干蛇回家了。
傍晚,小焕收摊后来到后院,她在老海门口盘桓几个来回才鼓足勇气敲门。老海正在拉了胡琴,好一阵才听到声音,开门时俩人都吓了一跳。
小焕连忙低下头,脸涨得通红,一只手里紧紧地攥着一卷钞票不知往哪儿放,踌躇半天才开了口:“大哥,多不好意思,让您破费,其实那些药不值钱,都是药店不收的次品,那条蛇……”她显然不想说出后面的话,“那蛇是假的,根本不是乌梢蛇,不能泡酒,你,扔了吧!”
说着她把一卷钱递给老海,那是这些日子老海买药的钱。老海在回家的路上还在生气,现在知道了她不想卖给自己的原因,虽然有些吃惊,心里却一热。他向后退了一步,摆摆手说:“药还行,有用,我的嗓子好多了,腰腿好多了。”说完随手关了门。
晚饭后,老海去了前院。有几天了,老海在后院发现小焕屋里伸出的烟囱里没冒多少烟。这么一看,漆黑的屋里只生了一只小铁皮炉,发着蓝光的煤火弱弱地摇曳,没有多少热乎气。他对小焕说可以去后院取煤,那些煤他一人也用不完。说着又递给小焕几件棉衣和毛衣,毛衣里有一件是半新的,紫色纯毛的,是老海买给秋娘的,秋娘走时大多数衣服都烧了,后来老海在衣柜里又翻着了几件,好好的衣物烧了、丢了都是可惜。
“衣服,是我死去老伴的,你俩身材差不多,如果不嫌弃,留着穿吧。”
六
春节临近,大儿子和大女儿都捎来话儿,说单位忙,今年不回来过年了,让老海过去,老海说老屋要有人看护,不想出远门。海花也提出让父亲去自己家过年,老海也不答应。自己有这么大个园子,为什么要去别人家过年?
海花置了年货、冻好饺子给老海送来,然后就嘴不时闲手不时闲,一边收拾屋子,一边给老海说自己家务事,先说起女儿成绩不好,要找老师补习课,想着年前去老师家一趟,提点什么东西好。老海明白什么意思,就把那盒值点钱的花旗参提了出来,海花也没推辞。稍后又说起自己的老公,说老公单位这几年不景气,好多人都从公司辞了另谋生路,也有人撺掇他一起搞个项目做个生意。唉,这不是没有本钱吗?海花显然是说给老海听的,老海不接茬,他知道海花不死心,还想着卖园子的事。海花整理房屋时,自然看见了老海买的各种草药,还有窗台上摆放的药酒,吃了一惊,连忙询问缘由。老海一时有些支吾,海花问得急了,老海只好谎称自己有些咳嗽,身体无力,有人介绍了偏方,吃了几副药,又说已经好了。海花半信半疑,抱怨父亲不给自己说,又嘱咐老海不可随意买地摊上的药。
城里过年的气氛一年不如一年。早起,听一起遛弯的老张说,今年城里怕污染不许放鞭炮。年三十一大早,老海果然没听见什么动静。自己去了秋娘的墓地,回来时在街道上买了几幅对联和几个红灯笼,想着该装扮一下气氛,偌大的一个园子总要有点过年的气象。
老海清扫了院子,在大门上挂了灯笼,擦洗完大门贴了对联,进前院想给两家租户送对联,发现两家都锁了门,才想起年前两家都打过招呼说今年要回老家过年。只有许小焕住的小偏房门开着,屋里传来有节奏的“嘡嘡”的剁饺子馅的声音,见老海送对联来,小焕在围裙上擦了双手接住,又扭头唤了一声:“小勇,叫爷爷。”忽然又脸红了,连忙说,“还是叫大伯吧。”
屋里出来个男孩,也就十六七,学生模样,见了老海懂事的打了招呼问了好。许小焕知道老海一人过三十,便邀请老海晚上过来一起吃个年夜饭,老海想想自己一人怪冷清,没多推辞就答应了。
老海带了一瓶高粱小烧。小焕准备了几样菜,四冷四热,热菜有红烧带鱼、油闷河虾、干笋炖肉,还有一个是糯米糖藕。
“你会做这道菜?”老海指着码在盘子里浇了糖汁的藕片说。
“我娘家盛产莲藕,家家会做这道糖藕。”
老海想起秋娘老家盛产一种九孔粉藕,那藕生吃都一股清甜,煮熟后是粉红香脆。当年刚和秋娘结婚时,老海跟着秋娘去过那儿,七月大小水塘里挤满了粉色的荷花和碧绿的荷叶,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老海曾想着有机会伴着秋娘再回去看看。
这几个小菜虽然朴素却也下功夫,再加上老海平时都是在附近馆子里对付,要不就是海花带过几个菜来,总是一连几天吃剩饭,很少能吃上可口的。他对着这桌菜产生了旺盛的食欲,糖藕又糯又脆,甜而不腻。老海喝起自己带来的烧酒,也给小焕满上。酒被细心的小焕温过后,入喉不那么生硬,变得绵柔醇厚。没想到小焕也有几分酒量,两杯过后脸上泛出了红晕。要过年子,小焕也换了老海给的那件半新的紫毛衣,大小合适,衬得肤色也好看了许多,头发也像新洗过,离得近了能闻见淡淡的脂粉的味道。老海这么一瞧,心里就一动,发现要不是因为生活不易,整日风里来雨里去,小焕也长得很耐看,一笑起来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不知怎的又想起秋娘在世的模样,总觉两人身上有那么点相似的地方。
小勇也是个通人情知事理的孩子,看着母亲高兴,也忙着给老海添酒盛饭,让老海心里好不受用。
老海打量这屋,窄小的一间,墙边摆个单人床,有个折叠床竖在一侧,想是孩子偶尔回来睡睡,一个简易的衣柜,一张小桌,其余地方堆放的就是各种药材,纸箱上摆的小电视在播放春晚节目,四下再无多余的物件。老海又问起小焕老家的情况,才知小焕丈夫原在煤矿上工作,出事故死了,矿上赔了点钱,公公婆婆领了钱给小叔子买了个媳妇,她自己和儿子什么都没落着。这也罢,公公提出不让孙子继续读书,想让他也下井挖煤挣钱养家。小焕一赌气就带了儿子出来了,她要让儿子好好读书。上大学、上研究生,她就是要拼命挣钱,也要供儿子读书。
“现在上学消费大,卖药材,能挣上钱吗?”老海关切地问。
“上了几回当,收的药材里假货多。现在干啥都要有关系,像我这样摸不对门路挣不上什么钱,只够维持我们娘俩的日常开销,儿子还算懂事,有时间自己也打工。”
“卖假药材,可是要出事的。”老海为她担心。
小焕叹了口气:“干这行难,先这么对付吧,以后再想点其他办法。”
“有难处,就吱声,兴许我能帮上点。”
“你还帮得少吗?”小焕这么一说,头一低,眼圈也红了。
初一一大早,小焕让儿子给老海送去了刚出锅的热饺子,老海执意给了他压岁钱。虽然只是一盘饺子,老海觉得自从秋娘去世,这个除夕过得最有“年味”。
七
春天一到,风一软,白天屋檐上积雪就嘀嗒不休,把廊檐下的砖地都砸出一溜小泥窝,到晚上雪水又结成细长带尖的冰溜子。乍暖还寒的日子还真折磨人,不过园子里树枝条已经发软,离发芽的日子不远了。
小焕去附近山里收药材了。老海盘算着,她这次去了半月了,真让人担心,一个女人行走在深山老林里,太不容易。
那天小焕回来时脸盘果然又黑瘦了几许,人却精神。大概是吸了山林里的新鲜空气,脸上添了几分健康的红晕,两只眼睛也明亮不少。她从药贩子手里买到了一条上好的乌梢蛇,送给老海泡酒,她特意说这条是真的。小焕还告诉老海她现在找到了正规的药材收购点,今年的药材也看涨,生意比以前好了许多。
老海也替她高兴,依旧时不时的去小焕那儿买点药,其实他身体没什么毛病,无非是想帮帮这可怜的母子俩,老海觉得他多买点,小焕就能少进几次山,少出几次摊。
小焕知道老海有心帮她,心里感激,又不知如何回报。看老海一个人日子过得不周全,便时不时做点可口的饭菜,让小勇送过去,权当回报。一来二去,俩人就有了惺惺相惜之情。
海星打电话来询问父亲的身体,他听海花说父亲近日一直在吃中药,就在电话中一再叮嘱老海去医院做个检查,医院他有熟人,还叮嘱老海自己不能乱吃药。
老海心里怪海花多事。但海星的一番话让老海想起去年儿子带回的红参。如果按去年海星说的那只红参值两千,今年这行情也应该是个好价钱。老海回家一通翻找,还好还在橱柜里,紫檀木盒装着。他揣到前院问小焕可知道野生红参的市场价,小焕說人参主要看几年生,如果真是野生,一支就能卖出个好价钱。老海拿出红参让小焕看,还有一些其他补品。小焕看了看也说不准,老海说人参应该是真的,有人求海星办事送的,假不了。反正他用不着,时间一长招虫子。他让小焕去试试,如果卖得好,他和小焕三七开,小焕拿三。实际上,老海想着如果卖了,这钱就给小勇去上补习班,他听小勇说起高三他们班同学都上“冲刺补习班”,一节课就百八十元,他上不起。
八
园子果树开了一身粉白,两日后又飘落一地粉白,春天也在这一开一落中逝去。
天热起来,白昼也长起来,时间挺直腰板又走起了上坡路。老海觉得自己心气渐长,筋骨也比往年活泛,要说小焕那些中药这真有效果呢。
风和日暖,镇日闲长。除了忙园子的活计,老海一早一晚也抽时间去公园转转,跟几个老哥说说话,拉拉琴。在几个能聊得来的朋友里,他和老张关系更近一些,老张的情况和老海有些相似,也是前些年死了老伴,有个宝贝儿子,听说远在海外,两三年都没回来过,如今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孤单得很。一度还听人说老张结识了个女人,准备搭伴过日子,谁知那女人使了什么手段骗了老张四万块钱,就没了踪影。老张为这事得了一场大病,如今落了后遗症,半边脸有些歪,说话一抽一抽,一只手也伸不开,一只脚也不利落,走起路来一高一低,上下颠簸。但这件事情似乎并没有给老张留下太多阴影,病好后他照旧恢复了爱说爱笑的性格,兴致上来,老海拉琴,老张还能含混不清地唱几首老歌,说实在的,这把年龄聚在一起就是图个乐子。老张除了喜欢唱歌,还有一大爱好就是养鸟。
这天老海望见老张带着自己那只心爱的鹩哥在亭子边上晒太阳。鸟从笼中放出来在花亭栏杆上踱步。早就听说是只名贵品种,老张儿子在国外挣欧元,花了大价钱买来孝敬老张的,老张喜欢鸟胜过亲儿子。那只鹩哥黑得油亮,腹部的羽毛泛出蓝光,两片嫩黄色的耳垂,溜圆的一对眼睛,橘红的嘴巴,模样很神奇,每回遛鸟都引得大人小孩围观。周围人逗弄久了,那只鹩哥兴致也来了,学着老张烟酒嗓,哑哑地不怀好意地对了个年轻姑娘说:“姑娘好漂亮!”周边人一阵哄笑,老张有些得意,那鸟更是得意,偏偏脑袋,耸耸翅膀又涌出一句文雅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唉……看鸟的人乐不可支。老海也被吸引着走了过去。
老张一看老海过来了,连忙将鸟唤入笼中,挂在附近的树上,拽了老海在一处长凳上坐下,手抖着递上一支烟,老海摆手没有接,反劝说老张:“烟就别抽了。”
老张不以为然:“人生还有几日奔头?痛快一日算一日,痛快一时算一时。”说着自己费力地燃上烟,插进本来就歪斜的嘴里,狠狠地吸了一口。那鹩哥也跟着抖动翅膀,又学着老张苍凉的声调“唉——”了一声。
老张问:“好些时日不见了,该不是病了?有回看见你在天桥上买了不少草药。”
“还好,买点药材泡点酒喝。这些日子天气暖和了,在家收拾园子呢。”
“说起园子了,你知道吧?咱这儿正在拆迁,拆迁办没找你?”老张压低了声音,像是怕他那只多嘴的鹩哥听了去,“地铁修过来了,这儿地价‘噌噌,还记得十几年前,老陈家大宅子卖了二十万,咱多羡慕,如今他肠子都悔青了,现在他那样的地段二百万都挡不住,就你那个园子值多少,你算算!”老张抻出两个指头比画,把一张扭曲的脸凑过来,混浊不清的眼睛使劲瞪了,嘴里喷出让人作呕的烟臭味,“你老弟发了,几辈子的钱哟。”
“不卖!”
“不卖,你傻呀,你不卖,你死了,儿女也得卖,不如现在自己还能享受两天!说句实话,房子、票子都身外之物,是累赘。” 老张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一会儿说起来他儿子想让他去国外生活,他说不习惯牛奶面包,一会又说儿子给他寄来了花不完的美元。老海问他如果不跟儿子过,今后怎么打算?打算什么,过一天算一天,不行就去养老院,老张说其实他最近就在找养老院,有几家他看上了,条件不错,但院方不许他带鹩哥。
“唱不唱?”老海紧了紧琴弦。
“唱……洪湖水浪打浪。”老张张口就不在调上。
说曹操,曹操到。下午老海在菜园锄草、打垄。街道办林主任,还有两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来访。一张嘴果然是为拆迁一事,老海心里就开始抵触,他没多招呼这几个人,自己低头弯腰在地里忙活。两个年轻人前后院地打量盘算,林主任只好站在菜地边上给老海介绍建设项目,原来是地铁修过来后,有开发商准备在这儿修一个大型超市。林主任说街道办也为拆迁户争取了最大利益。不管老海听不听,安置费、补偿款、回迁房,他给老海估算了个惊人的大价格,还说如果不要钱,也可以在市里好地段补偿楼房。
林主任是个白胖子,站在太阳地里说了半天也不见老海搭理他,自己唾沫星乱飞,大汗淋漓,像只快融化的奶油雪糕。他凑到老海跟前,说:“老海叔,别傻了,这好事多少人等不来,活该这地铁不从他门前过,活该开发商相不中他的地,你不一样,你这是块风水宝地。”
说着,他咽了口唾沫: “你还可以提要求,你这块地很关键,明白吗?”老林以为老海是憋足了劲提条件。“不过你要把握火候,不能太过分。”林主任汗从两颊往下淌。虚胖,八成是肝有问题,老海想介绍他找小焕买几幅药。
林主任从腋下的皮包里拿出了几张纸给老海看,老海瞥了一眼,看见那是周围几家住户拆迁协议,有签名、有盖章、有手印,卖身契一样。
海花回来又探问父亲的想法,碰了一鼻子灰。
老海表面上磐石一块,心里却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一旦周边住户都同意了,自己这园子就成了孤岛,成了“钉子户”,日子可就没那么好过。电视上、报纸上强拆的事件屡屡发生。心里一急就上火了,身体发软,头发沉,人就躺下了。
一连躺了一两日,朦胧中他就觉得有人在屋子走动,像秋娘的身影,给他端了汤药,一会又听外间屋有人切菜做饭,饭菜的香味也飘了进来。老海猜着是秋娘回来看他了,眼角泪水都滚了下来,心里想这老屋子要真拆了,秋娘还能找回家吗?这儿女怎么就不懂自己的心思!
等着意识再清醒点,才认出是小焕在照顾他,见他醒了,端进一碗刚出锅的西红柿鸡蛋面。芝麻油的香气钻进鼻子里,肚子里咕咕叫起来,几筷子一碗面就进了肚,一行老泪差点流进碗里。
小煥说,两天不见你在院里忙活,怕有什么事,叫小勇过来才知道人病了。多吓人,要不要给您孩子打个电话?
老海说这就好了,说着就要起身,小焕连忙按住,让他再休息会儿,又去洗了干净毛巾,想让老海擦洗脸面。期间也聊了几句房子的事,说拆迁的事已经传遍大街小巷,又说如果这园子拆了,自己就要赶紧再找个住处。
老海说:“这园子不卖,你就踏踏实实住着,有我在,你就不用操心住处,你娘俩就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说着竟一把攥住了小焕递毛巾的手,小焕脸涨得通红,眼睛里闪了泪花花,俩人一时窘在那里。就在此时,房门猛地被推开,海花出现在门口,油光光的一张大脸上,颜色变了又变,难看得像挨了谁的大嘴巴。
九
休息了几日,老海身体又恢复了些气力,他盘算着今日拆迁办的又要上门,不妨出去躲一会儿。慢悠悠晃上天桥,见小焕出摊的位置有两个男人面红耳赤地拆一盘棋,老海知道是两个骗子在演双簧,果然三三两两有人就围过去了。看样子小焕又去山里购草药去了,这女人是操劳的命。
再走到公园,花亭里没有老张和鹩哥的影子,几个老哥在闲聊,一见老海连忙招呼,问他去看老张没有,说老张人走了,昨天夜里的事。老海自然吃惊不小,自己生病前还和老张在花亭闲扯、唱歌,看不出老张身体有啥问题。
“啥病,走得这么急?”
“吓死的,倒在自家客厅里。屋子里招贼了,翻了个底朝天。”
“这事蹊跷。也有人说头天见他儿子回家了,邻居还听见一两声吵闹。早起有人见他家房门开着,叫了没人应,一瞅,人已经死了。”
老海要了个地址决定去看看。虽然和老张关系不错,真没去过他家,一路寻来,就找到一栋残破的筒子楼里,说真的,现在这么旧的楼在这城里已不多见了。其实老海原来还听说老张旧房也被征迁过,得过一笔补偿款,就不明白他怎么临了住在这种地方。楼下两三个锡纸花圈被风吹得“哗哗”响,家在二楼上,房门是开着的,进屋打量,实在是狭小,四十几个平米,局促的小客厅支了香案,墙上挂了老张生前的照片,一只香炉里插着几支燃烧的香,摆放了几个变了颜色的苹果和几块陈了很久的点心。案几下方一个残破的瓦盆里堆了几张没有燃尽的黄纸。
老海介绍了自己,守灵的人也介绍了屋里几个人,都是老张的远亲和邻居。老海上了香,进里屋看了看躺在床上等着送去火化的老张。人死如灯灭,老张原本干枯的身躯更加瘦小,黑黄色的脸上泛着一屋蜡质的光亮,还是那张有些歪斜的脸,倒没有惊恐的表情,歪斜的嘴好像有些不自然,挂了像谎言被人揭穿后无所谓的笑。
还真是家徒四壁,屋里没有半点老张活着时吹嘘的富有,窗子上的碎玻璃用几张胶布胡乱拼凑着,连窗帘都没有,墙上贴着两张香艳的美人海报,墙角堆放了几只酒瓶子,那只高贵的鹩哥不见了,空荡荡的鸟笼子挂在窗户上。
“家里有什么好偷的,穷得要死,他自己要吹,结果就招贼了。估计他也不是被贼吓死的,关键是那只鸟不见了,气死的。”帮忙的邻居有一句没一句的抱怨着。
老海问起丧事,又问起老张国外儿子什么时候回来。
“死要面子活受罪,他哪有国外儿子,老伴前些年死了,只有个不争气的儿子,好吃懒做,原来张家有处老宅子征迁了,得了一笔补偿款,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染上了赌博的恶习,父子俩人关系素来不好,除了要钱才回来找老爸,这不老爸死了,电话快打破了都没人接。”
第二日,老海又去火葬场送了老张一程,心里灰灰的,胡思乱想地联系自己,就觉自己所剩的日子也是经不起打算的,说不定哪一日……越想越不是滋味,又记起老张说的房子、票子都是身外之物。眼下真没什么好惦记的,如今只有小焕牵动着他的心,也许该找个时候给儿女说说这事。
十
这日海星、海容、海花,兄妹仨齐齐地出现在老海面前,虽然不出老海所料,但没想这么快。老海想这次来一定是为了园子。
海星并没说园子的事,一副懂事的样子,一定要带着老海去医院检查身体,说医生都约好了。老海执意不去,说几副汤药下去身体已经没大碍。海花却不同意,她说:“爹,这病一定要瞧!”然后又给哥哥、姐姐说:“这大半年爹买了多少中药,要没病能这么糟蹋钱?该不是有什么大病瞒了我们。”
老海知道海花在家翻腾时发现他藏在床下和柜子里的草药,家里多只耗子也逃不过她的眼睛。他心里气恼,嘴上却说不出什么,只好让三个子女架着去了医院,从早到晚,五脏六腑都做了检查,检查结果证明老海身体无大碍,就是血压有点高,骨质疏松,要做好预防。
一天下来,虽然没检查出大毛病,却把老海累得够呛,他自己也有些心虚烦闷,像个做了错事终究要被大人处罚的孩子,进了里屋躺下,再没好意思出来。
海星、海容、海花卻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显然要合计什么大事,三兄妹便在外间屋里说起话来,不知是有意无意,这话都让老海听着了。
“当初他买那么多药,我就觉不对劲。海星寄那么多常用药和补品他不用,非买地摊上的药。我留了个心眼,才知道前院租户里来了个女的,就是卖草药的。”
“老爹是糊涂了,咱们可不能由着他。你的意思是爹对那女人有意思?”海容问道。
“给你说你信吗?那天我来时,那女人都进这个家了,端汤喂药的,两个人要过上日子了。”海花添油加醋,老海听着羞臊得浑身冒汗。
“爹也是寂寞,身边没个人照顾。”海星说了句体贴话。
“你这话说的,我可没少来,你俩在外地,我可是一直照顾咱爹。再说也给他张罗过,不行就明媒正娶地找个后妈,虽不说讲究门当户对的,也得来路正,可后来不是爹自己说不找的吗?这女人我打听了,乡下来的,命硬,有个女儿死了,两年前死了丈夫,如今带了个半大小子。这女人是个卖假药的,指不定就是看上咱爹这园子了,现在这世道骗子太多了。”
海容沉吟一阵,接了话说:“园子不能留了!哥,你要拿主意,留下我看是个祸,我看海花说的有道理,咱爹身体虽然没毛病,这儿(用手指着头)可没以前清醒,人老了认知能力下降,好多骗子就是冲老人来的,老人上当受骗的还少吗?”
“我现在也没法,街道上、开发商都派人找过我,但房产是在爹名下,爹要不点头,一切都没用。”海星叹了口气。
“办法也是人想的,我知道房产证在哪儿,前些天我收拾房子时,就收起来了。”门外说话声音突然小了起来,老海吃了一惊,起身到门边仔细听。
没用……房产证……本人签字……没用……医院证明…… 意识不清…… 送养老院……钱……房子……一大笔钱……三兄妹你一言我一语。
声音越来越低,像从遥远的地狱里传来的声音,一会又大起来,几乎要把老海的耳朵震破:意识不清……找人开证明……送养老院……精神病院……
老海一哆嗦,险些尿了裤。
老海终于在征迁合同上按下了鲜红的手印。
老海原想卖了宅园,自己得掏空心肺似地难受一阵子。谁知征迁合同一签,他却像卸了包袱一样轻松。这才明白这园子没有了秋娘忙碌的身影,没有子女进进出出,就是一个空壳,就是一个累赘。
接下来三个子女就商量起老海的去处,征询老海的意见,老海心虚胆寒地说:“就听你们的安排。”于是三人商量一个子女家住一年,从老大海星家开始。刹那间老海感觉到自己就像个多余的物件,成了世间的累赘。
这天,老海收拾行装准备跟着海星走,海星说好一小时后来接他。突然间想起好几日不见许小焕了,也没给租户通知卖房的事,就急急起身去了前院,只见两家租户也在收拾物件准备搬迁,说已经得到海星的通知,然后一个劲地恭喜老海发了笔大财。老海问许小焕的行踪,租户老许才说:许小焕出了事,前些日子也不知从哪里收了些红参、鹿茸,卖给一家药铺,谁知是假的,让药铺告了,在拘留所里关了几天,交了罚金才出来,出来后人就没了做买卖的心情,非要回老家了,说是不想回婆婆家,要回自己老家伺候老娘去。
“红参?假的?”
老海听完脸色煞白,整个人像被雷劈了,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一个字。这么说红参是假的,那可是海星孝敬他的。他挪步到西墙一看,小屋已经拆了,只有一堆砖头瓦砾。
海星一小时后来接老海,只见家门大开,没了人影。后来,有人说那日见老海背了个包裹和胡琴,先去了墓园又去了火车站。
王天丽,作家,现居乌鲁木齐。已发表小说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