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来,他来时,我应该是在看那篇写宠物狗的散文。我的确感觉有一点动静,像风刮起树叶,或者是纸张在掀动,我并没有多想,接着看稿,看到这一句:“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黑夜的宁静。”这种陈旧的叙述,从白话文以来就用,但凡有点阅读经验也不会再用。我又拿起一组诗歌,有一个词挺好,作者写道:浩瀚的牙齿。浩瀚两个字让我看到了不一样。一天天看自然来稿,看的多是倾诉、觊觎和渴望,很难看到野心,那种真正对文字有冲击欲望、敢于跳出常规、压不住、藏不了、跃跃欲试、欲罢不能的野心。只要有点迹象,我就会倍加珍惜,我希望能发现一些好作家,当然我最大的梦想是发现曹雪芹和君特·格拉斯,我觉得他俩是我攀不上去的珠穆朗玛峰。
我对高处的写作充满好奇。
看完整首诗歌,还是有些失望,作品没有野心不行,仅有野心也不行。
我想去斟杯水,调节一下情绪。我喜欢喝茶,绿茶,淡到无味的那种。我起身拿茶叶,又感到了那种风,从我脚下、头顶和后背一点点袭来。这才发现他倚着门框,弓腰,穿一件黑色夹克,拉锁一直拉到脖子。他看着我,感觉眼睛很长时间才眨动一下,我当时觉得那是专注,不过后来我回想这一刻,才理解那表情应该叫怯懦,或者虚弱更准确。我想刚才的风应该是他引起的,尽管我看不出他身上哪里能带来风。所幸当编辑久了,五迷三道的作者见得多,一般情况下也不为怪。我边倒水边问他:“有什么事吗?”
他这才挺直身子,往前探了一下头,又迅速地不易察觉地缩回去,说:“老师,看您挺忙的,不敢打扰您。”他把“您”咬得很死,像是刻意强调谦卑的态度。这就和一般写作者有了区别,很多写作者是以轻狂自居的。
我又注意了他,看不出准确年龄,应该在50至70岁之间,这个年龄段也看不出职业了,不过看脸色和气质应该不是体力劳动者。我还在犹豫,是不是该让他进来。他已经迟疑着到我眼前了。我只好拽过一把椅子,让他坐下。他坐下后竟然发出了一声很深长的叹息。这声叹息又让我看出了他和别的作者一样——他们都觉得自己经历坎坷,满怀悲愤。
果然,他开口就说:“老师啊,我这一辈子啊……”
我毫无兴趣,因为这个年龄的人经历的一切我们心中有数——大跃进、饥荒、“文革”……赶上哪一段都脱层皮,可是他们都赶上了,或者说,赶上的人太多了。当编辑要是听诉苦,一天到晚泡到太平洋也不管用,几乎每个作者都有一腔辛酸泪。我本来想给他斟杯水,这声叹息让我打消了这个念头,我开始琢磨如何打发他尽快离开——还有很多稿子等着看。
他屁股刚落座,就说:“王老师,我跟您说,我这一辈子经历的事太多了。我啊,我老家是山东人,爷爷做银匠,九岁跟着我爷爷来北京,我爷爷后来牛啊,给宫里打过簪子,那是后话了,刚来的时候……”
不止一次遇到这种作者,想跟编辑倾诉,认为自己苦大仇深,身世就是世界名著。其实这个年龄该明白,没有多少人对别人的悲伤感兴趣,除非你的悲伤能让人获益,我也一样。我立刻阻止他说:“你也看了,我这里稿子特别多,真没时间聊天,你要有稿子就放下,我看完和你联系。”
他愣怔了一下,说:“那我就不打扰您了,我写了一篇小说,您给看看。”说着从一个黑色斜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很厚,我接过来,竟然是新华社的信封。因为这个信封,我又着眼看看来人,没看出什么异样,就说:“你先回去吧,我先看稿子,看完咱们再谈。另外跟你说,我只是初审,还有二审三审,我说了不算。”他已经站起来,说:“这个我知道,我就是有话想说。”
有话想说,这最后一句话,让我动心了,他走之后我马上打开稿子,题目是《蚂蚁不配和我们同归于尽》,竟然看进去了。他的小说是这样的:
发现他们,源于全市文明城市大检查。我们把四年前的各种讲话、调查报告、批文放入垃圾袋,打电话给收废品的老头,东西不少,卖了一百八十六块钱,我和周健赶到陈贤标附近,三个人吃了一顿涮羊肉。吃完饭他们两个说有事,我自己回来,发现办公桌右腿下有一小片黑乎乎的东西,椭圆形,不太规则,星星点点。我以为是早晨不小心洒落的咖啡,就拿了墩布准备擦洗,刚要动手,却发现那片黑乎乎的东西是移动的。这让我吃了一惊。我急忙扔掉墩布,蹲下仔细观察,这一看不要紧,这竟然是一群蚂蚁。太不可思议了。我们的办公楼是本城的标志性建筑,六十五层高。几年前为了修这幢大楼,领导跑了二百三十一次主管部门,拆掉了两座桥,两栋名人故居。印象最深的,是当年住在這里的百姓,全部要迁走,哭爹喊娘,好像他们不是迁到楼里,而是迁到坟墓一样。
其实这些和蚂蚁无关,我说这些是想重申领导的话:“我们的楼来之不易。”而且,不是谁都有资格进入这栋楼的,进这栋楼,要求学历高、文笔好、五官端正。能在这座楼里办公,我们感到自豪。我们这间办公室在四十八层,阳面,我经常站在窗前,居高临下,放眼望去,一览众物小,那些剧院、广场、住宅楼、医院、学校统统和唇膏包装盒一样,至于人嘛,从这里看去,就是蚂蚁。
蚂蚁,我说到了蚂蚁,我说这么多就是因为我脚下这群蚂蚁。它们还在移动,集体移动,它们已经到了椅子下面。我意识到了,这群蚂蚁在搬迁。我们整理物品,把它们的家园破坏了,它们现在像当年犹太人出埃及一样,正要踏上征程,奔向它们的耶路撒冷。
我很好奇,它们是怎么上来的?四十八层,我在这里办公八年,从没见过苍蝇、蚊子,可以说,没见过除了人之外的一切动物。这群蚂蚁竟然在这里安家立业,它们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来的?它们要上哪里去呢?
关键是,迁徙,是谁做了这个决定,哪一只蚂蚁是这里的摩西?
我蹲下,仔细观察它们,它们的移动并不规律,有时快,有时慢,有时会停留一下。我知道,这一下在我是眨眼之间,在它们可能就是几天几夜,那些散落在周围的蚂蚁大多身负面包屑、茶叶渣、午餐罐头末之类,我能想到的适合它们吃的东西只有这些,或者是对桌周健的头皮屑。这里没有树木、土地和虫豸,脚下是安信地板,四周刷着多乐士墙漆,办公室是钢制办公桌,电脑椅是铝合金的,那些纸质文件清理之后,我确实找不到适合它们定居的地方。我理解了它们的踌躇。如果它们有思想,它们一定像屌丝文青面对雾霾发出一样的呼喊:哪里是我们的家园?
我好像真的听到了它们的呼喊。
周健回来了,他看见我蹲在地上,问:“找什么?”
我担心他看见这群蚂蚁,急忙站起来,说:“刚才笔掉地板上了。”幸好我手里拿着一支碳素笔。
周健哦了一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我感觉他的气息有些燥热,这让我的心绪顿时有些烦乱。我们从搬到这栋楼里就是对桌,我们熟悉彼此,我知道这个中午,周健应该做过什么。
但人类的争执无外乎钱权情色,我和周健之间也一样。在进入这栋大楼之前,我们都是北京大学的学生,我学历史,他学哲学,因此我们曾经被周围同事羡慕,我们自己也深感庆幸,因为有很多共同的话题,尤其是午饭后,我们可以去楼外散步,院子里有法国梧桐和小叶月季,夏天有阴凉,冬天有阳光,话题可以从福柯一直说到霍布斯鲍姆。裂隙就是从那次竞选科长开始的,我们都在争,没有什么对和错。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们互相争抢的结果是让陈贤标得到了这个机会。陈贤标随后在一次上访中受伤,那一瞬间,我有一种庆幸,能感觉出来,这种心情周建也有。很显然,遇到这种情况,谁当科长谁就得冲到一线,谁冲到一线谁也免不了挨揍,只是轻重而已。我们因为竞争失利幸免于难。
问题是,陈贤标因公受伤,即将得到提拔,他的位置再次空出来。我们瞬间又从普通同事再次成为最强力的竞争对手,不得不重又投入新一轮竞争。男人对于权力的渴望是一种生存本能。这个特殊时期,我们每个人都是蛰伏的猛兽,时刻监督着猎物的一举一动。刚才周健身上那种气息,在我看来有某种异样。这个时候,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
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我立刻去保安部,说我的手机掉了,好像上班路上还有,应该是掉在院子里,我想调看今天的录像。我很容易就发现了周健的身影,他的确是从部长房间出来的。
保安处长说:“没有看见您掉手机。”
我说:“看来我放忘了。”
保安处长狡黠地笑笑说:“您的手机掉得很奇妙。理由总是为目的而存在。”
我有些窘迫,但这没什么,这个楼就是因为有无数奔突的欲望而金碧辉煌。我也笑笑说:“这个楼里的每一个人都需要理由。包括你。”
我一直庆幸,我的手机幸亏没响。
回来时,周健正蹲在地上,我没有问他,我知道那群蚂蚁爬到他那边去了。
他抬头看我一眼,说:“怎么会有蚂蚁呢?”
想起自己刚才说谎,有些羞愧。但谎言一旦出口,就像驾车走错高速口,只有继续,倒车和改口只会更加凶险。
我装作刚刚看到,蹲下身来,说:“真的是蚂蚁,横空出世啊,从哪来的?”我还煞有介事地四下看看。窗外灰蒙蒙的,雾霾笼罩这个城市已经十七天了,我们几乎忘记了阳光的模样。
周健看得饶有兴趣,似乎没理会我在说什么。看了一会儿,他突然说:“我们要给它们安个家,明天保洁会把它们扫出去的。”
周健的话让我一惊,我能想到保洁员的墩布擦在这些蚂蚁中的情景——在蚂蚁的世界,一个巨大的不明物体席卷而来,暴雨如注,翻江倒海,它们要在惊涛骇浪中艰难求生,我甚至隐约看见几只蚂蚁,攀缘着我和周健的一根头发,那是它们生还的唯一希望。墩布所到之处,骨肉分离、死伤大半,鬼哭狼嚎、撕心裂肺。
我急忙说:“行,我们把它们留下。”
真要留下一群蚂蚁,并不容易。办公室每一个角落都干干净净,蚂蚁格外醒目。而且蚂蚁和我们之间有一座通天塔,我们无法交流,我们不能阻止它们一厢情愿的一些行为,这些行为绝大部分是危险的。我们拉开办公桌,希望在两个办公桌之间找一个缝隙,这显然不能做到,一条裂缝破坏了办公室整体格局,会让人觉得我和周健之间有了罅隙,像闹别扭的小学生课桌上那道楚河汉界的分界线。墙角显然也不合适,那里竖着一个书柜,放着各种重要文件,蚂蚁一旦爬进去,后果会很严重。再就是窗台下面,目前来看那是比较合适的地方,但那里阳光曝晒,蚂蚁会被烤焦,当然现在雾霾天气,谁能保证太阳一辈子不出来呢,我们不能把蚂蚁往火炕上赶。
只有我们两个人脚下的位置了。我爱穿运动鞋,桌子下放了好几双,桌下的空间本来就逼仄,给蚂蚁腾个地儿显然很艰难;周健脚大,爱打篮球,他桌下放着篮球和阿迪达斯球鞋,他的空间也很有限。关键是,蚂蚁是运动的,它们有自己的想法,我们要做的,是制定边界,告诉它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在這个地方是危险的。我们必须把它们限制在一定的范围内。
经过反复研究,我们决定把一个文件箱子腾出来,箱子是纯白色的,蚂蚁的行动可以一目了然,便于我们监督。箱子体积不大,四十公分,这在蚂蚁来说就是广阔天地了。把2014年各种文件放在箱子最上面,以示这是一个重要的箱子,不能随便挪动。箱子放在我和周健办公桌靠边的位置,我们俩谁都能看到,有情况可以及时沟通。周健先把自己的曲奇放进去了,我也毫不示弱,把上午刚买来的咖啡倒进去一些。周健又把东西倒出来,找出一个保鲜膜,放进去铺平,再把刚才倒在地上的碎末都扫进去,我又把杯子的水滴进去一些。如何把这些蚂蚁弄进去,让我们颇费周折,用扫帚不行,肯定让不少蚂蚁断胳膊断腿,好事办成了坏事,起码不能尽善尽美。最后我想了一个办法,找出一份过时的文件,撕开,上面洒满曲奇末,这些蚂蚁果然上当了,前赴后继,奔向这些白花花的文件上……也别说,自从清理了垃圾,它们就没什么食物了,尽管这是昨天的事,距离此刻只有不到两天时间,在它们的蚂蚁史中,就该是三年自然灾害了。
应该说,我和周健是要感谢这些蚂蚁的。自从发现了这群蚂蚁,我们之间又可以谈论时政、历史和其他一些话题,我们心照不宣,实现了久违的默契。每天上班之后,我们互相看一眼,其中一个人,有时是他,有时是我,找个机会,拿开纸箱子上的文件,那些文件也会更换,比如最近,刚刚召开了关于向陈贤标学习的动员大会,那份实施意见就在最前面。我们拿开文件,看看那些蚂蚁,我放进些米饭、肉末,周健竟然省下了一个鸡蛋黄,我们会心一笑,把食物尽量揉碎,周健把食物放入纸箱子,他的动作很优雅,好像下面不是一群蚂蚁,而是英俊少年心仪的、有着良好家教的姑娘。
陈贤标是我们屋里另外一个同事,更准确地说,是我们的科长。他去年到一个信访村蹲点,代表上级配合村班子一起做几个上访人员的安抚工作,你一定能想到,村里的地被一家企业占了,村民想多要点赔偿款,企业想少拿点,甚至不拿,矛盾很激烈。陈贤标在一次调解过程中被打断了腰。我们办公室就我们三个人,他自从腰断了之后就不再上班,来了也是看看就走,我刚才已经说过,他马上要提拔了。
我只顾看周健,没注意到蚂蚁爬上了陈贤标的名字,先是只有一只,后来发现有两只,从文件边缘爬出来,爬过陈,又爬过贤,再爬过标,它显然是在寻找食物,但它不知道食物没有在这些文字中,它不知道这些文字不生长玉米和大豆,也不能给予它咖啡和蛋挞。这些文字的意义是蚂蚁无法理解的。
我注意到这只蚂蚁和其他两只比,显然要年轻很多,它体态强健,动作敏捷,一旦决定会迅速做出反应。它身体的颜色是褐色的,有着透明的光泽,也许还没有像同伴那样变得黑亮、坚硬、成熟。它爬到文件边缘,那里有一个逗号,逗号是把一句话分开了。
我们由此还发现了一个有趣的游戏。那天吃完饭,有些无聊,我和周健把文件放到箱子里,我们把《关于向陈贤标同志学习的通知》放进去,打开第一页,等着蚂蚁爬上来,然后打赌,看蚂蚁会爬到什么字上。
周健说:“会在‘奉献上,‘奉献。”
“蚂蚁会喜欢奉献?”我抬头问周健。
“会。”周健说:“像穷人喜欢看豪门戏一样。”
“你喜欢吗?”我接着问。
周健愣了一下,说:“问题是,那是一块诱饵,我们都是一条鱼。”
“你怎么知道你不是蚂蚁,而是一条鱼?”我穷追不舍。
周健被我问得不耐烦,就说:“你敢说自己不喜欢奉献吗?”
这回我被僵住了,我不敢说不喜欢。但又不能认输,于是和周健较劲:“你敢说我就敢说。”说完我们两个都笑了。
周健说:“还是赌博吧,你说,蚂蚁会爬到什么字上?”
“陈贤标的标字上。”我说。我实际上瞎说,我怎么知道蚂蚁会爬向哪里呢。我以为蚂蚁的行动是布朗运动,毫无章法,后来我发现不是,它们有自己的规则。不是所有蚂蚁都往文件上爬,比如那只褐色的小蚂蚁,它就没有上来,即使文件上放了橄榄油炒制的牛排,它也无动于衷,好像洞穿秘密的巫师,它在文件下伫立、思考、而后放弃,终于让自己做了旁观者。
能看出来,它的拒绝很艰难,每次都有同伴在它身边停留,我似乎听到了它们对它的召唤,它每次都是爬几步,在我和它的同伴们以为它会一起行动时,停下来。后来,我发现,有一只和它一样颜色的蚂蚁爬到了它身边,它们耳鬓厮磨了很久,那一只稍微小一些,腹部有六节,是一只雄蚁,它们一定是一对恋人。雄蚁在对雌蚁做了很长时间思想政治工作之后,扭过身子,胜券在握,准备带着恋人,奔赴那些字。那只褐色的蚂蚁也跟着它爬了一阵,连我都以为它将追随而去,可它爬了几步就停下来,再也不动了。我明白了,它是在送别。它的同伴前赴后继,奔赴那些字里行间。在“良好风气”四个字上,停留着三只蚂蚁,看那状态,它们以为这里是芳草地,春天来到,百花盛开,松软的泥土里同类相生,彼此亲爱。但是很快,其中一只蚂蚁有了犹疑,它在“执”上盘旋了一会儿,又爬向“行”,对于蚂蚁来说,这是不短的路程,相当于人类的两站地左右。它在“行”上停留了很久,大约有三秒钟,我想它一定以为这里会有某种气息,像家庭主妇面对新上市的水果一样,为新鲜的、会让孩子们垂涎的味道而微微颤抖。但是很快,失望像一阵雾霾一样,让它的心绪暗淡下来。这些字甚至不是颜料墨,而是劣质的染料墨,温州产的那种,如果说味道,你能想到的,就是污染的河流里飘出的味道。
我们都赌输了,它们没有按照我们的意志爬行。我们把所有文件都拿来赌,尽管从来没有一次能够断定输赢,但这样的赌局总是让我们兴奋。
有一天,我们在用《关于流动人口的管理 问题》赌完之后,周健深受触动,产生了新思路:“既然人类的流动都有那么多问题,那么蚂蚁凭什么可以为所欲为?我们也要给它们实施一个治理方案。”
我对此不以为然。它们在盒子里,活动空间总共不过四十公分,还能怎么限制呢?又不能把蚂蚁捆起来,难道用透明胶布粘上它们?這个想法一旦萌生,我被自己吓了一跳。我担心周健也想到这个主意,急忙说:“我们可以给它们制定管理方案。”
周健听了,犹豫了一下,说:“不,我们还是要给它们自由。”
一定是周健的唾液喷溅到了蚂蚁群中,我看到蚂蚁们一阵骚动。
一连很多天,周健投身于对蚂蚁的培训工作,他做的第一件事是给蚂蚁念托马斯·潘恩的《常识》:
一些作者把社会和政府混为一谈,弄得它们彼此没有多少区别,甚或完全没有区别;而实际上它们不但不是一回事,而且有不同的起源……前者使我们一体同心,从而积极地增进我们的幸福,后者制止我们的恶行,从而消极地增进我们的幸福……
在进行到第三天的时候,他提出以后给蚂蚁喂食的事就不用我操心了。我的权利被无端剥夺,很生气,蚂蚁毕竟是我发现的。但因为几只蚂蚁和他争执起来,又显得很荒唐,最后我还是选择了忍耐。我的理想是人类管理者,而不是面对一群蚂蚁指手画脚。我也和那只褐色蚂蚁一样,选择做了看客,甚至把蚂蚁箱子直接挪到了周健一边。
桌子下有了空间,我把几双运动鞋重新刷洗,摆放整齐,换上一双耐克出去散步、晒太阳。我在第三天中午遇到了部长。部长也在散步,我在犹豫是不是迎上去套套近乎时,部长主动跟我说:“来,一起走走。”
起初,我和部长的谈话很紧张,我总是试图取悦部长,猜测他喜欢什么样的话题,比如我认为部长是领导,在最大范围实现个人意志必定是他的理想,换句话说,他一定希望拥有更大的权力。
部长问:“对工作有什么想法?”
我答:“部长,我觉得以您的才能,在我们这样的部门的确委屈您。”
部长没接我的话题,接着问:“你来几年了?”
“八年,部长,八年,八年不算长,您都来了十一年了。”我谄媚地说。
除了谄媚,我不知道该如何和领导说话。这是这个大楼塑造的。
“昨晚中国队对法国队那个球真臭。”部长突然说。
我一时有些受宠若惊,难道部长在迎合我的兴趣?我急忙说:“中国队教练不行,这要让您去当教练……”
部长没听我说完,看看表走了。下午我过得很忐忑,我不知道部长一走了之对我意味着什么。他不知道我其实并不是真要出去散步,而是看到他經常散步才投其所好。我每天都在他的必经之路等着他。
而现在,部长一走了之,我的未来陷入黑暗之中。我很想找一个人说说,但无人诉说,不能诉说,我能跟周健说:在你给蚂蚁进行培训的时候,我在取悦部长,但部长不买账。这话能说吗?跟同级别,或者地位更低的人承认自己的弱点和挫败,不是件容易事。但并不是一成不变,我们在掌握生杀大权的人面前,承认不承认自己的弱点,完全是个伪命题。面对权力,我们的自尊心从来都是刀砍斧剁不躲避,油煎火滚任蹂躏,只要能升迁,忍把羞辱当黄连,怒将嘲讽做苍耳。我们忍受这一切的信念就是:闯过此山成大道,一马平川走泥丸。
可此刻,部长离去的背影就是一座阴森森的孤山,横亘在我的面前,让我晚饭都懒得吃。
下班后,周健给蚂蚁朗诵了一段文字:
这个“愚人”便是被缩减成“生物蔬菜水平之上的人”。他的生活密不透风,他将整个生命倚靠在肉体这个最小的犄角里,不愿离开这个壁垒朝外迈出一步。他是屈从的,屈从于自身生物性的需要,这种屈从可能发展为这个人所有屈从的基础,由屈从自己开始屈从他人,屈从普遍的种种不合理的压力。
等他走了之后,我急忙打开蚂蚁箱子。几天不见,周健把箱子做了改造,原来白色的四壁如今写满了文字,仔细一看,都是当代最活跃的知识分子的名言。
我反对文化决定论。我以为历史是有因果关系的,但作为历史主体的人具有主观能动性,因此历史中的因果只能是概率性因果,而不是必然性因果。
……
我发现左上角有一块有些异样,仔细一看,下面还有一点纸,只剩一些字:“……在一个总争吵的微信群里,一位群友说,当争论发生时,谁的观点都可以被打折,这才是多元的本意。”
我明白了,这些内容并不是不变的,周健会及时更新。
我本来想和蚂蚁倾诉部长不辞而别的焦虑,看来,周健先我一步已经和蚂蚁倾诉了他的焦虑。我忽然不想再说什么了。
有什么用呢?
天黑下来,我没有开灯,我能看见房间里办公桌的影子、文件柜的影子、我自己的影子,但蚂蚁被黑暗完全吞没了。没有灯光,我根本看不见它们。
我盖上箱子,黯然离去。
慢慢的,我发现,周健果然赢得了蚂蚁的尊重。他投放的食物被蚂蚁踊跃分食,乃至只要周健站在箱子前,俯下身子,蚂蚁们就会纷纷爬向离周健最近的地方。它们发出嘶嘶的声音,看起来像是欢呼领袖的光临。而我的境遇越来越不堪,我投放的米粒已经干得像一枚枚小小的石子,咖啡被推到一边,它们蜷缩在一起,宁愿饿着也要等着周健来喂食。周健出差一周,这些蚂蚁甚至在绝食。那只褐色的蚂蚁怯怯地爬过来,被另外的蚂蚁阻拦着,好像它是背叛者和窃贼一样。它眼巴巴地看着我,我似乎看到了它细小的眼中微分子一样紧致的泪滴。等周健出差回来,蚂蚁们似乎能辨别他的呼吸和体味,蚂蚁们一阵骚动。当周健把从南方带来的各种零食放进去,我听到了蚂蚁的欢呼席卷而来。整个箱子都弥漫着节日般的气氛。
事情的变化是部长到我们办公室之后。部长来主要是告诉我们,这一次科长人选将改变上级直接任命的制度,在整个大楼实行演说竞岗,会邀请业内专业人员来评比,由本楼全部办公人员和下属部门投票决定,优胜者将获得任职机会。
我看见周健激动得脸通红,看起来像皮肤过敏。那段时间,蚂蚁成了他的演讲对象,我几乎每次到单位他都已经在那里讲上了,他全力以赴,志在必得,全部精力都用来准备演讲。
我和蚂蚁都在聆听。开始,蚂蚁像往常一样,三五成群,有的伫立在文字笔画之上静静听讲,有的在行文之间游走。我眯起眼睛,感觉文件就是它们广袤的大地,它们生活在点、撇、捺、横、竖的丛林中,偶尔有字母,abcdefg……组合成欧洲、拉丁美洲,甚至大洋洲的文字,带给它们异域的气息。它们已经很少大惊小怪,而是享受着这一切,像我和周健享受田园、森林和远处的白云一样。我甚至觉得,它们一定把周健的朗诵当成了天堂的牧歌。连我都开始沉浸在周健那被激情、不甘和跃跃欲试的情感反复蹂躏的粗犷声音。
根据《人类本能性法则理论》,私欲性是人的本性,无私是不存在的。而私欲性(私)的本性是利己和贪婪,因此,不受任何制约的权力者,一定在其私欲性的驱使下,通过特权和腐败的方式……
话音刚落,我看到蚂蚁们一阵骚动。它们急速打乱了刚才的格局,四处奔走,惊慌失措,鬼哭狼嚎,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海燕,大地震中逃生的众生。只顾朗诵的周健也听到了它们的骚乱,吃惊地停下来。他走近箱子,想弄清楚发生了什么,我看着他的步履、动作和弯下的腰身,忽然发现他就是一只蚂蚁。
我的后背刮过一阵冷风,我也感到了蚂蚁同样的恐惧甚至绝望。我知道蚂蚁们的世界只有四十寸,我和周健也一样,我们在这栋大楼里的四十八层,我们只能在这一层,我们和那些蚂蚁一样,无处逃遁。我和周健互相看了一眼,我在他的眼睛里也看到了恐惧。然后我们一起回头。部长站在门口。
我们不知道部长站了多久。
竞争上岗取消了,上级部门派来一位转业干部,他上班第一天就发现了我们桌下那只可疑的箱子。我们和蚂蚁的这场游戏当即结束了。
没有选择的余地,我们立刻就得把箱子扔出去。我和周健互相看了一眼,周健搬起箱子,他低头看了看,忽然泪流满面。这泪水滴到蚂蚁群中,箱子里一阵翻江倒海,我知道,蚂蚁们也知道,它们的世界末日到了。我听到了自己脊骨断裂的声音,我的腿在变软,头往前伸,两只手弯曲下去,接过箱子。箱子真轻,特别轻,你甚至感觉不到重量的存在。以前真没意识到,箱子会这么轻,如果不仔细看,根本不知道里面有成千上万只蚂蚁。
我看到了那只褐色的蚂蚁,它一定最早预感到了危险,它已经独自爬到了箱子出口附近,正拼命往外攀缘。我像一只蚂蚁一样,四脚并用,迅速往外走去,然后把右手深深探进去,一直探到它身边,它迅速从我手心里爬进了我的衣袖。
我突然感觉它在吻我,是的,它就是在吻我,我听到了它急促的呼唤,感觉到了它四肢的柔情,它炽热的小小身体和我相依为命的颤栗,让我勇气倍增。我弯下身子,加快脚步,义无反顾地往前冲去……
看完小说,我有些愣怔,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写好了稿签,准备送审。当我重新翻阅稿子,才发现没有署名,没有地址,没有联系方式,作者来无踪去无影。这几个月,我销毁了几百篇稿子,水平低不能刊用的、一稿多投的、三审没通过的、作者联系不上的,他的小说属于最后一种情况。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作者再也没有来过。我知道很可能再也联系不上他,但我又常常觉得他就在我身边,像当年一样,弓腰站立在门口;或者带着风吹落叶的声音从我身旁经过,我时常感到那种风在,他在。我无法销毁他那篇稿子,我甚至觉得销毁了那篇稿子就是销毁了他。那天,我突发奇想,给他写了一条微博:
我知道你在,你一直都在,你一定会在你想出现的时候出现,像你在想来的时候来了。这个我懂。你的小说我想送审,我不需要知道你的个人信息,像你无意这篇小说的命运一样。但我想告诉你,我把你的小说题目改了,这是我的权利。现在你的小说叫《我们不配和蚂蚁同归于尽》。
微博发出去之后,我忽然想流泪……
王秀云,作家、编辑,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出局》《花折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