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根

一

桂林城里，六根是吃书法饭的，一支毛笔打天下。那支毛笔是托人从湖州特制的，笔杆选用斑竹，紫褐色的竹皮上撒着点点斑痕，称之美人泪。牛角收口，管顶嵌一段翠玉，绿莹莹放着温润的光。笔毛是加鼬鼠须做的，细软柔韧。六根得此笔欢喜异常，悬挂书案的笔架上，望之，美若妇人，相看两不厌。掬而嗅之，隐隐含香，遂在笔杆上方刻了篆体“妙香”二字。每逢有人索字，六根便用笔袋装了揣在怀里，贴着肌肤元阳津养，暖暖焉如近美人。日久天長沁了人的精气，笔生灵魅，助六根挥毫，处处皆妙笔生花。六根用这支生香妙笔写的墨宝也有挂在桂林城大街小巷茶肆酒楼的，多半不收钱，只是送朋友。六根也习惯，不喜润笔费，只好酒。因此隔三岔五就有人请他喝酒。六根并不贪杯，只浅浅悠悠地喝将来，自称薄薄酒。偶尔薄薄酒喝多了喝高兴了，亦醉人。醉态上来，六根喜欢击股而歌，哼唱彩调段子。眼醉肉钝，手下去无有轻重，回家脱裤子上床睡觉，妻子金满月发现腿上红巴掌大一块，就问谁弄的，六根说自个儿打的。金满月就纳闷半天。

略知六根的人，都知道他右手多长一根小指头。倘若在别人早就做了手术切除了，可六根是吃毛笔饭的人，就有不一样的理解，似乎在六根童年哭着闹着要学书法的时候就有了每种暗示。这暗示被尧山白云观的跛足道士点了机关，说蛇年出生的么，此手指是来显本相的。等六根成为桂林小有了名气的书法家，这第六根指头便像天谶，应验老天的赏赐——多指（子）多福，徒叫那些书法爱好者羡煞。原本六根的小名，越叫越响。六根不净烦恼始。六根遂刻了一枚“六根禅”的闲章。那章选用一卵和田青花籽料，形不规则，盖在书法作品上，像六根另一张脸。

一大早，金满月不爽。说不出缘由。一只鸟在树上怪叫，她听见了就踢了脚趾，将垃圾桶撞翻。她就骂那只鸟报丧，捡了地上一截茄子往树上砸。

要说不爽，还有不爽的。金满月下楼到菜市买菜，卖肉的短她的称。她返回肉摊讨公道。那卖肉的嫌她啰嗦，显出鄙夷的神色，咂嘴咂舌地在猪骨头上砍了一刀，朝她扔了一坨骨头肉。扔完，刀从右手抛到左手又抛回右手，忤根秤杆哐哐哐在她面前抢刀刃，金满月就怵，捡了骨头肉扭头疾走。她来到卖鱼的摊位，买了鱼，掏出一张五十元的票子给卖鱼的找。卖鱼的拿着那张票子横看竖看倒看斜看翻看，正摸反摸点摸，然后说：换一张吧，这钱我不要。卖鱼的忙下一个顾客，不理金满月。金满月腾地一下气往脑门芯窜。说：邪门了，这钱又不是我造的，别人给我，我要；我给你，你就不要了？卖鱼的说：你去找别人么，我又不是别人！金满月恼了，说：你不是别人，你是谁？卖鱼的说：我是谁，关你屁事！金满月说：这钱有假，是假钞？金满月跟卖鱼的老板争执起来。卖鱼的说：我又没说是假钞，是你自己说的。金满月说：既然不假，那你为何不要？卖鱼的说：这张钱老子不想要，不想得了不？！金满月更恼了，说：你不想，你还想不想做生意？卖鱼的说：做不做生意是我的事，关你鸟事！金满月眼睛冒火了，说：小子，你嘴巴放干净点，你鸟来鸟去，你鸟谁呀？卖鱼的说：你管我鸟谁？我鸟你了吗？金满月说：你敢！卖鱼的说：有什么不敢，鸟你就鸟你，有什么敢不敢的？！金满月脸撑红了，说：色胆包着天了，我是你老娘，你敢鸟我？卖鱼的朝地上啐一口唾沫，说：想当我娘，我嫌你×臭！

再吵下去就要动手啦，有人过来劝架。金满月被熟人拉走，愤愤回家。

六根还没起床。周二没课。如果没课，六根喜欢睡懒觉。金满月匆匆过来掀被子，六根就醒了。金满月摊出那张五十元钞票让六根辨别真假。六根睡眼惺忪地坐起来，等他明白了原委，就说：“钱这东西，最不靠谱，过手不认人，银行都是离了柜台不认账的，我有什么办法，算了吧！”又倒下扯被去睡。金满月不满了，说：“不能算！帮我想想帮我猜猜，这钱是什么人找的，是卖鱼卖肉卖蛋的还是卖米卖油的抑或是卖米粉的？”六根说：“你闻闻么，看那钱是什么味儿？”金满月真的低头去嗅。嗅闻好一会儿，金满月说：“闻不出。”金满月说：“你向来鼻子尖，你嗅嗅看。”把钱放到六根鼻子底下去。六根打了一个喷嚏，说：“拿开拿开，脏兮兮，害我鼻！”金满月就责怪六根假清高，说：“嫌钱脏，有本事，赚个十万八万的回来，我才服！”六根听不得这话，嫌女人俗。穿好衣服到阳台拿上钓鱼的家什，出门钓鱼去。

下得楼来，六根去吃米粉。他到钟楼下的崇善米粉店吃。吃了几口，身上燥热。许是昨夜没睡好，六根有点说不清。有人说夫妻间白天的别扭往往是夜里床笫间惹下的，这话或许有道理。昨夜先是夫想行夫妻之礼，妻不想。夫就嫌妻拿架子。后半夜妻突然又想要了，夫却不予。夫不予，实为予不得，强来也不行。妻就骂他那东西没用。她一骂，那东西更软耷。折腾了半日，勉强进去，草草了事。结果一宿不爽。六根将吃米粉的速度放慢，身上的汗就退了下去。吃着吃着，天下起了小雨。六根不愿回去取伞，便沿街檐转到百花剧场。正月里，剧场热热闹闹，好戏连台，六根买了张票进去看。

台上唱的是彩调梁山伯与祝英台。六根一看就知道是草台班子，良莠不齐，底气不足。梁山伯老俗，祝英台稚嫩，不相配。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六根介乎两者之间，是既看门道又看热闹的主儿。台上唱：“撮土为炉，插柳为香，勾勾手发个誓，谁要是变心，变成黄狗嘴啃泥。”台下喝彩声片起。仔细听，梁山伯的唱腔虽不荒腔但气口不连贯，塌中。仔细看，六根看出遗憾来。梁山伯的戏作了些，油滑有余，憨味不足，与梁山伯的性格错落了，不相称。祝英台唱的却稀罕，叫人耳朵清亮，演得认真，假戏真做，一招一式都是行当里学练出来的，也贴心贴肺。动情处，六根能窥见祝英台眼里有泪光闪烁，心里就生了感动，湿酸酸的。六根想，若男女演员交换性情来演，可就相配了。六根喜欢在看中挑剔，在挑剔中鉴赏，在鉴赏中哼唱，在哼唱中享受，在享受中快乐。听听稀罕的，祝英台给梁山伯的十味草药方：“一要清风一两整，二要天上两片云，三要中秋三分月，四要银河四颗星，五要观音瓶中五滴水。六要王母娘娘发六根，七要仙山七枝灵芝草，八要龙王身上八条筋，九要石头人九颗胆，十要泥菩萨怀中十颗心。”世上若有这十味药，我二人同药而生；世上若无这十味药，我二人同病而死。唱得叫人想抹眼泪。看看精彩的在最后的高潮叩坟。祝英台穿着一身新娘红装在梁山伯的坟前叩碑，问梁兄求他开门，一叩一唱，一唱一答，阴阳两隔，却心通无碍。一叩不开，二叩不开，三叩后祝英台在坟前快速胡旋，轰然一声坟飞碑开，火光四射，舞台启开另一层幕布，坟墓顷刻变成洞房花烛，大红一片，梁山伯穿着红色绣袍展双臂等着祝英台，祝英台奔过去与梁山伯相拥。生生将一曲悲剧演绎成活活的喜剧。六根就爱彩调那沁心暖肺的民间热乎味儿。台下叫好声蜂拥震耳，六根也叫了几声好。亲历美，是六根迷戏的原因。

出剧场六根抬头望天，天默默，无雨。时近晌午，六根拐到漓滨路吃砂锅饭。店小人多，老板娘忙都忙不过来。六根吃完给钱，一掏衣服口袋却是金满月用不出去的那张五十元的钞票。六根有点忐忑，将钱给出去，想不到的是老板娘将钱扫一眼就收了。六根接过找回的钱忙忙离开，终不知那钱的真假。

江边一坐，六根心就安顿下来。

在六根的心里，天下的江河都属龙王掌管，黄河、长江是大龙，漓江则是小龙。龙不管大小都是龙，都具灵性。这种灵性有时现在龙王庙里供奉的菩萨身上，有时现在端午节的划龙舟时龙头的安放仪式上，有时现在溺水的人身上。解放桥边有个九娘庙，现在是只有码头没有庙了。六根八岁那年在漓江溺过一次水，险些丧命，醒来后他说脚下仿佛有砖块将他顶起，一位白衣仙女将他拉上岸。母亲说是菩萨显身来救人了，六根信。六根相信美丽的漓江有一位美丽的女神守护着，他称她为九娘娘。

冬日的漓江静落落的，水清如镜。裸露的河床的腥味儿丝丝钻鼻，那是六根熟悉的味道。几只竹排在江面游弋，鸬鹚瑟缩在寒风里，被渔翁一次又一次赶下水去，从一处水面钻下去，从另一处水面浮出头来。好不容易逮住一条鱼，又被脖子上铁箍圈限，吃不着，吐出来给鱼人。六根替鸬鹚感叹了。冬天鱼潜藏起来，水瘦鱼稀。

冬钓是最能考见一个垂钓者的水准的。六根摘了手套，将鱼竿一截截拉出来。接线，选钩，调漂。调好漂，六根顺手往水里撒了把酒米，打窝诱鱼。天寒香凝，再滴几滴自己制作的桂花药酒到鱼饵里，捻捏几下。六根将软如耳坠的鱼饵挂在鱼钩上，手腕子一抖，钓线抛出去，鱼钩入水。鱼线细若游丝，一段吃进水里，一段浮在水面。

看看今天运气怎样，六根面水掏出烟来抽。六根将烟架在指缝端，掌心窝在嘴角，虚罩着，轻悠悠地吹。六根能听见自己吹烟的声音。

六根看漂在水面一漾一漾的。眼睛盯住红色标头，盯久了，心里就生动。心动起来像一匹野马。信马由缰，六根就收不住。收不住就走神，神走了漂也走。漏鱼了。六根一发现漏鱼心里就觉得可惜，后悔自己胡思乱想，心不在焉。如果不来钓鱼，六根不会发现自己内心的散乱与驳杂。

六根将烟蒂吐了，看漂。有鱼吃钩，上鱼了。小鱼。如果是饭头鱼，再小，六根主张要。因为饭头鱼肉头重，系野生，鲜嫩好吃。如果是苦扁死，六根主张不要的。因为苦扁死刺多无肉，费油费盐，还败口。六根提竿一看，是颗饭头鱼。

饭头鱼晒干好吃，用木炭加甘蔗渣来熏烤，更好吃。鱼仔送饭，鼎锅刮烂，说的就是这一类下饭菜。五姨娘闷的干鱼烧饭跟别人的不一样，好吃极了。六根怀念起五姨娘来。五姨娘不仅饭菜做得好吃，而且人长得漂亮，天仙一样。五姨娘的娘家曾发话，说桂林城谁家的对联写得好就将女儿嫁谁家。选来选去，挑中了赵风雅。赵风雅是桂林城书法世家之子，字写得一流。每逢春节，在家门口搭台写对联，来索字的人从街头排到巷尾。嫁来赵家的五姨娘，每年春节总穿着漂亮的新衣在旁给赵风雅研墨。五姨娘的新衣真好看，翠绿底子上开满细密的花朵儿。六根看呆了，眼里看出蝴蝶来。赵风雅就拿毛笔敲他的头，说他眼珠掉地下了。六根被敲醒了，扑通一声跪倒，求赵风雅收他为徒教他写毛笔字。

赵风雅不愿收，六根就不吃饭。一日不吃没人管，二日不吃，六根的母亲急了，三日不吃，六根的父亲急了，一起来求赵风雅，说：“瞧这孩子都傻成这样了，可怜见的，赏孩子口饭吃吧！”赵风雅最后就答应了。

学书法是件磨性子的事，吃这口饭不易呀！六根想起老师墙上挂的戒尺，将心里一口浊气吐向江面。六根提竿换饵，然后轻轻地将竿伸出去，抖腕漂立，六根紧紧盯着漂。漂在水里一漾一漾的，漾出好看的波纹。波纹在六根的眼里是水的花纹。水有花纹才美。水为什么有花纹才美呢？这是二十年前，赵风雅问六根的问题。六根当时答不上来。学生答不出问题是常有的事，可那回赵风雅发了狠，罚自己的徒儿在漓江边站了三个时辰，站完三个时辰的六根中暑了。等暑热退了，赵风雅用戒尺在六根手心里敲，一敲一个字：活！活水才魅，活线才美；死水臭，死线僵，死笔败！达摩面壁，赵风雅教弟子面水开悟。

大鱼不吃钩。吃钩的都是小鱼。

六根带几条小鱼回家，临近家门，给了邻居喂猫去了。金满月见六根空手回来，脸上就挂霜。故意将刀在砧板上弄得当当响，说：岸上骗不到钱，水里的鱼也骗不到一条，没尿屙的！六根不做声。按理女人脸色不好看，不看就是了，可金满月的话，六根的耳朵躲不开，不听也得听。六根是心细的人，耳朵听了，话就落进肚里。话一进肚，心里就不好受。心里不好受，饭就吃得寡淡。饭一寡淡，胃就痛。草草吃完，到书房找艾灸灸胃。六根按穴位灸。慢慢地舒缓了，胃解了痛。六根抬眼看墙上美人，美人亦看他。这是一幅仿唐伯虎的古画，美人抚琴图。六根点了盘香。香烟抽丝般从瓷钵的孔洞里分几屡升腾出来，悠悠荡荡袅袅娜娜缠住美人，只差一口气，墙上的美人仿佛要活转来似的。画两边是六根书写的一副对联：书山有路达彼岸，皓首穷经悟菩提。六根忽儿觉得禅味太浓了，美人可解谜时在此岸，悟时在彼岸？若不解，岂不累着美人乎？便从书案的笔架上取笔来写，却是另一联：书读百遍慧，菜咬千梗香。美人咬菜梗，苦甚！不妥。六根忽而记起不知在哪里读来的句子：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泼墨写去，两行草书呈现在宣纸上。停笔拊掌，连声道：此联妙，最配墙上美人了。六根高兴，醉眼觑那墙上美人，美人亦醉眼觑他。六根耳里似乎有了琴声，不禁吟唱起来。把赏良久，眼饧手软，抛笔睡去。

二

翌日，六根约了二皮，弄了条船，泊在象鼻山水月洞底下，臨渊垂钓。

江上有雾，白腾腾的，棉搭絮。解放桥虚在雾里，像断桥。

六根与二皮是钓友，老熟。冬天垂钓者纷纷收杆停钓，可他们不停。他们一年四季喜爱钓鱼。二皮向江里吐了两口唾沫，摔了两把酒制豆渣，打窝，诱鱼。六根从屁股后的裤袋里掏烟来抽。六根抛了一根烟给二皮，二皮接住了。他刚想再掏打火机，二皮却将他的打火机哎的一声抛过来。六根接住。六根将火机在手指间轻转几下，哒哒打燃，然后拢手罩风就火去点。点燃了烟，两人坐下钓鱼。

漓江鱼是一群狡猾的娘们。二皮老空竿，对水骂鱼。他把鱼当女人骂。他骂道：歪骚的娘们，婊子投胎呀，都跑到哪里去了？六根说：骂不得的，漓江鱼长耳朵的，忒灵，越骂越空。二皮不信继续骂：狗肏的，狐狸精转世呀！六根说：再骂，水都骂脏了！

六根不说话了，坐着悠闲抽烟悠闲钓鱼。二皮见六根不言语，也闭嘴抽烟。六根上鱼了。二指宽的川条子。二皮还是不上鱼，就怪起水来，感叹道：人清无财，水清无鱼。六根说：水清鱼诈。二皮说：狡猾的鱼肉嫩，好吃。六根说二皮的舌头是饿鬼投胎。

雾渐散，象鼻山透显出来，水戏山，青苍苍的，水墨画一般。

六根喜欢跟二皮扯风水，二皮祖上出风水先生的。六根说：你说说桂林城的龙脉穴位究竟在哪里？二皮说：一切玄机在独秀峰！独秀峰是整个桂林城风水龙脉穴位之所在。六根说：怎么讲？二皮说：独秀峰与月牙泉刚好组成一个太极图。独秀峰属阳，是山，往上耸立；月牙泉属阴，是水，往下渗透，好比太极里的阴阳鱼，两者有机地组成一个立体的太极图，桂林城就是以独秀峰为中心形成的风水穴场。左青龙是伏波山，右白虎是老人山，前朱雀是穿山，后玄武是叠彩山。六根说：象鼻山呢？二皮说：象鼻山是案山也是水口山也是印山，象鼻山近看是只象，远看是一个官印，以前那儿有个文昌阁，现在还有文昌桥。在王城中轴的子午线上，朝山无数，南溪山斗鸡山还有更远的群山都是，两个水口，一个水口是杉湖与漓江交汇处，另一个是桃花江与漓江的交汇处。山环水抱，一望无际，一派辽阔，因此桂林这地方自古多文才秀士。六根说：选象鼻山做城徽是选对了。二皮说：当然。

六根说：正阳步行街，小香港一直是桂林城最热闹的繁华地段，怎么看？二皮说：子午线正向，易得正气旺气，人都想到这里聚集，吸納这里的旺气，这是人的本能和心理的需要。

六根说：那七星山呢？二皮说：库山，七星山都是朝拜的姿势向着独秀峰，山峦圆秀，左边四座山峰是普陀山，藏有七星岩，七星岩聚财呀；右边是月牙山，藏着全国密度最大的摩崖石刻桂海碑林，宝山呀！

六根说：不利的地方？二皮说：按风水理论左青龙要高大有力，右白虎要低矮柔弱，可现在的格局是刚刚相反，老人山一带明显强过伏波山，导致阴阳失位，故桂林坊间有句俗话说桂林山水养女人不养男人，就是这道理。六根听了笑，说不信。二皮说：信不信由你，阴阳颠倒，婚姻也不顺。六根再笑。二皮说：且这些山是背对着独秀峰的。外商投资也不看好桂林，又是兑位，乾位，这两个位都是官位。虽说北方的靠山有一组山，但并不高大雄伟，也不集中，离独秀峰又远，故靠山力量不大。六根应和着说，桂林乃山高皇帝远哟。

二皮钓不到鱼，上岸松松裤带撒尿去了。他尿尿时，惊走了一棵樟树上一只翠鸟。那翠鸟点着水皮，一飞两飞三飞，就飞过漓江，落到对面訾洲公园里那棵著名的榕树上去了。六根知道那树上有个隐秘的大鸟窝。太阳照在水波里，一阴一阳一明一暗地漾着。六根望望天，日边起了好看的晕。鱼来了。那边起了水星，一星、两星、三星，更多的水泡往上冒，水星在移动，呈线形在移动，气泡又结成团。从水星判断，六根知道水下来大鱼了。六根沉住气，知道大鱼在拱漂。大鱼狡猾，用嘴碰碰饵，用鱼翅鱼尾扇打饵，并不急，试着吃一点又吐出来。六根沉住气，保持手稳，终于看到漂没了。黑漂，起竿，竿弯成一张弓，哗，一条金色鲤鱼，尾巴闪打着水面啪啪作响。六根忙用抄网将鱼抄起来。鞋底大小，约莫两斤。

六根上鱼了，二皮也跟着上鱼。结束时，清点战果。六根得鱼十五条：一条鲤鱼、五条饭头鱼、三条川条子、两条黄鳝骨、四条禾花鲤。二皮得了十一条：鲫鱼两条、川条子两条、哈巴狗两条、饭头鱼三条、黄鳝骨两条。饭头鱼、哈巴狗、禾花鲤、黄鳝骨，都是漓江野生鱼，黄鳝骨会咕咕叫。二皮说拿去他饭店一锅煮了。

二皮是百姓酒肆的老板。喜欢彩调，开起饭店跟别人不一样，他将吃饭喝酒与彩调结合起来。让顾客边吃边看，吃看两不误。若喜欢，是内行或者票友，还可以登台参演，过把彩调瘾。这样既热了场子又热了人缘更热了手里的钞票。故他的饭店开得热热闹闹，红红火火。打着弘扬地方传统文化的旗，钱也赚得言正名顺。

二皮将鱼放去厨房，然后带六根上楼到他办公室休憩。百姓酒肆装修花了点心思，弄得古朴雅致。店外青砖碧瓦仿古饭庄形象，室内布置和用具也古香古色。有小桥、翠竹、木雕、灯笼。二楼长廊配以雕花木栏，坐在木栏旁，边吃边看一楼大厅的彩调剧，让人恍若回到旧时戏楼一般。走廊尽头是二皮的办公室，推南窗可见戏台，推西窗可见青翠的七星山。室内红木家私，墙上装饰着名人字画。房间四围摆放着许多奇石，二皮爱玩石。他说将来有一天他不开饭店了就去开奇石馆。两人坐下来泡茶，抽烟，聊天。二皮说：打电话把罗广生、石浪与钱老大叫来一起喝酒。六根说好，于是将电话一一拨过去。

小坐须臾，石浪很快就到了。他就在七星公园画猴。他是桂林著名的画猴专家。他一到就给大家讲猴。他指着他的写生，说：这是一只美丽的母猴，我敢说它是七星山猴群里最漂亮的。身段修长，脸形娇媚，额线高，中央微曲，弯成小小的尖状，像旧时名媛额上的刘海。它的脸绯红，像施了胭脂，在猴群中，只一眼，你就能将它挑出。早上来公园喂猴的市民叫它二妃。

六根翻看石浪的写生本，有一幅上配有一首诗，念道：二妃脸绯红，寂寂坐林中，怀抱久死儿，凄凄听松风。六根夸石浪诗作得好。石浪喝了盏茶，继续说：二妃生了小猴，不知什么缘故小猴死了。它第一次做妈妈，抱着死猴不放，日日不放，刻刻不放，一个星期不放，小猴臭了，不放。半个月不放，一个月过去了，猴干了变成了干尸，仍不放。谁靠近，它就躲得远远的。好多市民跑来看稀奇，一传十，是传百，竟惊动了晚报记者前来报道。二妃一上报，更多的市民前来看热闹。不少人被二妃的母爱所感动，在网上贴文写诗，沸沸扬扬的。大家听了个唏嘘。

感叹完，钱老大到了。他坐下来，喝了两盏茶，就从脖子下解下一块玉佩来叫大家鉴赏。

二皮说：是真和田还是假和田玉？石浪说：现在市面上很多假和田。钱老大说：青海玉的色感硬，和田玉光泽柔。罗广生最后到，见大家说玉，便说玉。他说：我看这块和田不地道，像是青海料。六根看了看，真假莫辨，不言语，起身如厕。厕所在楼下，经过厨房，六根探过头去看了一看，厨房一片繁忙。厨房那边有厨子在杀鱼，旁边路过一红衣女子，那厨子举刀拍鱼头，那红衣女子就啊啊着双手去捂头。拍一下，捂一次，啊一声；再拍一下，捂一次，啊一声。好像那厨子拍的不是鱼而是她。六根看笑了，笑那女子胆小有趣。

回到二皮的办公室，已到了晚餐时间，大家移步包厢去喝酒。这是一间装饰考究的包厢，不大不小，中间放一张大圆桌。墙上贴杏黄的花壁纸，一面墙上绘有清明上河图。一面墙挂有仿古画韩熙载夜宴图，古香古色，让人忘却时间。大家推六根上座，他推罗广生坐，罗广生推石浪。石浪说：两位主席不要推，否则桂林书法界就要乾坤大乱了。罗广生与六根只好落座。大家跟着落座。酒喝廿五年陈酿蓝瓷瓶老桂林。菜上来，酒便开席。第一杯酒二皮敬大家，大家一齐起身碰杯一饮而尽。接下来就是自由举杯。你敬我，我敬你，你敬他，喝出许多油头与花样来。席间欢快融融。服务员敲门端炭炉子上来了。二皮说：今天我请诸位好友是来吃一回正宗瓦罐泉水漓江鱼。石浪说：是真漓江鱼还是冒牌的？二皮说：货真价实。石浪说：这年头的话信不得，哄你不死！二皮说：绝对正宗漓江野生鱼。钱老大说：除非自己钓的。二皮说：算你老兄有眼，讲对了，这鱼就是我与六根兄亲自在漓江钓的！

炭炉子放在桌子中央，瓦煲上来了。二皮说：你们猜猜我用什么水煮今天的鱼？石浪说：娃哈哈矿泉水，要不是农夫山泉？二皮说：再猜。钱老大说：尧山天赐坪的玉乳泉水？二皮说：再猜。六根说：桂花巷的井水？二皮说：都不对，这水是我们派专车从漓江源头猫儿山取来的天然泉水，漓江水煮漓江鱼，你们说正宗不正宗！听二皮这么一说，大家愣了，忙点头说正宗正宗。

鱼肉鲜嫩自不必说，单喝鱼汤就鲜香无比。酒至半酣，六根就听见外间有唱彩调的声音，他惦记着大厅里的彩调了，称小解，出了去。

戏台上唱的是《双采莲》，载歌载舞，闹闹热热的戏，谐谑有趣。六根熟悉里面的唱段，跟着哼唱。唱着看着，他总觉得台上女子好面熟，像在哪里见过？六根这样想来，心里笑话了自己。那女子扇子花舞得叫真正的好哇！平在腰间摆是波浪扇，平至胸前舞是摇扇，飞在两腋下是撲蝶扇，高出两肩是凌云扇，单手举过头上去是半月扇；抛扇，倒扇，端扇，砍扇，冲扇，抢扇，扬扇，浪扇，托盘扇，贴背扇，开关扇，十字单花扇，彩灯扇，观音扇。样样扇来百变化，看得六根眼里生花。突然六根猛拍一下自己的脑门，心一跳：哎呀呀，眼前这女子就是刚才厨房里见到的那个红衣女子；刚才那个红衣女子就是那日唱祝英台的女子；那日唱祝英台的女子就是今日台上演戏的女子，绕来绕去，线都穿到同一个针眼里去了，原来撞见的是同一个女子呀！

六根回席，想打听台上唱彩调的女子，可话到嘴边又吞了。只是说外边的戏唱得热闹。石浪接话说：中国人吃饭就喜欢热闹，热热闹闹饭店才火。二皮说：做生意就讲究个人气，人气旺财才能旺，这就是我引进彩调的原因。

大伙儿吃饱喝足，回到二皮的办公室，六根有点醉。偌大的桌子上铺好了毛毡，文房四宝一应齐备，只等书画家开笔。大家围着茶几坐着，喝的喝茶，抽的抽烟，不知是谁通了消息，前来求字画的人，一个接一个跟了进来。六根、罗广生、石浪也慷慨，有求必应。他们画画写写，写写停停，停停歇歇。一歇下来，就有人递茶劝烟。二皮要六根与罗广生为饭店戏台上戏台前各写一副对联。罗广生吃了两盏茶就写了：台上六七人雄兵百万，出门三四步走遍天下。挂上墙，大伙儿都说好。六根抽了烟，喝了茶，歇息了一会，许是酒喝多了，朦朦胧胧的，耳里仿佛有彩调的声音，那女子便在他眼前舞动。他吟得一联，一气写来：文中有戏戏中有文识文者看文不识文者看戏，音里藏调调里藏音懂音者听音不懂音者听调。大伙儿看了拍掌直叫好。

六根退后几步坐到板凳上，罗广生递烟给他吃。六根接了给罗广生添一盏茶，并坐一起吃烟。罗广生说：新建訾洲公园要弄书法石碑，知道不？六根说：耳闻了，但不知具体。罗广生说：旅游开发公司在搞。六根说：怎么搞法？罗广生说：选历代名人状写桂林山水的诗文刻勒上去。六根说：刻字要石头好，石材不好，风吹雨打的，不出一两年字就看不得了。罗广生说：我见过那石头都是从龙胜深山里弄来的，床那么大块，石色清纯石质坚硬，字刻上去一定好看又耐久。六根说：哪家旅游开发公司在弄？罗广生说：有几家在争，等消息确定，我再告诉你。六根将烟蒂在烟灰缸里摁灭。罗广生给六根续茶。

夜至深，热闹完大伙儿说散也就散了。

三

大家都在忙，各忙各的。金满月忙搓麻将，六根忙印新名片。市职工书法协会的主席患肝癌已去世一年，六根代主席也做了半年了。年前改选他正式转为主席，老名片就不好再用了，得换新的名片。

新名片上边写着：中国书法协会会员、桂林市职工书法协会主席、漓江学院书法客座教授、桂林市老年大学书法教授、桂林市乐年大学书法教授。只是后两个教授省写，与前一个教授共用而已。名片下边写着手机号码。六根这个学期除了老年大学、乐年大学的课外，增加了漓江学院本科生的课。乐年大学是师大工会办的，对外开办，广收门徒，什么学生都有，年龄参差，素质良莠不一。一周加起来六个课次十二节。课不多，钱也不多。钱不多六根自己不急，朋友急。猴急的朋友主动将自己空着不用的房子借给六根办书法班。房子是老宅院，院子里挺几竿瘦竹，孤零零的，遂取名瘦竹斋。六根选上好的酸枝木将瘦竹斋三个字写到两块匾上，一块挂在门外，一块挂在屋里。门外那块临于佑任的字，屋里那块临弘一的字。他拿右任的字做面子，拿弘一的字做里子，是自有一番喜欢与考究的。瘦竹斋也印在名片的另一面，上面开设的班级有：书法基础班、书法提高班、书法创作班、高考班。但来瘦竹斋学书法的大都是启蒙的小学生。学生要上学，一至周五没得空。因此瘦竹斋的书法班开在周末。两个班，周六晚上一个班，周日下午一个班。学生不多，一班六个，一班八个。

虽然学生不多，虽然都是临帖，教起来也不省心。因为学生来学习的时间不一致，六个人就有六个进度，八个人临帖就是八个帖。即使一个帖也不是同一进度。所以六个学生六根就要示范六次，八个学生他就要示范八次。家长们也是要看着六根一对一认真教自己的孩子，才放心。

书法启蒙多从临颜真卿的《勤礼碑》开始。六根对《勤礼碑》的理解是切骨的深厚的，但他不能把深厚切骨的体会告诉给孩子们，因为他们体会不到。因此六根临帖时自己不说话，也不许孩子说话，只叫他们认真看，看仔细了。他们能看到几分就几分，能临摹到几成就几成，强求不来。总有好高骛远、自以为聪明的孩子，《勤礼碑》临了二三遍就不耐烦了。六根就想起自己一本《勤礼碑》临了三年五载的经历，便说：三遍？三年都未必临得好！话虽这么说，现在也没有学生像他小时候那样一本贴一临就是临三年五载的。如果那样，他会把学生吓走，砸自己的饭碗的。颜真卿好，《勤礼碑》好，但世上好书法家多了去，好帖也多了去。人心大着呢，贪。因此一个学生一个学期下来，临了《勤礼碑》，还得临临《兰亭序》《蜀素帖》，或者《玄秘塔》或者《张迁碑》或者《石门颂》或其他。总之要变换着花样来。花样多了，孩子与家长都开心。于是六根就有了感叹，道：如今的人呀，哪有个定性呢！

六个孩子，六根要做六遍示范，一对一教学。一人一张，就是六张宣纸。一张三尺宣纸竖折两下，横叠四下，就成了三寸见方的方格，再对角叠两次，整张纸就出二十八个方方正正的米字格来。每个孩子来学字，第一次六根总先教他们叠米字格。六根的手指长而有节，竹节指。小指留着长指甲，长指甲于叠纸很受用，轻轻刮剌，纸就服帖了。六根叠纸很耐心很仔细也很从容，因为要教学生，便有了一招一式的程序，看上去有板有眼。静静地，有节奏。学生跟着叠纸，往往未动笔墨，六根就能断孩子的性格与书法的前程。折好纸，六根要认认真真凝神定气安安静静写二百零八个字，有时或者更多。一个晚上下来，只有六根自己知道教人书法是件费心气的活儿。用了心气，人就累乏。

六根回到家已困乏了，沾床就睡。一睡就梦。他梦见师父赵风雅从背后悄悄抽他的笔，看他握笔是否有力，写字是否专心。赵风雅见他在临《勤礼碑》就夸赞他，说颜真卿的帖一年练手，三年练眼，五年练心，此谓书法童子功也。正梦酣，却被金满月摇醒，掀他的被子，说：脚臭烘烘的，洗澡去。六根只好起来迷迷瞪瞪去洗澡。

巨大的镜子照着六根，六根赤裸着，任何一个洗澡动作他都看得一清二楚。六根打小就不喜欢照镜子，更不喜欢窥视自己的裸体。水蒸气很快雾了镜子。不知是谁的主意，在岸上画一条线，一伙男同学比赛看谁尿得远，谁能尿到漓江里，谁就有权放学时跟班上最漂亮的女同学一起回家。没想到那次六根尿得最远，尿落漓江发出嗒嗒的响声。一个长得有高又帅的男同学不服气了，抡拳就与六根打起来。六根又矮又小，被打得鼻青脸肿。哭着回来找师父，说：老天不公平，为什么把人造得美丑不一？赵风雅说：正是为了公平，老天才把人造得美丑不一样，慢慢去悟吧，等你长大就知道了。六根望着师父，赵风雅就说：好好练字，好好读书，书山有路。有宝要知道藏起来，不许再跟人拼撒尿！蒸汽腾腾很快雾了一屋子，六根看不见镜子，影子不存在了。六根一边洗澡一边在想他的书法启蒙老师赵风雅。

一张床上，总摆两床被子，六根睡左边金满月睡右边，各睡各的。假如有谁想夫妻之事，就主动蹭对方的被窝。可凡事总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有想的矛就有不想的盾来挡。六根洗好澡出来，钻进自己的被窝，躺在床上舒服了反倒睡不着。他在被窝里辗转两回身子，伸出一只脚来去蹭金满月的被窝。金满月装不理。六根再蹭，金满月将被子卷得更紧，说：你睡你的被窝，我睡我的被窝，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六根听了这话。脚就缩了回来，僵在自己的被窝里。

忍字心上一把刀。结婚这么多年了，六根没让金满月怀上孩子，这是六根的痛。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六根背着不孝之名，心里像比别人更矮了。他去看过医生，身体没有毛病，金满月也去看过医生，身体也没有毛病。可金满月就是怀不上孩子。怀不上孩子，金满月就埋怨六根说他种子孬。六根想地不长草，不光是种子的问题，地癞，也会不长草的。

自此，夫妻床上那点事儿，六根也就淡了。

金满月嘴巴碎，话口袋，逮着什么说什么，六根就烦。六根嘴拙，天生寡言。老天生就的性格后天是不好改的。金满月就说他半天努不出个屁来，跟他在一起，嘴生蛆。六根不搭理女人，心里却又自己的理念。君子讷言，小人多妄语。他还在一本相书上看到说讷言者乃吉祥之相。讷言寡语也合符六根的养生之道，话多耗元气，散神，不利于涵养浩然之气。况且寡言还兼养口德。天下人皆知病从口入，祸从口出。

六根在网上见到一种自制钓乌龟的新配方，他照着做饵料。在厨房炒麦麸，待麦麸炒香，他又往里面加猪肝，加酒糟，加牛血。弄好鱼饵，六根就去江边钓鱼去了。

许是套路不对，六根空手而归。临近菜市，六根想想不妥，便进去买了一条鲤鱼拿回家。

金满月见六根有鱼回来，说：“撞狗屎运了，得这么大一条鱼！”六根正要说真话，可话到嗓子眼又退了回去，他不作声，走到阳台放渔具，然后坐在厅里看电视。电视正在播放新闻，新闻看完，看天气预报。金满月高兴捉了魚去厨房杀鱼烹煮。看完《焦点访谈》，鱼便做好了。金满月端鱼上桌，六根拿碗去盛饭，夫妻俩相向对桌坐了，开始吃饭。

金满月说：“漓江鱼就是漓江鱼，看着就好吃。”

六根不作声，筷子伸向别的菜。金满月又吃了一块鱼，说：“鲜！”六根不说话，低头吃饭。金满月说：“吃鱼呀。”六根喝了一勺鱼汤。抬头看电视，电视正播广告，六根就换频道。他看戏曲频道。

“咿咿呀呀，唱个屁呀，绕死人了！”金满月说。六根没理。金满月就夺了遥控器，噼噼啪啪换频道。

吃着吃着，金满月吃出了不对，她嘴巴咀嚼的速度明显放慢，舌尖理出一片鱼鳞，从齿缝里顶出来，在唇舌间甄别，旋即用筷子夹了，放到眼前看，说：“鳞这么硬，这鱼有假！”见六根不作声，又说：“哑巴，问你话呢？！”六根还是不作声。

金满月说：“十哑九聋，问你鱼是不是漓江鱼？”

六根说：“我说了是漓江鱼么？”

金满月说：“你也没说不是漓江鱼哇！”

六根说：“我什么也没说。”

金满月说：“你没说比说了还混账，骗子！”金满月腕上一抖筷子，那片鱼鳞就落到六根脸上。

“你太过分了，泼妇！”六根擦掉脸上的鱼鳞。

金满月开吵了，六根架不住。来来回回吵了几句，六根便感到缺氧。鱼缺氧露头，六根缺氧喜欢抽烟。六根一抽烟，金满月吵得更凶。六根走到阳台抽，女人追到阳台吵。六根退到厨房去抽，女人追到厨房接着吵。六根避到厕所里去，想不到女人提脚打门来骂：抽抽抽，到火葬场去抽！六根觉得女人骂得忒毒，便回嘴骂：我死你寡！女人回骂道：你死我再嫁！六根就骂她烂屄。

厨房里传出砸碗的声音。

当晚，六根睡到了瘦竹斋去。

金满月迷麻将，泡在品茗轩里。品茗轩是茶楼，有吃有喝有牌搓。金满月迷麻将是真，迷马老板也不假。马老板是开金子铺的，兼营首饰加工。金满月喜欢那黄金灿灿的首饰，她的戒指换了一款又一款，样式不喜欢了，她就到马老板的铺子上去打新花样，马老板不收她的加工费，甚至金子的省耗也悄悄给她填补上。只要金满月愿意，她每天都可以戴不同款式的戒指，这于金满月是何等的欢喜。在这一来一往的欢喜里，金满月与马老板的关系也日复一日地暧昧起来。

马老板和金满月是麻将牌桌上的最好搭伴。这种默契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牌局开始前，先决定座次。座次是摔骰子决定东南西北的。一投骰子，马老板坐北面南，金满月坐西面东，夏姐坐南向北，牛老板坐东朝西。马老板成了金满月上家。金满月是下家，下家都巴望上家有好牌打出来给下家吃。打了几登牌，马老板就知道金满月等什么牌吃。牌打到最后，金满月也知道马老板等什么牌和。桌面上默契怕被人看穿，便将默契转到桌下。金满月在桌下跷着二郎腿，脚趾脚掌不同的击打方式能将她的信息传达到马老板的腿上。有了这种默契，金满月赢牌的几率大大增高。也有例外，因为那种默契极其暧昧。总有信息有传达不到位或者对方理解不准确的时候。所以赌场中输输赢赢是常事。风水轮流转，下盘到我家，这是金满月在牌桌上常说的话。

金满月搓麻将分昼场与夜场。昼场包午餐，夜场包晚餐，谁赢谁做东。品茗轩设有自助餐，花样繁多，品种丰富。除了熟食还有油茶、时令水果、各色茶点。茶点则是整日供应。到了吃饭的点儿，大家就下楼去就餐。餐毕，有的接着打麻将，有的开房去休息。

金满月与马老板开的是钟点房，马老板有点急，一进门就将门掩了反锁。金满月进了洗手间解手，解完手，在镜子前照影儿。镜里映出一个浓艳妇人，金满月揽镜自笑。摘了发夹，找梳子来梳头，刮剌几下头发，马老板就进来搂她。

宽衣解带上得床来并头交股而寝。马老板说：明儿个我多加点金子给你重新打个新花样的戒指。

四

桂林城山怪石怪洞怪，米粉也怪，三日不吃舌头就不爽。六根是日日要吃米粉的。六根吃完米粉到独秀峰上葬笔。六根用旧的笔从来不乱丢，他把它们收集起来，放在一个瓦缸里，然后找了个干净、风景且好的地方埋了。已是第五个笔塚了。六根刚埋好，手机响了。钱老大打来的，叫六根到壶山画廊去喝茶。手机那头说：有人看上你的字了，就是价钱问题，跟你商量。六根说：我过会儿到。

六根估摸着时间，走王城门洞，穿三元及第。解放桥公交车站牌下有一对老瞎子在讨钱。小板凳排排坐着，男的拉二胡，女的唱，唱得很卖力气，真嗓，出破音。从“月儿弯弯照九州”开始唱到“妹妹找哥泪花流”，听上去苦大仇深，细听还能听出几分婉转与深情，待唱到“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时，六根看到那瞎女人伸手去找男瞎子，然后牵衣唱，六根霎时被感动了，从兜里找出两枚硬币走过去丢在搪瓷碗里，让钱砸出脆响。他想让这对瞎子知道，有人买账了，他们没白唱。俩瞎子会意，满脸堆笑。六根也跟笑，一笑，眼睛眯成一条缝，跟瞎子一样。白笑。

壶山画廊在七星公园内，近骆驼山，傍池，经营字画。店面不甚大，却会集了桂林城不少书画名家的作品。骆驼山旧称壶山，壶嘴那儿现尚存“雷酒人之墓”的摩崖石刻。雷酒人是明末江南名士，气节高操，性嗜酒，常与人饮酒赏花，饮辄醉，外号酒人，存有诗文。六根赶到，钱老大跟画家石浪在看一张画。古香古色的，像件古董。但不知是真古董还是假古董，钱老板拿着放大镜在细勘局部。六根站在对面，倒着看画，瞥了一眼，说：观音像。石浪就笑他眼拙，错把美人当观音。走到正面去，六根才发现是一张美人葬花图。钱老大说作者是郎士宁，石浪说不是。叫六根过去看印章。看了印章，六根也不能断。六根退后几步观赏此画，画上美人还真美。荷锄提篮，眼眸轻睨，衣带飘拂，设若有风定能将美人吹走。六根一见便生出怜爱来，说东西倒是一见旧东西，大概是民国初年的仿品。石浪说就是拿不准时间么。钱老大说叫裘教授来，他眼毒。石浪说：他不在桂林，到台湾讲《红楼梦》去了。

钱老大告诉六根想买他字的人是一位女老板，姓蓝名海花，温州人，这几年在桂林搞房地产，海赚了。钱多得烧手。蓝海花原是文化人，喜欢古玩字画，早几天来这里要批字画去布置新办公楼。她看上六根写的“带”字，说此字可與阳朔碧莲峰上的带字有得一比，是阴阳一对儿。碧莲峰上的带字可拆成“一带山河，少年努力”八个字，刚劲有力，天行健，属阳。六根的带字草书，柔韧婉绵，地生情，属阴。不仅暗含了八个字的意蕴，还将中国水墨的气息意境渲染出来。她说愿意交个朋友，晚上她做东请大伙儿吃饭，当面商定。六根说：我用“带”字换那张美人葬花图如何？钱老大说：算你问着了，这画就是蓝老板弄来的，我给你问问。钱老大便出屋外去打手机。一盏茶的工夫，钱老大回来，笑着对六根说：没问题，蓝老板晚上请大伙儿吃饭。

蓝老板的饭局定在福满楼，她与那儿的老板熟。那儿的老板姓万，光头，蓝海花叫他光老板，大家都跟着叫他光老板，不叫他万老板。光老板把蓝海花叫蓝花花，大家就惊呼说蓝花花好听，但大家不敢跟叫，仍叫她蓝老板。光老板是个有趣的人，讲话幽默搞笑，不经意间抖个包袱，让大家笑个不停。蓝老板推六根坐主位，六根推石浪，石浪推钱老大，钱老大推光老板，光老板说留给玉弟吧。六根不知玉弟是谁，那紧靠蓝老板的席位竟空缺下来。窗外有蝙蝠捉蚊子，捉来捉去，天就黑了。外边有燃鞭炮的声音，是楼下的婚宴开席了。蓝海花的手机响了，她一接，是玉弟打来的。蓝海花对大家说不用等了，玉山有演出，要晚些时候才能赶过来。于是举杯发话开宴。蓝海花看上去四十出头，中等身材，白皙而丰腴。大脸盘，大眼睛，眉文得细细的向鬓角上扬。着时尚装，傅粉，涂猩红唇膏，眉眼精心描画过，麦穗短发型。玉镯、钻戒、金镶玉耳坠，隔着桌椅不用看六根都能嗅出她的珠光宝气来。

菜一道道端上来，大家轮着敬酒。说恭维话，恭维话说完就说闲话。闲话是屁话，一句一句抖将出来，虚虚实实，到头，全是空话，一笑了之。光老板是话匣子，钱老板是话秧子，石浪是话痨子，蓝老板是话茬子，一桌子的话坛锦簇。唯独六根不说话，蓝海花说他是庙里的泥塑菩萨是个话哑子。

大家盼着的玉弟终于敲门进来了。六根第一眼就看出他是吃戏台饭的。光老板拉他过来介绍，将他送到主位上坐。六根于是知道玉弟名字叫秦玉山，是桂林城戏坛名角。秦玉山坐在蓝老板身边，蓝老板频频夹菜给他，他莺莺地吃着，乖乖然。秦玉山喝酒吃菜说话一招一式均有舞台化痕迹，兰花指，看人留眼风，颦颦焉好以目传话。

话自然围着秦玉山转，转得一屋子花团锦绣。光老板夸秦玉山俊雅，钱老大赞秦玉山玉树临风，石浪说秦玉山谦谦君子，蓝老板最后说秦玉山是本城戏苑奇葩。他私下里还有拿手的活儿，演旦角。于是大家争着要见识秦玉山唱的旦角。秦玉山真的唱了。他唱的是“黛玉葬花”。蓝海花给他击掌为节，他起身站到屋子空处，端容入戏，捏细嗓子唱道：“绕绿堤，拂柳丝，穿过花径，听何处哀怨笛风送声声。看风过处落红成阵，牡丹谢芍药怕海棠惊。杨柳带愁桃花含恨，这花朵与人一般受逼凌。我一寸芳心谁共鸣，七条琴弦谁知音，我只为惜惺惺怜同命，不教你陷落污泥遭蹂躏。且收拾起桃李魂，自筑香坟埋落英。”

听到此处，六根听出了恓惶，莫名想起自己葬的笔塚来，心里嗟叹不已。唱完又继续喝酒。光老板提议要秦玉山与蓝老板喝交颈酒。蓝老板不避，秦玉山倒不好意思起来，脸倏忽红了。大家见他脸红，愈要逗他。玩戏子并不新鲜，但蓝海花是玩真的，这是后话。

六根将那美人葬花图挂在瘦竹斋，画旁录了一首诗，诗是胡适题桂林雁山园写的：“相思河畔相思岩，相思岩下相思洞。三年结子不嫌迟，一夜相思叫人瘦。”

一日这诗被石浪看见，说：妙！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六根兄外面可有相好的女子？六根说：何出此言？石浪说：这墙上又是美人又是相思的，岂是假语？六根说：画是别人的诗也是别人的，岂能当真？石浪说：借假说真，借景抒情么！六根说：石兄知道的，本人素来无缘桃花。石浪说：风水轮流转。六根说：别瞎诌了，咱们到祝圣寺吃茶去。

六根将车放在寺庙的斋堂外的石狮子旁，斋堂门墙上写着：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木，佛法广大不度无缘之人。照例六根进庙要烧香的，说是跟佛菩萨打个招呼。阿福坐在柜台那里抄经，见有人进来买香，便停下笔，起身去拿香。六根说：写什么呢，那么专心。阿福说抄经。六根问：抄什么经？阿福说：抄《地藏经》。六根说：为何抄此经？阿福道：度胎灵。石浪问：胎灵是什么？阿福说：堕胎的婴灵。六根说：管用吗？阿福说：看发心与缘分。正说着，素猫从大殿那边窜过来，阿福就叫猫，猫听阿福叫它就乖乖拢到阿福跟前，阿福随手给它一片香芋糕吃。石浪说：这猫可有鱼肉吃？阿福说：没有，它随人，我们吃素它也吃素。六根说：这猫稀罕了。

有人在大殿那儿摇签，石浪也跟着去摇。摇好签拿来给阿福，阿福到木格子柜里拿解签条。石浪想叫师父解解签。阿福说：我给你找师父去。阿福找不见自空师父，见哑巴和尚拿着扫帚过来扫地，就叫他解。哑巴和尚原本不哑，出家前是个摆摊算命的，能说会道，后来得了场大病，病后喉咙失音，医生都治不好，便知老天在罚他止语。后悔自己妄言太多，胡言乱语骗人钱财。哑巴和尚看了签语，又瞅瞅石浪，然后在签背面写了一句话：“要知前生事，今生受者是，要知来生事，今生为者是。”石浪看了良久，若有所思，亦不再问。

观慧知六根来了，下楼来迎见，说裘教授也来了，在楼上吃茶。裘千粟是师大文学院教授，研究民俗的，將《红楼梦》前八十回从民风民俗的角度一一做了研究，出版了几本探轶丛书，引起了红学界广泛关注。不久前去台湾参加海峡两岸红学研讨会，回来又在桂林百姓讲坛开坛演讲。上星期书城签名售书，报纸上做了专题报道，沸沸腾腾，热可炙手。裘千粟见六根与石浪上来，便介绍两位学生，一男一女，说他们对宗教感兴趣，正在撰写桂林市宗教现状的田野考察报告。裘千粟擅说，大家坐在亭子间吃茶，听裘千粟滔滔侃论。

裘千粟说：宝玉宝玉，温饱（宝）思淫欲（玉）。我在台湾演讲时，此话一出口，台下就有人笑倒。

石浪说：有意思，我也要笑倒了。

裘千粟说：最近我一边读《红楼梦》一边读佛经，将《红楼梦》与《愣严经》一起研究。发现它们有许多相通之处。同是讲色空，讲六根不净烦恼起，佛陀讲得苦口婆心，曹雪芹却将那苦口婆心演化得栩栩如生。

那女生说：曹雪芹有颗菩萨心肠。

裘千粟说：这是我最仰慕曹雪芹的地方，宝玉就是众姐妹心中的菩萨哥哥。我心目中，好的文学作品其实是一部佛书。

一只鸟口衔一粒籽飞向岩壁，停在岩壁上那棵榕树上，另一只鸟朝它叫，那鸟也叫，口中的籽就掉了，正好落到六根的茶盅里。六根一看是一颗桂花籽。起身向岩壁泼了，正泼着一株长在岩壁缝里的野水仙，那水仙正开着花，花瓣洁白如雪。六根嘴里忙说对不起。

那男生说：老师再举个例子。

裘千粟说：比如《西游记》。你可以当佛书来读，亦可以当世俗书来读。吴承恩之伟大在于给世人讲了一个复杂的“人”。唐僧、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四个合起来才是一个真正的人。作者掰开人性，借唐玄奘西天取经的真实故事，凭一橼生花巨笔，生动写去，肉眼显肉，慧眼显慧，佛眼显佛。

观慧接话，赞道：佛法即世间法，稀松平常，把人做好了，佛就成了，即禅宗里说的人成佛成。

六根进到观慧的禅房里去。观慧的禅房清洁又干净，墙上素白，窗台养一盆兰花。没有床，对窗有一禅榻，榻中间有一矮几，榻上靠墙处排满书。一张用来写书法的大桌子居屋中央，桌上有文房四宝，还有一只小铜香炉，炉里点了檀香，虚隐隐的，有暗香浮动。近榻一张木几，上面放着一张古琴。那张琴是观慧挂单镇江金山寺时，扬州一居士送观慧的。蕉叶式，样式古朴，色调雅致。大家叫观慧抚一曲，观慧就将琴移出来，端坐亭子间，静静的，清吸一口气，抬手上琴，一缕音从弦上抹挑出来——《平沙落雁》。六根能听出雁飞雁落，雁盘雁旋，雁顾雁盼，回雁逗雁，雄雁让雌雁，大雁携幼雁，雁群扑翅的声音来。大家都说观慧弹得好听，观慧就又抚了一首《鸥鹭忘机》。听完琴，大家又看六根写书法。

六根举手落笔写的是：“郁郁黄花无非般若，青青翠竹总是法身。”女学生问：何谓般若？何谓法身？六根说：“般”不读般，读“波”；“若”不读若，读“惹”。然后请观慧来解释。观慧有些腼腆，憨憨对人笑，然后说：“般若是智慧的意思。法身是佛的三身之一，不可以把形、色、相貌来拘泥的。不可见。话一落音，女学生继续问：佛有哪三身？观慧答：法身、报身、应身。男学生问：那么佛有三身就是有三尊佛了？观慧说：不是。佛只是一尊佛。千江有水千江月，而月只有一轮。我们说的释迦牟尼佛是应身佛的名号，法身佛的名号叫毗卢遮那，报身佛的名号梵语叫卢舍那。洛阳龙门石窟那尊大佛就是卢舍那佛。

正说得热闹，自空大和尚上得楼来，他手里拽两个大沙田柚，笑呵呵的，叫观慧拿刀破皮给大家吃。大家起身给师父让坐。

自空师父乐呵呵将柚子一瓣一瓣分开，梳子样放在盘里叫大家吃。

有婴儿的哭啼声传来。不一会儿，阿福抱着一个啼哭的婴儿上到楼上来找师父，说：有人把着孩子丢在庙门口了！这里还有一个包袱。自空师父说：打开看看！观慧将包袱打开，里面有两套孩子的衣服，打开衣服里面又包了一个红布包，再打开红布包，里面是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这个小孩的出生年月日和时辰，其他什么也没有。无姓无名无丢弃理由，阿福说是有人故意丢到庙里的。自空师父说：既然有人故意丢在庙里，我们就好好养着。

到吃饭时间了，自空师父请大家到斋堂去吃饭，说：吃斋消灾。大家欣然下楼。

五

下午六根带学生去桂海碑林参观并学拓碑。讲解员是个年轻的姑娘，她的声音听上去既清纯又糯甜。六根静静地听去，声声入耳。六根边听边环视岩壁，石刻累累，重重叠叠，如一部翻开的石头书，一翻一千年不动，叫人叹为观止。龙隐岩有叫布袋岩，布袋二字就刻在头顶。环视整个岩壁还真像个布袋和尚肩上遗落的布袋，口收圆括，肚囊大而实，里面坠着沉沉的摩崖书刻。

正对岩口，有个“佛”字，堪称桂林摩崖石刻中一绝。绝在它画中有字，字里含画。乍看是个四笔写成的一个草书佛字，细瞧却是一个老妇在擎香拜佛。笔画间可见香烟缭绕，字形与字义完美切合。上百年来一直被人们赞叹不绝。这字更绝的是写此字的时间。清光绪年农历七月十五，丙申年丙申月丙申日丙申时，难得四时凑齐准。存此书法，乃天意。

观慧小和尚也站在人群中看师傅拓片。拓片师傅先在石碑上洒水，将宣纸贴上去，用鬃刷刷平，四围用二指宽的纸条沾一圈，护住拓片。待干，用刷子打碑。刷子是用野猪鬃特制的，轻轻均匀地敲，目的是让宣纸吃紧碑上的字，吃得愈紧愈好，吃得愈均愈好。吃紧了，字就显了出来。然后用墨包拓字。墨包里是棉花外面包成一圆，大柿饼样，柿饼蒂儿即为布包结合处，紧缠做出一个把儿来，握了，手一下一下在碑上拍打，将墨团打在纸上，便开始拓碑了。拓片手腕子上用力，力要均匀，一墨团压一墨团，排开去，笃笃笃听上去像庙里敲木鱼，只是声音更沉闷些。人群中有人说七说八，说东侃西，没有章法。有人央求亲手体验拓碑乐趣，师傅就让出来，给学生自己体会。有一男生接了师傅的墨包且按照师傅的样子去做，可不得要领。就有人在旁边教：像给女人傅粉一样。就又有人接嘴：麻婆子打粉，下手重点。有好事者出手，说：哪个女人有那么大张脸，不是脸是屁股。更有人说：你老婆的屁股那么长，要拿什么家伙来日弄？话一落，众人哄笑。

学员们都挨着个儿去体验拓片。先前的白宣纸变得乌黑油亮，黑底白字呈现出来，分分明明。是一副篆刻对联：“安心身不辱，知己心自闲。”拓片干后即可揭下完成。

六根在指导學生欣赏书法，因为篆书有很多人不认识。

拓片完，下课，人就散了。六根手机响了，是栖霞寺住持大慈法师的电话，说有急事求见，六根与观慧小和尚绕月牙山过去。

穿过曲折有致的回廊，才到方丈室。方丈室背靠七星山，两层，下面大厅是接待室，墙上挂满了各级领导来寺庙视察参观的照片。厅里供着玉佛，佛案前供着许多尊瓷制菩萨。六根看了看，一尊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望着他笑，六根一眼就喜欢上了。觉得面善，便回头多看了一眼。

上楼，六根见栖霞寺大慈住持与一位戴眼镜的先生还有文化局局长在等他。大慈主持介绍，说：这是市长办公室易秘书。六根伸手过去一一握了。落座吃茶。易秘书说：有事麻烦柴书法家了。六根听了才明白。原来昨日北京来了一高官，那高官的岳母在七星公园游玩时，看见庙门前的石板上刻的《吉祥经》，便起了欢喜心。老人家笃信佛，说要请本寺法师的真迹回去供养。可大岳法师回衡山福严寺了，颜体楷书，整个桂林城颜体写得好书法家不少，要说好功底当推六根字最厚重。明天他们就要离桂，所以连夜赶来，叫六根救急。话说到这个份上，六根也不好推辞。他们先请六根到月牙楼里吃了饭，喝了酒。

酒吃到薄薄醉时，话就聊开了。局长说：市书法协会主席快退休了，你有意到市书协这边来吗？六根说：来，固然好，将两个书协联合起来，力量肯定会大大增强。易秘书说：联合起来好，合作双赢。六根说：事情没那么简单。易秘书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以后尽管言语就是。说完大家便举杯干了。

吃完回到大慈住持那里写字。六根从包里拿出墨块，观慧磨墨。六根缓缓从怀里拿出他那支生香妙笔来，去青花瓷钵里浸泡，然后坐回凳子上喝茶抽烟。抽完一支烟，喝了几盏茶，墨也磨好了。六根整袖踱步到书案前，凝神静气，捉笔提腕开始书写。

六根没要润笔费，他要了那尊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

照惯例每年春季桂林市要与日本友好城市熊本市举行书画联展，已通知六根参展。桂林城是个重视书画艺术的城市，每年都要举行大大小小不同规格的书画展。在这众多的书画展中，六根最重视跟日本的书画展。因为这是对外，代表的是中国人，中国人爱面子，输不起。六根想我得拿出好作品来，震震日本人。要让日本人知道书法的根永远在中国，骨髓里的东西是不好学的，血液里的东西外人是学不来的，它需要传承，几千年的传承。他们学去的往往只是皮毛。

六根在瘦竹斋临帖。他先临张迁碑，再临于右任的字，再后临弘一法师的字。弘一大师晚年的字最难临。炉火纯青，不着烟火气，明净、平淡、恬静、安详、稚朴、冲逸，朴拙圆满，浑若天成。那是大师一生的修为，六根心仰慕之。六根在临弘一写的《心经》。书法练到一定程度，功夫不在手上不在眼里，在心上。六根想，在心上磨刀，刀上出刃。一个“忍”字在胸，成就了多少英雄梦。

六根常梦见赵风雅，梦一次，六根就要给师父供一碗饭。对着虚空，三鞠躬，感谢师父赏他书法这碗饭吃。

桂林城不大，老城小如铜钱，外圆内方。王城是内圈，两江四湖是外圈，内圈写成一个“井”字，外圈写一个“回”字。铜钱的眼儿是王城内的月牙池，铜钱上有两个自然地标：内圈是独秀峰，外圈是象鼻山。在这水绕山环的桂林城里，最便捷的交通工具不是汽车是电动车。北门观音阁是卖电动车品牌最多的地方，六根买了一辆绿源牌电动车。

六根骑着他的新车去花桥展览馆参加一年一度的桂林市与熊本市联合举办的中日友好书画展。

祝贺的花篮排满展览馆门厅内外两侧。六根是带着老年大学的学生来观看展览的，他的学生站在他身后。上午九点开幕式在展览馆前的小广场上举行，中方书法界的名流讲话，日方代表讲话，市领导到场祝贺，最后是中日双方领导剪彩，同时军乐队吹奏迎宾曲，放飞气球，放飞象征和平的白鸽，气氛热烈。

参观书画展，是长眼的好机会。六根随着人流慢慢观摩，他身边聚围着不少学生，他一边看一边要回答学生的诸多提问，一圈走下来比旁人要累。六根参展的作品放在第一展厅显眼的位置，一幅扇面，行书，上书：“漓江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漓江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漓江之水净兮可以濯吾心。”这幅字妙在对相同字的不同处理上。六根将它们处理得恰到好处、服服帖帖，观者无不赞叹。

下午是中日书画家座谈会，即两国书画家之间书画表演即切磋技艺结交朋友。六根泼墨写了几个斗方：一是虎字，二是鹰字，三是带字，四是福字。都被日本友人要去。

六

真是闲处光阴易过，倏忽又到端午佳节。端午节插菖蒲挂艾叶，祭龙祭神祭屈原，抛粽子划龙舟，放鞭炮，敲锣打鼓，跳傩戏，驱妖捉鬼。漓江两岸甚是闹热。二皮打电话给六根，说罗广生在百姓酒肆叫他过去喝酒。

六根到了，二皮高兴不迭，赶紧安排包间。六根说坐外面好看戏。于是就拣了楼上最好看戏的位置。六根与罗广生对坐，二皮去办公室拿他窖藏酒，说：今天哥儿仨好好吃酒聊天。二皮叫人过来沏茶、送烟，自己亲自到厨房吩咐去了。六根看上次写的对联已经挂在舞台两旁的廊柱上，自个儿欣赏了一番。戏还没开演，舞台显得空旷，偶尔有化了妆穿了戏服的演员从台后走出来，六根就盯着看，出来一个盯一个——他在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罗广生呷了口茶说：这些天，我忙得屁股冒烟，訾洲公园的石碑的块数已经定下来，消息一传出，踏破门槛了，协会许多人自荐或他荐前来找我要求写碑，饿狗抢食一般，人不知斤两了！六根不说话。罗广生又说：我只好装不知道，说这事是旅游开发公司的行为，与书法协会无关，这得罪人的事全揽到我身上了。六根打开纸扇摇了摇，风就来了。罗广生停了停，从包里拿出一张纸，说：现在还剩燕亭了，你看看愿不愿意写？六根没有挑选的余地，便答应下来。

二皮拿了瓶窖藏十五年桂林三花酒上来，卤味拼盘一上来他们就开喝。慢慢喝将起来，戏就开演了。戏开演，肚包鸡、蛇肉也先后端了上来。

台上唱《三看亲》，换了戏班子。戏是热闹逗笑也好看，可六根没看到上次那位红衣女子，心怅然。试着问二皮，说：上次唱彩调的那班演员呢？二皮说：你说白玉壶呀，被人挖走了。六根呷了一口酒，说：那女子的戏演得真不错。二皮说：怎么老兄对那女子感兴趣？六根马上否定，说：哪跟哪呀！遂劝酒，仨又举杯干了。吃菜。那夜，六根喝得有点醉，二皮说醉了正好草书。六根就草书一首唐诗，二皮说：看上去像一堆麻绳缠在一起跳舞。六根笑。罗广生说：要想一堆麻绳跳舞，且跳得兴致勃勃又极具韵味，那叫本事。

六根记住了白玉壶这个女子。

翌日，祝圣寺举行重修落成大典。六根起了个大早，他要到瓦窑工艺品批发市场取雕刻的《心经》送到寺里去。骑着绿源车往城南赶去，到了瓦窑那家雕刻店，老板还没起床。六根将老板叫醒，老板再把雕工叫来。雕工将一捆竹简抱进来，放在桌子上解开绳子打开让六根看。六根逐一轻声念去，字字珠玑，无一错漏。只是觉得题头上“心”字刻不满意，“心”字的左右两点散了，无力，压不住，叫再刻。

六根跟雕工到工作间，雕工拿纸笔叫六根重写“心经”二字，六根说用毛笔直接在竹片写好了。雕工就选了一根新竹片叫六根写。六根用心写了，雕工马上刻。这回雕工刻得极认真仔细，六根看到刻出来的效果有泰山金刚经的味道，才满意。

祝圣寺人山人海，六根挤在人群中。六根打小和尚观慧的手机，观慧出庙门接他。观慧将《心经》竹匾挂到客堂的墙上，主持自空师父看了直说好。

举行完仪式，中午在庙里吃饭。吃完饭六根回家，经六合旧货市场，六根进去转悠。六合市场有很多旧书摊，六根去淘了几本旧书。一本是郭沫若书写的毛泽东诗词，一本是齐白石书画篆刻，还有一本是堪舆风水。六根找了处有太阳的地方坐下翻看手里的书，忽而有锣鼓丝弦的声音往耳里钻，六根隐约听见了彩调声。他停下来，起身朝六合剧场走去。

果真有人在唱彩调，热热闹闹。剧场坐了不少人，台上唱的是《草鞋配》。以草鞋招婿挺有趣的。六根认为趣点一是里面有对对子。女主角出上联：“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假真假，假假假，假真假真，真真真，真心相爱。”且对联是变化着的，纨绔公子对不出，便自动退出。趣点二是一只老虎将一只腿长一只腿短的穷书生吓得两支腿一样长，治好一个瘸子。趣点三是那女主角一直蒙面出场，直到洞房花烛夜不被其丑所吓走的才能看到她美丽的真容。吊观众的胃口，待女主角拿下半遮面的纱巾，六根才发现那女演员就是他要找的那个白玉壶。

一连数日，六根在想戏台上出的那个对子。他对了几个，均觉不妥。一日閑坐漓江垂钓，眼睛盯着一江丰盈的江水，久不上鱼。心里发呆，有了戏台上的下联：“迷迷悟悟，悟悟迷迷，迷悟迷悟，悟悟悟，悟迷悟迷，迷迷迷，迷途知返。”六根收竿回家，将那对联潇潇洒洒地写了，挂到墙上。撰得了此联，他最想告诉的人是那女子。他不知道她是否也懂对联，剧本上肯定没有下联。第二天六根上完课再到六合剧场去看戏，那草台班子却走了，走得没踪没影，让他无法打听。空荡荡的剧场，六根由脚闲步，他发现小海报贴在舞台一角的墙上，近前去看。他看见其中有一张白玉壶的剧照，他有点不好意思，望望左右没人，才伸手去扯广告。广告糊得紧，又被另一张广告压着边。他怕撕烂，坏了照片，便小心翼翼用指甲沿四围边缘慢慢刮起。海报被揭了下来，边缘有损，白玉壶的剧照无损。六根端端地将海报夹在书里带回去放在床头。

六根将那个名叫白玉壶的女子藏在心里。藏久了，长草。草长莺飞，有时就乱六根的心。六根开始相思了。夜里睡不着，拿白玉壶的剧照看了又看，只是不厌。将照片放到枕头底下枕着，枕不多一会儿又拿出来，贴着脸儿瞅，瞅够了才去睡。

醒来，便骑着他的电动车满世界去找那个叫白玉壶的女子。从城南到城北，从城东到城西，只要彩调演出的地方，他几乎跑遍了，就是碰不着。六根只是不服气，桂林城就这么屁大个地方，他不信他找不到白玉壶。可日子一天天过去，白玉壶像雪花蒸化了，无踪无迹，就是找不到。

一日，六根吃过晚饭到玻璃桥看彩调。他沿漓江边走，到大瀑布饭店前再转杉湖到阳桥。过阳桥就是榕湖。玻璃桥建在榕湖上，连接岸与湖上一小块圆形陆地。夜里彩灯启亮，桥是琴弦，陆地是戏台，像只琵琶浮仰水面。戏一开场，那更是琴弦在拨动了。

六根早早买了票过桥去。露天演出，没有幕布，演员就坐在湖边化妆。六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那是秦玉山。秦玉山在勒头吊眉化妆，他没有看见六根，六根却在看他。六根手里要拿把扇子，扇子上多半是他自己写的墨宝，诗是自己作的。在书法行当里，能自己作诗写联是件很光脸的事，在别人眼里你是有文化的，没文化是弄不好书法的。六根坐在一棵桂花树底下，袖出一把纸扇，扇而非扇，非扇又扇，舞台道具一般，在指间把玩。偶尔用来赶赶蚊虫，打打节奏。

远远的，六根看见一个女子疾速打玻璃桥那边走过来，就是在千万人中他也不会错认的女子，他眼睛一亮，他认出那女子是白玉壶。六根想不到他左找不到右碰不着的那个女子，在这不经意间像天上掉下来的林妹妹，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白玉壶将拎的一个大包挂到一树杈上，脱了外衣，从包里拿出粉彩盒子准备化妆。秦玉山将一把椅子放到白玉壶的屁股底下，再附她耳根说悄悄话。白玉壶听了一笑，伸手扯秦玉山的耳朵。六根一看就知道他们关系不一般。白玉壶坐下来，匀脸，扑粉，抹彩，再精细地描画眉眼，然后贴片子，梳大头，戴上点翠头面，插上绒花，一个鲜靓的舞台旦角就呈现在六根眼里。

蚊子在湖面赶圩，乌泱乌泱天就黑了。彩灯启亮，锣鼓弦子响了起来，演出开始了。他们唱《王三打鸟》，秦玉山演王三，白玉壶演毛姑妹，载歌载舞热热闹闹的戏。秦玉山唱：打开东门送花来。白玉壶唱：叫声哥哥请进来。秦玉山唱：哥哥就进来。白玉壶唱：妹妹笑颜开……台上的白玉壶秦玉山拿着彩扇，边唱边舞，像两只蝴蝶，眉目传情。六根明白二皮说挖走白玉壶的人应该是秦玉山了。

七

明眼人都知道白玉壶与秦玉山是一对恋人，台上是一对，台下也是一对，双璧。白玉壶是只鸽子来来回回在舞台上飞，不谙世事。她所经所历皆从戏中来。她入戏，演什么像什么，身心俱迷。入戏深时，几天出不来，台上连台下，秦玉山就笑她戏痴。

他们常常到七星公园约会。白玉壶躺在草地上数天上云朵。云朵善变，数着数着，羊变成了狼。秦玉山不数云朵数树上的鸟，跟白玉壶赌单双。说：如果单，我亲你一口；如果双，你亲我一口。白玉壶说：横竖是亲嘴，不干不干！他们俩滚在草地上嬉闹，惊得雀儿蓬蓬飞。

缠绵不够，他们就去花桥酒店过夜。

恋爱往往糊里糊涂犯错误，白玉壶怀孕了。秦玉山说：还不够票子还没有房子没有车子呢，堕胎吧。白玉壶于是去堕胎。

第一次堕胎，白玉壶害怕，没底。脱裤子，上手术台紧张得牙齿打抖，手脚发冷。医生说：吃东西了没有？白玉壶说：早上只吃了点米粉。医生说：再去吃点。白玉壶就穿好裤子出医院去吃东西。

白玉壶散着脚在街上走，找吃的东西。她在一家超市门口停下来，见一位母亲推着婴儿车出来，就盯着看。那婴儿胖嘟嘟的，对她笑。白玉壶心里犹豫了，她打秦玉山手机，说她害怕，不想手术了。秦玉山就在电话里劝她不要怕，待他忙完，马上就赶到医院。

白玉壶进了超市，心散着脚乱走。她发现自己莫名地停在卖婴儿用品的货架前，东瞅瞅西瞧瞧，她不知该做什么。

她最后是买了一个面包一瓶牛奶坐在餐吧那里吃。餐吧那儿有书架，书架上放着许多杂志，她随意翻看。她发现上面的倩女和帅男都装，装快乐，惊人相似，这是一个消费快乐的时代。

回转医院，秦玉山已守在那儿。白玉壶去手术了。在手术台上，白玉壶大呼小叫，那是未经谋面的孩子向她的挥手道别。若干年后，白玉壶有了后悔，悔恨自己将一个鲜活的生命扼杀在腹中。

白玉壶没有请假，隐瞒着休息两天就登台演出了。新排演《祭塔》。白玉壶扮白娘子，秦玉山扮许仙。在漓江剧院连演三天。

演三天，六根就看了三天。《祭塔》改自《白蛇传》，它是桂林版的白蛇传。锣鼓响起来，弦子拉起来，灯光打出一片桂林山水。青蛇着青衣，白蛇着白衣，青蛇开道，白蛇随后。幕后音乐响起，唱道：“最爱漓江三月天，斜风细雨送游船，十世修来共船渡，百世修来共枕眠。”白玉壶一身素白装扮莲步出场，一个半托月亮相，唱道：“离了仙山到岭南，人间竟有这美丽的河川，漓江上杨柳丝儿将船儿轻挽，颤声中桃李花似这怯春寒。”台下叫好声响起。六根细细看去，到仙山盗草一节，六根看出了异样端倪，他断定白玉壶身体不适。她眼眸里含了幽怨，不该皱眉时皱了眉台步夹得紧而沉。该使十分力时只使了七分，该抬七分腿时，只抬了五分，该下五分腰时只下了三分。这是用内力，精气神的东西，若外行是看不出来的，粗心的人也看不出的，不熟白玉壶更看不出来。但六根看出了，他不仅看出了还替她担忧。一声：“断桥未断，却断了柔肠。”六根看出了白玉壶眼中的泪花。台下掌声四起。六根感觉太真了，他替她心疼，忽而他发觉自己的眼角也湿润了。他感到喉咙发干，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吐将出去。

演畢，六根请秦玉山、白玉壶吃宵夜。

农历七月半，民间鬼节。人人不见鬼，家家却要祭鬼了，且马虎不得懈怠不得。鬼从风，喜走水路。天一黑，人们纷纷到漓江边祭祀。人一多，警察便出动维持秩序。有专用于祭祀的白色纸袋出售，上面印有祭祀格式，用笔填上祭祀人和被祭祀人的关系即可。六根在滨江菜市日杂店买了三个祭祀袋，分别填写好父母和赵风雅的名字。江岸上一堆堆火燃起来，连绵一气，远看像两条火龙。人多，六根下到河滩上去烧，用石灰打四个圈，依次是父亲、母亲、赵风雅、过路神仙，在圈里燃起蜡烛点上香，插在地上，开始烧纸钱。烧完纸钱，放鞭炮。也有不放鞭炮的，只静静地烧纸。水里有人在放河灯，空中有人放孔明灯。一盏一盏在空中飘升。六根烧完纸钱在解放桥下碰见白玉壶，白玉壶在放许愿灯。她在许愿灯上画了两颗心，一根箭射穿了两颗心。六根掏出打火机帮她点里面的石蜡灯，火燃起来，灯罩被热气撑开，圆成一个灯笼。随着火焰的燃烧，氢气越来越多，灯飘飘欲飞，待灯高过头，白玉壶就将它放飞。让灯漂到天上去。放完灯，六根邀白玉壶到瘦竹斋去吃茶。说他得到一饼尚好的普洱茶正等人去品。

走过王城门洞，俩人来到瘦竹斋。进屋，上楼，烧水，沏茶，对坐着喝。茶至半酣，白玉壶向六根索要墨宝。六根要白玉壶为之研墨。六根拿出一把纸扇来。白玉壶站着，朝他微笑，静静地为他研墨，六根如在梦里。六根问：可要我写什么好？白玉壶娇羞一笑，低头道：把我的灵儿魂儿写到书法中去。六根说好。他眯缝着眼睛看白玉壶，一袋烟的工夫，白玉壶研好了墨。六根就取出那支妙笔，挥毫泼墨，竟是一首嵌有白玉壶名字的藏头诗。

那是一笔绝好书法，人见人夸。第一句：“白雪红梅傲霜枝。”笔若春蚕，蠢蠢欲动，那是白玉壶出场的台步。第二句：“玉兔月宫伴仙子。”笔如青烟，袅袅如挂丝，那是白玉壶的唱腔。第三句：“壶内纳得天地在。”笔走龙蛇，脱跳有致，那是白玉壶在蹁跹起舞。第四句：“一片冰心遇相知。”水决堤了，席卷而来，呛呛呛，锣鼓声震耳，转而一声裂帛，那是白玉壶眼里的晶莹的泪花与观众的喝彩！

八

金满月跟外面的男人跑了，跑得无影无踪。

半月后，六根在邮箱里收到金满月一封信。信里说不要为她担心，她过得好好的。离婚是迟早的事。她已委托了律师，不久律师会来找他。她还说她已怀上了孩子。

金满月怀上孩子了，这无疑是金满月给六根一记耳光，打击太大。医生无法证明的东西即科学无法证明的东西，她金满月给证明了。证明六根这个男人种子孬，他六根是个孬种。

这样看来，金满月不在桂林城当是件值得庆幸的事。六根要脸。

六根有一天碰见与金满月一起搓麻将的夏姐，她告诉他金满月在云南发了大财，做金镶玉的生意。由此六根心里更安妥了。

国庆节罗广生开车跟六根沿漓江下到阳朔兴坪去钓鱼。他们租了条船，泊在二十元人民币背景的地方，面景垂钓。天高云淡，云淡风轻，青壁高耸，日光晶晶。此处水深鱼肥，不多久，罗广生就钓上鱼。六根拿出一张二十元的人民币在看，看一眼手中的钱，又抬头望一眼面前的山水，像在甄别真伪，想找出钱的瑕疵来。罗广生说：上钩了！六根马上起竿，真的钓上一条大鲤鱼，四指宽。

收获颇丰，他们的心思就不在钓鱼上了，逆水而上，钓翁之意不在鱼，在乎山水之间。江上旅游船来来往往，一派繁忙景象。一路品山玩水，六根说：水波澹澹，望峰息心。罗广生说：水何澹澹，望峰起雄心。六根说：风不动，幡不动，心动。罗广生说：这山水怎么就看不厌呢？六根说：相看两不厌，唯有桂林山。罗广生说：每次来九马画山，我都要数马，但每一次马的匹数都不同。六根说：这就是大自然的魅力。他们就将船停下来，数马。一匹马，两匹马，三匹马，四匹马，五匹马，六根就数不下去了。罗广生数了一匹又一匹，好不容易数到八匹马，就数不下去了。重新来数，乱了，数到七匹就数不下去了。他不服气，再数，又再数，最后一匹马他还是数不出来。六根说：别数了，你天生中不了状元，没那个命呀，你知道么！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罗广生于是就笑了，笑完还是说：别急着走，让我再数数，我真不信，难道我眼睛有翳，看不出第九匹马来！六根说：眼睛有障眼法的，就像吃迷魂药，障住了，出不来局的。罗广生说：谁吃了迷魂药？六根说：谁都可能吃迷魂药，那二十元人民币就是一种迷魂药。

上岸他们把钓的鱼拿去饭店加工煮了，坐在临河的楼台上喝酒吃鱼。他们喝漓泉啤酒，一杯又一杯吃下肚，七分醉时，开始聊话，全是醉话，全是心头话。罗广生说：老兄，你猜我在桂林书法界最服谁？六根说：我不知道。罗广生说：你要不要听？六根说：讲。罗广生说：我最服的人是老兄你！六根说：想不想知道我最服哪个？罗广生说：我不知道！六根说：你猜猜么？罗广生说：猜不着，你说。六根说：赵风雅！

罗广生说：赵风雅是谁？六根说：我的书法启蒙老师。罗广生说：因为我服你，所以怕你，听说职工书协要与市书协合并，你要做下届书法大主席，是么？六根说：我做不了大主席。罗广生说：你愿不愿么？六根说：人各有志，我志不在此。罗广生说：你给我发个誓，说你不愿做大主席这把交椅。六根说：我用我第六根手指发誓，如果我有此野心，我就断了此指！六根真要拿刀砍手指，罗广生一把拉住，说：不用不用，这我就放心了！

两个都喝醉了，趴桌子上就睡了。睡醒，罗广生打电话叫人来开车回桂林。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六根与罗广生在兴坪钓鱼的事有人瞎传，传成了黄色花边，说六根与罗广生在阳朔西街艳遇一个女子，为了争那女子，六根断了第六根手指。

天热，人们涌向漓江，像下饺子，一个一个往江里蹦。六根坐在九娘庙码头那儿钓鱼。这里水急，他换了根手钓老鱼竿，这竿是赵风雅亲自用竹子做的，三米长，中指粗细，竿尖装一拃长牛角，做成竹节形状，若不是颜色不同，你根本看不出是一截牛角。牛角弹性好，耐拉。六根坐着溜边钓。水急不用漂。阳光将漓江水分出七彩碧色来，苍绿、草绿、豆绿、鹅黄绿、葱儿绿、橄榄绿、祖母绿，翠色撩人。九娘庙码头那里有六匹铜铸的马，四匹公马，两匹母马，夕阳落在一匹优雅的母马的后腚上。一只啄鱼鸟贴着水皮飞掠过来，不大，黑身白翅喙长而尖，它抓了只蜻蜓到岸上的水泥地上甩头翘尾啄着吃。吃完，又返飞江面，一飞一冲啄水猎鱼去了。岸上有几个钓鱼的在议论漓江禁渔的消息。胖子问禁几个月，瘦子回答说两个月。麻子说那些职业网鱼的是得好好禁禁才行，他们日日划着鸟排放网，一张网织得密密的长长的，从解放桥上放到訾洲，从訾洲放到象鼻山，细鱼小虾都不放过，不禁，漓江鱼非得杀尽不可。胖子接话说杞人忧天，漓江鱼哪里抓得完的，九牛身上扒根毛罢了。麻子说以前的竹壳子鱼，现在连影子都看不到了，恐怕绝种了。瘦子说毛扒多了得不到休养，总有扒光的那天，野生鱼种類变少，就证明漓江生态在变坏。胖子说搞不定禁鱼以后，竹壳子又会回来呢。麻子说变戏法呀，那么容易！

水流将钓线吃紧，蛛丝样牵着虚在水面。六根鱼竿在握如中医探脉，三指在竿上三指在轮，第六指触线，凭手感。有鱼吃钓，六根指头迅速转轮抖腕提竿，一条禾花鲤钓出水面。

夕阳撒在江里，碎成金子。有人在訾洲放风筝。纸鸢在天空飞，起起落落，有两只放得很高，像要高到云朵里去了。有风筝断了线，截截坠落，罩挂在河对岸一棵树上，像新娘的盖头。

有人跳河了。六根听到喊声，跑了过去，救人。

六根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从江里救出的人是白玉壶。

白玉壶疯了。

九

桃花塘精神病医院闷在一种热浪里，汗津津的，混着鱼腥草的味儿四处覆盖去。

六根与秦玉山在医院门口的小酒馆喝开了。闷喝。两人不说话，吃锅里的醋血鸭。两瓶三花酒落了肚，六根有了薄薄醉，眦眼相向举肘敲桌，对秦玉山说：掰手腕，谁输谁喝！秦玉山也有几分醉意，说：掰就掰，喝就喝，怕条卵！

六根端直身子，正正屁股，双足踩了踩地，选个合脚的地方，脚掌抵地脚趾抓地，气沉丹田，调好角度，伸掌等着秦玉山。秦玉山站起身，挪了挪板凳，将桌上的碗筷拂一边坐下，将右手掌与六根的右手掌扣上，掰腕就开始了。六根先不发力，只定住，让秦玉山掰。

这是一场心气的较量。秦玉山将六根的手腕从90度慢慢往下掰，70度，60度，45度。六根咬紧牙关，45度是秦玉山极限，他不能再前进半步。六根开始慢慢翻腕，像竹笋顶破地皮，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将倾斜的角度一一拨回，深吸一口气，用力，缓緩放气下压，将秦玉山的手背压倒在桌上。六根说：输了，喝酒！秦玉山酒杯一饮而尽。秦玉山不服输说：再来！第二盘秦玉山又输了，他还不服，又比了第三盘。

再比，秦玉山再输。六根压住秦玉山的手腕不肯松，说：你服不服输？显然秦玉山的手腕被压痛了，扭着身子瞅六根，说：服。六根说：告诉我白玉壶为什么疯？！秦玉山说：你放开我的手才说。六根说：说了，老子才放！秦玉山说：她听说我跟蓝海花要结婚就疯了。六根仍不放手，说：你这不搭调的臭小子，你究竟爱哪个女人？秦玉山说：听真话还是听假话？六根说：真话！秦玉山说：两个女人我都爱。六根手上一用力，说：鬼话连篇。我今天就是要教训教训你这个脚踏两只船的孬种！

秦玉山想开溜，往门外走。六根跑过去抄起门边的一根棍棒去拦，秦玉山左行，六根堵左，秦玉山右行，六根截右。两人左左右右虚晃了几回，手就接上火，六根退到门外的空地上，俩人打了起来。

六根横一棒，秦玉山只一闪，闪一边，躲开了。六根竖一棒，秦玉山又一闪，闪到石头边。第三棒，六根使出大力气，举棒从半空中劈将下来，只听见乓的一声，簌簌将那树枝带叶盖脸打下来。定睛一看，人没打着，棒打在石头上，断折两截。只一半在六根手里。树叶落下，有灰尘迷了秦玉山的眼，他弯腰揉眼睛。六根将棒丢了，两只手顺势把秦玉山的肩膀揪紧，往下按，秦玉山挣扎，六根照准秦玉山的裤裆飞一脚踢去，秦玉山就跪在尘埃里了。六根腾出右手来，提拳只顾打。

六根不松手，秦玉山龇牙咧嘴哇哇叫，两个都喝醉了，秦玉山说话结巴起来。六根说：知错了没？秦玉山说：知，知错了！

六根说：知错就改！

秦玉山说：我，我改。

六根说：发誓！

秦玉山说：怎，怎么发？

六根说：混小子，老子今天教教你！六根踉跄到厨房拿刀断去第六根手指，将它砸在秦玉山脸上。

秦玉山被唬住了，当即发了个死誓。发了死誓，六根才饶了秦玉山。

农历九月十九，观音诞，六根到祝圣寺皈依去了。皈依仪式简单而庄重，六根合十跪在蒲团上。燃香礼佛祝告后，自空老和尚说：能就答，不能就不答。

“不杀生能做到否？”

“能。”

“不偷盗能做到否？”

“能。”

“不妄语能做到否？”

“能。”

“不邪淫能做到否？”

“能。”

“不饮酒能做到否？”

六根没有回答。

皈依后，桂林城里便找不见六根的踪影。坊间盛传六根辞去所有职务和工作，去阳朔白玉壶老家陪护白玉壶去了。有人看见他们泛舟江上。

岁末，祝圣寺门外省春岩掉下来一块巨石，没人说得清缘由，只有自空老和尚知道自己要走了。那天，自空住持跟大伙儿围炉聊话。谈笑间说了句偈子：人从梦里来要回梦里去。话音落下，人就坐着圆寂了。

荼毗，烧出许多舍利子来，众人哄看。

杨丽达，作家，现居广西桂林。已发表小说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