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虚无、浪漫、绝望与《伤逝》 (一)

2017-04-21 05:18乔治·路易斯
美文 2016年13期
关键词:伤逝子君存在主义

爱情与痛苦是人类普遍的经历。虽然,人对爱情的渴望与对痛苦的恐惧似乎很难融合起来,但两者却像莲花与泥土的命运一样,纠缠在一起,并这样出现于人的内心深处。在许多不同文化中,作家常常把后者作为前者的主席台。从审美的角度,这样做会使爱情的崇高光明通过与黑暗战斗而显得更加明亮;从心理学角度,这样做会使人内在矛盾的本质在此反映出来;也许这样做,会使人对“存在”奥秘的恐惧变成对“存在”意义的盼望。

爱情作为一种普遍现象,不仅体现在各种文化的文学作品中,也体现在各种文化的哲学著作中,尤其是在西方哲学史上。理性主义的爱情观是“闪耀着的智慧之光”。如果用柏拉图关于“两匹马和一个驭手”的比喻,可以说理性主义的爱情主要体现于这两匹马,即身体和灵魂。经验主义的爱情观像牛顿力学的定律,即欲望的潜力通过刺激感官实现“爱情”的享受,这里爱情主要体现于表征身体的那匹黑马。浪漫主义使爱情升华,然而其对那源于爱情的可燃烧一切的激情火焰的渴望必然是无限的。虽然浪漫主义也包含痛苦的感念,但此处的痛苦有爱情帷幕的作用,这里爱情主要体现于那匹白马。功能主义把爱情当作一种有助于适应环境的本能行为。这里白马消失了,并且黑马替换了白马的角色。行为主义爱情心理学把爱情当作一种借着训练获得的“行为倾向”,可以说其体现在驾驭手中的鞭子上。存在主义的观点与上述的流派不同:把爱情和痛苦的概念结合起来,对两者的诠释更为广阔,甚至包含着存在本身的界限。可以说,存在主义的爱情表现于两匹马和驭手三个象征的各自走向命运之路的极端。

生活的意义不能再通过理性获得明晰。纯粹理性会导致悲观,乐观的可能性在于无理性的境界。相对于笛卡尔理性主义的教条“我思故我在”,海德格尔把存在视为支撑万物的最终依据,认为“我在故我思”。这样,存在主义使现代人的一分为二彻底發散,使现代人类在本质上从一切束缚中分离出来,终极且唯一的目的是进行无理性的跳跃。因此,抛弃理性的存在主义成为一种反抗哲学、对抗世界、对抗社会、对抗普遍的思想法则。

个人和存在的难题是存在主义的核心问题。从某种意义上,存在主义可被看作是“浪漫的起义”。从一方面来看,它延续了欧洲启蒙主义对自由的追求,而从另一方面则反抗后者启蒙主义思想对理性的依据。现代人类的矛盾在于其对无限自由的追求。从卢梭时期起,现代人所渴望的自由是绝对的,即那种上帝或任何绝对原则无法限制或阻碍的绝对自由。同时,人类从大自然和社会的监狱里逃出来。米歇尔·福柯在《疯狂与文明》一书中强调理性超越能力的失败。在他看来,艺术家苛责地刻画人类,并使人类意识到自身所处的绝望状况。而卢梭虽挑战了传统社会秩序,但不得不保留其伦理体系,存在主义者则勇敢地进一步挑战了剩余的伦理。那么,福柯得出了这个“思想流”的可悲结论:自主的自由最终导致疯狂的蔓延。那么,我们该怎样追求自由意义的生活呢?

一 “悲哀骑士”鲁迅

鉴于这个问题的普遍性,我们能在另外领域找出相关启发。存在主义是一种主观哲学,它是一种关注自我和自我怎样生活的哲学。因此,存在主义对文学产生了很大影响。许多欧洲作家们如卡夫卡、托尔斯泰等把存在主义因素引入他们的作品,存在主义不仅仅是欧洲哲学史上的奇异成果。关于人类存在的本质问题不能被本土化,隔离和亲密一样是相对的。由此,存在主义的精神种子远在19世纪中国作家鲁迅的作品里就萌芽出来了。

我在刚开始写作本文时曾感到犹豫,或者说是一种“焦虑”。第一个原因就是我对鲁迅了解不多。早在古巴读过《故事新编》的西语版,发觉了该著作十分敏锐的讽刺感以及借助于“黑色幽默”启发人的大智慧。虽然很快就感到了作者的独特才华,甚至于到处找他别的书,直到一天幸运地遇到了《狂人日记》的西语初版,但是考虑到那些故事属于一个既陌生又久远的时代和文化,并且读这些书的时候常常要看解释性的注脚,所以想自己怎么会有资格写关于他的文章?第二个原因是关于他和存在主义有关的文章其实较多。

后来想,首先,这是有关自己从存在主义的视角对于鲁迅《伤逝》的思考。其次,从语言哲学的角度来看,语言中的客观因素依赖于文化,比如克里普克在专名的产生和使用中提到存在一个历史的因果链条,语言中的主观因素则主要在于其“意向性”,因此主要意义与价值在于听者所主观的领悟。最后,从文化方面来看,鲁迅本身受到存在主义代表尼采思想的影响,同样,存在主义的代表人物之一海德格尔受到道家思想的影响,这就表明了一种循环式的文化对话。基于一样的道理,与黑格尔不同,现代历史家汤因比提及“个人在相关的文化团体之中与之外的创造性的能力”,而这个思想对个人的重视又具有存在主义色彩。至于第二个原因,可以说重新讨论旧的问题并非无价值,反而一般在对旧的问题进行新的澄清和讨论中会发现最有价值的东西,本来人类的大部分重要问题都在很久以前被提到过。英国哲学家和数学家怀特海认为哲学历史只不过是对柏拉图哲学的一系列注脚。这样,我也能勇敢地写出注脚中的一句。

鲁迅可能并非是一个典型存在主义者,但不可否认存在主义的普遍精神在他身上的体现。这个意义上,他可以被称为“骑士”,并且在他的作品中存在主义的生命精神获得了更新充实。一位作家之所以伟大就在于他能够以某种独创性方式表达出普遍性的现实,并且在这种充满个性的眼光中找到普遍现实的未知特性。所以,与其在鲁迅的作品中找出已熟悉的存在主义的痕迹,远远不如从他的作品与存在主义之间的关联找出新的生命途径和灵感。在某种程度上,自从20世纪以来传统哲学转变成了反哲学,由此真正哲学上的探索在作家和诗人的著作上得到正面阐述。所以,海德格尔号召去看诗人。

全面地解释鲁迅所继承的存在主义普遍精神并不容易。但从他的生活经历和社会状况所面临的问题中,我们能鉴定出存在主义作为一种普遍性现象的精神在他身上表现的方式。该问题在于人类生命存在中随处可见的“虚无境遇”,以及人类对生命信仰和意义价值的追寻。所谓现代人类的生命信仰,它表现为由生命个体孤独地在完全的“虚无——自由”中创造自身的生命意义价值。米古尔·安吉尔的一尊雕像刻画了一个男人正在努力分离背后石岩的过程。同样,现代人类试图独立于石岩重新塑造自己的精神信仰,重新创造意义和“新的道路”。

二 存在与《伤逝》

有一个传说,说的是有一天以色列王所罗门差他的仆人到处找一个很不平凡的东西。他想找的东西能够使开心的人变得伤心,同时能够使伤心的人开心起来。仆人过了很多年后遇到了一个有智慧的首饰匠,首饰匠卖给了他一个金戒指。仆人到宫廷的时候,所罗门刚打败了敌人回来,充满期待地去看仆人给他带来的礼物。他惊讶地问:“这个金戒指究竟有什么特别的?”仆人回答说:“主人,特别的不是戒指,而是它上面所刻的话。”国王看到了那句话,脸上的微笑随之消失了。原来戒指上写着“这一切都会过去”。“伤逝”这个词具有相似的作用。在某种程度上,它能使人从一种永恒的角度看待生命,从而意识到生命意义价值的重要性。

“伤逝”这一词是个很好地表明汉语词汇的可压缩性的例子,但关于这个词最有意思的不在于语言学上的某种属性,而在于在读这个词的人意识上起的作用,它蕴含着人类的一种普遍经历和不可避免的宿命。当我们看到这个词时,就不禁感到恐惧到来,似乎看到自己一直在心里避免想起的悲伤结局。它概括了人生故事中最悲哀的一章,可谓当人活着时所遭遇的墓碑。

从“伤逝”这个词的意思,即悲伤地怀念去世的人,我们不仅可以大概推想出该故事的内容,也可以识别出其的确蕴含着存在思想的核心主题,如虚无,真理,死亡等。

根据数学原则,我们可以证明所有的地图都可以由四种颜色来限定这一命题的真实性,那么根据存在主义的观念,存在主义的地图主要由两种情态色彩限定。一个是爱情,另一个是忧虑。通过两者我们能洞察和实现存在的意义。前者是认识个体存在本质的方式,正如海德格尔所说:“爱是对于所爱者的本质的洞察目光,这种洞察目光通过所爱者的本质而洞见到爱者的本质基础。”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在一定的程度上,几乎所有故事的建筑都是由愛和悲哀的砖块构成的。鲁迅在《伤逝》的故事中将爱情和悲哀结合成一个具有深刻存在意义色彩的故事。《伤逝》里所描写的故事在情态色彩上像莫里斯·拉威尔作曲的“波列罗舞曲”,从爱情之亮色逐渐转变成忧伤和遗忘的灰色。也可以说,这个小说的“主乐调”与存在主义的核心问题相对应,即爱情,自由,焦虑,选择和死亡。

小说《伤逝》于1925年10月发表,描述了一对青年男女追求爱情婚姻自由的悲剧。悲剧的原因有很多,在这里分为内在原因和外在原因。而鲁迅还受到西方存在主义、进化论的影响,主人公充分体现了存在主义对人生恐惧、虚无的情绪。但从某种意义上讲,《伤逝》不仅是个具有存在主义色彩的小说,它还是一部反映人类历史从传统到革命的无穷运转的杰作。这可能是鲁迅唯一一篇关于青年人爱情的小说,叙述了在五四晚期子君和涓生的爱情悲剧。“‘五四时代有不少作家以自由恋爱为题材而创作了小说,但多半停留在单纯地歌颂个性解放、自由恋爱。唯独鲁迅则通过觉醒了的涓生和子君的爱情悲剧揭示了封建势力对于婚姻自由的阻力和压迫。”

子君和涓生对同一问题各自的不同反应体现了加缪所提出的关于西西弗的生活态度,即自欺欺人和永恒的抗拒与斗争。前者的结果是理性的死亡,而后者导致的则是不可逃避的绝望和悔恨。在克尔凯郭尔对价值的观点中,存在主义是作为人道主义为抗拒空虚所采取的行为,这有利于更深刻地理解鲁迅对涓生态度的批评。

三 虚无与此在

从另一方面来看,《伤逝》是涓生的手记,是他从内反观自己所经历的载体,作为其主角色本身,他对于自身经历的叙述与现象学相符。根据现象学的创始人胡塞尔存在意义离不开第一人称角色看现实的方式,他提倡的方法是从第一人称角色的角度探索现实现象。后来,海德格尔以这样的现象学为研究存在本质的方法。虽然《伤逝》历史背景可概括为“生民苦难和社会黑暗”,虽然鲁迅对当时人的物质生存困难特别敏感,但这里最初显露出的问题就是“虚无”,涓生的情状“是这样的寂静和空虚。时光过得真快,我爱子君,仗着她逃出这寂静和空虚。”从此可见,如何抵抗和超越虚无不仅是最初的问题,更是最根本的问题。简单地说,《伤逝》中所叙述的故事可以用四个词来概括:虚无——自由——意义——虚无。虚无即是《伤逝》的起点,存在主义思想的核心概念。存在主义思想者认为某些情状是理解人本身以及其存在意义的关键,其中焦虑显示世界和人内在的虚无,从而人是自由的。由此,人生问题的答案就像一个鸟巢在一枝缺根的树枝摆动一样,缺乏坚定的依据,因为究竟人和世界两者的根源存在着虚无。这就是为什么人往往于忙碌世俗日常活动中不自觉地逃避焦虑。但对于存在主义思想家,焦虑更使人觉醒,使人自觉到自身的自由,使人考虑到存在的意义。

那么,什么是存在?似乎这个问题与《伤逝》无关,但实际上,其背后的深入意义是从这个问题开始,并在这个问题结束。为了能够从存在主义的视角下解读《伤逝》中两个主角色各自对存在意义的追求,可以借助于“此在”的概念。“此在”原文为“Dasein”,在海德格尔的哲学体系中指的是人以及人所具有的存在方式。存在无处不在,但此在与世界上其他实体的存在不同,此在是世界的中心,它“是为存在本身而存在的存在体”。在海德格尔看来,此在是理解存在本身的关键,此在是他哲学研究的起点。

另一方面,此在也指各种存在方式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通过人类意识表现为哈姆雷特的选择难题。对于人来说,可能性从根本上是有限的,本来人就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不拥有决定是否存在的能力。人生的舞台必然地制约存在的演出,“生存性总是受现实性的制约”。子君和涓生无法做出是在中国封建时期还是在欧洲启蒙时期出生的选择,这种选择是存在原有而固定的发源。但,河流之“上善”的水拥有塑造其轮廓的能力。子君和涓生不能决定存在的发源,但却能决定怎样存在。这种选择的可能性不完全取决于发源地,而是自由选择。子君的启蒙老师是涓生,而后者的启蒙老师之一是泰戈尔,他将这种选择的动力和责任诗意化后而成为被涓生所继承的精神遗嘱:“谁如命运似的催着我向前走呢?那是我自己,在身背后大跨步走着”。换句话说,此在有在多种存在方式中选择一种的能力。海德格尔强调“此在独立于所有实体之外地存在,并采取不同于其他任何实体的存在方式。”

然而,人作为社会成员处于非由自己制定的社会习俗之内,人的选择常常局限于社会所接纳行为的范围内,与世俗不相符的选项就被排除。由此,人让他人或“常人”来代替做决定,这种状态就是“非本真性”。与“非本真性”相反是“本真性”,即忠实于自己,成为自己,做自己的事。在某种意义上,《伤逝》叙述了涓生为了自己达到本真性状态的争取。最初涓生和子君一样,在他人的传统河流里迷失了自己,不考虑自由婚姻的可能性因为人们都不会这样做。正如海德格尔所说:“日常此在的自我是常人自己。”那时的他们俩不再是作为个体的自己而是常人自己,区别于本真性的自我。其实,服从世俗标准可以是本真性,关键在于选择。《伤逝》的有关存在价值主要在于其主角色的觉醒,也就是说他们做事不仅仅是因为周围的人们这样做,而是面对虚无世界而决定走向本真性。克尔凯郭尔把人定义为有限和无限的综合体,永恒和短暂的综合体。人要意识到这一点才能实现存在意义价值。

四 初期的浪漫主义

那么,涓生和子君的本真性觉醒的动机是什么呢?从传统哲学的角度来看,这是个很难解释的问题,因为回答这个问题涉及原因这一概念,而这个概念又蕴含着有待澄清的哲学问题。但从一般意义来讲,涓生和子君最初行为的种种痕迹,让人很难质疑其动机。也许恐惧可以刺激人采取某种行为,可是只有爱是可以激励人主动起来的,只有后者能够使人有真正的动力。所以我们很容易发现这种动机到底是什么,它被视为宇宙机械的动机。

这种既普遍又具常识的爱情本身,也是个奥秘。似乎《伤逝》里的爱情故事有点模糊,或者,它具有一种真存在维度的模糊性。可以说《罗密欧与朱丽叶》和《伤逝》两大作品一样是爱情悲剧,不过,在第一个故事里爱情变强而挑战死亡,那么在第二个故事里爱情变弱而扩展虚无。涓生记载自己与子君故事的开头,带有一种十分悲伤的浪漫,那就是通过死亡扩展到永恒的浪漫怀念。正如涓生的“然而现在呢,只有寂静和空虚依旧,子君却决不再来了,而且永远,永远地!”突显出来存在的极端情状,与爱伦·坡(AllanPoe)在其著名诗歌《乌鸦》中爱情的绝望相似。在爱伦·坡看来,最具有诗意的事情就是一位美丽姑娘的死亡。这似乎是一种“形而上”的浪漫观。笔者以为《伤逝》反映了鲁迅的一种浪漫的存在观。鲁迅不仅叙述了一位美丽姑娘的死亡,更借助于一个美丽理想的丧失引出了对他来说具有重要意义的存在。

从子君与涓生的相识到同居的一段时间内,两人的关系都是充满了浪漫主义色彩。两人相识,是在会馆见的面。涓生“常常含着期待”等待着子君将“空虚、寂寞”消除,子君的“带着笑窝的苍白的圆脸,苍白的瘦的臂膊,布的有条纹的衫子,玄色的裙”就像是“一房一房的紫白的藤花”。在感情开始的时候,涓生被子君的外在形象所吸引,而见面后涓生总是跟子君“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易卜生,谈泰戈尔,谈雪莱……”子君则被涓生的博学渊识所吸引。

而在涓生讲述的过程中子君只是“微笑着点头,两眼里,弥漫着稚气的好奇的光泽”,涓生实质上是子君的启蒙老师,但子君是否懂得涓生的谈话不得而知,并且涓生的革命性具有不坚定性,这在随后的日子里体现出来。子君说的“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这句话打动了涓生,子君说出这句话的动力来源于对涓生的爱,而涓生却单纯地认为是子君思想的进步性,要求解放和自由。一篇关于鲁迅的文章里有这样一句“两个人逃脱了一切,作为对方的拯救者,为了盲目的爱而在一起。并且选择了自主、自由的同居生活道路来抵抗世俗。”

很可惜,《伤逝》并不是一般拯救的故事。

五 第一个跳跃——浪漫

如上所述,存在主义为了“把眼睛从理性中挖出来”而假定一种无理性的跳跃。《伤逝》中两个主角都进行了这样的跳跃,或者说是选择,而这系列的选择在整体上决定了他们的生活。这是存在主义思想的核心观点之一。让·保罗·萨特概括为“人的存在不过是个偶然。”他不是生来就具有某种固有本质,相反,人是通过选择和行动造就了他自己的本质。因而,人要对自己负完全的责任。这样的选择具有基本的存在意义,所谓的宿命只不过是选择墨水所留下的存在痕迹。为了更好地理解选择在存在主义思想中的重要性,我们可以与亚里士多德对此的观点比较一下。亚里士多德被称作选择理论的创始人,他提出:“选择的根源在于欲望以及对结果有所预见的推理——这就是为什么选择不可能脱离……理由而单独存在。”从此可以看到,亚里士多德重视的是选择的根源,而萨特却强调选择持久的后果。综合起来,由人做出选择,但由选择决定人生。

选择按照存在主义维度,标志着《伤逝》脉络中的所有转折点。第一个跳跃,作为自由选择的开端在子君的“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一句话中体现出来。那么,逃脱社会约束的动机在哪里呢?从该小说中能发觉到社会对每个人的约束在于众人对传统的普遍认同以及自愿敬畏,但不管这种敬畏在人心里有多么深,都阻止不了灵感和自由的发芽。而这种灵感起源于爱。敬畏能够起动机的作用,但只有爱能够成为灵感。所以,“她当时的勇敢和无畏是因为爱”,爱是绝对自由的能胜万物的选择。

爱起源于自由,并渴望自由来表现出自身的本质和可能性。爱情在存在主义中有许多不同诠释,各自蕴含着各自的悖论。可能,克尔凯郭尔的爱情观最为高尚和纯真。之所以克尔凯郭尔对爱情悖论的解释与其他思想家相比较更自我一致,是因为他所设定的存在主义不排除上帝,反而信仰成为其论点的依据。在《爱之作品》一书中,克尔凯郭尔提出,由于爱的行为动机而把爱视为一种行动,一种对至高道德命令的使命。在他看来,在精神意义上爱就是一切的基础,因此建造基于愛。爱者假定对所爱者的爱并在此基础上建造出来。这样,由于子君对涓生爱情的假定而获得抵抗世俗和社会传统的勇气,并自觉到她的权利的价值。克尔凯郭尔解释爱之悖论说:“人过以自我为中心的生活,直到自我爱之悖论通过对别人的爱呈现于自身”,而爱的悖论能使人彻底改变,使传统的子君在把自己的一切交给别人的同时说“我是我的”。

从另一方面,爱情也蕴含着另一种悖论,即爱者在与所爱者的个别性相融合中获得普遍性,与某个人作为个体的爱成为逃脱人作为整体的力量的悖论。存在主义思想家和心理学家罗洛·梅认为爱情是“冲破一切世俗阻力的伟大力量,即使是付出生命的代价”。在罗洛看来,爱情的力量源于原始生命力,愛包含着爱欲和原始生命力在内。由此,将弗洛伊德的性本能,作为一种盲目性的生命冲动与柏拉图的精神恋爱,作为带有理性的爱欲结合起来。

这种具有综合性的爱不仅在自我现实和自我意识,而且在社会发展中均起重要作用。同样,爱情能使人感到存在的价值,使人对自己命运的控制能力加强,使人自由选择范围增加。爱情使子君掌握了自己宿命的权利,并奉献出自己的宝贵戒指。因为爱情在子君身上起了作用,涓生不得不承认“她爱我之后,就要负了这重担”。

出于爱情的力量,子君和涓生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存在感和力量感。恋爱中的人会觉得自己充满力量和期望,所以子君和涓生像Romeo和Juliet一样敢挑战世俗秩序。罗洛·梅说道:“一个人深入到另一个人之中,直至达到某种认同状态的情感或思维”,因此,理想借助于从爱情而来的灵感可以挑战现实。涓生在爱情的影响下,像堂吉诃德起身并拿着战士长矛勇敢地去实践布满灰尘的书里所读到的理想一样。爱情本身一方面涉及排外性的选择,另一方面则涉及包容性和不自私的接纳。爱者在所爱者上爱一切,并有胜过一切的力量。恋人要维护和珍惜两者之间的爱情,因为爱情不仅仅会给自己带来安慰和幸福,而若坚持到底也将影响社会,甚至成为启发后代的榜样。

如今,似乎爱作为动机不再那样激烈。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开始的普遍悲观深入影响了人类现有的爱情观。像《伤逝》这样的小说,就很恰当地与人类历史转折相对应。不但如此,如今爱情可以比作一个旧玩具,孩子已经对它没有像以前那么感兴趣,甚至感到无聊。现在,人类像这个孩子一样,对旧的玩具感到无聊,失去了对旧的途径的纯粹信念,只想“玩”和“好好地生活”。在西方存在主义思想者看来,他们希望脱离一切局限去深入了解存在的意义。这样一个尝试的失败,导致了后现代在实践方面上有一种虚假的快乐主义。有一部电影《猜火车》,表明如上所说以快感为选择标准的情况,其中一个人物说道“人们以为那就是关于痛苦,绝望,死亡以及所有类似主题的屁话,这些当然不能忽视,但他们忘了其中的快感。否则我们就不会做。毕竟我们不傻”。还有“没有钱:没有酒喝。有了钱:喝得太多。没有女人:玩不起来。有了女人:麻烦不断。”人类终于有了自由婚姻的权利,但离婚的人却越来越多。以前对大多数人来讲自由是一种远处的虚幻,现在我们把自由世俗化,并且把爱情商业化和降落为性。以前有意义的痛苦是悲剧,而现在没有意义的乐趣就是荒谬。

乔治·路易斯( Jorge Luis García Rodríguez ),中文名李光胜,古巴人。毕业于哈瓦那大学。2013年获得孔子学院奖学金,北京语言大学汉语国际教育专业在读研究生。与人合著关于应用物理学的论文获得古巴国家科技创新奖,曾在古巴和中国发表多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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