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家国
十月底,杨善为回老家,准备盖房子。房子在老家的老屋场上盖,马上要开工。他先得做两个事,一个是找个落脚点,一个是找一个人做事。本来,他在老家有落脚点,就是自己的老屋,可老屋马上就要推倒重盖。老屋在河边,隔村委会跟乡上都不远,有一条水泥路连接从山上走的进城的公路。他想找的落脚点,最好就在老屋门跟前,还有,人家屋里要有能腾出来用的空房子,人也不要太杂。老屋周围,倒是有几家人家。比较来比较去,他觉得还是汪喜月屋里更方便一些。汪喜月的男人江明奎外出打工去了,她有一儿一女,儿子也在外面打工,女儿读书比儿子强,正在县一中读高二。还有,她家也没有老人,江明奎的父母都去世了。也就是说,她家横直就她一个人生活,人少,空房子又多。他还就看中了她家,想租她家的房子用。再说他要做的第二个事,实际上就是想找一个人做饭,为马上要施工的工匠做做饭。请人做饭,其实也简单,因为他又不请大厨子,请大厨子也没必要。他要请的人,只要茶饭还差不多就行,当然,炒菜还是要拿得出手。他晓得,在老家,这样的人差不多家家都有。他心里想的是,他要做的两个事,最好能变成一个事。要是凑巧,这两个事说不定还真能变成一个事。
江明奎家跟他家的关系还有一点儿历史渊源,也就是有亲戚关系,说有一点儿,是因为他的太爷是江明奎的太爷的亲姐夫。一代亲,二代表,三代了,尽管他们的太爷是郎舅关系,可到现在毕竟过了好几代人了。他跟江明奎,倒是自小都认识,小时候还经常一起上山砍柴,只是后来好像就越来越疏远了。因为他成人后就离开了老家,就是偶尔回老家他们也见不了面,江明奎家后来才在他家老屋旁边盖房子。江明奎的媳妇儿汪喜月,他就更没见过,不过,他倒是听老家人说过,汪喜月人长得还要得。老家人说人长得好,用词怪吝啬,不说漂亮,好看耐看,而说要得,也就是好的意思。他还听说她有残疾,左手多余一个手指头,是个六指子。人家说的意思,是说她要不是有残疾,江明奎还娶不到她,不晓得是不是这回事。头一回见她,是在前不久。当时,老家正在扩大乡集镇建设规模,也鼓励个人投资建房,他的建房手续已办好,他回老家找村书记杜长胜商量调地的事。在老屋场盖一栋楼房,倒是盖得起来,只是他嫌这屋场小了。为啥,因为他不是只想盖一栋房子起来。他的想法跟别人不大一样,还是喜欢传统的四合院儿。他的设想,就是要盖四栋房子。房子中间修个大天井,坐北朝南的正房盖个三层,自己用。东西厢房各盖两层,东厢房作为客房,西厢房一楼作为厨房、餐厅,二楼备用。正房对面儿是入口,建个大门楼跟大门厅,门楼两边是库房跟车库,只盖一层,大门外修个大场子,周围再做个围墙,围墙入口也做个小门楼。他想等自己老得差不多了,就回老家安度晚年。老屋场周围的地大多也是自家的,只有一坨地是江明奎家的。调地,当然离不开村干部。杜长胜去找过她,说她一时还没想好。那天是个大晴天,不大冷。下午大概三点多钟,他跟杜长胜去他家老屋场看地,后来,她就过来了。他记得,开始去的时候,她家门好像关着,可能是见他们来看地,才又回来。她跟杜长胜打过招呼,又跟他打招呼说,杨家老表回来了。看她头一眼,他就觉得,自己好像在哪儿见过她,到底是在哪儿见过,可又横直想不起来。她叫他们到屋喝水。
她家房子是个半新旧的房子,正屋有三间,一间堂屋,两间厢房,右厢房外还接了一间偏厦,偏厦的进深比正屋长,跟前走廊相接的墙上开了一道门。茅厕跟猪圈都在偏厦那边,房前的场子铺了水泥,她家屋里屋外整个看起来还算干净,也闻不到啥怪味儿。屋里桌椅也不脏,看不到灰尘。他们走进堂屋,她先递烟,烟是乡下待贵客的烟,十八块钱一包的黄鹤楼。她拿一次性塑料杯泡茶,茶是细茶,先泡点儿茶卤儿出来,滗掉一些,再把茶水倒起来。茶色清淡,不黄不红。喝几口茶,杜长胜说,这茶要得,能拿好茶待客的人家不多。她说,谢谢杜书记表扬。她又去拿吃的东西出来,把花生跟核桃搁在他们面前。花生面上没有泥污,肯定用水清洗过。花生是生花生,他们先吃花生。核桃面上搁着一个用来夹核桃的夹子,她边给他们夹破几个核桃边说,你们要是不嫌弃,吃得来,干脆就莫走了,遇饭吃饭,就在我这穷家小户吃顿便饭。杜长胜看他,意思是随他,他说随便。杜长胜的手机响了,接过电话说,有事出去一下儿,一会儿就来。
杜长胜骑摩托走了,见他的茶杯空了,汪喜月又给他倒茶,边倒茶边说,杨老板,我们两家还是不假的亲戚呢,你晓得不?他说,你的老公公,我自小一直都喊表叔。汪喜月说,看来我想多了,还当你不晓得。老表,你喝茶吃东西,我去做饭。
汪喜月去偏厦那边了,灶屋在偏厦里。生花生杨善为好像没吃过,今儿一吃也觉得怪好吃,他又吃了一些,才起身去屋外转。
他在屋外场子上转一转,去偏厦那边。猪圈跟茅厕隔偏厦不远不近,他去上茅厕,见茅厕收拾得也还干净。从茅厕出来,他去看猪圈。猪圈里有两头大猪,一头架子猪,也收拾得还干净,地面不脏,差不多看不到猪屎。
这是一个缓坡,坡下是田坝,有一股清亮亮的水顺着从山上下来的水沟,经过田坝,流到大河里。他注意到,沟里的水通過水管引到了汪喜月家。灶屋前边有个水龙头,他去打开水龙头洗手,洗过手,他索性用双手去接水,喝了两口凉水,觉得这水还怪好喝,有一丝甜甜的味道。碰巧,汪喜月从灶屋出来,正看见他接水喝,说,老表,你喝凉水,招呼肚子疼。他说,没事儿,我就是吃这沟里的水长大的,现在我想看看水压,还好,水压还不小。她说,没想到你还记得小时候喝过的水。他说,你不会不记得了吧。她眨眨眼睛,好像看了看远处,说,当然记得,我娘屋住在高山上,那儿缺水,吃水要走不少路去挑水,记得每回去挑水,都要喝半瓢水,把水喝饱。他说,我看你这偏厦旁边可以再搭一小间屋起来,挖个化粪池,做个带水冲式厕所的卫生间。她说,我们靠土地生活,种地用大粪又用惯了。他说,老茅厕仍然留着就是。她说,那要花多少钱?他说,其实也花不了好多钱。她说,晚饭我做清淡一点儿,行不行?他说,好,越简单越好。他又进灶屋去,灶屋看起来也还顺溜。他发觉一样儿东西,说,你生活水平不低,还有液化气灶。她说,还不就是来客了应应急?
杜长胜来了,汪喜月才开始炒菜。她手脚快,三下两下就炒了好几个家常菜出来。杨善为不喝酒,为了陪他,杜长胜也没喝酒。小菜有炒白菜炒洋芋片儿,别看这两样儿小菜,炒起来怪简单,可要炒出好口味儿又不简单。这两样儿菜一吃,他就晓得,她的茶饭还行。
吃过晚饭,汪喜月收拾碗筷,他们起身蹓跶。在屋外场子边,杜长胜小声问他觉得咋样。他晓得杜长胜是问他,看不看得中汪喜月的茶饭。这回回老家,杨善为请杜长胜帮他找一个做饭的人,杜长胜说,你吃几家饭就晓得了。他说,我看还行,你先去找她说说,看她啥意见。杜长胜就到灶屋去,跟她说。
这时,天要黑没黑,模模糊糊的,对面儿的山、山下的大河、几字形河湾,只看得出大致的轮廓。杜长胜从屋里出来跟他说,你再跟她具体说说。
汪喜月又给他们泡了新鲜茶,晚上天冷,她开了电炉子烤火。杜长胜说自己真老了,刚忘问一个事了,现在才又想起来。杜长胜又问她那坨地的事到底咋搞,她说,咋搞都行。杜长胜说,你嘴里没含着臊萝卜吧。她说,那就不斢地。杨善为接话说,杜书记当面,我们两家又不是外人,那坨地,除青苗补偿外,在行情基础上,我再多给你三千块。还有,我想租你家堂屋左边一间正屋,也就是前后两间屋,每月给你一千。我屋场那儿一开工,还想请你给我们工匠做饭吃,工钱每月给你开两千。你要是觉得合算,这三个事到时候我们都签个协议。杜长胜发觉,汪喜月眼睛亮了好几下儿。有好一下儿,谁都没吭声儿。杜长胜说杨善为,你简直就是个大菩萨,这好的事,汪喜月还到哪儿去找?汪喜月对杨善为说,人家说,老表是老表,萝卜还是三分钱一斤,老表,你咋对我这好哇。这话,杨善为好像有点儿不好接腔,斢话说,在开工前,我还想给你家做个卫生间起来,不要你出一分钱。汪喜月眼睛又猛地一亮,说,要不得,这咋要得,今儿晚上我简直就会睡不着觉。杨善为笑一笑,心想,看来真的碰巧,自己年前要做的两个事做起来其实怪简单,原本就是一个事。
临走,汪喜月叫他在这儿歇,杜长胜也这样说。他说到乡上还有点儿事,明天回城,过两天再进来。他请杜长胜先走,免得吃灰。他的车停在前边路口儿,是个越野车,底盘不低,跑山路正好。杜长胜一走,汪喜月到他车边说,老表,你要是后天进来,麻烦你把你表侄女儿江清明带回来。他说这名字起得好,问是谁起的名儿。她说,还不是碰巧?我还怀着江清明时,那时还不显怀,一天,一个算命先生从这儿路过,到屋喝水,说我怀的是个女娃子,应该会在明年清明这天出生,一辈子总会遇到贵人相助。当时我怪喜欢,给了算命人十块钱,还请他就便儿给娃子起个名儿,他说就叫江清明。哪儿晓得,第二年清明这天,江清明真的就出生了,你说怪不?他说,江清明学习怪好吧。她说,这我们又不晓得,反正她讨厌我们跟她说学习的事。他说,儿大不由娘,小娃子都这样。你去过县一中吗?她说,只去过一回,就是去年送她上学。他说,要不,明天我来接你,我们一起去接她。她说,屋里又是猪又是鸡的,哪儿走得开?
星期五中午,江清明打电话来。前天存了她的电话,要不他还不晓得是她。她喊他杨老板,问他今儿能不能进去。他说,你该叫我表叔。她说,哈哈,叫表叔好土好土,哪儿有叫老板好听呢?她的话音又嫩又脆,还怪好听。老实说,他好像还没听过这好听的嗓音。他问了她的放学时间,说到时候在进山的岔路口儿等她。
他原本还以为,她是个腼腼腆腆的女娃子,哪儿晓得看起来又不像。他还想过,她的左手是不是也该多出一个手指头。前天在老家,他留意看汪喜月的左手,却只看到过一两下儿。现在看来,还好,汪喜月的左手并没遗传下来。他们一见面,她就说,我们应该是老相识了,我见过你。他说,在哪儿见过,我咋记不得?她说,你是贵人多忘事。他说,那你说说,你在哪儿见过我?她说,不说,我要保密。他笑笑说,上车走吧。她说,现在正是吃晚饭时间,不如我请你吃点儿东西再走。他笑了笑,心想,她一定是肚子饿了。县一中在城郊,附近有不少面向学生的小饭馆儿,走进看起来还卫生的一家,他边叫打五个荷包鸡蛋,下一碗鸡蛋面,边给钱。她来抢着付账,他说,你只管等着吃就是。她问他咋不吃,他说,我不饿,你妈还等着我们吃晚饭。她说,我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那我就先打个尖。鸡蛋面煮好了,他见她吃得狼吞虎咽,一个鸡蛋只用两口就吃了。
从岔路口儿右拐进山,到他老家,原来要翻越一座大山,跑三个钟头,后来山下通了隧道,不到一个钟头就能跑到。
天刚黑,他们就到了。刚打过电话,汪喜月煮了腊肉,正在炒菜,喊他们到灶屋去吃砧板肉。腊肉先搁盐,吃砧板肉要吃腊肉,汪喜月挑一坨才出锅的半肥半瘦的腊肉,切了好几块厚墩墩的砧板肉。这砧板肉瘦肉肥肉的颜色怪正,一看就想吃,他一連吃了两块,不过感觉还是有点儿腻人,不敢再吃。正要离开灶屋,江清明左手端着装肉的盘子,右手用筷子夹着一块砧板肉,要朝他嘴里喂。他咧嘴说,真不能再吃了。可她依旧还是一个劲儿地直朝他嘴里喂,看来,这块肉不吃还真不行,他只有吃,把一块肉都包进嘴里。正要出灶屋,汪喜月说,赶快洗手,给你表叔泡杯酽茶喝。
一物降一物,酽茶克油腻,几口酽茶一喝,油腻感就溜掉了。
到底是还在发育的女娃子,江清明可真能吃,在城里吃了一钵子鸡蛋面,回来又吃了好几块砧板肉,吃饭又吃了不少东西。
汪喜月还给他准备了床铺,让他去看一看。他睡的床铺在堂屋左边正屋的里间儿,一进去,好像就能闻到一丝米香味儿,床单儿被里儿应该浆洗过。床上铺的是新单子,背面儿被里儿也都是新的,垫被子下边,还垫着电热毯。他正要跟汪喜月说点儿啥,只见人影儿一闪,江清明就躺倒了床上,边拿手摸着床单儿边说,这床上好香好香。汪喜月扬手要打她,她才起身,又把床单儿铺平整。
到堂屋烤火,他从身上拿出两个红包儿,给她们母女俩一人一个,说,前儿没准备,今儿算是头一回来认亲。江清明接了,汪喜月却不要。他说还是收下,汪喜月这才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接了。江清明打开红包儿点钱,说,六百,这也太多了,正好,我拿这钱去买衣裳。他说,买衣裳不要你花钱,我明儿带你去买。汪喜月说,老表,莫娇惯她。江清明朝汪喜月翻一个白眼,转脸又笑着对他说,那你啥时回去?他说,后两天都行,随你。江清明说,老板,你好看得起我哟。汪喜月说江清明,没大没小,还不赶紧去做作业?
江清明又磨蹭了一气,才去她房里做作业。他说,后天日期还怪要得,你看做卫生间能不能开工。她说,那还要请师傅。他说,师傅已请好,明儿早我去乡上找个货车把材料先拉回来。
第二天,水泥、沙子、红砖、瓷砖等建材都拉来了。第三天一大早,他就把两个大工一个小工接来了。师傅一来,他们就去偏厦那边合计,卫生间的活儿咋做。先挖化粪池,大工小工一起动手,挖坑的挖坑,拌砂浆的拌砂浆。
下午,他跟师傅交待完要做的活儿才走。江清明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眼睛除了偶尔看看车外,总会瞟瞟他,说,老板,你该不是就为了送我才进城吧。他说,是这样。她说,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他说,你每个周末是不是都回家?她说,差不多,下个周末,我还能坐你的车吗?他说,没问题,到时候我们还是在岔路口儿会合。她说,呃,听说你要在老家盖房子?他点点头,她说,那要盖多大的房子?他说,不盖好大,够住就行。她说,你还要回老家住?他说,老了,人一老就想回老家。她说,笑话,你老了吗?还差得远呢。他说,你妈老不老?她说,她呀,大老粗儿一个。他说,儿不嫌母丑,你不能这样说她。她说,反正她就是不理解人。他说,咋不理解,给你钱少了?她说,给我钱,她当然抠门儿,也不光是这。他说,红包儿她没拿去吧。她说,她可不是省油的灯,要给我抵算生活费呢。
快到晚饭时间了,他带她到一个农家乐饭馆儿先吃饭,再送她去学校。
县一中门外有水果摊儿,下车,他又给她买了一些吃的东西,叫她带上。她好像还不想进学校去,磨磨蹭蹭的。他叫她快进去,别误了上晚自习,她这才动身。她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好像还有点儿恋恋不舍。看着她进了校门,他才走。
第二天一早,他去称肉买菜,还买了一些烟酒跟零食。师傅靠手艺吃饭,吃喝不能薄待人家。到汪喜月家,还不到八点。
偏厦那边,卫生间的根脚、地箍已打好,马上就要下墙脚了。他说进度不慢,给师傅一人甩包十八块的黄鹤楼烟。
卫生间紧贴偏厦山墙的后边做,里间儿安大便器、热水器,外间儿做洗面台,摆洗衣机。里外间儿四面墙上贴瓷砖,顶上吊顶。上卫生间不用出屋,从偏厦过去有一道门进外间儿,过推拉门就是洗澡间跟厕所。
星期三的傍晚,他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短信说,老板,你在哪儿?我好想你!短信没署名,应该是江清明发来的。他觉得好笑,给她回复说,除了学习,你现在啥都不能想。短信又来了,她说,这我也晓得,可就是做不到。他摇摇头,把她发来的两条短信都删了。
这几天天气怪好,卫生间施工一天一个样儿。大便器装了,地面砖铺了,墙上瓷砖一贴,顶一吊,就要安热水器跟浴霸了。
星期五早上,他进城买卫生间要安装的东西,还买了个全自动洗衣机。本来,洗衣机他不想买,汪喜月家有个半自动洗衣机,可为了省事,他还是买了。中午,江清明就又发短信来,问能不能坐他的车回去。傍晚,他在县一中门前接她。上车,发觉是朝城里去,她问,我们不回去了?他说,去城里带点儿东西再走。
进城,他带她去了一家服装店,给她买了一套休闲服,又带她去鞋店拿了一双皮靴,一共花了将近两千块。她说,你一下子给我买这多东西,我妈肯定会吵我。他说,你不说,我不说,不就行了?她说,除了你,谁还会这么舍得?这事又咋瞒得住她?不过,也只能这样了。
上车,他问她肚子饿不,要不要吃点儿东西。她说不饿,他说,那就回去吃饭。过县一中,他把车靠边停下,下车,从后备厢里拿出一袋甜薄脆饼干跟一瓶水给她,说,你还是先打个尖,招呼饿坏了。她嘿嘿一笑,打开饼干就吃,边吃边说,好吃。
第二天吃午饭前,卫生间要装的东西就装利索了。洗澡间宽敞,用起来方便,热水器这面墙边做了个放东西的暗格,对面儿墙上钉了一排挂衣裳的挂钩。杨善为开玩笑说,卫生间的热水能用了,谁最脏,谁就先去洗澡。江清明说,这还用说?当然是我。吃过午饭,江清明就进去洗澡洗头,用了半个多钟头。换上杨善为给她买的新衣服,她才从洗澡间出来。她准备把换下来的脏衣裳全都洗了,可又不会用洗衣机,只好又去找杨善为。
人靠衣衫马靠鞍,才洗头洗澡,江清明的脸上红扑扑的,叫新衣裳一衬托,杨善为简直差点儿就认不出她了。她说,还是有热水器好,热水咋用都用不完。他说,哪儿有用不完的?啥东西都有个限度。她说,真没想到,在家里,还能这样洗头洗澡,你不晓得有好爽好爽,这简直就是从没有过的享受。老板,你就不能不给我泼凉水吗?他说,爽,以后你就多洗洗。她说,这还差不多。从偏厦过卫生间去,他教她用洗衣機,咋一步步地按功能键。
果然,江清明新衣裳一穿上身,汪喜月就看见了,说杨善为不该给她买衣裳。杨善为说没买,汪喜月说,老表,当我是三岁小孩儿?除了你,谁还会给她买?买衣裳买皮靴一共花了多少钱,你说一下儿,我全都给你。他说,我真没买,是她自己用结余的钱买的。她说,有了初一,就有十五,不能惯着她。他说,表妹娃儿,这样好不?这回你千万莫难为她,以后我听你的。
给汪喜月家做卫生间这几天,杨善为也在一步步地筹备自己开工的事。万事开头难,万丈高楼从地起,老屋里还有父母留下的杂七杂八的东西,虽然他用不上,可也要找个地方堆放。杜长胜帮他找了一个地方放东西,光搬运老屋里可有可无的东西,一个皮卡车就忙了一大天。老屋一腾出来,才能拆掉,平整地基。自己也要请工,请挖掘机师傅,还要看个开工日期。当然,开工前一天,挖掘机就要检修好,准备过来。工匠晚上睡的铺也要准备好,他睡觉的屋里加了一个铺,同样,租的另外半间屋又支了两个铺起来。还有,开工前,吃吃喝喝跟开工要用的东西都得划算好,准备妥当。
开工这天一大早,老屋屋场前,好几封鞭炮先后响起,好几筒烟花争先恐后地把一支支烟花射向天空,炸出一朵朵交相辉映的大彩花。
等烟花炸得差不多了,挖掘机开始挖老屋右边的偏厦山墙。还是机械厉害,眨个眼,偏厦的山墙就不见了。看着机械在一步步地挖掉老屋,老屋正在一下连着一下地变成灰土,那机械长臂好像也正在撕扯着他的心。他想起了父母在世的时候,这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家业。
虽然他已在城里生活多年,可他的根仍在老家。老家的土墙石瓦房子,是他父亲盖起来的,凝结着父母的心血。父亲在老家生活了一辈子,临走前还拉着他的手说,老家老业不能丢。父亲说的话,他懂。他说,等以后有钱了,我还要在老屋场上盖栋楼起来。父亲没吭声,脸上只是隐约笑了一下。其实,他也用不着再跟父亲说啥,只是把父亲的手又捏了一捏。现在,他仍清楚地记得,父亲卧在床上,左眼的大眼角儿里淌出一滴浑浊的眼泪。那时候,父亲已说不了多少话了。母亲先走,父亲紧跟着陪伴母亲去了。父母走后,也有人想买他家老屋,他当然不卖,老屋就空了几年。现在,他就在兑现自己对父亲的承诺了。
眼看着老屋就不见了,变成了几大堆还在喷灰的泥土。
怪,挖掘机挖出两条大黑蛇来,有人要去逮蛇,炖蛇汤喝。他没让要逮蛇的人去,心想,这两条蛇一定是替他父母在照看老屋,就让它们去给他们报信,老屋被推倒了,在开工盖新屋了。果然不假,眨眼间,两条大黑蛇就不约而同地朝老屋屋后奔去,肯定是去报信。父母的坟墓就在老屋后边,隔老屋有两三里路。
他打算,年里只把屋场平整好,等来年春暖了再请建筑工程队来施工,先做房屋基础。
平整屋场的工匠不多,加上他跟汪喜月,也就五六个人吃饭,除了早饭,每顿饭要么是四菜一汤,要么是六菜一汤。一般来说,晚饭会多炒两个菜,因为午饭不准喝酒,好喝酒的师傅晚上可以适当喝点儿酒。饭菜可口,大家都吃得来。
又过了两个周末,这两个周末,江清明回来跟上学,都是他接送。今儿是星期天,江清明又要坐他的车走,汪喜月不同意,叫江清明自己找车。江清明就不喜欢,嘴巴好像也噘了起来。汪喜月说,我打电话找车,人家也到门跟前来接你。江清明说,不,就不。他说,反正我到城里也还有事,送送她也是就便儿。汪喜月说,老表,你都成了她的专职司机了。他说,江清明这女儿有灵气,招人喜欢,我要是有这样一个女儿就好了。汪喜月说,反正我就觉着,不能再这样接送下去了。江清明插话说,有病。汪喜月说,你不得了了,有本事就再也莫回来了。他忙说,江清明,这就是你不对了,赶紧给你妈道个歉。江清明正在气头上,不给她妈道歉。他又把她拉到一边,说,看来,你连我的话都听不进去了。江清明这才又悄悄一笑,慢慢走到汪喜月身边,说,妈,对不起,刚才我说错话了,简直就是在放狗屁。汪喜月也噗哧一笑,说,你不能总是麻烦你杨家表叔,晓得不?江清明说,晓得,那我去收拾東西,准备走了。
进城,时间还早,他带江清明去一家农家乐饭馆儿吃饭,点了几个家常小炒,边吃东西边跟她说话。他说,可怜天下父母心,你得理解你妈。他发觉她不开心,想开导开导她。
饭后,刚把江清明送到学校,汪喜月打电话问他到哪儿了,等他吃晚饭,他说吃过饭了。
汪喜月家好像只有她一个人,他问师傅呢。她说,他们晚上都有事,吃过晚饭就走了。进屋烤火,汪喜月说,这好大一向,江清明每个星期都要回来,好像变了。他说,变化肯定是有,屋里有卫生间了,能用热水洗澡了。汪喜月说,我记得,她每回回来,每天都要洗澡。他说,这又有啥?说明她讲卫生爱整洁。汪喜月说,那她原来回来咋不讲卫生?他说,那还不简单?原来要烧水洗澡,多麻烦。汪喜月说,她跟你在一起,话多不?他说,嗯,话倒不少,还怪能说,这也正常,有的人跟亲人熟人不大爱说话,跟外人生人话就格外多。汪喜月说,不对,我总觉着哪儿有一点儿不对劲儿。他说,我发觉你有点儿大惊小怪。
冬月底,屋场就平整好了,场地施工暂时停止,施工人员从汪喜月家撤走。
腊月十几里的一天,汪喜月打电话,说明儿杀猪,请他进去喝年猪汤。他说行,她又说,刚好江清明放假,请你就便儿带她回来。其实,他晓得,江清明明儿放寒假,这几天,她给他打过不少电话,东扯西扯,说这说那。
见江清明从学校出来,又穿着那套衣裳,他就想给她再买一套好点儿的衣裳换洗。等她上车,他说,我们先进城去逛一圈儿。她说,你该不会又给我买东西吧。他说,你呀,想得才美。她说,人连想都不敢想,还做人做啥?
进城,他带她去一家服装店,给她买了一套一千多块的冬装。提着冬装出服装店,她问他,这是我的吗?他说,你说呢?她说,我哪儿敢相信这是真的?他说,不敢相信,那就退回店里去。她说,退货?那我可舍不得。他说,要不,就给你妈穿。她说,我妈哪儿能穿这套衣裳?他又转身进服装店,叫店主给一个四十来岁的妇女挑套冬装。上车,她说,你咋还给我妈买衣裳?他说,我还没给她买过,光给你买也不公平。她说,呃,你们俩是不是有啥?他说,瞎说,该打嘴。她说,你给我买的衣裳要多合身,就有多合身。他说,买衣裳,不合身谁还买?她说,老板,你对我真好,我该咋报答你呢?他说,你一个学生娃儿,想那多做啥,咋那多干话?
一晃就又过年了。过年那几天,江清明天天给他打电话。她说,过年好没意思,没劲儿,我们家全是女的,就没一个男的。他这才晓得,年前,她爸跟她哥没买到火车票,都没回来。她说,我好想你,你赶快到我家来玩。他说,该来时再来,不用你说。她说,呃,后天我要提前到校补课,你能来接我吗?他说,后天有事,不能进来。她不相信,他说,后天有个不能不去的应酬。
过两天,他还是进去了。
车刚上路,她说,老板,你不晓得,我有多想你。他说,不会吧。她说,真的,我想天天跟你在一起,好想好想。他说,你想到哪儿去了?她说,昨儿晚,我就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们睡在一起。他说,你在害相思病,赶紧回头,再这样下去,我就既不送你上学,又不接你回家。
把她送到学校,他又掉头进山。再过两天,老家老屋场的工地就要开工,他得提前进去准备。一到老家,他就去看老屋场。汪喜月也来了,说,这屋场好大,能盖好多好多房子。他说,要是你在这儿盖房子,你想咋盖。她说,就盖一栋能顶到天上去的电梯楼起来。他说,那不现实,盖高层水压解决不了,水上不去。她说,那你想咋盖?他说,就盖个四合院儿,四面都有房子,前后左右相合,互相都有依靠,看起来怪稳重。她说,在过去,四合院儿可都是大地主才有。他说,哪壶不开提哪壶。她晓得自己话没说好,有点儿不好意思,又说,你盖那多房子,咋用得完?他说,用不完,就出租。可她还是想不通,他咋要盖几栋房子起来。她想,这儿交通又不便,哪儿有人会来租房子,只是没说出来。
晚上,就他们俩吃饭。她煎了几个鸡蛋,打了一个瘦肉丸子汤,用酸辣子酸萝卜秆儿炒了个猪头肉。他喜欢吃这猪头肉。她做了四菜一汤,他说菜做多了。她说,今儿才初六,也还是过年呢。她拿出两个酒盅儿,还想喝酒,说,今儿还是你今年头一回来吃饭,就喝点儿酒。他说,你晓得,我不喝酒。她说,我也从没劝过你酒,就喝一点点儿,你不喝,我喝着也差劲儿。酒盅儿是小酒盅儿,一盅只装得下二钱酒。她只要他喝两盅酒,他才敢喝。头一盅酒,她敬他对她家的种种关心。后一盅酒,她敬他对江清明提供的说不完的帮助。这两盅酒,他都没理由不喝,不得不喝。
饭后,她先洗手,给他泡茶。喝一口茶,他才晓得,她给他泡了一杯酽酽的糖茶。喝下一口,那茶味儿简直就甜到心里去了。
他烤火看电视,她去灶屋那边忙。洗碗过后,她又去卫生间洗头洗澡。再到堂屋来,她又叫他眼睛一亮。她换上了他给她买的新衣裳,好像一下子变得年轻多了。不晓得是因为喝酒,还是因为才洗过头,她红光满面,光彩照人。
他去洗澡,又总觉得哪儿像有一点儿不对劲儿。回到堂屋,他发觉,大门门闩插了起来,电视也关了。她说,还早,来,再烤烤火。她又去给他倒了一杯茶,他说,这茶好甜。她说,该没甜到你心里去吧。这话他不好接腔,就没吭声儿。她说,老表,我问你个事,江清明是不是在谈恋爱。他说,我问过她,她说从没谈过,也不想谈。她说,有句话,我说不出口,也不该说,就是说,她是不是对你有意思。他想,没想到她问这,这还真不好说,说也不好,不说也不好。好一气,他都没吭声儿,到末了儿才说,好像看不出来。她说,你看不出,我可看得出。他說,是吗?她说,咋不是?你没说实话。他说,你放心,以后我会注意,也会想办法,让她能把心思集中到学习上,顺利考上大学。
先头,她开了他床上的电热毯,现在她又到他房里去,摸床,说,老表,床热了,睡不?他正在想,她是不是还有话没说出来,就是说,他想引诱江清明。她是不是正在想办法,打算防止他跟江清明发生有可能发生而不应该发生的事。她的话,他就没听见,说,你说啥?她说,我说床热了。
他去睡,关上房门。房门开门关门都没啥声音,也能关严,关得严丝合缝,可就是没门闩,不能插门。
刚刚关灯睡下,哪儿晓得床外好像有点儿啥动静。到一个人一下子钻进被窝儿,他才晓得,是她。看来,她这是送肉上砧板,由他剁。
他一下子明白过来,她其实是想拴住他,用这种办法保护女儿,提醒他别伤害江清明。
江清明还是经常给他打电话,他又不能不接,不接又会伤她自尊。
有一天,他送她上学。路上,他问,你不会是真想我吧?她说,你说呢,这还用问?他说,你要是真想我,那就要把精力集中到学习上,等考上大学再说,能做得到吗?车内一下子静得出奇,好一气,她都没吭声儿。后来,她说,那要咋做?他说,就是我们少在一起,少联系,我也不再接送你了。她说,其实,这也不是做不到。他腾出一只手,从身上拿出一沓钱来,放在手动挡操作杆下边,说,那好,要是真能做到,你就把这点儿钱拿上。她看一眼钱,你当我不敢?拿上就拿上。点点钱,她又说,这也太多了吧。他说,不多,你还要上一年半高中,回家的路费,少说也要一两千。
现在的女娃子简直就摸不清路数,他根本就没想到,江清明还会喜欢他。没办法,他还只有将计就计,将她的军,让她能把精力集中到学习上。他相信,时间总会冲淡一切,再过几年,她肯定会找到能终身依靠的人。
老家老屋场的建筑工地又开始施工了,做房屋基础,打桩,打地箍,做墙脚。
不久,老家又来了好几个施工班子。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县上已开始改建进山的干线路,要把原来从山上走的进山的干线公路改建成沿河边走的二级路,二级路要从杨善为家老屋场前边经过。这时,杨善为的四合院儿施工,一楼的主体已差不多做完。再过一两年,新建成的二级路车水马龙,四合院儿将会是大路、大河跟乡集镇边的一大风景。其实,杨善为去年就晓得老家的公路要改建。原来,晓得这消息的人并不多。杨善为想回老家做事,开一家有地道家乡菜口味儿特色、食宿兼营的农家乐馆子。
责任编辑: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