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空索道(短篇小说)

2017-04-25 23:14张艳庭
当代小说 2017年2期
关键词:李响

张艳庭

李响没有想到自己会在紫金顶登山索道的缆车上,遇见大学期间一起去给艾滋致孤儿童义演的同学韩燕。在近千米的高空,与曾经的同学相认,这个场景是如此的富有戏剧性,以至于他会相信这次相遇带有宿命色彩。这也是他后来去追求韩燕的原因之一。

准确来说,他们并不是在缆车上相遇的,而是之前就坐在了一个车上。这是一次全国文化系统的专家到阳城市参观考察的活动,李响因为是此次参观活动陪同人员中职位较低的人,就坐在了车的最后,他旁边还空着一个座位。他在望向窗外,又转过身的时候,看见一个女孩向后走,寻找座位。他下意识地往旁边坐,让出了位置。那个女孩走到他旁边,问他那个位置有没有人,他说没有。女孩就坐下来。李响心里暗喜,因为他看到女孩长得不错,高高的个子,修长的身材,潇洒的马尾,漂亮的眼睛。李响就问她是哪个单位的,女孩告诉他她是电视台的,叫韩燕,然后问他是哪个单位。他就说了自己是文化局的。韩燕听说他在办公室工作之余,搞文学创作的时候,就说了自己也喜欢文学。李响问她喜欢谁的作品。韩燕说自己特别喜欢残雪的作品。李响一下子兴奋起来。

其实李响并不是太喜欢残雪的小说。他看过几次,但都没有看完。不过,这并不妨碍李响跟韩燕聊残雪。仅是这个话题,他们就聊了一路。参观团抵达一处景点,又从景点回来之后,陪同人员中有几个人就下了车,但韩燕还是选择了跟李响坐在一起。李响很高兴。同单位的一位陪同领导看了看他们,李响就当没看见他,也没有和他的眼神对视。以往李响总是对他毕恭毕敬,但今天在这个车子里,李响似乎感觉脱离了单位那个环境,变得自由了。然后他便无所顾忌,抓紧时间和韩燕聊着天。他觉得要在这短短的行程之内,让韩燕记住自己。从聊天中又得知,他们两个毕业于同一所大学,虽然不是一个专业,但却是一个学院,都是文学院。他学的是文学,而韩燕学的是新闻。后来,在抵达另一个景点,需要乘车上索道时,他和韩燕又被排到了一个缆车上。这是两人一车的小型缆车,直通向一千多米高的山顶。他觉得这是一个浪漫的旅程,虽然只有几分钟,却因为登上了高山,和乘车时坐在一起的意义不同。

就在这个索道上,他说起了自己在大学期间,参加过学校一个艾滋病预防社团发起的为艾滋致孤儿童举行的义演慰问活动。这个话题他一般是不说的,但对于韩燕这样一个文艺女青年,李响觉得这样有些许争议性的话题,也许能够引起她更多的注意,也能获得她的理解;而且于这样的高空旅程来说,也正合适。

他没想到自己的话说完之后,就像一块大大的石头投进了水中,溅起了巨大的波澜。

韩燕对他说自己也参加了那次活动。李响在升起的缆车里惊讶地望着她,然后想起来韩燕这个名字。原来这并不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他大学时的朋友陈磊曾经向他提到过。他也的确在陈磊那里见过韩燕一面,只是几秒钟,怪不得他没有想起来。而那次义演活動因为参加的同学不少,他也没有对韩燕留下太多印象。也许是因为他那时一直沉浸在一种特殊的情绪里;也许是因为大学里的这些事早已与他现在的生活相隔十万八千里。

缆车开到山顶只用了不到十分钟时间,但是却勾连起了往事与旧人,就像成为了一种时空隧道。李响到达山顶之后,俯瞰山下,就像是俯瞰之前他和韩燕的关系;而现在他们的关系也像是到达了山顶。韩燕也因为回忆起的往事而兴奋。两个人在接下来的山路中已经可以相互搀扶。当然,主要是李响扶韩燕。但这种肢体接触,并没有其他的意味。他们因为那一段共同的经历,还因为一个共同的朋友陈磊,已经成为了朋友。

那次登上紫金顶,对李响来说,是他看到的最美的山顶风光之一。阳光灿烂,空气清新干净,有一些儒雅的文化专家学者,还有韩燕,这个亦旧亦新的朋友,这个长得不错、又懂文学的女性朋友。

下山的时候,他们又坐同一辆缆车下来。由景区回阳城的路上,他们又坐在了一起。车窗外的夜色像潮水一样拍打着车窗时,李响反而觉得内心里很明亮。两个人又说起文学来,韩燕对他说,她每次看过残雪的小说,总会做各种稀奇古怪的梦。李响听了,说她对文学的感觉太敏锐了。随后,他就给韩燕讲了自己前几天做的一个梦,梦到自己已经死去了,仍然照常活着,上下班、吃饭、睡觉的,原来只是自己的灵魂。

参观活动结束,他又恢复到正常的工作。办公室一天工作很忙,但他老想到韩燕。下班之后,他就约了韩燕。她的住处离他单位并不算远。

李响约她吃饭,她把李响带到了一个他不常去的西餐厅。这里比他常去的饭店要高档许多。韩燕说自己经常过来。李响也来过一次,那是陪单位王局长一块儿来吃的,那次是公款消费。这次跟韩燕一起坐在这里,看着韩燕翻看菜单,他竟然有点心疼。不过这只是很短的瞬间,很快他就觉得“物有所值”,韩燕跟他说起了张爱玲。她对张爱玲的看法很深入,在讲到张爱玲的冰冷的同时,最后却以“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作结。李响觉得她是真正的懂得了张爱玲的。很多人只看到了张爱玲的冰冷,没有看到她的慈悲。这样,李响就觉得她的谈吐配得上这个餐厅优雅的环境、氛围和格调。超出了李响的预期,她吃了一半又点了一瓶红酒。点过餐后,韩燕问他:“你平常喝酒吗?”李响说:“应酬时会喝,但我不喜欢喝酒。”韩燕笑着说:“哪有不喝酒的文人?”李响笑了笑,问她喝吗?韩燕说她大学时,就会喝酒了。心里郁闷的时候,还会自己一个人喝酒。李响把她喝酒的形象放到大学的背景里,觉得两者似乎并不相容,因为他没有在大学里见过独自喝酒的女生。李响发愣的时候,韩燕对他说今天咱们吃西餐,就喝红酒吧。李响赶忙点头。这一瓶红酒,他只喝了一杯,剩余的,全部都是韩燕喝下了。后来又开了一瓶。

好在这个餐厅可以刷卡。结完账出来,他步行送韩燕回家。李响本来还想继续说文学,但韩燕却对这个话题不怎么热情。李响感觉到了韩燕的情绪。就在他想问她的时候,她问他对采风活动那些专家们的印象。李响说挺好呀,他们能来,太难得了。韩燕又特意说了一个人的名字。李响说:“他也算是个名家呀,还是很有名气的。”韩燕冷笑了一下,被李响看见了,问她对那个人怎么看。韩燕说:“我约他采访的时候,他让我去他房间,我就去了。采访过后,你猜他说什么?他说这次他来阳城,给了他五千块钱,他愿意拿出来给我,问我愿不愿意晚上留下来陪他?当场把我气得半死,拍门走了。”李响惊讶地看着她,那个人儒雅的模样又浮现在他面前。过了一会儿,他才问:“还有这样的事?”韩燕说:“一开始我也不敢相信,道貌岸然之下,是这样的猥琐。”李响摇了摇头,说:“想不到,想不到,这个人竟然这么坏。”

他们一路走着,感叹着社会风气的坏,最后在离韩燕住处不远的一个小公园里坐下来。韩燕说她今天专门喝了点酒才能给他说出来,要不可能也讲不出来。李响说:“今天你喝得不少,没想到你是有心事。今后酒还是少喝为好。”韩燕笑笑,说:“今天喝得不多。这点红酒还不算什么,我以前喜欢喝白酒。”李响一惊。韩燕看了他的表情,有点不好意思。她说:“其实,我在大学里,心情不好时,自己一个人喝白酒。”李响听了,有点怜惜起她来。什么能让一个女孩难受到自己灌自己白酒?他正想问,韩燕又说:“工作了,应酬更多,喝酒就更多了。我跑的是政府线,有一次跟王市长拼酒,王市长最后也甘拜下风。”

李响赶紧说:“你还是少喝为好。”韩燕说:“那次王市长非要和我喝,我没办法拒绝,就喝了半斤多……”李响看着她红红的脸,忽然觉得不太舒服,但他想:如果王市长和我喝,我会不会拒绝?因为提到王市长,李响忽然有了点自卑感。王市长来他们单位视察时,他只在包围王市长的人群之外见过他,像电视里一样指点江山,但似乎比在电视新闻里更幽默,他一说话,围着他的一圈人就哈哈地笑。他虽然没有听见王市长说了什么,但也赶紧跟着单位的人一起笑……

还是韩燕的话把他拉回了眼前。韩燕说:“我的酒量应该是从我老爸那里遗传的。”李响松了口气,说:“噢,那应该是,你爸应该比较能喝吧?喝一斤没问题吧?”韩燕点了点头:“他喝一斤没有问题。”李响笑着说:“我说呢。”但他看见韩燕没有笑。韩燕说:“他也喜欢一个人喝酒。”李响笑着说:“我说呢,有其女必有其父。”韩燕没有像他想的那样笑,而像是苦笑了一下。

韩燕说:“他喝醉了就打我妈。”

李响一愣,心沉了一下。但他没有看见韩燕哭。

韩燕:“他一喝醉,就跟疯了一样,有时候把我妈吊在房梁上打。”

李响看见韩燕的眼圈红了。他忽然想上前去抱住她,让她在他怀里哭。但他迟疑了一下,又想,也许等她真的哭出来,再去抱她吧。

但韩燕马上擦了擦眼睛。

韩燕:“其实我早就不再哭了,小时候哭得太多了。没想到今天又有点忍不住……”

李响赶紧说:“没什么,你……”

李响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突然大脑短路,竟然想说“应该的”,幸好忍了回去。

韩燕说:“我现在已经能原谅他了,也能理解他了。他一辈子不得志。他文章和诗写得都特别好,得过我们市全市征文大赛第二名,我现在想,第一名肯定是有关系的,他一个农村教师,没有后台,怎么能够拿第一?”

李响边听边点头。

“他一辈子不得志。文章写得再好,在乡村小学里,也没有人赏识他。他也不會去给学校领导溜须拍马……”

李响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说:“我妈虽然不能完全理解他,但是我妈却能包容他,忍让他。我妈老跟我说,你看那么多户人家,好像都挺好,但真正幸福的又有几家……”

李响把韩燕送回去的路上,一直想对韩燕说:“你父亲让我想起我以后的样子。也许我就会变成那个样子。但我绝对不会打人。”但他始终没有说出口。他把韩燕送到她住处的门口。

这之后,李响每次约韩燕,韩燕都应约。李响觉得自己这是在追韩燕,而韩燕也知道了,而且也没有拒绝。李响觉得两个人共通之处越聊越多,也变得更加亲近起来。有时候在街上逛,韩燕想吃冰粥,李响给她买了之后,她就向小贩要两个勺子,让李响和她一起吃。这一个小小的动作,让李响很感动。虽然冰粥是凉的,但李响却觉得温暖。因为这是韩燕和他一起分享一个食物,他们的关系已经亲近到可以在同一个碗里吃饭。这在大学里,就是恋人的标志。

但毕竟,这已经不是大学。好在,他们在一起可聊的东西很多。韩燕说她每天到了单位,如果不工作,内心里就好像有一种内疚和焦虑。虽然那些工作也并没有太大的意思,但她工作之后,就不再会焦虑。这句话一下击中了李响。李响马上说:“我也是这样的。每天到了办公室,如果我没事干的话,就会有一种恐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逼着我干那些活,干那些我并不觉得有多大意义的活。”

韩燕说:“你们单位是专业性的单位,跟我们新闻单位不一样,不是应该挺清闲的么?”

李响说:“不是,我现在在办公室,办公室是单位最忙的部门。”

韩燕说:“你怎么会去办公室的?”

“领导看我能写东西,就把我从下面调到办公室了。”

韩燕说:“噢,那不是大材小用了?”

李响笑着点了点头。

但两个人并不是在所有事情上都能完全默契。也许是李响想多了。他觉得韩燕经常提起王市长。但韩燕确实是电视台跟着王市长的记者,负责报道市领导的相关新闻。有一次她说台里安排她跟王市长去南方开会考察,要走一个星期。果然她就走了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后回来,李响看到她整个人焕然一新,很高兴的样子。她给李响买了一份礼物,李响打开来看,竟然是一条领带。

这条领带超出了李响的预期。下一次约会,李响就带韩燕去了这个城市最高档的商场,说要给她买一件衣服。以前他们一起来过这个商场,那时他们刚刚认识。韩燕带他一起来逛,他才见识到这里衣服的前卫时尚,奢华高贵。那次韩燕试了一个裙子,却并没有买。李响问她为什么不买,韩燕说自己经常这样逛,但并不买。李响看着韩燕,笑了笑。那时候,他们刚刚认识,他也没有想要为韩燕买。韩燕和他一起,试穿了好几个牌子的衣服,结果都没有买。也许是为了不看服务员的脸色,她装得像是他的女朋友一样。这是他后来才想到的,但他不知不觉就入戏了,他觉得韩燕也是。

这次,他直接把她带到那个品牌的专柜前,对她说她穿这个品牌的衣服,很漂亮,让她挑一件自己喜欢的。韩燕有些惊喜,然后笑着说不用,不用为她破费。李响看着她,说不要跟他客气。他一定要给她买,说因为上次看她穿着那件裙子,觉得她非常漂亮。那天以后,她穿着那件裙子的样子,就一直映在他的心里。所以他一定要给她买下来,让那个形象从想象变成现实,甚至从瞬间变成永远。他笑着,看着韩燕,一口气说了出来。韩燕也看着他,那眼神像懂他话里的含义,然后羞涩地笑着,点了点头。

李响之前又来过一次,早就取够了那条裙子的钱——他半个月的工资。他打算在今天晚上向她表白。有了这个裙子,也许会有些胜算。这让他想起,自己给主任家里送过礼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主任对他总是和颜悦色,说话也轻声细气,然后他总能过一段舒服日子。

韩燕很高兴的样子,甚至让他有了这一刻跟她表白了,她一定会接受的想法。但他最后还是没有这样做。

他是在第二天向她表白的。他们吃过饭,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他递给她一首打印出来的诗让她看。她看完了,笑着说:“啊,写得真好,是你写的吧?”他点点头,然后似乎很自然地说:“这是写给你的。”韩燕很惊喜的样子,重复他的话道:“写给我的?”李响说:“是呀,我喜欢你。”

韩燕笑着看着李响,似乎在确认他是不是开玩笑。看着李响的样子,她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僵硬了。她说:“我有男朋友了啊。”

李响听了之后,很惊讶,惊讶韩燕和他这么长时间的相处,竟然丝毫没有提过自己的男朋友,而且会跟自己走得这么近。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被欺骗了。但他更多的感觉是一种羞耻——自己的表白被拒绝。

韩燕对他说:“他是我的大学同学,不过他是学经济的,比我高一届。他跟我们不是一样的人。”

李响听韩燕这句话,认为他们是一样的人,他还是有些欣慰。

“我们大学里,就在一起了。”李响一听,想起陈磊的话,觉得陈磊跟他似乎也有相似之处。

韩燕继续说:“他知道我家里的事,也去见过我的父母。他比我早一年毕业,就去南方的银行打工,然后就开始供我弟弟上学。之前我没有跟你说。我爸有次喝醉酒,打了校长,然后就没法再上课,只好回家,只领基本的工资……”

李响很惊讶,没想到她父亲竟然是这样的结局,内心里仿佛有一声轰的巨响。他拦住韩燕,说:“韩燕,你知道吗?从你第一次跟我提你父亲,我就想那可能是我的以后,现在我感觉更像了,好像那是另一个我……”

韩燕说:“我男朋友和我父亲不一样,他是个很理性的人,也是个有担当敢承担的人,所以他才会供我弟弟上学,才会对我家人那样好。其实不用你说,我也能感觉出来,你和我父亲有些相像,你们都是有才华、又不得志的人。但即使我没有男朋友,也不会和你在一起。因为你们身上有我害怕的东西。就像我有时候自己会害怕自己一样。”

李响呆呆地听着。

韩燕说:“我不知道这样说会不会伤害你。其实,很谢谢你这些天来这样陪我。我一个人在这个城市里,其实很孤独。”

李响因为这句话而在心里谅解了韩燕。她以往对他的那些亲密舉动,也许都来自她内心深处这一点小小的孤独。他甚至似乎还因此有了一点不死心。

他像往常一样送韩燕回去,像往常一样送她到楼下。要分别的时候,韩燕的眼里似乎满是歉意。李响笑了笑,向她挥手告别。

在李响下决心不再找韩燕之后,韩燕又给李响打了电话,说要请他吃饭。两个人到了本市一家高档酒店,吃自助餐。李响问她怎么这么破费?韩燕说是来这里采访一个活动,酒店经理给她的自助餐券。那天自助餐厅里人不多,两个人放开了吃。李响也不再有什么心理负担。李响不必要再装得像绅士,韩燕也不必要再像一个淑女。这一次吃饭,他们竟然比以前都开心。吃完饭之后,李响像以前一样,送韩燕回家。韩燕忽然说,他们能不能像从前一样,仍然在一块儿吃饭,聊天,然后他送她回家。李响似乎不知道她什么意思,看着她。韩燕就说:“要不,咱们吃饭就AA。”

李响马上摇了摇头,说:“不用,我其实,挺喜欢跟你聊天的。”

正说话时,韩燕接了电话,去一边打了,一会儿又回来,跟他说是她男朋友的电话。李响噢了一声,心里竟然还有一点不适感。韩燕接着说:“我男朋友每天都会给我打电话。以前跟你在一块儿,接的电话也基本上都是他打的。我有时候觉得好像在监视我一样。”

李响说:“应该是他关心你。”韩燕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李响看了看她,但没有再继续问。韩燕说:“我不知道今后跟他在一起,会是什么样。”李响什么也没有说。韩燕问他是否可以陪她一起去取药。李响问什么药。韩燕说是中药,医生说她气血不足。

“怎么回事?”

韩燕说:“没什么,有时候会感觉自己浑身无力,没有精神。”

李响说:“是经常有吗?”

韩燕点了点头。

快走到韩燕租住的楼下时,李响忽然问她那时候为什么会去参加慰问艾滋孤儿的活动。韩燕说她也是看到了学校论坛里招募志愿者的帖子,然后报的名。李响说:“我也是。”两个人笑笑。李响说:“你不怕万一被……”

韩燕又说:“那时候,我还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还有一个新闻人的理想主义。”

李响问:“你现在没了?”

韩燕说:“那帮人我早就没有联系了。天天报导领导出席啥活动讲啥话,我觉得自己都跟社会底层绝缘了,脑袋里天天都是领导。”

李响呵呵一笑。韩燕没有笑。

很久之后,李响又想起韩燕的这个表情。

韩燕看见李响看她,就问他当时为什么去参加这个活动,问他害怕不害怕。

李响说:“当然害怕,怎么不害怕。以前从来都没有近距离接触过艾滋病。那一次活动,也是我第一次正式当一个志愿者。那次之所以参加是因为这之前,我看了一本自己非常喜爱的作家写的艾滋病题材的小说。那个作家为了写这本书,深入到了艾滋病村,给了他们很多帮助。这部小说给了我很大震撼,这个作家的行动也让我钦佩,所以,我就一个人去给社团报名参加这个活动。那时候,我正在写小说。那天要去的时候,我才看见了陈磊。陈磊是我另一个写诗的朋友张朝叫去的。在学校的时候,我又参加过两次那个抗艾社团的活动,但毕业之后,我也没有再跟那些志愿者们联系过。虽然我当时留下的电子信箱里,仍会传来他们的邮件。那往往是一些需要帮助的邮件。但我觉得我已经没有勇气再去正视他们的活动,正视这件事。我觉得我需要恢复到正常的生活中。”

韩燕摇了摇头说:“没什么,正常人就是应该如此的,你不要为这个自责。你的小说后来怎么样了?你现在还写吧?”

李响摇了摇头。“我已经一年多没有写过小说了,虽然在一个小小的办公室,脑袋里装的也都是领导。”

韩燕一副不相信的样子,说:“你们文化局应该有足够多的自由吧。”

李响摇了摇头。“如果文学曾经是我的理想的话,我也许已经丢掉了。咱们俩其实是如何的相似。我在办公室的时候,在主任的眼皮底下,一直有种焦虑感,仿佛不工作,就不配在这个单位呆着。于是我在单位是工作狂,领导安排的所有工作我都一个个完成。回到我租的房子里,我却有种深深的无力感。这种感觉应该和你的一样吧。我觉得我写不出来东西了,写出来的那些诗也都没有什么价值。”

韩燕说:“写得不错呀,你那天让我看的,就很不错。”

李响说:“其实那天我没有说真话,那是我在大学时,在咱们学校时写的。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在飘着一样,天天在半空中,与歌德、博尔赫斯、里尔克这些人的灵魂为伍,写出的东西那么有灵气。我可能再也写不出那样的东西了。”

韩燕有些惊讶,但还是安慰他:“没什么,你肯定还能写出来的。”

李响摇了摇头,“咱们没有可能在一起,我才能给你说出来。那是一首我写给别的女孩的诗。但这不代表我对你的情感也是假的。我对你的情感很深,因为咱们太相似了。焦虑感和无力感都那么相似。如果咱们不能在一起,还是不要在一起了。我觉得我无法掩饰我的情感。我需要自己一个人冷静冷静。”

李响说完就走了。他没有回头看韩燕。他听见韩燕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但是并没有回头。

李响没想到几天之后,他们就又碰到了一起。韩燕来采访文化局举办的一个活动,而文化局的工作人员都要求到场,他们又在后排坐在了一起。活动结束之后,李响说请她吃饭,她就答应了。吃饭的时候,两个人谁都没有提起那天晚上说过的话。后来,他们就又恢复了往常的节奏,每周最少要有一次,一起聊天、吃饭、散步。每次还都会有一些暧昩。比如一起吃一个东西,讲起话来碰撞打闹。但这些都不过分,每次李响都把韩燕送到楼下,就走。

有一次是周六,两个人一起看了电影,吃饭的时候,韩燕说想要白酒。李响就拿了一瓶二锅头。韩燕喝得很多,李响为了让她少喝,自己也喝了一些。送韩燕回去的路上,李响扶着韩燕,或者说搂着,在外人看来,就像一对喝醉酒的情侣。这样摇摇晃晃地把她送到楼下,韩燕说:“你把我送上去吧。我爬不上去。”

李响笑着说:“你在几楼住我都不知道。”

“三楼西户。”

“和你合租的同事看见了,不好吧?”

“今天没人,她们两个都回老家了。”

李响噢了一声,然后把她送上去。

李响忽然脑袋里轰地响了一下,想到似乎要发生什么。他表面上仍有些醉,但内心里很清醒。他觉得韩燕也跟他一样。

韩燕仍然是一副醉态,把钥匙给他。他试了几下,都没有把门打开。然后他才发觉自己的手有点抖。韩燕笑着说:“这都打不开。”然后要过钥匙,一下就把门打开了。

李响把韩燕扶进屋子里,看到客厅并不大,但却布置得很干净,一看就知道是女孩子在这里住。韩燕带着他,指了指第二个房间。他推开门,把韩燕扶进屋里,韩燕一下躺倒了床上。李响看着她,然后站起来,站到门边,把门完全打开。他说:“怎么样?没事吧?我给你倒杯水,好吗?”韩燕说:“好啊。”

李响到客厅打开自动饮水机的开关,等着水烧开灯变绿。他又走到韩燕屋门口,看韩燕仍然在躺着,像是真的喝多了。他觉得自己得說些什么,就说:“你的那两个同事今天不回来了?”韩燕“嗯”了一声。他忽然想到自己说这话,似乎是在探询,在暗示……

这时自动饮水机的灯变绿了。他赶紧走过去,接了一杯水,又倒出来一点,对了点凉的,才给韩燕拿过来,放在了床头。他努力让自己的心跳变慢,努力让自己的话语显得平静:“水好了,你喝不喝?”韩燕说了一声:“喝。”然后仿佛是挣扎着坐起来,说:“你喂我吧。”李响过去端起杯子,竟然看到自己的手有点抖。他想:也许真的是……

韩燕似乎并没有发觉,她就着茶杯喝起来。李响看着她的嘴唇,忽然咽了一下口水。韩燕喝完水,笑着对他说了声“谢谢”。李响赶紧说,“没事。”韩燕站起来,有点歪歪扭扭地走出来,李响想她应该是要去厕所。韩燕走进去,把门关住。不一会儿,马桶抽水的声音响起,但是韩燕并没有出来。他看到应该是浴霸开了。里面果然响起淋浴的声音。

沙沙的水声充满了李响的耳朵。他想着那扇门后的一切。

他的身体慢慢燥热起来。他站起来,又坐下去。他想着门后韩燕裸体的样子,想自己能不能?也许是韩燕故意这样的,也许是她真的想要和我……

他慢慢坐到了韩燕的床上。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他忽然又想起了陈磊,想自己这样是否背叛了陈磊,虽然陈磊和韩燕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他站起来又坐下,调整呼吸,让自己变得平静。但马上又有一个词跳进他的大脑里:“强奸”。他似乎被这两个字吓住了,一下从韩燕床上站起来,又蹑手蹑脚走到门口,然后把门带上,走了出去。关住门的那一刻,他忽然又后悔了,想这完全是自己在吓唬自己,自己怎么这么胆小?事情哪发展到这一步了?但他不能再去敲门。他想敲门的话该给韩燕怎么说?想到这里,他的手却仿佛不听使唤,敲响了门。似乎是这声音把他吓了一跳。他转身,快速地跑下了楼。

这一次之后,他没有再去找过韩燕。韩燕也没有给他打过电话。他有时觉得是自己的临阵退却,让韩燕看不起了;有时想也许那次的事会让两个人都尴尬吧。后来他想过好多次,如果自己那时留了下来,会是怎样。但每次也都是想想而已。

过了很久之后,就在他觉得已经忘掉韩燕的时候,他又接到了韩燕的电话,说想请他吃饭,问他有空没有。李响说好。

到了那个饭店,韩燕早已经在那里等他了。他看桌子上又放了酒,就用质询的眼睛看着她。她笑着说:“今天想喝酒了,没有人陪,就想起你了。”

李响笑着说:“这一段时间天天陪领导喝酒,酒量也见长。能陪你喝个痛快啦。”

韩燕说:“你今天看起来挺高兴的,现在比较适应办公室了吧?”

李响:“还好,慢慢适应了,这不,酒量也炼起来了。”

韩燕说:“我又开始看书了。这几天在看卡夫卡,写得真好啊。”

李响点点头。“有人说卡夫卡是天才,但他们不知道卡夫卡为文学做出了多大的牺牲。”

韩燕说:“是呀,现在能做出这样牺牲的人,太少了。”

李响眼睛看着韩燕,看着她的笑容,又想起了他们第一次吃饭时说的“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李响觉得她是懂得的。

喝酒时,韩燕却喝得很快,仿佛不怎么开心。李响的情绪也低落下来。“其实,我只读过卡夫卡的变形记。一直想要读读他其他作品,但是一直没有去看。我的初恋女友也喜欢卡夫卡,她专门买过卡夫卡的全集。”

韩燕说:“噢,那她现在怎么样了?你们……”

李响说:“我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李响喝了一杯酒。“她以前曾经说过,她买的那套书上有卡夫卡的照片。她总说我很像那张照片,像卡夫卡。因为她的名字里也有个菲字,所以她有时读着卡夫卡写给未婚妻菲利斯的信,就像是我写给她的一样。”

韩燕和李响一起碰杯,然后一饮而尽。

韩燕看着他说:“你别说,还真的有点像。”

李响苦笑着摇摇头。“不要取笑我了。”

韩燕说:“没有啊,你写的诗就有卡夫卡的味道。”

李响摇了摇头。

韩燕笑着又和他碰了杯酒。

喝完之后,韩燕说:“李响,你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

李响看着她,认真地说:“你是个很好的人。”

韩燕说:“我不是一个随便、轻浮甚至浪荡的女人吧?”

李响听了她的话,一惊,对她摇了摇头。他无意中竟然想到了那个晚上。

韩燕一口喝下一杯酒,眼泪流了出来。

“不,我不是,我是一个随便、轻浮的女人。”

李响看着她的眼泪,想到底怎么了。

韩燕继续喝酒,李响说不是,你别喝了。韩燕却仍然继续喝。她说:“那我为什么会跟一个有妇之夫混到一起?”

李响不知道她会说出这样的话,赶紧看了看两边,没有人注意。他说:“韩燕,你喝多了。别再喝了。”

韩燕说:“不。我没喝多。要是我是一个特别坚定的人,我会这么轻易就被诱惑了吗?”

李响说:“我知道你是一个坚定的人。忘了吗,咱们一起去慰问艾滋致孤儿童,给他们义演,如果意志不坚定,你敢去吗?”

韩燕说:“是呀,那时候胆子太大了,老想着拯救别人。但我现在连自己都拯救不了。”李响说:“没事,你肯定会挺过去的。这些过去之后,你会发现这一切都不算什么。”

韩燕摇摇头。“不,没有那么简单。你知道吗?这个事情最难的地方是,不管是不是他勾引我,都不是一夜情,是我爱上了他。”

李响看着她,确定了她说的是真话。虽然她有些醉了,但他知道她说的是真话。有些话只有喝醉了才能说出来。李响心里忽然一阵难受。他本来应该不在乎,但他还是难受了。如果说韩燕告诉他她有男朋友的时候,他心里只是轻微难受的话,她爱上这个有妇之夫却让他真正难受了。因为这个人她应该认识时间也不长,也许是在他之后。他向她表白的时候,这件事应该还没有发生。而且这个人是个有妇之夫,还有可能是个中年人。这让他一下接受不了。她甚至宁愿為他做个小三……

韩燕还想喝,李响没有让她再喝,对她说:“咱们走吧。”

韩燕趴在桌上不动。

李响去扶她起来。她说:“李响哥,你先去把账结了吧。”

李响说好,然后丢开她去结账。

他想:到底醉了没有?还知道让我结账。他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怜惜起自己的钱来。今天还送她回家吗?如果像上次一样,自己一定不能错过……

韩燕醉得像上次一样。他扶着她,叫了个出租车,把她送到楼下。

他准备往楼上送她,她却说自己不在这里住了。

李响说:“什么?你怎么不在这儿住了?”

韩燕说:“没事,李响哥,你走吧,我打电话让他来接我。”

李响本来想问他是谁,一下想起来她吃饭时说的那个人。

那么这一切,都是真的了,而且如此迅速。他们已经住到了一起。

李响望向那个楼,想起上次的情景,又一次百感交集。他感觉到其中最明晰的一种感觉是后悔。

韩燕笑着对他说:“谢谢李响哥了,又让你送我。”

李响说:“没什么。”

他看韩燕拿着手机,像在等着他走,就对她说:“你多保重。”

韩燕像是没有听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李响就转身走了。

李响想回头再看她一眼,就回过头来,看韩燕转身去接电话了,转身就走了。

走着走着,他忽然跑了起来。似乎有人识破了他的想法,要追他一样。

第二天,韩燕给他打电话,他把电话挂断了。后来韩燕又给他打过电话,他没有接。韩燕便没有再和他联系。

一直到半年后,他在路边遇到了韩燕。两个人都有点意外,但随即又都露出笑容。正是下班,李响问韩燕去哪里,韩燕说要回去。韩燕问他最近怎么样,李响说还可以,没有什么变化。韩燕问:“你的领导还是许主任?”李响点了点头,然后无奈地笑笑,问她怎么样,韩燕说:“我已经结婚了。”李响马上接话:“跟谁?”韩燕没有看李响。“跟我原来的男朋友。”

“是在南方那个?”

韩燕点点头。

“那……”

韩燕说:“我可能会离开这个城市。”

李响点了点头。“噢,那挺好的。”李响说完,赶忙接着说:“你今天有没有空,有的话,我再请你吃个饭。”

韩燕说:“好吧。”

李响向旁边看了看,看到不远处有一个饭店,就对韩燕说:“咱们去那里吧。”

他跟韩燕往饭店走的时候,一个人认出他来,叫了他的名字,他一转身,看见她,赶紧笑着说:“阿姨,您这是去哪呀?”那个女的看了几眼韩燕,然后笑着对他说:“我回家呢。”李响赶紧给她介绍韩燕:“阿姨,这是我的同学。”那个女的笑着对他说:“噢,不错。我先走了。”李响说:“阿姨再见。”李响看着她走远,想着她对王局长说见到李响和一个漂亮女生在一起的话……韩燕问他那是谁,他说是单位领导的妻子。韩燕笑了笑。李响笑着说:“今天请你喝酒吧。你喝吗?”韩燕笑着说:“不喝了。”李响说:“不行,你结婚了,这么大的事一定要庆贺一下。”

进饭店坐下来,李响除了点菜,还要了一瓶白酒。他对韩燕说:“要是不够的话,再点。”韩燕笑笑说:“应该够了。”两个人坐在那里,沉默了一小会儿,李响马上说:“你什么时候走?”韩燕摇了摇头,一副很纠结的表情。“我还没有给单位领导说。我觉得自己好像开不了口。”李响说:“是呀,毕竟在这里呆了几年,要走还是会留恋的。”韩燕摇了摇头。“不是,或者说不全是吧。去到我丈夫所在的南方,那儿媒体多,可以再当记者,但是我在电视台,是有编制的呀,是正式的工作人员,我要扔掉编制,去做临时工,忽然感到……”“感到什么?”“你没有这种感觉吗?我感到没有编制的人,都很可怜。你没有感觉到国家机關事业单位很安全?”李响点点头。“就好像在母腹中一样让人感到安全。现在要我丢下编制,重新去打工,我感觉很害怕。”

李响在很久以后,还能回忆起韩燕的这个表情。因为他觉得韩燕的绝望和恐惧是那样熟悉,他在里面看到了自己,就像那些曾经在他身上发生过,或将要发生一样。他问韩燕:“即使是做那些没有太大意义的新闻?”

韩燕摇摇头,似乎是无法去想这个问题,而不是给出否定的答案。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在这里干的事,也还有意义,这几年,也挺有收获的。”李响忽然想到她之前提到的那个男的,但他又想应该已经是过去了。

菜上了之后,他们也打开酒,开始喝了起来。

“这些天,其实我内心像翻江倒海一样,一直做着激烈的斗争。”李响看着她。她接着说:“之所以难下决定,还因为王市长给我说,要提拔我成副科,过两年提正科,让我当上部门主任。”李响看着她,觉得她的话应该是真的。虽然每次喝了酒,她的话总会变得很多,但李响能看得出来,她的话是真的。韩燕对他一笑,让他心里似乎百感交集,许多滋味一下涌上心头,甚至包括忌妒。李响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这仿佛是一个机关单位里的人对这种事过于敏感后的本能反应。然后他甚至想到,韩燕爱上的那个有妇之夫,是不是王市长?要不然王市长为什么要提拔她?上一次送她回家,她打电话让人接她时,似乎给电话里说的就是“王哥”……

韩燕打断了他的联想,问他在单位里怎么样。李响像是本能反应似的苦笑了一下,然后觉得没必要掩饰,就说:“就那样吧。”韩燕说:“我从刚才你对你们领导妻子那毕恭毕敬的样子,就感觉到。”李响的脸刷地一下子红了,他想自己刚才对领导的媳妇毕恭毕敬吗?他试着从韩燕的角度去看自己刚才的样子,就似乎无话可说了。韩燕问:“你现在还写作吗?”李响看着她,解释说:“现在太忙了,公文也太多……”韩燕听了一笑:“这些其实都不是借口,那时候你为了文学,甚至连艾滋病都不害怕……”李响像是一下被韩燕看穿了,就像是自己浑身赤裸地站在韩燕面前。但是韩燕并不罢休,继续问他:“你现在,又有女朋友了吗?”这几个看似互不关联的问话,其实内在构成了水到渠成的推理。李响知道这些问题的相关性,当然可以推导出韩燕更加知道。他忽然端起酒来,想要喝下去。

韩燕也端起杯,继续说:“其实,咱俩是一样的。”李响和韩燕的杯子碰到一起。他们一起喝下了这杯酒。韩燕说:“我曾经想到过死,安眠药都吃下了,又舍不下世俗世界,自己坐上出租车,跑到医院去洗胃。”李响看着她,好像是在确认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韩燕说:“你知道吃安眠药是什么感觉吗?一点都不痛苦,就是感觉世界在一点一点变凉,变慢……你知道什么让我改变主意吗?倒不是什么亲情和爱情,我是想自己当上主任、副局长、局长之后的样子,感觉真是太好了。我想我付出了那么多,我一定要当上才不亏呀,所以我想自己不能死,我得当上局长。然后我就站起来,下楼,世界就好像是按了慢进键一样,我打上车,竟然非常冷静,没有让司机看出问题。我想所有我曾经遭过的苦难,受过的折磨,一定要还回去,要不还回去就死,不是太亏了吗?这根弦绷着我,让我一直撑到急诊室。我对医生说我吃安眠药了,然后就倒下,什么都不知道了。”

李响听到最后眼泪都快要流下来了,但韩燕却仍然笑着,是一种嘲讽的笑。她说:“没想到把我从死亡嘴里救出来的,不是亲情,更不是爱情,而是对权力的渴望,是复仇的欲望。哈哈,人生真像是一个玩笑。”

看着李响那样呆呆地看着自己,韩燕又说:“我这才知道权力的力量有多大。你以前为了文学连命都舍得,现在在局机关办公室,写作的时间都没有,不是因为权力的诱惑,又是什么?”李响赶忙辩解:“不是,我其实对权力没有那么大的欲望,我之所以那样努力,只是因为不想被别人压榨,不想被别人鄙视,更不想被别人嘲笑,我如果得到了权力,绝对不会去压榨嘲笑别人,我只不过是想要像个普通人那样,有尊严地活着。”

韩燕说:“是吗?没有权力一个人就不可以有尊严地活着?”李响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最后他觉得自己是狡黠地说:“也许在单位那种地方,是这样。”

韩燕没有接他的话,笑着说:“那次我才见识到它的力量有多大,然后我才对它感到恐惧起来。我不知道如果我顺着这条路走,会走成什么样。它能让我生,也有力量让我再死。所以我逼迫自己离开这个游戏。我选择和远在外地的男朋友结婚。我知道这样我就有足够的力量离开这个游戏了。”

李响惊讶地听完,然后回过神来,举起杯说:“祝贺你。”韩燕摇摇头。“但我又后悔了。”

李响说:“你肯定知道你会后悔。”

韩燕说:“是呀,我早知道我会后悔,所以我就对自己做了不那么好更改的决定。我再后悔也没有用啦。”

李响举起杯:“再次祝贺你,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韩燕也举起杯:“谢谢你,我知道我还会后悔很长时间,但有你的祝贺,也就够了。”

两个人笑着碰杯。韩燕说她后悔的事还有很多,其中之一就是错过了他。李响笑着说:“我也为这事后悔。”两个人一起笑了。

李响觉得这是两个人一起吃的最愉快的饭了。结束之后,他还是说要送她回家。韩燕说不用了,李响说,也许是最后一次了。韩燕就答应了。奇怪的是,這次两个人都不醉。

韩燕说自己又搬回了原来住的地方。李响想问什么,但是没有说出口。两个人在还有一段距离时就下车,李响又步行送她往里走。韩燕低着头走着,忽然说:“我知道你刚才想问什么。”李响说:“我……”韩燕停下来,靠在一棵树上。以前,这也是他们临近分手的地方。韩燕说:“我为他打过一次胎。”

这时一道车灯的光扫过,李响看见韩燕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接下来,韩燕脸上的表情就像冰碎裂了一样。“这些,我丈夫都不知道,我没有告诉他,我不知道是否该给他说。我不知道他是否还会接受我……”韩燕说着说着,就大声哭了起来。李响在她说“李响哥,你说我该怎么办”的时候,一下抱住了她,让她在他肩膀上使劲地哭。李响抱紧她,对着她的耳朵说:“不要告诉他。”韩燕摇头,李响就抱她更紧,一遍遍在她耳边重复:“不要告诉他。”直到韩燕点了点头,李响抓住她的肩膀,看着她,擦干她的眼泪。她忽然一下抱住了李响,找到他的嘴唇一下吻了上去。李响一惊,然后才伸出自己的舌头,到她的嘴里;又吸吮着她的舌头,吸到自己嘴里……

两个人就这样深吻着,吻了不知道多长时间。李响开始觉得这也许是自己接的最长的一次吻时,韩燕一下子推开他,转身跑掉了。李响本来想追上去,但是又停了下来。看到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很久很久,他都没有动。

第二天,他给韩燕打电话时,韩燕的手机无法接通。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连续几天下班之后,到那棵树旁去等韩燕,但都没有再看到她的影子。也许是害怕她出什么意外,也许是他还想……总之,他思绪混乱地等着她。几天后,他去了韩燕的单位找她,她单位的同事说,她已经辞职走了,去南方了。李响像是一颗心落在了肚子里一样,长出了一口气。但没过多长时间,他心里又升起一种强烈的失落感。这两种感觉,在他心里翻搅,就像他看见的马路对面工地上的搅拌机一样。

他离开电视台,忽然不想再坐车,就走了起来。燕子在他头顶飞过的时候,他想:又是春天了。但这座城市仍然灰蒙蒙的,道路两旁的绿树叶子也灰蒙蒙的,就像那个搅拌机把灰尘都搅进了这个城市一样。他看着这个城市,想:春天毕竟还是来了。

责任编辑:王方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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