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小凡
1906年10月,美国医生胡美(Edward H. Hume)在长沙创办了湖南省第一所西医医院雅礼医院。尽管在此之前,已经有不少西方传教士在中国传教时,也会用西医创造“奇迹”来感化信众,但是,在胡美身上,才真正体现出西医与中医的系统性冲突。
胡美最初到长沙时,根本不敢开医院,没有人会在外国人开的医院里看病。他花了一年时间学习汉语,第一天,老师教他在百家姓中为自己找一个名字。这样,Hume就成了“胡美”。医院开张时,他已经会问病人“贵姓”“贵庚”。胡美建立现代医学体系的过程,同时也是融入中国文化的过程。
第一个病人
1906年的长沙,依然是中医的天下。找外国医生看病,在当地一度被认为是“犯忌”。一位女士看到医生的白大褂,大惊失色,以为医生是在为自己送终。
来雅礼医院就医的,大多是试过各种中医药方无效的病人,或者是收入较低的民众。雅礼医院的挂号费是50文,而名中医看病,则要几元到几十元不等。
诊所开张的第一天早晨,好奇而疑惑的人群围在门口,看谁会第一个问诊。最后一个看起来有些害羞的男人好像克服了犹豫,走向守夜夫(同时负责诊所挂号工作)。
“多少钱?”他羞涩地问道,“我想挂号!”
“每人五十文!不能再低了!”五十文等于美国的两分,“你先领取号签,再看病,先来先看!”
当时的中医并没有“挂号”这个环节,通常情况下,病人都是把医生请回家诊断。“挂号”是一种新的达成协议的方式,每个病人通过挂号,不但获得一个平等的看病机会,同时也排出了先后顺序。这种新的契约,也是现代医学的一部分。
第一台手术
医院开业时,整个湖南省都还没开办外科手术,中国朋友建议胡美一定要慎重,循序渐进。此前,有传教士医生为病人做手术,必须在室外开阔地带,方便大家观看,这种观看其实就是监督,因为常有传言,外国人是来“偷器官”的。这样的警告当然是出于好心,胡美决定延后开展手术业务。
但是,第一位外科病人提前到来,是一位大腿中弹的黄姓土匪,是地方长官正在大力搜寻的歹徒。腿上的伤势,使他很容易暴露。幸运的是,一位爱尔兰外科医生刚好到达这里,他正在赶往南方某省的途中,胡美请他来参加手术。
他们找到一块弃用的门板放在一些包装盒上,算是临时的手术台。麻醉用的是氯仿。手术非常顺利,胡美取出了一枚旧式子弹。接下来的几周,着迷的人们聚集在守夜夫四周,观看那颗被手术取出来的子弹。
土匪在出院后的两周内,每天都来医院检查伤口,他怕官兵追捕和检查他。如果他们在他的大腿上发现伤疤,就会怀疑是子弹造成的伤口。最终,他痊愈了,没有留下很明显的伤疤。
没过多久,长沙出现针对外国人的骚乱,这个土匪是队伍中的一员,他阻止了同伙对雅礼医院发动的袭击。这是中国最传统的报恩故事,也显示了西医进入中国必须依赖的路径:通过难以置信的奇迹,来取得人们的信任,同时也传递了现代医学的威力。
最直接的教练
在这样的环境下,雅礼医院的影响力越来越大。
当时,官员和当地有势力的乡绅,都是把中医请回家看病。有一次,长沙的财政主管梁先生病倒了,派轿子来请胡美,当胡美抵达时,他发现长沙最好的中医王老先生也在。
胡美先鞠躬要求王先生先给病人检查。王先生坐在病人床左边的椅子上,面对着他凝视了很久之后,才开始检查他的头部:脸部和脖子有肿块,脖子上有静脉震动。他俯下身,倾听各种可能的声音:不规则的呼吸,低沉的呻吟。
王先生走到床边。仆人们把一堆书(约有三英尺高)放到他手边;王先生把病人的左手腕轻轻地放在书上,长时间仔细聆听脉搏的声音。接着,将右手腕放在书上,一样仔细聆听脉搏的声音。他还仔细观察了病人的口腔、舌头和眼睛。
轮到胡美了。他按照西医的检查方式给昏迷的病人检查,感觉脉搏,检查瞳孔、舌头、反射,使用听诊器和温度计。他甚至把病人的袖子挽起,测量血压,高得可怕。接着,胡美在椅子上坐下,请王先生先出示诊断。
王先生说:“你看到我仔细检查了左手腕和右手腕各三个脉搏点位。外国医生,如果你亲自感觉一下左边脉搏,你会发现最左边的脉搏,最靠近肘关节的那个,几乎消失了;最靠近手指的脉搏,几乎感受不到。我确信病人得了严重的肾病,还有相当严重的心脏病。我请求你再检查一遍,说说你是否同意我的诊断。”
病人身体肿胀起来,胡美用手指深深压进肌肉组织里,留下重重的凹痕。胡美的诊断已经让他做出独立的诊断,但出于对老医生的尊重,他再次把了脉。
胡美把脉后,告诉老中医,倾向于同意他的结论,但是他补充说,他将保留自己的判断,直到精确的实验室工作完成。
最后的化验结果,肯定了王老先生的判断。这次同台竞技,算是打了平手。西医的诊断结果和中医相同,病人几天后不治而亡。
此后,中西医又进行了一次较量。胡美去为一个腹痛难忍的孕妇看病,诊断之后,他认为除了流产没有别的办法,孕妇的家人请来中医,开了中药,6个月后,孕妇产下一个胖小子。胡美一直对这位中医的药方感到好奇。
而最令人感兴趣的,是诊断结束后两人的对话。胡美强调的是实验,而中医强调的则是传统。两人都清楚,对方是和自己完全不同的话语体系。中医追随的是经验,而西医依靠的是实验。
胡美来华的目的,就是要开办一所建立在实验基础上的医学院,换一个词,就是“现代医学院”。
融入现代中国
1914年,雅礼医院终于发展为集医院、医学院、护士学校为一体的湘雅医院,“董事会”中,不乏长沙本地的大佬,他们大都找胡美看过病,痊愈后保持着良好的私人关系。
其中最关键的是湖南都督谭延闿,他的肺炎被治愈后,“完全被现代医学折服了”,他劝说绅士们同意湖南省与耶鲁大学使团合作,开办现代医学教育。
1926年,蒋介石率北伐军进驻长沙,此时,他正遭受牙疼的折磨。湘雅医院的医生为蒋介石检查了牙齿并拔了牙,而省略了面对中国病人必须做的把脉。
美国医生请求蒋介石成为湘雅医院的资助人。其时恰逢国民政府在南京建立,蒋介石希望教育部选择一组醫学院,进行国有化。几年后,教育部确立了湘雅医学院的国立性质,那年夏天,胡美辞去了在中国的管理职位。
随后,抗日战争爆发,长沙陷入敌人手中,湘雅医院也被占领,被迫西迁。当时,湘雅医学院在中国已经有着第一流的声誉,他们为前线组织各种医疗小组,已经完全本土化了。
胡美和湘雅医院的历史,是中国医疗在现代转型的缩影。在医疗现代化的每一个阶段,湘雅医院都扮演着积极的角色,最终成为中国人生活的一部分。
所谓西医与中医之争,从另一个角度看,其实是传统与现代的问题:不管怎样,中国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现代医学体系。
摘编自"看历史"微信公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