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中立
关于我爹是不是我爷爷下的种这件事,只有我奶奶心里有数,别人都是瞎猜。不过有人说我爹是哑巴的儿子,这话乍听上去似乎有点逻辑,因为1939年夏天,哑巴到我家当帮工时,我爷爷已经被鬼子的狼狗咬伤了。伤口溃烂化脓,把整个坑村的蝇虫都招到我们家来。那个夏天,我奶奶不得不像当年在成家班戏台上唱戏那样,抖着一方绸巾,不停地驱赶纠缠不休的蝇虫。我爷爷一直发高烧。他大概知道自己要死了,便在偶尔清醒的时候,断断续续地嘱咐我奶奶一些后事。有一天,他叫我奶奶把挂在门后面的一条皮鞭拿给他。我爷爷摩挲着用了20年的鞭子,脸上表情复杂。我奶奶想,他一定是想着他驾着他的马车走南闯北的日子呢。得说一下,在我们坑村这一带,主要出产高粱和玉米,每年收完大秋,坑村人就驾着马车,载上高粱和玉米,去青龙或滦州对换麦子、小米、荞麦、煤粉、木柴等诸多过日子的东西。车把式们一路向北,昼伏夜行,抄小路,避大路,躲炮楼,走上一趟,着实是件不容易的事。那时候,过了滦州就是山区,常遇抢匪出没。其实所谓抢匪也不是什么杀人越货的大贼,都是些好吃懒做的山民,手头紧了,合伙出来劫道,捞点外快。遇到这样的抢匪,就要看车把式的鞭头子硬不硬了,硬,能把抢匪镇住,不硬,就得乖乖卸下三两袋粮食。或者更多,这得看抢匪的胃口大小。
那时候,有马车的人家不多,没马车的人家就得雇别人的马车走。所以,在我们坑村一带,车把式是受人敬待的,不光有脚钱,还有酒吃,逢年过节还有谢礼,通常是一只草鸡,或者两斤点心,有大方人家,想着来年还得麻烦车把式,就送半个猪头,或者三两斤猪油。
每年到了冬子月,我爷爷就驾着我们家那辆马车,跟三五个(有时十来个)车把式结伴同行,一起走青龙。在我们坑村一带的车把式中,我爷爷的鞭头子算是最硬的,一鞭子下去,能把我们家那匹青鬃马抽一个跟头。我爷爷是所有车把式中惟一没有被抢过的。不是抢匪们不搶他,是他那条鞭子叫他们近前不得。我们坑村一带,至今流传着我爷爷一条鞭子逼退抢匪的故事。我奶奶活着的时候,我听她无数次地讲过。我奶奶是唱过莲花落的人,她的讲述,总是比别人讲得细腻,声情并茂,让我身临其境。
我奶奶说,那是我爷爷被鬼子狼狗咬伤前一年腊月十九夜里的事。十八十九是一夜的月亮,正好赶路。我爷爷他们天一擦黑就过了滦州,进入昌黎山区。一路上没人说话,只有马蹄踏响山路的声音。越往北走山越深,路也逶迤 。好在马是有记性的牲口,路走得熟了,也不用吆喝。我爷爷的马车总是打头的那一辆。我们家那匹青鬃马口儿轻,腿脚利索。我爷爷坐在车耳板上,怀里抱着他的鞭子。后面的车把式可以眯一会儿眼,但我爷爷不能,他得瞪大眼睛,观察前面的情况。他们在进入一片树林之前,突然被十几个人拦住了。那些人手里都握着镰刀,扁担,或者粪叉。我爷爷一下就看出他们是附近山里临时凑合的一股抢匪。我爷爷“腾”一下从车上站起身,握紧了手里的鞭子。这是一声号令,后面的车把式也像我爷爷那样,站在车上,握紧鞭子。我爷爷盯着抢匪,抢匪盯着我爷爷。我爷爷说,诸位好汉爷们,兵荒马乱的,都不是好过的日子,这次我们车上拉的都是别人家的粮食,失多了没法跟人交代,请诸位让我们一条小路,容日后报答。不行!手里拿着镰刀的那个人说,每辆车上卸下一半粮食再走!我爷爷原本想,倘若像往常一样,每辆车卸下一袋半袋也就认了,没料到如此大的口气。我爷爷犯了倔脾气,拿鞭子指着那个人说,都是过苦日子,总得给人留条后路吧。那人也不多话,挥了下手里的镰刀,一伙人闯了上来。他们大概懂得擒贼先擒王的道理,留下两个人看住其余的车把式,剩下的人全部扑向我爷爷。我爷爷这一刻才明白这伙人是惯抢,抢出门道来了。我爷爷在刹那间落掉了身上的棉袄,手起鞭落,左右开弓。整个过程,居然没有人说话,只有鞭梢划过夜空时尖厉的呼哨,和落在人身上时沉闷的噗噗声。几个回合,他们居然近不了我爷爷的马车,而他们所有人身上的棉衣都被我爷爷的鞭子撕得零零落落,棉花套子落了一地。那个拿镰刀的人,棉帽子被我爷爷的鞭子抽开,头顶抽了一条口子,血滴滴答答往外淌,淌了满脸。后来我奶奶说,我爷爷手下还是留了情的,我爷爷曾经一鞭子抽掉了勺子家枣红马的耳朵。那夜,假如我爷爷想要那伙人的耳朵或者鼻子,那伙人会全都成了丑鬼。后来,那伙人没有再进攻我爷爷,但他们又不甘心就这样离开,就站在那里跟我爷爷对峙。我奶奶说,那伙人都是趁天黑临时凑到一块儿的,谁也认不清谁,他们害怕天亮了互相认清,那样会很难为情,毕竟不是正经土匪,正经土匪是看不起车上那点粮食的。那夜,那伙人终于在天亮之前放弃了和我爷爷的对峙,钻进树林,四散而去了。
而我爷爷因此在我们坑村一带,更加受人敬待,连勺子也对我爷爷敬待起来。因为我爷爷曾经一鞭子抽掉了勺子家枣红马的耳朵,害得勺子不得不将枣红马杀掉,他一直对我爷爷很不服气。我爷爷逼退抢匪那件事之后,勺子不得不让自己对我爷爷敬待起来。后来,他和我爷爷成了看上去很要好的朋友,经常一块儿走青龙,还一块儿在坑边上对着盛开的荷花和水面上奔跑的水蚂练“蜻蜓点水”。但我爷爷临死之前,居然没把他的鞭子传给勺子,而是传给了外乡人哑巴,这是让坑村人很费解的一件事。
关于“蜻蜓点水”,我奶奶也讲不太清楚。因为我爷爷和勺子做这件事的时候,总是做得很隐秘,这导致了我奶奶始终不能把这件事讲述得像其他事情一样精彩。
据我奶奶讲,我爷爷被鬼子狼狗咬伤的前一年,他在青龙的深山里,路遇了另外一帮车把式。那帮车把式来自山东济州,我奶奶说是离水泊梁山很近的一个地方。我奶奶是唱戏出身,当然知道水泊梁山是好汉聚义的地方,她私下把那帮车把式当成了下山的梁山好汉也说不准。当时,我爷爷和他们结伴而行。他们一直在议论“蜻蜓点水”的话题。我爷爷之前也是听说过“蜻蜓点水”的,知道那是一门俗称“点穴”的绝技,只是从没有见识过。走着,突然有两个山东车把式打起赌来,一个瘦脸的车把式气呼呼地跟另一个胖脸的山东大汉说,你一鞭子把我梢马的腰子打掉,我才承认你练成了“蜻蜓点水”,打不掉,你就是吹牛!胖脸的山东大汉说,我要是能打掉呢?瘦脸的说,杀了梢马下酒。若是你打不掉呢?胖脸大汉说,我车上的粮食全都归你。说定了,胖脸的山东大汉扬起鞭子,鞭梢在空中优雅地踅了个圈儿,然后直奔了梢马耳根处。我爷爷看得清楚,那匹梢马骤然颤了一下身子,嘶鸣一声,奋蹄而去。那瘦脸的车把式便笑了,说,我看你这“蜻蜓点水”是给马提神的绝技呀。胖脸的大汉也不吭声,只顾有滋有味地吃着旱烟。走了大概五六里路,到了他们经常落脚的一家车店。说来奇怪,刚刚在店前停了车,那匹梢马突然倒地,任瘦脸车把式怎样鞭打,梢马仍是一动不动。胖脸的大汉说,梢马废了,认输吧。随后有人从店家借来一把刀,将梢马杀了看,果然是掉了一边的腰子。山东人到底是豪气,痛快地将马肉交店家煮了,又搬下车上的酒坛,开怀畅饮。我爷爷也被邀请过来入伙儿。我爷爷知道山东车把式好酒,车上宁可少装几袋粮,也要装上两坛烈酒。
我爷爷怕醉了耽误赶路,喝过一碗就歇了。傍亮时起来喂马,看见胖脸的山东大汉独自在院里练鞭子。院里有一棵雪梅树,雪梅花开得刚好热闹。山东大汉的鞭梢一片一片地剥着花瓣,树底下一片银白。我爷爷说,师傅练的可是“蜻蜓点水”吗?大汉说,雕虫小技而已,不值一提。我爷爷是个有心的人,暗暗记住了他的鞭法。后来,我爷爷一直隐秘地练习“蜻蜓点水”,我们坑村没有雪梅树,但我们坑村的水坑里有盛开的荷花和奔跑的水蚂。我爷爷坚持在夜里练习,但他一直没有练成“蜻蜓点水”,直到死仍是一知半解。
我爷爷死的时候,坑村一带所有的车把式都来凭吊他。他的葬礼非常隆重。八路被服厂赠了一套新被褥,因为我爷爷活着时,经常驾着他的马车,帮八路被服厂运送被服;我们坑村的大财主仁五爷亲自拎着灯笼,给我爷爷照亮西去的路,因为我爷爷活着时,每年都把仁五爷家的粮食运到青龙,换回麦子,小米,荞麦,煤粉和木柴;哑巴驾着我爷爷撇下的马车,把我爷爷的棺椁拉到坑边埋了,因为我爷爷把他的鞭子交给了哑巴。对于一个优秀的车把式来讲,他把鞭子交给谁,就等于把身后许多事托付给了谁。
坑边水土滋润,是我们坑村最好的墓地。
我奶奶说,我爷爷临死前把他的鞭子交给哑巴而没有交给勺子,是他一直对勺子心存芥蒂,因为勺子一直喜欢着我奶奶,这让我爷爷心里很不舒服。虽然有一阵我爷爷和勺子一块儿在坑边练习“蜻蜓点水”,那是面子上的事,暗地里的不和依然存在。
其实后来,我听坑村人讲过我奶奶和我爷爷,还有勺子之间的事情。我奶奶跟我爷爷过日子之前,是成家班的名角。我奶奶会唱很多落子戏,《杜十娘》《杨乃武与小白菜》《点秋香》《十八相送》《碧玉簪》,还有很多我说不出名目的戏。我小时候,常常听见奶奶冷不丁地唱出几句来。在我的印象里,她喜欢坐在老院里那棵酸梨树底下,阳光从宽大的树叶间漏到她脸上,让她干瘪的脸颊看上去充满了倦意。她总是长时间地仰着头往树上看。我始终猜不出她在看什么。她看着看着,突然就唱出一句来。她经常唱的一句是“梁兄花轿早来抬”。我知道这是《十八相送》里的戏词。我奶奶好像很喜欢这出戏,她在咽气之前还叫了一声“梁兄”。叫得很模糊,当时怕是谁都没有听明白,事后反复判断,才敢肯定是“梁兄”这两个字。我想,在我奶奶心里,肯定是有一个真实的“梁兄”,让她用一生的时间去思念。但我不敢肯定这个梁兄究竟是谁。有一段日子,我热衷于搜集我奶奶一生中经历的琐事。我跟很多坑村老年人打听过,包括后来帮我奶奶养大了我爹的勺子。勺子说,我奶奶怀着我爹的时候特别想吃酸梨。那时候,我们家院里的酸梨树正年青,结了满枝的酸梨。那些酸梨藏在叶子底下,颜色一天天变暗。酸梨的颜色暗了,就预示着这枚酸梨成熟了。勺子经常看见我奶奶站在树底下,指着树上的某一枚暗了颜色的梨子,嚷着那个,我要那个。哑巴就准确地把那个被她指定的梨子摘下。哑巴摘梨子的方法很别致,不是爬树或者用长竿捅掉,而是用手里的鞭子去抽。我奶奶指到哪个,哑巴的鞭梢就准确地抽到那个梨子的蒂根处,几乎听不见什么声响,梨子就顺从地跌到树下来。勺子只是站在远处看,心里有些嫉妒哑巴。但勺子没有哑巴手上的功夫,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们把摘梨子的游戏做得兴高采烈。我由此想到晚年的我奶奶,她喜欢站在枯败的酸梨树下向上张望,一定是怀念着当时的情景。那么,她心目中真实的“梁兄”可能会是哑巴。我只是这样猜测,我不敢说我的猜测有多少道理。
我奶奶唱戏的成家班,跟戏圣成兆才没有一点关系,但或许是沾了这个“成”字的光,找我奶奶她们戏班唱戏的人蛮不少。我奶奶她们的戏台子常常在邻村操办红白喜事的人家搭起来,我爷爷是每场都不落的。他骑着他的青鬃马,扬着鞭子,天一擦黑,便迫不及待地从我们坑村奔驰出去。勺子说,事实上我爷爷不是去看戏,他是去看唱戏的我奶奶。而勺子自己也是每场不落的。后来,在我成功搜集了我奶奶不少琐事之后,恍然悟到勺子也不是单纯去看戏的,他像我爷爷一样喜欢唱戏的我奶奶。他的枣红马奔驰出我们坑村的时候,他的心情和我爷爷一样急不可待。但是,当他们各自骑着马站在戏台下面时,总是麻烦不断。勺子的枣红马是一匹母马,我爷爷的青鬃马是一匹公马,它们总是能突破来自驭手的阻力而兴奋地纠缠到一起。这让我爷爷非常恼火,一怒之下,手起鞭落,枣红马的一只耳朵血淋淋地飞上了戏台。台上的人都吓蒙了,只有我奶奶微笑着看着气犹未平的我爷爷。她喜欢我爷爷的强悍。后来,她离开成家班嫁到我们坑村,成了我奶奶。
掉了一只耳朵的枣红马丑陋不堪,勺子不得不将它杀掉了。我爷爷明白,勺子表面上不说什么,心里是有些记恨的。这也是我爷爷把他的鞭子交给哑巴而不交给勺子的原因之一。
我奶奶嫁到坑村不久,我爷爷就被鬼子的狼狗咬伤了。我奶奶一生都觉得我爷爷被狼狗咬伤,并因此丧命是她的过失。她一生都在为那次过失忏悔,她认为倘若她不是在看戏的时候突然失踪,我爷爷就用不着满世界去寻她,也就不会碰到鬼子的巡逻队。所以,我爷爷死后,她坚持着一生都沒改嫁。那时候,她才26岁,又是兵荒马乱的年代,我能够想象出她一个女人撑着一个家有多么不容易。所以,我很能理解她在艰难的岁月中靠近朝夕相处的哑巴。对于我们坑村人猜测我爹是哑巴儿子这件事,我不但从未觉得反感,甚至一定程度上有点认同。有那么一阵子,我非常希望了解有关哑巴的一些事情。但我奶奶乐意为我讲述的,只是她第一次看见哑巴的情形。我想,那个情形可能是她一生的记忆中最为深刻的一幕,因此,她晚年坐在衰败的酸梨树下讲起那情形时,依然能够讲得非常清晰——
那是个阳光很好的上午,我奶奶抖着一方红色绸巾,为我爷爷驱赶着伤口上的蝇虫。伤口溢着脓水,看上去像一枚踩烂了的酸梨。那一刻,我爷爷刚好清醒着。他叫我奶奶帮他擦下伤口。我奶奶就把绸巾用热水烫过,小心翼翼地抚过他的伤口。我爷爷,一个多么强悍的人啊,他居然不能平静地忍受我奶奶的绸巾抚过伤口时,给他留下的痛苦。我奶奶每擦一下,我爷爷就痛苦地惨叫一声,尽管我奶奶把手放得那么轻慢。我爷爷的惨叫,让院里的青鬃马暴跳不已,它不停地像我爷爷一样嘶叫,小耳朵惊恐直立,四蹄乱踏,几欲撞出圈着它的栅栏。仁五爷焦灼地倚在炕沿上,他频繁地擦着额上不断渗出的汗粒子。哑巴站在他旁边,垂着手,面无表情,看上去是个非常木讷的人。仁五爷说,哑巴能够听见别人讲话,只是自己不能说。仁五爷说他只是看中哑巴是个男人,能干点体力活儿,就把他介绍到我们家来帮工,不用付工钱,每天三顿粗饭即可。仁五爷又说,眼看就要秋收了,十几亩庄稼需要有个男人去收拾,也让哑巴有了吃饭的着落,这是一件不错的事。我奶奶偶尔抬头看哑巴一眼,正碰着哑巴的目光。我奶奶说,哑巴的目光里有一方红艳的绸巾在抖动,像一尾火苗舔着他的睫毛。那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个头比我爷爷要矮一点,背有点驼,这让他看上去有种老态的瘦。大概我爷爷当时有点怀疑哑巴的能力,就问他,你能驾马车吗?哑巴点了点头。我爷爷就叫我奶奶把挂在门后面的鞭子递给哑巴。当时的仁五爷和我奶奶心里都为哑巴捏了一把汗,哑巴那么单薄的一个人,弄不好会被暴躁的青鬃马乱蹄踩死。有那么一会儿,我奶奶心里居然有了一点对我爷爷的埋怨。但是我奶奶和仁五爷的担心很快就被哑巴出色的表演打消了。他让所有的人不得不相信,他原本是个出色的车把式。
关于哑巴降服青鬃马的过程,很简单,但我奶奶总是讲述得非常精彩——哑巴拎着我爷爷那根鞭子走近栅栏。他刚刚打开栅栏门,青鬃马便迎面扑过来。它终于找到了撞出栅栏的机会。它那么不管不顾地扑过来,根本没把眼前这个单薄的男人放在眼里。也许在它看来,他就是一小块石头,或者一截窄浅的壕沟,它只需轻轻一跃就会过去。它压根就没想到,这个男人手里那条鞭子,那么优雅地在它面前晃了一下,鞭梢不偏不倚落在它耳台上,顿时觉得有一股不可抗拒的麻木的力量,瞬间吞噬了它四蹄上的力量。它先是不由自主地失了下前蹄,然后,它站住了,动弹不得,所有奔驰和挣扎的欲望刹那间云消烟灭……哑巴走了过来,轻轻地给它戴上笼头,然后把它塞进车辕里……
我爷爷把整个过程都收在了眼里。当时,他是被我奶奶拥着坐到了窗前,从敞开的窗户里目睹这个过程的。他莫名其妙地说了声“蜻蜓点水”。他说得很轻,很模糊,但我奶奶听见了。她不知道蜻蜓点水是什么意思,这跟哑巴有什么关系。她很快就把这句话忘了。几天以后,当我爷爷临死前,执意把他的鞭子交给哑巴的时候,我奶奶又无端地想起了那句话,尽管她仍然不知道“蜻蜓点水”到底是什么意思。
目睹哑巴降服青鬃马过程的还有勺子。我爷爷被鬼子狼狗咬伤之后,作为一块儿走过青龙的车把式,勺子经常来看望我爷爷。那天,他刚好走到我们家门口,看到了哑巴出色的表演。勺子和我爷爷一样,立刻想到了“蜻蜓点水”。在我们坑村,知道蜻蜓点水的只有勺子和我爷爷。后来我爷爷死了,我们坑村知道“蜻蜓点水”的就只剩下勺子。所以,1939年冬天,鬼子突然包围我们坑村那天,所有人,包括我奶奶,都以为哑巴是鬼子的探子,只有勺子觉得他不是,因此便有了后来被我们坑村人乐于传颂的故事。而且,人们总是喜欢把这个故事说成是勺子和哑巴的一次心有灵犀的成功合作。
我爷爷死后的那个秋天,哑巴驾着我们家的马车,拉完了田里所有的庄稼。那个秋天,很多坑村人都见过我奶奶蒙了花头巾,坐在马车上,往返于田头和打谷场之间,那情形,和坑村所有忙大秋的夫妻没什么两样,只是那个哑巴,整日耷拉着脸,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哪里人,姓什么叫什么,连仁五爷也不知道,他当初只是看见哑巴在村里闲逛,想到我爷爷被狼狗咬伤了,忙不了大秋,才把他带到了我们家。打谷场就在坑沿上,哑巴卸了车,喜欢坐在坑沿上吃几口旱烟。他吃得可能还不够老练,总是呛得咳嗽不止,眼泪和鼻涕淌满一张窄窄的瘦脸,看上去有点滑稽。对面坑沿上的青砖瓦房是仁五爷家,八路的被服厂就藏在仁五爷家厢房里。田庄的鬼子清剿过几次,始终找不到被服厂的下落。他们找不到被服厂的原因是据点里有八路的探子,探子在鬼子出动之前,就把情报送到了坑村。坑村人会及时地把八路被服厂的缝纫机藏到水坑里。坑里水没腰深,藏几个缝纫机是很容易的事。鬼子走了,再把缝纫机捞上来,擦擦,继续用。鬼子找不到缝纫机并不死心,经常派他们自己的探子化装成货郎或者走亲戚的人,来坑村侦察。不过我们坑村人嘴都严实,没人把被服厂的事说出来。在我们坑村,曾有人怀疑哑巴是鬼子的探子,后来,连仁五爷也怀疑哑巴的蔫头蔫脑有点可疑,但看上去我奶奶并不讨厌哑巴。这让想赶走哑巴的仁五爷有点为难。好在事前讲过收完秋哑巴就离开坑村的话,仁五爷想,哑巴应该是记得的。
我奶奶是个很容易就忘掉忧伤和烦恼的人。我爷爷刚刚过了百日,她就迫不及待地蒙上了漂亮的花头巾,大声说笑。在打谷场上碾场的时候,她轰着拉石头碌碡的青鬃马,像当年在戏台上一样,快乐地旋转,偶尔发出一两声张扬的笑声。我爷爷死了以后,青鬃马突然变得异常温驯,两只空洞的大眼忽闪忽闪,和我奶奶毫无忧伤的眼睛形成鲜明对比。我奶奶的举动,让她在很多坑村人眼里,成了放浪的女人。她和哑巴朝夕相处的那段日子,成了坑村人乐于欣赏的一台戏。在这台戏里面,还有另一个角色,那就是勺子。
勺子也是喜欢我奶奶的。我奶奶还在成家班的时候,勺子和我爷爷一样,骑上他的枣红马,跋涉十几里甚至几十里,去看我奶奶唱戏。他们总是骑在马上看戏,显得很出众,只要我奶奶上台,就可以一眼看见他们。开始我奶奶并不认得他们,后来熟了,知道他们都是坑村有名的车把式。他们个头都差不多,我爷爷是黑脸膛,粗壮强悍。勺子是白脸,走青龙路上的风霜都打不黑的那种白,看上去有点文弱。开始,我奶奶并没有想过要在他们俩中选一个做自己的男人,她只是想跟他们逗个乐子。因為她心里早就有了她的表哥。她的表哥最初也是在成家班学唱戏的。表哥家日子殷实,他爹不乐意他当一辈子戏子,就花钱买通了滦州教育署的官员,送他去滦州读了师范。我奶奶是个生性不喜欢孤单寂寞的人,表哥走了,她得找点乐子来抵消她自己的失落。有时候,我奶奶下了台,会跳上他们的马背,跟他们一起,在乡下的田野里狂奔。这个时候,我奶奶是快乐的,她会暂时放下对表哥的思念……直到有一天,表哥从滦州回来,但他没有听他爹的话去田庄做一个小学教员,而是去田庄据点,给鬼子当了翻译官。这让我奶奶非常失望,在我爷爷一鞭子抽掉勺子枣红马的耳朵之后,她选择了我爷爷,嫁到我们坑村。
关于表哥,我奶奶一生很少说起他,或许是因为他到死都背着汉奸名声的缘故吧。只是在晚年的时候,我奶奶才偶尔提及表哥,也是一表而过,从不舍得让他占用自己太多的回忆和言语。不过我仍可以从她简单的言语中得知,我奶奶和她表哥从小青梅竹马,十几岁一块儿进成家班学戏。表哥去滦州求学之前,跟我奶奶私下定了终身。我奶奶压根就没有想到表哥从滦州回来会去据点给鬼子做事,用我奶奶的话说,去当汉奸。我奶奶嫁到坑村之后,曾去据点找过表哥,她打算劝他离开据点,但她失败了。1939年冬天,鬼子突然包围坑村的时候,我奶奶最后一次见到了表哥。表哥拎着漂亮的小手枪,大声指挥人们把从水里捞上来的缝纫机装到我们家那辆马车上,然后,把枪管抵住哑巴后脑勺,说,开路。
当时我奶奶绝望地望着表哥,眼里充满了怒火。但是,当得知表哥和哑巴都死在了随后发生的缝纫机争夺战中时,我奶奶还是哭得呼天抢地。或许是过度哀伤,也或许是冰冷的坑水刺激了我爹,没几天,我爹就从我奶奶肚子里掉了出来。我爹显然是不足月的,我奶奶说,他刚生出来的时候瘦小羸弱,像个磨光了苗子的笤帚疙瘩,但他却倔强地活了下来。勺子说,这都是他勺子的功劳,倘若不是他勺子勇敢地接过了哑巴撇下的鞭子,像我爷爷那样踏上了走青龙的路,我爹就不会活着长大,也不会有几十年以后的我。
尽管如此,许多坑村人仍然不愿相信我爹出自勺子,他们更愿意相信我爹是哑巴的儿子。因为我爷爷死了以后,年轻漂亮的我奶奶让坑村许多男人夜里不能安然入梦,包括后来帮我奶奶养大了我爹的勺子。我奶奶家的院门,常常在半夜三更时分被人莫名其妙地敲响。月光下的墙头上,也时常有人探着半个脑袋往院里窥视。那年夏天的一个晚上,我奶奶刚洗完澡,出来泼水的时候,被站在窗户前的一个人吓了一跳。薄薄的窗纸被那个人捅了一个小窟窿,他依然保持着向屋里偷窥的姿势。我奶奶一下子认出那个人是勺子。让我奶奶搞不明白的是无论她问什么话,勺子一概呜噜着说不清楚。后来哑巴拎着鞭子从他屋里出来,站到距离勺子一丈开外的地方,抖一下腕子,鞭梢轻轻点在勺子身上的某个地方,勺子方才哦了一声,缓过神来,仓惶逃走了。我奶奶是个机灵女人,她明白在刚才的安静中发生了什么。我奶奶开心地笑了一晚上。笑够了,我奶奶又想起了我爷爷活着时讲过的会用鞭子点穴的山东车把式的故事。我奶奶问哑巴,你是不是山东人?哑巴点了点头,我奶奶就又笑了。我奶奶说,都说山东大汉,山东大汉,你这样单薄,也不像山东大汉啊。哑巴居然红了脸。他拉住了我奶奶的手,在她手心里划:我爹是山东大汉。他是个优秀的车把式,两年前被鬼子杀了。我杀了杀死我爹的鬼子,逃到坑村一带。我奶奶想到了我爷爷的死,她和哑巴一时间沉默无语。后来,哑巴啪啪地甩起了鞭子。响亮的鞭声让躲在院门外面的勺子惶恐不安。
哑巴的鞭子显然镇住了勺子。勺子当年也是跟随我爷爷走过青龙的车把式,也曾见识过一鞭抽掉梢马腰子的山东车把式,因此,勺子断定哑巴身怀绝技。所以,有哑巴在的时候,勺子从不敢招惹我奶奶。虽然我奶奶内心里并不讨厌勺子,但她还是十分感谢哑巴。有哑巴在,我奶奶心里才踏实,才觉得她的夜平静安详,以至于当哑巴帮完了秋,仁五爷打算打发他离开坑村的时候,我奶奶抛却了一个女人的矜持,挽留下哑巴。这让倾向“我爹是哑巴儿子”的许多坑村人,把这件事饶有兴趣地讲述了几十年。而且,他们在讲述这件事的时候,热衷于把我奶奶描述成那種放浪女人的形象。他们能够从那天很好的日头,一直讲到我奶奶不知羞耻地解开自己的衣襟,让仁五爷相信她真的已经怀孕——事实上,那天根本没有日头,天阴得很沉,仿佛要下点什么。那时候已经是秋末了,阴冷的北风像只僵硬的手掌,一夜间抹光了院里酸梨树的叶子,颜色淡黄的梨子裸露在枝头,看上去呆板而丑陋。无精打采的青鬃马偶尔舔起一片落在它蹄边的树叶,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咀嚼,一边扑噜扑噜地打着响鼻。经过了我爷爷的死和繁重的秋收,它愈加暴露出掩不住的苍老。它的目光愈加空洞和茫然。我奶奶跟仁五爷说,让哑巴留下吧。仁五爷为难地摇着头,他害怕哑巴真的是鬼子派来的探子,那样,他就是引狼入室的人。我怀孕了。我奶奶又说。她慢慢地解开扣子,让冷风撩开衣襟,让雪白的已经隆起的肚子裸露在仁五爷眼前。这让仁五爷的目光不得不慌乱地躲到树上裸露的梨子那儿。有枚熟透的梨子被风吹落,掉到地上,奏出沉闷的绝望的音响。我奶奶又说,兵荒马乱的年月,我想身边有个男人。我奶奶的眼里绽放了一朵泪花。仁五爷唉了一声。就这样,哑巴继续留在了我们家。当时,勺子也在场。目睹了我奶奶雪白的肚子,他突然很想知道,那里面的孩子,究竟是谁下的种。
我奶奶怀孕的消息,一时间在我们坑村家喻户晓。我爹的出处,就成了坑村人乐于议论的话题。勺子是倾向于我爹是哑巴儿子这个说法的,因为我爷爷死后,勺子亲眼目睹了哑巴跟我奶奶朝夕相处的全部日子——他们每天坐在同一辆拉庄稼的马车上,欢乐的样子,跟坑村所有的夫妻没一点两样。他们为粮食丰收喜形于色,也为偶尔一件不愉快的事情忧伤。他们同住一幢房子,虽然不同屋而眠,但勺子愿意相信,他们会在某一个寂寞的夜晚,心照不宣地凑到一起。秋天的晚上,哑巴在酸梨树下,用蛇尾一样的鞭梢,为女人摘熟透的梨子。哑巴的鞭法那么优秀,每一鞭都不落空。不知为什么,勺子总是在哑巴扬起鞭子的时候想到那个身怀绝技的山东车把式。
冬天到来之前,哑巴驾起马车,拉走了玉米和高粱,换回了煤粉,木柴,小米和荞麦。我奶奶坐在暖热炕头上,蛮有兴致地比划着一块蓝花碎布。她大概是想为肚子里的孩子提前准备一件小衣服。她这时候的心情出奇的好,会突然哼上两句莲花落:
夜半三更门半开
等郎等到月儿歪……
这调门总是让勺子想起当年戏台上的我奶奶。但是他和我奶奶之间老是隔着别人,先是隔着我爷爷,我爷爷死了,又隔着哑巴。所以,如何能够赶走哑巴,是勺子一直都在考虑的事情。
勺子走进仁五爷家青砖瓦房那天,是1939年冬天,距离鬼子包围坑村只隔着两天。
勺子跟仁五爷说,哑巴可能是鬼子的探子,你得赶走他。
仁五爷显得非常吃惊,但他必须问清楚原因,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倘若哑巴真是鬼子的探子,那不是赶走就了了的事,那得活埋。勺子显然没有考虑到这一点,所以后来勺子就有点支吾,请示仁五爷允许他再观察哑巴两天。后来我奶奶知道了这件事,啪啪两个嘴巴,不由分说地落到勺子腮帮上。你知不知道这是要人命的事?我没想那么多。勺子说。勺子这样说着的时候,心里还是希望哑巴原本就是个探子。
两天以后,鬼子突然包围了坑村。好在八路被服厂事先得到情报,把所有缝纫机像从前一样藏到了水坑里。
我们坑村之所以叫坑村,是因为村南面那个大水坑从来都不曾干涸过。至于它从不干涸的原因,我们坑村人说,是坑里住着一尊千年大龟,水多了它吸走,水少了又吐出来,让坑水永远保持在齐腰深的状态。合作社那年,我们坑村开发稻田,取坑水灌溉,围坑沿装了几十台抽水机,不分昼夜连续抽了一个多月,有人跳进坑里试水,仍是齐腰深。人们感叹这坑是个宝坑,我奶奶说,是啊是宝坑,当年八路被服厂的缝纫机藏在水坑里,鬼子三番五次搜查都不得手,最后那次,倘若不是哑巴暴露,鬼子仍然找不到……那天,哑巴可不是无意间暴露的,他是故意告诉鬼子,他找到缝纫机了……他是害怕我和我肚子里的孩子死在水坑里呀……那个哑巴……唉。于是,我奶奶叹了口气,她开始讲述1939年冬天发生在我们坑村的那件事。其实,即使没有我奶奶,我们坑村人也会口口相传,让后人永远记住1939年冬天的那一天。
那天,从一开始就显得与往日不同,先是几只野狗在街上乱窜乱吠,接着又有一群乌鸦遮天蔽日地飞过坑村上空。仁五爷心里有点慌乱,他蹬着梯子上了青砖瓦房,骑在房脊上向村口望了一会儿。下房时梯子无端折了一根牚儿,仁五爷摔断了腿……
早饭刚过那会儿,村口响了一声枪,跟着,几匹快马冲进村子,一队鬼子和汉奸随后也开了进来。所有坑村人都被赶到坑边。四周围满了鬼子。鬼子端着枪,枪上装了寒光闪亮的刺刀。仁五爷的腿摔断了,他被人用门板抬到了坑边。躺在门板上的仁五爷心里暗暗沉了一下,猜想到这次与上次不同,鬼子大概已经掌握了缝纫机藏在水坑里的情报。鬼子怎么得到的情报呢?仁五爷狐疑地看了一眼勺子。勺子撇撇嘴,看了一眼哑巴。哑巴站在我奶奶前面,他像往常那样木着脸,目光空洞,里面什么也没有。我奶奶躲在他身后。她不安地摸着她的肚子。她觉得我爹今天特别兴奋,不断地在她肚子里制造动乱。后来,我奶奶偷偷瞄了一眼周围的鬼子。她一下就看见了表哥。表哥穿着和鬼子一样的衣服,腰里挎着一把手枪。他站在一个胖鬼子旁边,胖鬼子说一句,表哥翻译一句:
下水!
统统下水!
除了仁五爷,所有坑村人都被赶进水里。冬天啊,薄薄的冰碴一触就碎了,人们在瞬间饱受了一种叫“割剐”的酷刑。鬼子在岸上不断往水里开枪,逼迫水里的人们不停移动。越移动身上越冷,越疼。有人受不住,不管不顾要上岸。最前面那个人被鬼子的刺刀捅破了肚子,后面的人不得不又回到水里,继续移动。其实,很多人都蹚到了缝纫机,他们只是心照不宣地不做声。我奶奶也蹚到了。那时候,她肚子里的我爹远没有刚才那么兴奋了,他正慢慢地消停下来。我奶奶眼里掠过一抹哀伤。她看了一眼哑巴,继续她的移动。可她移动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直到倒在了哑巴怀里……
鬼子仍在不停地往水里開枪。看样子,不捞出缝纫机,他们不会罢休。那群乌鸦又飞回来,在坑村上空遮天蔽日地盘旋。不断有人倒在水里。哑巴抱着我奶奶,他看见她哀伤的眼睛一点点变得空洞。这时候的哑巴突然用尽力气“啊”了一声,同时,他把一台缝纫机托出水面……
后来,我奶奶说,那一刻,她看见所有坑村人都把愤怒的目光刺向了哑巴,她看见哑巴在刹那间衣衫褴褛,遍体鳞伤……
所有的缝纫机都装到了我们家那辆马车上。这是哑巴自动揽下的差事。胖鬼子原本是要将这些缝纫机就地销毁的,但我奶奶的表哥最终说服了他,先拉回田庄据点再销毁不迟。有那么一会儿,我奶奶看见表哥的目光和哑巴的目光纠缠到一起,绞了几个来回。然后,表哥用他那只漂亮的小手枪抵住哑巴后脑勺,咬着牙说,开路。
哑巴的鞭子在空中优雅地踅了一个圈儿,蛇尾一样的鞭梢直奔青鬃马耳根。青鬃马骤然抖了一下身子,然后奋蹄而去。
这一幕被勺子看在眼里。他觉得哑巴的鞭法和几年前那个打掉了马腰子的山东车把式的鞭法如出一辙。在所有坑村人咒骂哑巴是汉奸的时候,勺子觉得他不是。勺子跟仁五爷说,哑巴不是汉奸。我懂他的鞭法,叫“蜻蜓点水”。那匹青鬃马一定会在半路上倒地不起。我们应该尽快找到区小队,去半路上夺回缝纫机。
勺子一直觉得仁五爷是八路军的人,只有仁五爷知道区小队驻扎在什么地方。
后来所有的事情都被勺子说中了。区小队在去田庄据点的半路上盯住了瘫痪的马车。但是,区小队的几条枪根本抵不住守车鬼子的火力。鬼子隐蔽在马车后面,向区小队射击,区小队一时间难以靠近。
这时候,突然有一个鬼子向他们自己的人开了枪,哑巴也左右开弓,一阵乱鞭。区小队这才逮住机会,一顿射击,全歼了鬼子。只是哑巴在乱枪中丧命,那个帮助区小队的鬼子也死了。那么多鬼子倒在一起,没人知道哪个才是他。
勺子把瘫痪的青鬃马弄回坑村杀掉,果然看见它被打掉了一边的腰子。
鬼子包围坑村那天之后不久,我爹出生了。我爹命大,虽然在我奶奶肚子里待了还不到7个月,但他还是活了下来。至于他究竟是谁的种这件事,我奶奶一直深藏不露。哑巴死后,勺子帮我奶奶养大了我爹。勺子不止一次地追问过这件事,我奶奶也只是笑而不答。我奶奶活了90多岁,无疾而终。她在寿终正寝之前半个时辰,突然辞退所有守护她的人,只留下了勺子。我奶奶微笑着望了他一会儿,说,勺子,有件事,我该告诉你了。我奶奶直到最后一刻都神志清醒,语言明白。她说勺子,你知道那个早亡人为什么会被鬼子狼狗咬伤吗?勺子说你们不是去田庄看戏碰上了鬼子巡逻队吗?我奶奶说勺子你只说对了一半。我们是去看戏了不假,但我在戏没唱完的时候失踪了。早亡人满世界找我才碰上了鬼子巡逻队……我奶奶抬手抚了抚胸口,努力让自己的气息平缓下来,她说,勺子你知道我去了哪里吗?我去了鬼子据点。我见到了我表哥,我求他离开据点,就是做一个车把式也比给鬼子干事当汉奸强。表哥说我不是汉奸,你早晚会知道我不是汉奸。我相信表哥,我一直都相信他,他从没有欺骗过我。那天,我跟表哥睡了一觉,就在鬼子的炮楼里,你说我胆大不胆大?那一次我就怀上了表哥的孩子。后来我跟那个早亡人,还有哑巴,一块儿生活了那么久,我一次也没跟他们睡过,勺子你信吗?这么些年来,我一直相信表哥不是汉奸,他就是那个经常从据点里送出情报的八路军探子,他就是那个帮助区小队夺回缝纫机的“鬼子”……可是哑巴死了,没人证明表哥不是汉奸。没人证明他不是汉奸那他就是汉奸……
我奶奶说得不错,没人证明他不是汉奸那他就是汉奸。所以,我奶奶一生都不敢跟别人说明我爹究竟是谁的儿子。
责任编辑:刘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