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开琼
玛利亚·米斯和她的主妇化概念
——兼论广义社会主义女性主义视角的必要性
魏开琼
通过聚焦德国社会学家玛利亚·米斯的主妇化理论,展现了广义社会主义女性主义框架的深度和广度,以及社会主义女性主义具有的理论与现实意义。玛利亚·米斯从分析印度纳尔萨普尔地区的蕾丝女工开始,在资本主义发展历程中探索主妇化的进程,以及主妇化意识形态的形成过程,表明在父权制和全球资本主义下,主妇化概念仍然具有较强的理解当下劳动力就业方式的特点,具有较强的进行资本主义批判的潜能。
主妇化;主妇化意识形态;危殆化;社会主义女性主义
女性主义理论诸多流派的划分和界定,通常基于女性主义从什么理论基础上来阐释对妇女处境的理解,在《女性主义思潮导论》这本影响深远的著作中,这种倾向体现得非常明显。尽管该书作者反复交代,这样的分类是为了标识各种女性主义在解释妇女问题时所采用的不同方法、不同角度和框架结构的范围,但是这种分类对教学来说是很有益的。[1]2不过,分类传播的过程中经常有被简化对待的危险,比如,当该书作者从理论基础上来划分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和社会主义女性主义,并认为社会主义女性主义坚持认为妇女受压迫的根本原因是资本主义和父权制之间错综复杂的相互作用时[1]141,人们对社会主义女性主义的理解便简化为对资本主义与父权制两者关系的探讨,尽管她也意识到当代社会主义女性主义讨论领域的丰富性,不再只是追问资本主义与父权制在妇女处境上孰重孰轻的问题,但其列举的谱系似乎仍然表明,社会主义女性主义正在失去现实意义而成为历史的一部分。尽管这种现象可能与批判理论自20世纪70年代之后未能发动对资本主义的有效抵抗有一定的关系,但概念内涵的狭义化理解也可能是其中一个原因。在社会主义女性主义思想史上,一直存在着倡导从广义视角理解社会主义女性主义的声音。艾伦瑞克(Ehrenreich)指出,社会主义女性主义实际上是指社会主义者的、国际主义者的、反种族主义者的、反异性恋主义者(Antiheterosexist)的女性主义。[2]针对社会主义女性主义的低迷现象,霍姆斯特罗姆(Holmstrom)于2002年编辑出版了《社会主义女性主义读本》一书,她重申,如果某种女性主义仅仅谈论妇女遭受压迫,抨击这种现象的非正义,却不去研究资本主义,那它在终结妇女遭受压迫方面就近乎无用。并断言,在揭露世界上大多数妇女所遭受的剥削和压迫方面,社会主义女性主义是最强有力的方法。她因此重申艾伦瑞克的观点,并建议扩展社会主义女性主义(者)的范围。[3]序言另一位当代颇有影响的批判理论家弗雷泽(Fraser)在一次访谈中也提到,“社会主义女性主义的”应该是“生态—社会主义—女性主义—民主的”。[4]30
正如霍姆斯特罗姆所言,社会主义女性主义是一项未竟的事业,只要性别体制和资本主义还在维持和发展各种压迫与不平等结构,社会主义女性主义就不会失去它的理论和现实意义。[3]12社会主义女性主义不是古典理论,它必须随着资本主义的演变和各种反对不平等与压迫的斗争不断成长,所以它的边界是开放的。如果不需要急着给社会主义女性主义一个明确的界定的话,而是去关注那些认同马克思主义基本原则和女性主义立场的学者观点,或许能更好地帮助我们理解社会主义女性主义。因为正是这些人的行动和言论描述和规定了社会主义女性主义的内涵。也因为如此,社会主义女性主义者的界定就有了超越流派划分之外的理论和现实意义。只有让社会主义女性主义者的群体保持足够多样性和时间上的开放性,才能避免出现霍姆斯特罗姆担心的局面,即社会主义女性主义者群体封闭化,进而使社会主义女性主义理论陷入停滞。
重新界定社会主义女性主义和建立广义的社会主义女性主义思想谱系有密切联系,但建立思想谱系是一项浩大的工程。本文认同艾伦瑞克、霍姆斯特罗姆和弗雷泽对社会主义女性主义的界定,聚焦德国社会学家玛利亚·米斯(Maria Mies)的思想,通过分析展现广义社会主义女性主义框架的深度和广度,特别是探讨米斯的主妇化概念在全球资本主义批判中的潜力,重新恢复社会主义女性主义的批判力量,续写社会主义女性主义的思想史。
《女性主义思潮导论》于2014年重版,在重版中,作者指出,玛利亚·米斯(以下简称米斯)对全球女性主义和生态女性主义都做出过重要贡献,她在结语部分对米斯和席瓦的“社会主义变革的生态女性主义”(Socialist-transformative Ecofeminists)更是做出了高度评价,认为她们帮助自己认识到“所有压迫制度和压迫结构都是紧密联系的”。[5]236、242-244、278-279在这里,作者注意到米斯的一个研究特点,即在总体性分析框架内将个人生活与全球资本主义的动态变迁联系起来。但该书在“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女性主义”这一章中没有提及米斯的工作。这种缺失可能淡化米斯与马克思主义的渊源以及米斯对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的贡献。从作者所引述的米斯的文献来看,有关米斯的引文全部来自米斯和席瓦合著的《生态女性主义》(1993)一书。即便是米斯在发展研究领域的基本观点也引自该书,这可能是该书将米斯纳入生态女性主义框架的一个重要原因。持有类似观点的学者在内地和台湾也不少,台湾学者顾燕翎在其主编的《女性主义理论与流派》一书第六章“当代社会主义女性主义”中没有提及米斯,全书仅在“生态女性主义”中介绍了米斯(译作迈斯)的思想[6]281-283,引文则来自米斯和席瓦合著的《生态女性主义》一书。在研究马克思主义和女性主义的内地学者中,如秦美珠和戴雪红也没有提到米斯的思想和理论贡献。[7][8]
但一些重要的女性主义论者对米斯的研究方法有很高的评价,比如莫汉蒂(Mohanty)和弗里曼(Freeman)。莫汉蒂认为,米斯对印度蕾丝女工的研究是真正从殖民地的实际处境出发,在克服西方中心局限性方面是个成功的范例。[9]223-2252003年,她再次指出,米斯所进行的多层次、情境化研究既反映了其本地化和微观维度,又反映了其全球化或体系的维度。[10]499-535弗里曼在回顾性别与全球化文献的时候,也认为米斯的研究非同寻常,因为她将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中人们的生活联系起来,并凸显了全球资本主义运作过程中的性别维度,让人们将注意力转向资本主义积累是如何通过动员全球妇女推进其扩张进程的复杂机制,以及这一进程中消费和生产之间不可分割的关系。[11]35
米斯在自传中指出,她在青年时代就已经成为自觉的国际主义者、马克思主义者和女性主义者[12]xiii,到晚年则成为拥有全球影响力的生态主义者。从米斯于1980年前后发表的几篇论文和著作来看,她的研究立场和研究方法与同时代的社会主义女性主义者基本一致。她们都在运用马克思主义批判资本主义的同时,设法克服马克思主义的性别盲视,并将父权制和资本主义之间的关系作为重要议题。除了这些共性之外,米斯还有一个标志性特征,即在全球视野之下揭示各种结构性因素,包括资本主义、父权制、性别机制、各国的经济和政治传统等,以及对生态、个人生活和工作的影响。米斯这种鲜明的研究风格有些来自马克思观点的影响,有些则与其1968年之后的社会活动有关。米斯的研究有三个特点:第一,倡导并践行参与式研究;第二,以历史唯物主义分析全球资本主义的动态特征;第三,运用总体性分析与社会学的想象力描述和理解个人的日常生活与整个地球的关联。强调参与式研究的立场影响了米斯对概念的理解和运用方式。她认为,概念立场是一个政治问题,理想的概念应当是开放的,是斗争经验的产物,而不是意识形态、抽象的方法论或者学术争论的副产品,概念还必须对现实具有一定的解释能力。[13]35-36对概念的这种处理方式,尤其是强调概念的开放性,会增加理解和运用概念的难度。后文中我们可以看到,米斯的主妇化概念就具备这一特点。坚持历史唯物主义立场让米斯对当时兴起的文化转向保持了足够的警觉。她指出,一种纯文化意义下的女性主义运动,既不能识别各种阻碍的力量和权力,又没有发展出一种对未来社会免于剥削和压迫并符合实际的视角。[13]23
作为女性主义者,米斯践行的妇女研究方法论很有特色。1979年,她系统阐释了其所理解的妇女学研究方法论。在一篇工作论文中,她对研究者、研究对象、研究路径、研究目的、妇女研究的侧重等方面表达了自己的理解。她的主要观点包括:1.研究者的立场不是价值中立,而是同情;2.研究者的视角不是从上往下,而是从下往上,即要关注个人,尤其是日常生活;3.研究的目的不是创造“旁观者知识”,而是积极介入各种运动;4.科学探索的起点是改变现状;5.对研究的主体(社会科学家)和客体(研究的目标群体)来说,研究过程都应当成为一个意识觉醒(Conscientization)的过程;6.关注妇女个人和社会历史。[14]6-10这些表述具有鲜明的女性主义洞见。直到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女性主义知识论和方法论才对此进行了系统阐释。米斯作为女性主义者的敏锐还体现在她对流行的社会性别视角与理论的清醒认识。80年代末期,米斯就认为,对生理性别(Sex)和社会性别(Gender)进行的概念区分所具有的好处可能是表面的。因为这种区分在思想根源上没有摆脱将自然和文化区分开来的二元论模式,她不相信通过重新划分生理性别和社会性别就能克服这种二元论模式。[13]22-23
主妇化(Housewifisation)概念在米斯的研究中占有重要地位,到今天仍然具有现实意义。1978—1979年间,米斯首先提出了主妇化概念,其产生不仅与时代有关,还与她个人的研究旨趣和团队有关。20世纪70年代,女性主义者对家务劳动工资、性别分工以及生产性劳动和非生产性劳动等议题展开的激烈争论,成为米斯理解妇女问题的理论基础。自20世纪70年代初期,她与本霍尔德特-汤姆森(Veronika Bennholdt-Thomsen)和冯·沃尔霍夫(Claudia von Werlhof)三个人形成比勒费尔德(Bielefeld)研究团队。她们在研究中取长补短,相互阐发,共同推进了对主妇化概念的深入理解和运用。因此,主妇化概念在很大程度上是集体合作的成果。其理论灵感来自罗莎.卢森堡在《资本积累论》中的研究,而重新发现卢森堡则要归功于三人中马克思主义理论修养最高的本霍尔德特-汤姆森,她于1972年将卢森堡的《资本积累论》引入三个人的研究之中。卢森堡指出,资本主义如果仅仅剥削经典意义下的无产阶级就无法持续,那么它还必须剥削那些“非资本主义环境”要素。米斯等三人将这些要素视为生计生产(Subsistence),并认为家庭主妇是其中的重要组成部分。[15]211三人小组经过几年的理论研究之后,决定分头展开田野调查以验证自己的理论。冯·沃尔霍夫和本霍尔德特-汤姆森分别去了墨西哥和委内瑞拉,米斯则去了印度,从1977年开始对纳尔萨普尔(Narsapur)蕾丝行业展开田野调查。在掌握经验材料之后,三人在80年代分别出版了三本著作,通过这些著作可以大致勾画出主妇化概念在最初十年中的发展脉络。
对研究全球化的学者来说,纳尔萨普尔的蕾丝行业具备很多值得研究的特点,如,从事该行业的女工约有10万人;她们的工资极低;该行业已存在将近一百年;所生产的蕾丝全部销往欧洲、澳洲和北美;少数出口商从中聚敛了巨额财富;并且此前没有得到学者的研究。[16]820世纪70年代,发展中国家出口导向的贸易加工区还处于形成期,像纳尔萨普尔蕾丝行业这样能够反映全球资本主义对妇女处境长期影响的个案是非常罕见的。即便在全球化程度高得多的今天,这类个案依然很少。因此,米斯在该书2012年的再版序言中认为,纳尔萨普尔蕾丝女工曾经是,在未来仍将是所有工人的典型形象。
纳尔萨普尔地区的蕾丝行业按分包制来组织生产,经销商或出口商将产品设计和材料交给分散在农村家庭中的妇女,然后再从她们那里以很低的价格收回蕾丝成品并销往发达国家。分包制的突出特征是“对生产者的露骨的掠夺、胁迫和欺诈”[16]40,蕾丝女工们只能获得非常微薄的报酬。不仅如此,由于蕾丝女工们的身份仍然是传统意义下的家庭主妇,她们还必须承担家务劳动。米斯将蕾丝女工置之于当地农村经济的整体环境中,指出她们遭到了来自五类男人的多重剥削,即出口商、经销商、主要代理、富裕农民和她们的丈夫。[16]124米斯还进一步发现,与老一代的蕾丝女工相比,20世纪70年代的蕾丝女工遭受的剥削更为严重,她们对整个生产流程和价格体系的了解也越来越少。[16]119米斯认为,让女工们接受超级剥削的关键是将蕾丝女工们的社会身份界定为家庭主妇,而完全忽略了她们已经成为雇佣劳动者并且已经被完全整合到全球市场导向的资本主义生产体系中的事实。[16]126米斯在田野调查的基础上提炼出两个概念,即主妇意识形态(Ideology of Housewife)和主妇化,并用来解释蕾丝女工的处境。
主妇意识形态的含义在于确认妇女的自然位置是家里,即通常认为的“女主内”的性别分工,但米斯注意到在纳尔萨普尔当地发挥作用的主妇意识形态既包含外来成分,又包含本土传统,两者造成的后果相似。就外来成分来说,西方传教士在女子学校中宣传资产阶级主妇化观念,强调“女主内”是妇女的“自然”属性;本土传统则与印度的种姓制度相关,传统上印度的低种姓妇女都会参加田间劳动,所以“女主内”并非印度的传统观念,但高等种姓和富裕家庭的确倾向于将妇女们限制在家中,因此妇女居家化(Domestication)在印度被理解为是一种值得追求的上流社会的生活方式。
主妇意识形态通过三种方式来影响蕾丝女工的处境。第一,塑造蕾丝女工的身份认同以克服低工资造成的不满。纳尔萨普尔蕾丝女工们的收入低于从事农业生产的妇女,米斯发现让蕾丝女工们接受低工资的主要动力是主妇意识形态。蕾丝女工多数属于卡普(Kapu)种姓,地位高于从事田间劳动的妇女所属的种姓,因此她们并不愿意降低身份从事农业劳动。不过,将“坐在家里”当成自己的宿命并非卡普种姓妇女的传统,传教士们灌输的资产阶级主妇观念强化了原有的种姓差异,从而让卡普妇女将自己称为Gosha(即坐在家中的女人),并对现状产生了更高认同。[16]xiv第二,主妇意识形态被蕾丝女工的丈夫们用来阻止她们成为代理和经销商。米斯指出,最早将蕾丝行业改造成出口生意的商人在20世纪初雇佣的代理基本上都是妇女,但到了20世纪70年代,代理全部成了男人,而且大部分来自卡普种姓,男人们阻止本种姓妇女进入代理和出口环节的主要理由,便是女人应该坐在家里而不是骑着自行车在外面奔波。[16]199第三,主妇意识形态塑造了印度官方统计制度的性别刻板印象。根据1971年的印度人口普查,纳尔萨普尔地区家庭工业(Household Industry)的从业人数只有6449人,而据可靠估计,当地的蕾丝女工应该在100000左右,让这些女工变得“不可见”的力量是隐含在很多社会科学与统计学背后的性别偏见,即男人从事的是生产性劳动,而女人被定义为“家庭主妇”,不会被计入劳动人口的统计数字,不仅是再生产劳动,即便她们的生产性劳动也不会得到应有的承认。[16]60-61
在主妇意识形态的支持下,纳尔萨普尔蕾丝行业将蕾丝女工的社会身份锁定为家庭主妇而不是工人,从而能够长期压低她们的劳动报酬,并让其停留在原子化和缺乏组织的状态之下,为持续的原始积累提供长期的利润来源。米斯进一步推测,在纳尔萨普尔这一案例中,如果将家庭主妇—工人完全转化成经典意义下的雇佣劳动者,就会终结这个行业的资本积累,因此蕾丝商人们会不惜一切代价想方设法地来维持家庭主妇这一社会范畴。[16]201基于这些理解,米斯最开始给主妇化下的定义是:将妇女的身份界定为家庭主妇,而不论其是否能够获得其他收入。这种处理方法的重点是给已婚妇女贴上家庭妇女的标签,至于她们是否成为真正的全职主妇却是无关紧要的。在这个阶段,主妇化概念的内涵既指妇女成为全职主妇,又指妇女同时承担家务劳动和有偿劳动。米斯认为,从资本积累的角度来看,将蕾丝女工认定为利用闲暇时间在家里赚些小钱的家庭主妇,而不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的雇佣劳动者(即工人)。这样处理符合资本的利益,一方面它使得资本的快速积累成为可能;另一方面,这些家庭工人被融入全球化的生产体系后,资本不必为她们承担任何责任,从而降低了资本积累的成本。[16]172-178
米斯在提出主妇化一词后,开始对已有发现进行理论层面的思考,试图在更宏大的资本主义发展历程中探索主妇化进程和无产阶级化进程之间的关系。其成果体现在比勒费尔德学派三人小组于1983年合著的《妇女:最后的殖民地》(英文版出版于1988年)一书中。这本德文版书的副标题为“关于劳动力的主妇化”,可以看成是对纳尔萨普尔蕾丝女工个案的进一步深化。她们有意识地采用卢森堡在《资本积累论》中的理论视角,对正在扩散中的工作弹性化(Flexibilization)现象做出了新的解读。[17]米斯三人对卢森堡的观点解读包括三个要点:第一,资本从一开始就把剥削整个世界作为自己的目标;第二,资本主义必须依赖对非资本主义环境的剥削,这种剥削关系类似于殖民关系,而被剥削的对象都可以类比于殖民地;[15]216第三,资本的积累过程不是和平的,而是充满了暴力,即使在已经完成原始积累的资本主义国家也是如此,因此应该将暴力理解为所有处于发展阶段的资本主义都无法摆脱的经济要素。[15]217这些观点的逻辑后果是资本主义对生态环境、劳动者和家庭主妇的剥削是不公正的,而且始终伴随着暴力手段。除了以上观点以外,米斯对资本主义在殖民地和发展中国家的本土化进程的分析也与卢森堡的分析方法有相通之处。两人都注意到资本与当地环境的互动方式要依赖具体情境,但从总体上来看,正如卢森堡指出的那样,作为外来力量的资本往往会表现得比宗主国更加冷酷无情。[18]289而这种无情随着20世纪80年代之后的全球化和福利国家的逐渐萎缩,似乎从殖民地和发展中国家回流到了输出资本主义的欧美诸国。
发达国家的工作弹性化现象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引起了广泛关注。这种雇佣政策与发展中国家出口加工贸易区中血汗工厂的雇佣方式非常相似。三人小组中的冯·沃尔霍夫于1984年发表《无产阶级已死:家庭主妇万岁!》一文,在文中预言了资本主义对劳动力的处置方式,即男性工人和女性工人都会被主妇化。[19]131-147米斯也赞同这种观点,认为劳动力的弹性化只是一种委婉语,应该直接称之为“主妇化”,因为在所谓非正规部门就业的男性劳动力的处境和家庭主妇相似,他们也没有游说能力,处于原子化状态,这种处境下的劳动力会遭到更为严重的剥削,也更符合资本积累的要求。[12]166-167、[13]16
此后,米斯进一步分析了家庭主妇在父权制和全球资本主义下的形态分化。这些思想体现在其代表作《父权制和全球范围内的积累:国际劳动分工中的妇女》一书中。在这本书中,米斯在全球资本主义的框架之下分析了三个不同地区和历史时期内的主妇化案例,以此揭示推动主妇化的结构性因素。这些案例涉及的地区依次是19世纪的德国非洲殖民地、19世纪中后期的德国本土和20世纪60年代之后国际新劳动分工下的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国家。其中,第二个案例考察的是在德国本土发生的让无产阶级妇女成为真正的全职主妇的过程,它所造成的后果比纳尔萨普尔地区的主妇化过程要简单一些,但推动两个过程的结构性因素仍然存在诸多相似之处。
表1 印度与德国主妇化形成过程比较
下表1显示,主妇化过程需要注意以下三个方面的影响:第一,国家的影响力。印度的中央政府对地方的影响力不强,但政府统计体系所反映的性别刻板印象还是会对决策者和学术研究产生影响,至少是会遮蔽那些被排除在劳动力统计之外的蕾丝女工。第二,教会的影响。基督教会在纳尔萨普尔地区是外来因素,在德国本土则是内生因素,但米斯并没有分析当地的宗教对纳尔萨普尔地区的主妇化有何影响。第三,男性的态度。在德国推动主妇化进程的男人们来自对立的两个阶级,即资本家和无产阶级工人,但在让妇女回家的问题上却是高度一致的。在纳尔萨普尔地区迫使妇女们待在家里的男人们主要是她们的丈夫,大部分来自卡普种姓。
上述影响因素大多数可以归结为父权制的影响,这与米斯对父权制的认识和批判起始于其在印度的工作和生活经历有关。米斯于1963到1967年间在印度孟买的歌德学院工作。这几年的经历让米斯意识到两个问题,一是“父权制是一个体系”[12]103,二是必须积极争取妇女的解放。[12]113米斯认为,自己是在研究印度父权制体系的过程中,发现了德国的父权制。[12]123印度的社会学研究让米斯完成了题为《在父权制和机会平等之间的印度妇女:女大学生和职业妇女的角色冲突》的博士论文,并于1972年9月获得科隆大学的社会学博士学位(这篇论文在1980年以题为《印度的妇女和父权制》发行了英文版)。这种经历让米斯对父权制的普遍性和地方性都有了充分的认识。因此,在米斯的研究中,父权制不是一个缺乏本土特色的抽象概念,而是在全球性之下对地方性中的父权制的具体认识与理解。
米斯还从生产和消费的完整循环出发,认为全球资本主义下的新国际劳动分工和主妇化共同塑造了一种新的分化形式,即根据所属国家将妇女划分为主妇—生产者和主妇—消费者:第一世界国家的妇女主要负责消费,第三世界国家的妇女主要负责生产。当然,在各个国家内部,妇女也不是单一的总体概念,妇女的角色和地位仍然存在分化,第三世界国家的部分中上层妇女也获得了主妇—消费者的地位,而第一世界国家中也存在主妇—生产者。[13]126-127米斯由此将主妇化概念推广到几乎所有妇女,并阐明了不同国家的家庭主妇们是如何通过全球资本主义的生产和消费活动联系在一起的。
从前面的论述可以看到,主妇化概念的形成与发展可以归功于四个因素:关注父权制和资本主义互动关系的时代背景、比勒费尔德三人组的思想碰撞、在印度纳尔萨普尔地区的田野调查、以及对卢森堡思想遗产的继承和批判。除了第二个因素以外,其他三个因素在全球化进程进一步深化的今天,仍然具有现实意义,主妇化概念仍然具有强烈的现实相关性与理论意义。
在指出纳尔萨普尔蕾丝女工是所有劳动者的形象的时候,米斯所强调的是就业方式的特点,包括:工作时间不固定、工作场所分散、缺乏就业保障、缺少晋升空间和劳动报酬偏低。这些曾经被认定为第三世界国家非正规部门的特点,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在发达国家告别福利国家的黄金时代之后,越来越多的劳动力进入这种所谓弹性就业模式中。为描述这一过程,研究者们构造了众多术语,比如非正规化(Informalization)、随意化(Casualization)、弹性(Flexibility)以及劳动力的女性化(Feminization)。[20]9
这些概念各有侧重,又相互交叉,哈特索克(Hartsock)建议用“虚拟化”来统一处理:“就让工人变得不可见而言,米斯是正确的。不过我想提出的看法是,在当前的全球化中,米斯的主妇化概念应当重新表述为对工人的虚拟化,即让工人变成非真实的工人。虚拟化可以理解为总括一系列过程的过程,包括主妇化、弹性化、随意化、贬值和女性化,一般说来,就是对劳动的抹黑(Denigration)。”[21]哈特索克抓住了抹黑和贬低劳动的关键,但对主妇化概念有简单化理解。她列举的“弹性化、随意化、贬值和女性化”诸特征都已经包含在米斯界定的主妇化概念之内,由此可见主妇化概念拥有更强的描述能力。
进入新世纪之后,工作的危殆化(Precarisation of Work)成为新的用语,从事此类工作的人被称为危殆族(Precariat),和它同源的词还有Precariousness和Precarity。与米斯一样,提出危殆族的斯但丁(Guy Standing)也是在20世纪80年代研究劳动力女性化的学者,后来他将注意力转向不分性别的劳动力的处境,但他使用的术语是危殆状态,并命名了一种新的社会阶层危殆族(Precariat),即无产阶级中生活最不稳定的群体。[22]与主妇化相比,危殆化的优点在于它是一个新概念,可以逐渐获得合适的含义,但其弱点也在于此,因此需要得到更多的解释。不过,在描述劳动力处境的时候,主妇化概念的性别联想也能带来某些益处,尤其是能够不断提醒使用者注意性别视角。
更重要的是,主妇化概念不仅能够有效描述当前劳动力的就业方式,还能进一步扩展至描述工作岗位的实质内容。马洛(Maló)使用了“劳动力的女性化”概念,她总结了传统上“属于妇女”的工作特点:灵活性、脆弱性、随叫随到、高度适应、随机应变的能力以及同时处理多种任务的能力。马洛认为,这些特征在越来越多的行业成为对劳动力的要求,而且对男人和女人都是如此,因此女性化概念还可以进一步扩展,不仅包括工作的时间安排,还包括工作岗位的实质内容。 可见,马洛的女性化概念与米斯的主妇化概念基本相同,她所做的扩展是用女性化来描述工作的实质内容。
当今社会最引人注目的技术突破是人工智能,技术进步最终会重塑生产方式和性别分工模式。在探讨人工智能对收入分配和劳动力市场潜在影响的研究中,人们普遍意识到,未来社会从工作方式到工作内容都会被逐渐主妇化(虽然他们没有使用这个术语)。比如,考恩指出,随着工人在制造业和其他领域被智能机器所取代,更多的人将从事个人教练、侍从、私人教师、司机、保姆、室内设计、木匠以及其他形式的个人服务性工作。考恩设想的前景是有大约15%的人会非常富裕,“过着极度舒适和精彩的生活”,而剩下85%的人的工作形式与工资就很难令人羡慕了。换句话说,这15%的人将享受其他85%的人提供的服务。[23]29、204马尔科夫也认为,自动化、机器人和人工智能虽然会消灭大量的工作岗位,但也存在着一种积极的可能性的变化方向,即这样会有助于拓展人类的潜能。当然这种乐观的变化要求为从事服务工作,特别是照料工作的人重新确定报酬,这一预测是否会变成现实仍然存疑。[24]323-324无论如何,在考恩和马尔科夫设想的世界中,在新一轮数据科学推动的技术革新作用下,不分性别的主妇化与劳动力市场的极化都将成为大概率事件。
因此,女性主义者不能因为自己的立场而将研究对象局限于“妇女研究”,如贾格尔(Jaggar)所言,男人和女人、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都是相互建构的,孤立地研究女性或者女性气质缺乏现实基础,而女性主义研究要挑战的是合理化部分男人对其他男人和大部分女人的支配地位的学术理论。[25]viii-ix在这个过程中,性别分工、生产性劳动和非生产性劳动的划分都是这些理论的组成部分。由此可见,将米斯的主妇化概念放在社会性别和全球资本主义长期动态的互动关系之下,可以看到它具有不断吸收新现实的扩展能力,以及主妇化因为性别词源而带来的批判能力。
全球资本主义的扩张和生态、社会以及经济三重危机的加深,要求我们扩展资本主义的概念。与此相应,马克思主义者和女性主义者也应该在新的形势下重新思考整合理论视角的问题。扩大社会主义女性主义者的范围,扩展社会主义女性主义的思想谱系,对于理解和批判当前的全球资本主义都会大有裨益。本文仅以米斯的研究和主妇化概念为例,展现上述思路的作用。就米斯的主妇化概念而言,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经历了两次扩展,即从专职家庭主妇扩展到为全球市场而生产的蕾丝工人,再从女性劳动力扩展到弹性化下的所有劳动力,而自动化、机器人和人工智能技术在最近几年的突破性进展,将让更多劳动者的工作性质也“主妇化”,这是资本主义新精神的产物之一。它还表明,主妇化概念具有足够的扩展能力以概括新的现实。而主妇化概念在广义的社会主义女性主义中还会有更大的理论潜力有待发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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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艳玲
Maria Mies and Her Concept of Housewifisation——On the Necessityofthe Perspective ofSocialist Feminism
WEI Kaiqiong
Byfocusingon the theoryofhousewifisation created byGerman sociologist Maria Mies,the paper shows the depth and breadth of the extended framework of socialist feminism and the theoretical and practical implication of socialist feminist.Based on experience of lacemakers in Narsapur in India,Mies explored the process of housewifisation in the history of capitalism and the evolution of ideology of housewife.It is argued that under patriarchy and global capitalism,the concept of housewifisation can deepen our understanding of employment in contemporaryera and shows promisingpotentials in the criticismofcapitalism.
housewifisation;ideologyofhousewife;critical situation;socialist feminism
10.13277/j.cnki.jcwu.2017.02.007
2016-12-10
C913.68
A
1007-3698(2017)02-0052-08
魏开琼,女,中华女子学院女性学系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女性主义理论、性别研究、中国妇女解放理论等。100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