邰立平助推凤翔年画

2017-04-21 16:58艾江涛
中外书摘 2017年4期
关键词:凤翔年画传统

艾江涛

年畫世家

据考证,地处关中平原西部的陕西凤翔县,做年画的历史“始于唐宋,兴于明清”。位于县城东边的南肖里村是凤翔年画的中心,根据流传下来的祖案记载,世代耕居于此的邰氏家族早在明初洪武年间,就在从事木版年画的生产。这门手艺传到邰立平这里,已经是第二十代。

邰立平至今还记得,在20世纪80年代初,每到腊月,家里总是挤满了来自青海、宁夏、甘肃等地的小商贩,他们从这里批发年画,再跑回去摆地摊,卖给当地的老百姓。

9岁的时候,邰立平跟着爷爷邰世勤学画样,给印好的年画上撒金粉。在他的印象里,爷爷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年画、皮影、砖雕、石雕、画社火脸,无所不精,是当时西府岐(山)宝(鸡)凤(翔)三县有名的“全把式”。那时,邰世勤光皮影就画了一千多件,足够三个戏班同时演戏。过去村子之间盛行“斗社火”,邰世勤只要给哪家画社火脸,哪家就一定能赢。

民国初年,邰世勤继承世兴老局的祖业,同时创立世兴画局和西凤世兴画局的字号。“最盛时期大概在(20世纪)40年代,我爷爷把当时年画品种做到上千种。”尽管在新中国成立前,由于担心被定为地主成分,爷爷烧了不少画样和书籍,然而邰立平至今还记得,“破四旧”运动中,1966年至1968年三年期间被抄家17次,家里被抄走的画版、皮影以及线装图书、名人字画足有两卡车之多。

与爷爷相比,同样遭受政治冲击的父亲邰怡,却紧跟政治形势设计画样,艰难地将年画制作坚持了下来。1957年被打为“右派”后,原来在凤翔县建设科担任主管科员的邰怡,在次年被下放农村,开始重操旧业。早在1953年、1954年,为了适应新时期的要求,凤翔县进行所谓“年画改革”,年画的主人公变为解放军、民兵,还有站在麦仓旁边扎着白羊肚毛巾的青年农民。

在邰立平看来,“传统文化根深蒂固,老百姓接受不了这些生硬的新年画,觉得它们色彩单一,章数性不强(指年画色彩对比反差不强烈)”。那时,连“门神”也被改称为“门芯子”。如何将年画做得既能适应新的政治环境,又能被老百姓接受?邰怡设计了很多新样子,牡丹花、兰花等各种花卉配上一些流行口号,诸如“捷报频传”“斗私批修”“迎来春风”“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等,反响不错。这也让他成为“文革”期间整个凤翔县唯一敢做年画的人。

1977年,一个叫王宁宇的人来邰立平家采风。作为陕西省轻工业局下属工艺美术公司的一名干部,王宁宇酷爱陕西民间艺术。聊天中,他发现邰立平的父亲不但有美术功底,而且对凤翔年画的历史非常了解。临走前,王宁宇告诉邰立平,政策就要变了,可以早点搜集传统年画的资料,以图恢复。

家藏的画版,包括一些明清时代的老版已被查抄殆尽,邰怡从亲戚家拿回三十多张传统年画稿子,还从家里楼板上意外发现唯一一块幸存的明代老版“雄鹰镇宅”(背刻“锦上添花”)。1978年,邰怡和村里的老艺人一起创立了一个村办企业形式的研究会——“中国陕西凤翔南肖里工艺美术研究会”。八九岁就跟着父亲画箱柜、棺材上的画,对绘画已经具备一定功底的邰立平,初中毕业后就没再上学,后来担任研究会的艺术总监,负责设计与指导其他人刻版。这个存在仅三年的村办企业,全盛时期曾经有三十多人干活儿,每年能为村里创造7万元的纯利润。

改革开放之后,许多人家重拾年画,上百个家庭作坊很快以更低的成本和价格取代了村办企业。凤翔年画成为新中国成立前37家年画产地中恢复得最早的一家,迎来它最后的十年辉煌。在王宁宇、张仃、王树村等一批老专家的挖掘下,向来封闭、少有人知的凤翔年画也开始进入更多人的视野。

1983、1984年,邰立平跟着父亲,先后参加了在中央工艺美院、中央美院举办的两次凤翔年画展览会。在1983年的展览会后,当时的中央工艺美院院长张仃召开了一场由37名专家参加的研讨会。“每个人发言5分钟,却给我父亲15分钟时间。在这15分钟里,我父亲把凤翔年画的概况做了一个全面介绍,当时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回忆起这次研讨会,邰立平依然很激动。

然而邰怡并没来得及实现他恢复传统年画的心愿。1984年在北京参展回来半年后,他便因病去世,重任留给了时年32岁的邰立平。

恢复与创新

与爷爷、父亲相比,祖辈的技法虽然都继承下来了,但邰立平感觉,由于缺少那种时代氛围,在有些方面再也达不到他们的高度了,比如爷爷的设计,父亲的染色。

木版年画的画版以梨木为主,梨木被砍伐后,需要阴干三年方可使用。从大的方面来看,制作工艺主要分为画样、刻版、印刷、填色。画样与工笔画类似,就是设计年画的题材与内容。在宝鸡市大庆路41号的工作室,邰立平指着墙上挂的年画,一一介绍凤翔年画的代表作——八大门神、六神、风俗画,还有一系列取材戏剧的戏出画。画样考验的主要是绘画功底,除了从小跟着父辈学习,在村办企业那三年里,邰立平几乎天天待在设计室里,“等于上了一次美院”。

用墨线定好画样后,将其用糨糊反贴在修得平平整整的梨木板上,等糨糊干后,再用湿毛巾将背面浸湿,用手一点点抠掉纸屑,画样便显现在木板上。再经过“站版”“浸版”“刻版”“修版”“洗版”等环节,一块雕刻精细的年画墨线版便宣告完成。

这样一块版用来印刷黑白线条的年画已经够用,但要把凤翔年画中经常用到的水红、黄、大红、绿和金黄等多种颜色印到画上,则必须根据墨线版印出的画完成“号色”环节,一块版印一种颜色,名曰套色版。因此,一幅颜色鲜艳的年画往往需要五六块版,在印刷的时候也需要印五六遍。

在明代之前,年画的颜色均采用手工填色,元末明初,由于需求量增加,套色印刷的技术渐渐流行开来。事实上,直到今天,全国有名的13家年画产地依然据此分为手工填色和套色印刷两大流派,比如天津杨柳青、四川绵竹、湖南滩头、广东佛山采用手工填色,山东潍坊、河北武强、陕西凤翔、山西临汾、河南朱仙镇则采用套色印刷。

恢复传统年画并不容易,在老画版丢失的情况下,邰立平只有沿着父亲当年走过的路,设法搜寻散落各地的画样。1978年,陕西省群众艺术馆的王有政告诉邰立平,他们馆藏有将近一百幅他爷爷在1954年手工填色的年画。邰立平激动不已,连续几天,他用铅笔把样子描下来,再回家用毛笔描出来,《西游记》的版就这样被恢复了。

经过多年的苦心搜集,邰立平终于完成了父亲的心愿,在1992、1997年出版了两卷《凤翔年画选》,两卷四本年画选囊括了邰立平能够找到的所有三百多幅传统年画。

年画恢复的工作量很大,因为邰立平一直谨记王宁宇先生的囑咐,在复制传统年画的过程中,必须自己重新做一遍、画一遍。在重做的过程中,邰立平发现原来的一些画比较粗糙:有些嘴巴太大,有些造型不够美,而一些戏出画的布局也不尽合理。为此他重新设计、重新着色。

除了恢复,邰立平还揣摩传统年画的特点,并自己创作了二十多种年画。在残缺的《西游记》系列年画中,他补充了《三藏收徒》《龙宫借宝》《白骨洞》,又为《白蛇传》系列添上《奉子拜塔》《盗仙草》等,凑够一套10幅作品。此外,邰立平还创作了《男女都一样》《娃娃少而康》等作品,不过这些新年画远没有传统年画受欢迎。可在他看来,年画创作本来就是一个大浪淘沙的过程,“作品能留下十分之一就不错了”。

邰立平越来越觉得自己的精力不够用。长年的刻版让他患上了严重的颈椎病,年轻时一天只睡几个小时,一刻就是一晚上,现在工作几个小时便难以继续。2008年汶川地震的时候,他在渭河边的地震棚里还刻了八块墨线版。从2004年到2015年,他和两个徒弟总共刻了一百多幅小年画的墨线版。这些年画并不为卖钱,他只是单纯地想为后人多保存一些资料。

“我的责任是抢救和恢复,先把前人的成果复制出来。至于创新,我创不了,还有后来人。”邰立平说。

对于一些地方大张旗鼓地搞年画衍生品开发,邰立平似乎也不以为然,在他看来,创新必须先做好,先做少,再做量。“连你的年画都没人要,年画再做衍生品能卖得快吗?”

事实上,如果不是1987年的一次转型,邰立平自己恐怕也坚持不下来,那样的话,凤翔年画也许早已不复存在。

从市集到博物馆

1978年到1988年的十年,大概是传统凤翔年画的最后一抹辉煌。那时候,全县尚有上百家年画生产商,单是南肖里村就有六七十家,每到年关,来自西北各地的商贩还会前来批发年画。

但随着胶印年画在1986年推出,老百姓很快接受了这种更结实更方便的年画,两三年后,传统年画便一败涂地。到了1990年,整个凤翔便只剩邰立平一家在做传统年画了。

邰立平之所以能坚持下来,缘于他很早就接触到了国内美术界、艺术界的一流专家。他隐隐感觉到,传统年画正在进入上层消费时代:过年时,城里文化人往往更乐于在家里张贴几张花费更高的传统年画;各大博物馆、艺术馆和高校也乐于收藏制作精良的传统年画。

就在村里多数人还在生产那种印刷普通、价格低廉的老年画时,邰立平在1987年就开始尝试用宣纸印画,更精细地印刷。做了一段时间的资料年画之后,他又将传统颜料换为国画颜料,以满足收藏界的需要。

1994年,邰立平应澳大利亚华人博物馆邀请,赴墨尔本参加中国年画精品收藏展。那是他第一次出国,也是凤翔年画第一次走出国门。当地报纸刊登了他的大幅照片,并配上了“新年愉快”的文字说明。回国后,当时的陕西省文化厅厅长党荣华对他说,你应该去父亲的坟上祭拜告慰。

随后是1999年的“巴黎·中国文化周”活动。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部大厦里,主办方为来自中国的9名民间艺人提供了三个10平方米大小的亭子,以做演示之用。邰立平找到团里的艺术总监,说亭子完全施展不开,能不能允许他在那里摆个地摊,因为“中国人过去卖年画都是摆在地上,买年画的人都很虔诚,他们是跪在年画摊前请门神,是在请,不是在买”。汇报上去后,领导同意了。这场展示获得空前成功,络绎不绝的人们排在邰立平面前,请他签名。年画的生命力始终在地摊,但悲哀的是,邰立平无奈地看到,就像传统的年味一样,在剧烈转型的中国,一切传统的东西都在变淡、消散。

2001年,邰立平从世代居住的凤翔县南肖里村搬到宝鸡市。地点虽然变了,但凤翔年画夸张、粗犷、色彩对比强烈的艺术特点始终没变。邰立平积极探索凤翔年画市场与功能定位的转变,他的付出逐渐收到了回报。随着不断对外交流,凤翔年画的名气越来越大。2006年,凤翔木版年画入选国家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邰立平成为其代表性传承人。同年,邰立平获得“中国工艺美术大师”荣誉称号。

邰立平先后应邀在澳大利亚、德、法等国,以及国内各大美院美术馆展出作品,其作品也陆续被我国国家博物馆和国内外两百多家艺术学院与机构收藏。

2003、2004年,邰立平在《宝鸡日报》上公开招徒,虽然全国报名的人很多,但由于没有办学条件,他只好将招生范围缩小至宝鸡市,但选定的六名徒弟最后只剩下两名。由于单纯靠制作年画并不足以维持生计,两名徒弟一个卖扯面,一个在工厂上班。“很可怜的,晚上回来后9点开始,拿着刀子一直干到凌晨两三点,就跟我当年差不多。”

邰立平的大女儿在宝鸡市当公务员,闲暇时会过来帮父母干点活儿。小女儿从美院毕业后,从事年画相关的艺术研究。2013年,邰立平的儿子辞掉工作,回来跟着父亲干了一年零七个月,最终因为收入太低而放弃。

“年画面向收藏领域的需求很大,面其实不窄,但是现在我做不过来了,就和逼命一样。”邰立平渴望得到支持,让他有精力去培养新的传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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