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 军[聊城大学文学院, 山东 聊城 252000]
一枝一叶总关情——谭庆禄《东乡草木记》解读
⊙卢 军
[聊城大学文学院, 山东 聊城 252000]
谭庆禄的散文集《东乡草木记》图文并茂地记录了鲁西精彩纷呈的植物世界,表现出从一草一木中发现美、感受美的生活美学思想和情趣,并赋予植物丰富的文化内涵,倡导人类尊重植物的生长规律,持平等共生思想与植物和谐相处。文风平实质朴,体现了知识性、审美性、哲理性的有机融合。
谭庆禄 《东乡草木记》 知识 情趣 平等共生
聊城作家谭庆禄的散文集《东乡草木记》曾入选第三届泰山文学奖。该书图文并茂,分为野蔬、野草、果蔬、树木等六辑,记录了鲁西乡村近百种植物。书中所涉及的草木,大多是作者少年时代在家乡所见。“后记”中阐明了书名由来:“所以称为东乡,由吾乡所属临清市的地理位置而来。对于住在市区的人来讲,吾乡是典型的远东,人皆以东乡称之。”该书融知识性、审美性、哲理性于一体,是一本独具特色的植物小品文集。
谭庆禄是周作人、汪曾祺的忠实拥趸。他们的共同点之一是喜读杂书,乐于多识草木虫鱼之名。谭庆禄“多少年来,未改对于草木的喜好。闲暇之时,以辨识植物为乐,每认识一种植物,则欣欣然快慰累日”;周作人“特别留心于野卉杂花,亲切爱抚的记其性状,文情闲静,文笔润泽”;汪曾祺认为“草木虫鱼,多是与人的生活密切相关。对于草木虫鱼有兴趣,说明对人也有广泛的兴趣”。三人都写过多篇以“故乡的野菜”为题材的散文,且有相近的笔墨情趣。
除介绍草木的学名特性外,谭庆禄还饶有趣味地记述了故里乡人们对生长在田间地头的草木的别称。如把车前草叫作“牛舌头草”,把铁苋菜叫作“铁锹头”,把蒲公英叫作“婆婆丁”,把旋花叫作“猪芽草”,把菊芋叫作“鬼子姜”,把小蓟叫作“扎手菜”,把麦瓶草叫作“面条菜”,把独行草叫作“辣椒榆儿”,把狗牙根叫作“抓地草”,把枸杞叫作“老鸹叨琉琉儿”,把苍耳叫作“驴刺挠儿棵”等等。这些形象有趣的称呼就像长辈呼唤孩子的乳名,让人备感亲切自然。
《东乡草木记》虽是一本类似植物志的小品文集,但读来绝不枯燥,不少篇目文笔生动形象,引人入胜。如《麦瓶草》一文用小说笔法绘声绘色地描写了麦瓶草如何借麦子做它的保护伞,与种田人斗智斗勇的惊险生长过程。麦瓶草生长初期,与麦苗相似,农夫锄草时不易发现“,蒙过了这一关,麦子很快长得密不透风,麦瓶草藏身其中,渐渐显示出自己的生物特征。到了麦子打包儿秀穗儿,在农人眼里,就像怀胎的少妇,呵护还来不及,遑论侵扰。趁此之机,麦瓶草也就更加没了顾忌,开始展示其婀娜的身姿,生出精致的花蕾,开出娇艳的红花,最后结出它既像葫芦,又像花瓶样子的蒴果。这时的麦瓶草,俗艳若风尘女子,招摇于简约朴素的麦子丛中。只因麦子生得密密匝匝,麦瓶草的曼妙艳丽,人们难得看见罢了”。在作者笔下,麦瓶草犹如宫斗片中的后宫女子,是工于心计的,它的生长、成熟与撒播种子时间都是计算好了的:麦子开花时它开花,麦子灌浆时它结子,麦子成熟之前,它已经提前成熟。读完此篇你一定会对麦瓶草的生存智慧欣赏有加。
在对草木的观照中谭庆禄获得了内心的愉悦。“与草木为友,虽至贫贱亦可尝试,且素为我心之所甘。数十年来,虽未尝汲汲于此,却也时常流连其间,择机请益于知者,每有所得,则欣悦者累月。”
台湾学者蒋勋先生倡导的生活美学强调从日常生活中发现美,劝诫身处物欲横流的消费时代的人们能放慢脚步与大自然共处,静下心来细细品味享受生活。谭庆禄的审美态度与蒋勋提倡的生活美学有相通之处。谭庆禄善于从周遭存在的事物中发现美、感受美。在他眼中,所有的野草野花没有一种不漂亮可爱。苜蓿“修长碧绿,或偃或卧,微风来时,萧萧然甚有韵致。精美的叶子自然伸展着,具有天地间的大美而不言。苜蓿的花,有紫、黄两种。花期到时,如蝴蝶翩翩飞翔其间。阳光之下,那美妙,几难以述说”;棉花地里的野豌豆“攀附于棉花的枯枝上,伸展着碧绿的叶子。它叶轴末端的卷须和羞涩的蝶形花朵,显得美丽而神秘”;生长在石头缝里的地黄有着大而多皱的叶子,配着紫红色的管状花,奇特美丽;其他如随风摇荡的白茅、状貌奇古的节节草都有特别的美。
《东乡草木记》不仅仅是一本植物小品文,它还是一本抒情散文集。对作者来说,许多自幼就熟悉的野菜野草就像是故交好友,他用富有情感的语言描绘它们。春夏两季是草木生长的旺季,谷雨过后,土壤开始变得松软起来,各类野菜和杂草相继生长在田野上,“苣苣菜啦,苦荬菜啦,婆婆丁啦,地梢瓜还有猫眼棵什么的,都是些性急的植物,春寒还没有退尽,就迫不及待地拱出地表”。苣苣菜“应属于那种敞亮人儿,什么低调,什么谦逊,什么含蓄羞涩啦,一概与它无缘。它从一出土,就大大咧咧、有声有色,叶子阔阔的,叶片厚厚的,壮硕肥大,碧绿碧绿,毫不客气。春天里,提了篮筐走出村庄,看到尚未耕种的土地,就径直走过去,俯拾即是,一朵一朵,鲜活的,碧绿的,嵌在僵硬粗糙的黄土中,那就是它们”。鲜活生动的比喻,让即使不认识苣苣菜的人也会对它平生一层好感。
作者回顾了少年时代拔草的情景,“周日里,风和日丽,一手提筐,一手持镰,三三两两,沿着村路走出去,渐渐散开在大野的深处。春天的空气很柔软,呼吸起来特别地爽;脚下的黄土地,暄得陷脚,像踩在棉被上面。田垄里星星点点的绿色,十分显眼,十步之外就看得一清二楚了”。读到此处,你会联想到周作人的经典美文《故乡的野菜》,文中兴致盎然地描写了浙东妇女儿童在春天手持竹篮搜寻野菜的情景。在周作人和谭庆禄的笔下,挖野菜与拔草都成为一种富有趣味的近乎游戏的劳动。夏日,在河沿岸长着大片的狗牙根,编织成天然地毯。闲暇之时,谭庆禄喜欢平躺在草毯上,感受大自然的奢侈。闻着浓烈的青草的香味,真是人生一大享受。
苏东坡是作者眼中“古今第一可爱人物”,“其某些小癖好常常深得我心,譬如喜欢野菜,即其一也”,作者对苏东坡的生活态度和情趣心向往之。如《野蔬之什·枸杞》中在引用苏东坡《枸杞》一诗后,憧憬等冬去春来之时“一个人,或者偕二三子,径直走向田野,走到生长枸杞的沟畔或沟边,采些枸杞芽叶回来,多则做菜做羹,一尝野蔬之鲜美,即使所得很少,亦可当茶饮。品尝其中甘苦之味,也是闲散生活的一个部分了”。
饥饿是谭庆禄童年记忆中难以忘却的一部分。在饥馑笼罩的岁月,果腹是第一要务。谭庆禄数次深情回忆了祖母、母亲如何想方设法用各种野菜让家人度过荒年,读来让人唏嘘不已。在温饱问题早已解决的当下,品尝野菜则由度荒变成尝新,成为他的生活乐趣之一。作者在书中记述了常吃的野菜如野苋菜、地肤、面条菜、车前草、荠菜、扫帚菜、灰灰菜,蒌蒿等,以及各种食用方法。如夏天独自一人在家时,去院内草丛中拔取些新长出的车前草,回到厨房细心清洗,根据郑汉臣《中国食用本草》中讲述的方法,做个车前草炒鸡蛋。还特意斟上一杯红酒,独自坐于灯下,慢慢享用,品味夏日的悠闲生活,“夏日里,暑气逼人,躲在自己的蜗居之中,品尝着野蔬时蔬,体味大自然的恩赐,自是人生一乐”。
与周作人相似,谭庆禄也“好谈吃”,但从无山珍海味,所描写的对象都是普通至极的菜蔬。如鲁西特有的用野苋菜包的“齐馏”;颜色金黄碧绿的播娘蒿鸡蛋羹;家常的面条菜猪肉水饺,“将碧绿的菜叶剁碎,配以五花肉,再调以麻油,其清香朴野之气,与苋菜馅水饺、荠菜馅水饺不相上下”;用鲜芫荽、红辣椒、葱白调制的“老虎菜”,“此菜红白绿三色相间,艳丽异常,吃起来香脆可人,无与伦比。若以之配新出锅的馒头,最使想减肥的人感到恐惧了”。读着作者津津有味的记述,让人不由食指大动。
总之,在与草木相识、相处的过程中,谭庆禄不断
发现美、感悟生命、享受生活,感到充实快乐。
三、平等共生的植物观
《东乡草木记》还是一部引导人们反思人类和植物关系的哲思散文集。对大自然中的一草一木,谭庆禄都心存敬畏,“长时间沉浸于植物中间,观察它,欣赏它,思考它,因它们的美丽而惊异,为它们的命运而忧伤,渐渐会生出一种从植物出发的立场。在对植物的观赏中,你会发现,一种植物,即使再琐屑再卑微,都有着惊人的美,且不可替代”。他反对人类将植物分为有抑或无用,并以此决定这一物种是否有生存权的功利主义思想,“地球上亿万年形成的物种,无论其多么伟大,还是多么渺小,都是美的、好的,都有生存繁衍下去的权利。它们的有用无用,则是另外一回事。不能从一己之利,仅仅以有用无用来分判世间的一切。人类的自私,决定了目光的短浅。若果不能稍稍放弃功利的盘算,从更长远处着眼,久之,势必酿成灾难性的后果”。他比较欣赏“共生”这一概念,呼吁人们要尊重植物的生命权利,与植物和谐共处。
对野花野草生存空间的日渐狭小,他充满担忧惆怅,“如今的乡间,耕作方式日见密集,化学除草剂也已普遍使用,那些卑微物种的命运,真的不能不令人担忧了。譬如米布袋与老鸦瓣,譬如猫眼棵与地梢瓜,哪一个不是经过亿万年的进化才形成的物种,却不知道在哪一天,就要永远地消失了,至少在吾乡那片土地上消失了”。在亿万年严酷的自然选择中,苍耳、野豌豆、米布袋、羊角棵、旋花这些植物能够绵延到今天,极不容易。由此作者对这些看似卑贱的草木产生了深深的敬意。
虽然谭庆禄觉得世间植物都是美好的,但也不是无所偏袒。相比那些处于强势的物种,他更关注那些被人冷落的寂寞的品种。如在乡间被人贱视的黄花蒿,因科学家屠呦呦从中提取出医治疟疾的特效药青蒿素,突然一夜成名,“吾乡的黄花蒿,如今仍然必须为作物让路,为树木让路,甚至为其他野花野草让路,它们仍然只能避让于偏僻瘠薄之地,一如既往地谦退自守,并不因为身怀至宝而稍有德色”。他由衷地赞赏坚忍生存着的黄花蒿。
谭庆禄喜欢富有个性,历经岁月的变迁而保留自己生活习性的草木。他曾从乡间带回城里一包荠菜种子,撒在庭院里,期待着来年满院长满碧绿的荠菜。没想到虽不时浇水查看,但连一棵荠菜也没有长出。这让他感叹“荠菜野性未驯,不肯轻易做笼中之物吧”;“荠菜的品味高,其性清雅淡远,少有别的野蔬可以及得上”。从此,对荠菜就更加爱重了。同样,他对古老顽固、不肯蜷缩于人工之手的节节草也另眼相看。
对一些经人工培育而改变本性的野菜,谭庆禄在字里行间流露出不屑之意。如描述面条菜被人们“招安”植入塑料大棚以后,由于水肥充足,生长期缩短,连生物形态也跟着发生了变化,变得碧绿肥壮,“颇有胖头大耳之概,渐少经冬的风霜之色,有如圈养猪,或者肉食鸡,已接近被彻底驯化,非复当年机智的野草,除了被人吃掉,好像已经忘了还有别的生存目的。这个时候,面条菜叶就个性全失,宜乎众人矣了”。每每吃着大棚中种植的失却旧时味道的香椿芽,感叹“那种吸纳天地之气、吞吐自然万有的植物,已经属于过去”。谭庆禄认为对野生草木生长习性的人工干预改变是对美的破坏,呼吁人们要让其按照本来规律自由生长。
《东乡草木记》绝非一般意义上的写草木的消闲文本。此书不但使读者了解到关于鲁西植物世界的丰富知识,体味到参差多态的植物带给人们的审美愉悦,更重要的是敦促人类思考与植物界的相处之道,是一部充满人文关怀的著作。
①⑤ 谭庆禄:《东乡草木记·后记》,青岛出版社2012年版,第294页。
②⑥ 谭庆禄:《东乡草木记·自序》,青岛出版社2012年版,第1-3页。
③ 舒芜:《知堂少年日记》,《串味读书》,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89页。
④ 汪曾祺:《葵·薤》,《汪曾祺全集(3)》,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89页。
作 者:卢 军,聊城大学文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魏思思 E-mail:sisi123_0@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