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军
1月20日,特朗普正式走马上任,开始他的“让美国再次伟大之旅”。根据他的竞选宣言,首先就是要让美国的制造业再次伟大,而就在之前几天,他宣布了上任后将遵循两项简单规则—“购买美国货和雇用美国人”。为了让制造业回流,特朗普不惜大幅度下调美国国内企业所得税和对海外生产美国销售的产品征收高额“边境税”。
这样严厉的行政手段真的能重振美国制造业,继而重振美国经济吗?
美国制造业为什么衰落
美国制造业的衰落并不是从金融危机开始的,当然也不是因为全球化。根据加拿大著名学者、曾被《外交政策》评为全球百位思想家的瓦科拉夫·斯米尔的研究,早在上世纪70年代,美国的制造业就开始由盛转衰,他把这个转折点定为1974年。1973年,欧佩克正式掌握了石油的定价权。1975年,从20世纪初就一直是全球原油产量老大的美国,被苏联超越。1974年,原油价格超过每桶10美元,在短短一年间比之前翻了5倍,能源问题成了美国制造业沉重的负担。曾经风光无限的美国汽车业也遭受重创。
在上世纪70年代,美国制造业的由盛而衰,不是偶然的,能源问题之外,全球经济体系同样出了问题,布雷顿森林体系难以为继,美国贸易开始出现逆差,经济学家认为,这也是美国经济的转折点。
苏联解体和海湾战争的胜利,让美国经济短暂回暖,但随后陷入了更深的困境。2000年,互联网泡沫的破裂,再次重创了美国经济。进入21世纪,美国成了一个债台高筑、严重依赖进口的国家,因为成本问题特别是人力成本,美国大量的制造业或者海外设厂,或者外包,或者直接进口,国内制造业的很多门类开始消亡或大幅收缩。在随后的几年,美国制造业整个行业的雇佣数量锐减,一直处于萎缩状态,不断裁员。2009年,奥巴马政府意识到制造业的问题,开始要再造制造业,但8年过去了,制造业的恢复并不理想。
特朗普希望通过政策鼓励或强制海外制造企业回流美国,但他忽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经过几十年的海外建厂、外包和某些制造业门类的彻底消失,在很多制造业领域,美国已经没有足够的熟练工人和产业配套,这不是短时间内可以恢复的。
所谓产业配套,有一个关键的问题,那就是产业链问题。在制造业,很多领域产业链非常长,分工明确,经过几十年发展,这些产业链长的产品形成了很多产业集群,比如珠三角,就有很多完善的产业集群,很多生产零部件的小企业分布在集成企业周围,这种分布不仅降低了运输成本,也为产品的最终生产提供了最大的便利,使整体成本降低。这就是产业的粘性,当一个地方具有了产业粘性,即使成本不是最低的,或者成本增加,它的企业也不会轻易搬迁。这是几十年慢慢形成的,改变起来自然也需要很多时间。即使美国有足够的工人,想要把一个完整的产业集群整体搬到美国,也几乎是完全不可能的。对大部分制造业领域来说,只要产业集群问题解决不了,就很难在美国设厂。
正如瓦拉科夫所说,美国制造业衰退的影响是全方位的,它体现在经济、社会、环境和战略等各个方面。这几十年美国在制造业发展中出现的种种问题,被瓦拉科夫认为是“难以名状的轻率和自作自受式的失败”。
特朗普想要制造业回流,当然主要是想解决就业问题。抛开以上所有的难题,假使制造业企业真的可以大量回流,就能解决美国的就业问题吗?恐怕还是不能,这些年智能化的发展大量减少了人工的使用,能解决的就业非常有限。而纯粹劳动密集型的低附加值企业,恐怕很难吸引美国人就业,这样的岗位在中国的吸引力都已经正在降低。即使美国人愿意在这样的企业工作,他们的工资也是解决不了的难题,这类企业不会有太高的工资,而绝大部分美国人,都接受不了这样的待遇。
相比之前,美国制造业面临的唯一有利条件,是能源情况的变化。自从美国成功开采页岩油和页岩气,能源成本大幅度降低,能源问题已经不再成为困扰美国制造业的问题,也正因此,才吸引了曹德旺把对能源价格比较敏感的玻璃生产企业搬到美国。但玻璃企业之所以可以设在美国,还因为它的产业链很短,产品线成熟,工人使用量少。
对中国来说,可能是机会
在认为实行贸易保护主义就能重振美国制造业的逻辑里,显然认为全球化是美国制造业衰落的原因,所以指责中国等后起国家挤占了美国的就业。这种认知是对美国制造业发展不够了解。美国制造业是伴随着全球化的发展崛起的,从19世纪后期到1940年,是美国制造业的上升阶段,从二战到1974年,是美国制造业统治全球的时期,那时美国制造业很强大,向全世界输送产品,形成大量顺差,直到后来受到战后崛起的日本产品的挑战。而生产要素的全球流动,也是在美国主导下实现的,当时,美国的主流声音认为,一个强大的中国有利于美国经济发展。
美国制造业空心化,正是因为主动把大量低端制造业移到海外造成的,直到现在,更多的人还是认为只要把核心的东西留在美国,美国经济就是强大的,不会出问题。在竞选中,特朗普关于制造业的言论吸引的只是中低阶层,他们需要工作岗位。但在加州和纽约,他的支持率相当低,当然,这两个地方是民主党的票仓,特朗普在这里失利是正常的。但从票数的悬殊可以看到,特朗普打动中低阶层的言论在这里完全没有市场,因为纽约有华尔街,加州有硅谷,金融和科技,这是美国经济的两大龙头。
瓦拉科夫认为,如果没有一个强大而且极具创新性的制造业体系,以及它所創造的就业机会,那么,任何一个先进的经济体都不可能繁荣。但他的观点未必是主流,在美国,服务业,特别是金融业,还有科技,才是很多人心中的重中之重。这也是这几十年来美国制造业不断外流的政策原因。
另一方面,资本肯定会主动向成本和价值洼地流动,全球化分工已经形成,特朗普恐怕没有足够的力量让大部分海外企业回流,毕竟,利润肯定是企业考虑的首要因素。
即使观念问题和利润问题都可以无视,在国际体系中,如果特朗普用行政手段实现“购买美国货”,有两个问题也是他无法解决的。首先,这是不公平竞争,影响了其他国家对美国的出口,肯定会遭到反击,如果其他國家对美国产品实行同样的排斥政策,美国制造仅供美国市场,恐怕很难崛起。其次,企业回流影响了企业利润,政府必然要加以补贴,最大的可能是减税,这需要一笔庞大的财政支出,而且恐怕要持续数年。而众所周知,美国的财政赤字已经是困扰美国经济的一大难题,早在5年前,时任美联储主席伯南克就称之为财政悬崖,压缩财政支出是政府必须要做的事情。本来就已岌岌可危,如果继续放任财政赤字上升,美元的公信力和美国政府的信用评级都会下跌,后果恐怕难以承受。
重振制造业是正确的思路,日本、德国、英国都在这样做,但特朗普的方法恐怕难有成效。
任何时候,走回头路都解决不了发展中遇到的问题,美国制造业空心化,不仅仅只是因为全球化分工,而是对制造业缺少认识,不够重视,没有建立完备的制造业体系,什么该迁出,什么该保留,低端制造业门类消失后,没有及时补上高端制造业的门类,没有像德国一样大力发展工业4.0,没有充分考虑到制造业升级后就业岗位的问题。现在美国的发展,一路向只有极少数人拥有高附加值工作,而很多人处于失业状态的社会狂奔而去。这才是美国社会面临的最大问题,需要通盘考虑,不是强迫几家制造业企业回流能解决的。
特朗普关于制造业的政策言论一出来,关于谁会是这一政策受害者的讨论层出不穷,中国、日本、欧元区和英国都被认为会受到影响。而从统计数字看,这些地方的制造业并没有受影响,特别是欧元区,制造业采购经理人指数创5年新高。对中国来说,甚至可能是机会,如果美国因为保守主义和其它国家起贸易摩擦,中国制造业的升级产品正好可以补上。从长远看,短视政策伤害最大的,是本国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