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红影
(中国传媒大学 北京 100024)
“以意逆志”新探
周红影
(中国传媒大学 北京 100024)
孟子在《万章上》提出了“以意逆志”说诗之法,但其并未对其作出具体的理论阐释。对“以意逆志”说的理解,关键在回归历史语境和文本语境去重构其面貌。笔者意在立足“以意逆志”产生的历史语境和文本语境,对其进行解读,并探究其在诗学实践中的运用,以期对“以意逆志”说达到一种新的认识。
以意逆志;历史语境;文本语境;诗学实践
孟子在与弟子讨论如何正确理解《诗》义时,提出“以意逆志”说《诗》之法:
咸丘蒙曰:“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舜既为天子矣,敢问瞽瞍之非臣,如何?”曰:“是诗也,非是之谓也;劳于王事,而不得养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独贤劳也。’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如以辞而已矣,云汉之诗曰:‘周馀黎民,靡有孑遗。’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
咸丘蒙的疑问是:古语说:“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但《诗》却说普天之下都是舜的臣民,那舜做了天子,他的父亲难道不是他的臣民吗?孟子首先肯定“普天”四句出自《北山》,但他认为咸丘蒙没有正确理解《北山》之义。《北山》之诗所言“劳于王事而不得养父母”,强调的是“忧我父母”的孝心,而不是君臣之礼。“普天”四句的落脚点在“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咸丘蒙局限于文辞之意,而未立足于整体把握《诗》之本义。孟子以《云汉》为例,如果只限于“辞”,则“周馀黎民,靡有孑遗。”就是“周无遗民”。因此,这只是用一种艺术夸张手法来表现旱灾之重。孟子认为“意”可达“志”,“志”是诗者之志,“意”是立足作品整体的内涵,以探究诗者之意,就是说,“意”是说诗者立足作品之意以最终寻求到的诗者之意,以诗者为终结。而“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如果把“以意逆志”看作一个过程,那么所得既是“意”与“志”,也是最终指向的“志”,只有准确理解了“意”才能追寻到“志”,但孟子似乎更偏向于后者。如果只把“是为得之”看作一个结果,那么所得即是“志”,且是古人之志。孟子“以意逆志”说的提出有其深刻的文化背景和开创意义,探究“以意逆志”说,需要回归其产生的历史语境和文本语境,以及探究“以意逆志”说在诗学领域的运用。
《诗》的作者不明确,《史记·孔子世家》提出孔子删诗说。赋诗是春秋时期非常流行的一种社会风尚,“赋诗断章,余取所求焉”。清劳孝舆《春秋诗话》云:“人无定诗,诗无定指,以故可明不明,不作而作。<记>曰:‘诗言志,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春秋之赋诗者具在可以观志,可以观诗矣。”《诗》的接受广泛,时人耳熟能详,能以诗言志,微言相感,深知其意。“所谓‘赋诗言志’,乃是借用或引用《诗经》中的某些篇章来暗示自己的某种政教抱负。”
儒家学派创始人孔子生活在“礼崩乐坏”的春秋末年,他一生致力于恢复周礼,提倡温柔敦厚的诗教说,说《诗》方式带有功利性。《论语》用《诗》16次,除“赋诗言志”之外,所记四次说《诗》都蕴含着孔子的《诗》学思想。《论语·阳货》说《诗》可以“兴、观、群、怨”,事父事君,这是重视《诗》的社会政治功用。《论语·学而》篇,孔子与弟子子贡讨论诗时,子贡受到孔子的启发,引用《淇澳》:“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用雕琢玉石以比喻君子人格修养的不断提高,孔子对此大加赞赏,开始与子贡谈论《诗》。这是通过对经典的引申发挥“告诸往而知来者”的想象,以阐述《诗》义。虽然孔子没有明确提出说诗的方法,但他是以说《诗》的方式言《诗》的。
战国时期,诸国争霸,百家争鸣。“春秋之后,周道渐坏,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孟子提出“迹息诗亡”说,认识到周道浸微,与《诗》相关的社会制度体系也已逐步退出政治舞台,《诗》已经变成了一种古代知识谱系,与历史著作《春秋》等值,是记录“王者之迹”。“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孟子以孔子继任者自居,试图重建一个以《诗》为中心的仁义道德空间。
《汉书》云:“(韩)婴推诗人之意,而作《内外传》数万言。其言颇与《齐》、《鲁》间殊,然其归一也。”而《毛诗》篇篇有序,即叙引作者之意。张载《经学理窟·诗书》指出:“古之能知《诗》者,惟孟子为‘以意逆志’也。”“以意逆志”之“志”为“诗人之志。”可见,“以意逆志”成为了后世说《诗》的观念前提。杜诗诠释者大都自觉主张“以意逆志”来解读杜诗,探寻深意。王嗣奭《杜臆》:“臆者,意也,‘以意逆志”,孟子读诗法也。诵其诗,论其世,而逆以意。……因诗悟道,则近始得之。”不过,主张以“以意逆志”之法诠释杜诗,释者更强调的是对杜诗精神的认同。《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用“以意逆志”来表述历代《诗经》学著作,称欧阳修作《诗本义》“本出于和气平心以意逆志”。
常州词派主张“意内言外”、“比兴寄托”,“以今人之意逆古人之志”,并运用到诗学实践。谭献《复堂词录序》云:“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张惠言《词选》:“其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张惠言以“微言”强调读者的兴发、感动和联想,有其现实意义,那些通过显意识来表现自己的情志的作品,是能探究到作者之志的。而有些是作者无意识流露出的思想情感,则需要读者深入探究,但牵强比附则过犹不及。张惠言过于指实的比兴寄托就有穿凿附会之嫌,如说温庭筠《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是“感士不遇也。篇法仿佛《长门赋》,而用节节逆序”,且“‘照花’四句,《离骚》初服之意”。王国维批评张惠言对温韦小词的过于指实的比兴寄托,认为温庭筠的小词:“皆兴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罗织。”但《人间词话》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王国维借三首描绘爱情的宋词,以形容成大事业大学问的三种层层递进的境界:从“望道未见,起步向前追求的精神状态”,到废寝忘食,孜孜不倦,无怨无悔,上下求索最终豁然贯通的自得精神状态。显然,这种联想与原词的主题是不符的,也自知“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但,这三首爱情小词与王国维的“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的“三种境界”在精神特质上有相通之处。常州词派与王国维的三境界说,都是对孟子“以意逆志”说的时代性解读,是援引古典作品以表达自我的思想情感。
[1][宋]朱熹撰.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1.
[2]刘毓庆,李蹊译注.诗经[M].北京:中华书局,2011.
[3][战国]左丘明撰;[西晋]杜预集解.左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4][清]劳孝舆撰;毛庆耆点校;[清]何日愈撰;覃召文点校.春秋诗话[M].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6.
[5]张少康著: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6][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2012.
[7][汉]司马迁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清]张守节正义.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2014.
周红影(1991-),汉族,女,安徽省阜阳市人,文学硕士,中国传媒大学文法学部,专业:中国古代文学,方向:中国文学批评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