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准
从《后汉书》与《三国志》看早期中日交往
张 准
(四川师范大学经济与管理学院,四川成都 610101)
中国和日本是一衣带水的邻邦,两国交往历史源远流长。秦代的徐福被视为中日友好交往的先驱,有明确记载的中日交往则始于西汉时期。《后汉书》和《三国志》中,关于中日交往的记载更加详尽、准确。《三国志》中,曹魏与位于日本列岛南部的邪马台国的交往尤为密切。《三国志》全文收录了魏帝曹睿给邪马台国女王卑弥呼的诏书,具有极高的史料价值。分析《后汉书》和《三国志》中关于早期中日交往的记载,可以发现,早期中日交往对于当时尚处于萌芽状态的日本文明是至关重要的。
《后汉书》;《三国志》;早期;中日交往
中日交往历史源远流长。《史记》记载:秦始皇为追求长生不老,派方士徐福率童男童女数千人,“入海求仙人”,结果东去不返。目前,中日学界基本认为徐福船队最终到达至少是曾经到过日本,船队带去的中国先进文化和生产技术促使当时的日本从原始社会一跃而进入文明时代(即日本历史上的“弥生文化”时期,公元前200多年--公元后300多年,起点正是秦朝时期)。时至今日,徐福在日本的影响随处可见,被日本人民尊奉为农耕、纺织、医药、桑蚕、渔业之神,甚至有部分中日学者认为,徐福就是传说中的日本开国天皇——神武天皇。尽管徐福其人其事仍然存在诸多争议,但他作为中日友好交往先驱者是毋庸置疑的。
史书明确记载的中日交往,始于西汉时期。《后汉书·东夷传》记载:“倭在韩东南大海中,依山岛为居,凡百余国。自武帝灭朝鲜,使驿通于汉者三十许国”。短短数十字,首先准确说明了倭(日本)的地理位置在“韩”(朝鲜半岛)东南方的大海之中;“依山岛为居”,其地形以岛屿、山地为主;“凡百余国”,当时的日本列岛尚处于小国林立甚至是部落割据状态。在公元前108年汉武帝灭朝鲜后,日本列岛上的小国开始与中国交往。到东汉初年,《后汉书·东夷传》记载:“建武中元二年(公元57年),倭奴国奉贡朝贺,使人自称大夫,倭国之极南界也。光武赐以印绶。”令人震惊的是,1784年,在日本北九州地区博多湾志贺岛,出土一枚刻有“汉委奴国王”字样的金印。金印为纯金铸成,印体方形,长宽各2.3厘米,高2厘米,蛇纽,阴刻篆体字,现藏于日本福冈市博物馆,为日本国宝。北九州地区正位于日本列岛南部,“汉委奴国王”金印的出土,无可辩驳地证实了《后汉书·东夷传》中的相关记载,是古代中日交往的最重要物证之一。
古代中国以天朝上国自居,对外交往中多数时候都是居高临下之态。故早期中日交往是以日本列岛的政权向中国政权“朝贡”的形式进行的。名为朝贡,实为一种贸易关系。而在汉朝时期才刚刚进入文明社会的日本,有什么东西可向中国进贡(贸易)呢?《后汉书·东夷传》记载:“安帝永初元年,倭国王帅升等献生口百六十人,愿请见。”“生口”者,不是如今的“牲口”,而是活的、要吃饭的口,即活人、奴隶之意。而“倭国”则是泛称。当时处于分裂状态的日本列岛上并无一个自称“倭国”的国家,中国史官因朝贡国来自日本列岛,便以“倭国”泛指之,后来的《三国志》对向曹魏朝贡的邪马台国也是如此。日本列岛上的某个小国一次就向汉朝进献奴隶160人,既可见当时的日本列岛仍处于奴隶社会,也可能是实在拿不出什么像样的土产之故。
100多年后的曹魏景初二年①,《三国志·魏书·乌丸鲜卑东夷传第三十》记载:“倭女王(卑弥呼)遣大夫难升米等诣郡,求诣天子朝献,太守刘夏遣吏将送诣京都。”当时的中国正处于三国鼎立时期,魏国国土面积最大、国力最强,占据着中国传统政治、经济中心的中原地区,而政权直接源于东汉末代皇帝的“禅让”,一向以正统自居,将南方的蜀、吴政权视为“伪逆”、“蛮夷”。在魏蜀吴三国都千方百计强调、维护自己的政治合法性、彰显本国才是代表中国的唯一政权的时代背景下,远隔重洋的日本列岛遣使进贡,对魏国统治者来说无疑是一件具有高度政治意义的事,尤其值得向对立的蜀、吴两国夸耀。以行文简练著称的《三国志》,完整记载了魏明帝给倭女王卑弥呼②的诏书,这也是《三国志》中屈指可数的诏书全文之一:
“制诏亲魏倭王卑弥呼:带方太守刘夏遣使送汝大夫难升米、次使都巿牛利奉汝所献男生口四人,女生口六人、班布二匹二丈,以到。汝所在逾远,乃遣使贡献,是汝之忠孝,我甚哀汝。今以汝为亲魏倭王,假金印紫绶,装封付带方太守假授汝。其绥抚种人,勉为孝顺。汝来使难升米、牛利涉远,道路勤劳,今以难升米为率善中郎将,牛利为率善校尉,假银印青绶,引见劳赐遣还。今以绛地交龙锦五匹、绛地绉粟罽十张、蒨绛五十匹、绀青五十匹,答汝所献贡直。又特赐汝绀地句文锦三匹、细班华罽五张、白绢五十匹、金八两、五尺刀二口、铜镜百枚、真珠、铅丹各五十斤,皆装封付难升米、牛利还到录受。悉可以示汝国中人,使知国家哀汝,故郑重赐汝好物也。”
这份接近300字的诏书,内容十分丰富,极具研究价值。首先,诏书抬头,“制诏亲魏倭王卑弥呼”,“制诏”并直呼其名,不仅是彻底地将邪马台国女王视为臣属,语气也很不客气。在中国古代,直呼其名是不礼貌的,即使是上级对下级甚至皇帝对臣子,也会尽量避免。作为对比,《全三国文》卷五中收录了魏明帝之父、魏文帝曹丕的《诏雍丘王植》,即曹丕给其弟雍丘王曹植的诏书,抬头为“皇帝问雍丘王”。“问”者,问候之意也;而且只提封号“雍丘王”而未呼其名,足见客气。如果说曹植是曹丕的同母弟,兄弟之间语气格外客气,不妨再看《汉书·翟方进传》中汉成帝刘骜给丞相翟方进的诏书,抬头为“皇帝问丞相”,与《诏雍丘王植》中完全一致。值得一提的是,汉成帝这份诏书实为催命书,目的是催促翟方进自杀,而抬头也比魏明帝对卑弥呼更加客气。中国古代朝贡制度在政治上的不平等,在这9个字的诏书抬头中体现得淋漓尽致。而卑弥呼对此,估计会欣然接受。因为当时的日本列岛尚处于小国林立的分裂割据状态,卑弥呼所统治的邪马台国,只是其中较为强大的一个。而“倭”是中国古代对整个日本列岛及其附属岛屿的统称,魏明帝册封卑弥呼为“亲魏倭王”,顾名思义,是授权至少是承认卑弥呼对整个日本列岛的统治权,对邪马台国以及卑弥呼本人具有巨大的政治利益。根据《三国志·魏书·乌丸鲜卑东夷传第三十》记载,在曹魏使者“奉诏书印绶诣倭国,拜假倭王”后,“倭王因使上表答谢恩诏”,足见感激。
另一方面,看看邪马台国送来了什么贡品——“男生口四人,女生口六人、班布二匹二丈”,仍然把日本人民称为“生口”,即男奴4名、女奴6名,另有“班布二匹二丈”。“班布”显然是一种布料,“班”通“斑”,有人认为“班布”即染以杂色的木棉布。古代四丈为一匹,二匹二丈即两匹半,进献贡品居然送出半匹布,非常罕见,当时日本生产力之落后、物资之匮乏,由此可见一斑。再看看魏明帝的回报:“今以绛地交龙锦五匹、绛地绉粟罽十张、蒨绛五十匹、绀青五十匹,答汝所献贡直。”锦是名贵的丝织品;罽是毛织品,即毛毡、毛毯,大多产自西北少数民族,汉代常以锦罽并称,彰显其珍贵;蒨绛、绀青都是比较高档的丝织品。魏明帝以5匹锦、10张毛毡(毯)、100匹高档丝织品来“答汝所献贡直”,作为对所献贡品价值的回礼,而实际已经大大超过卑弥呼所献之10名奴隶、两匹半布的价值。当时的奴隶价格,根据《魏志·王昶传》注释:“又与人共买生口,各雇八匹。”“雇”通“顾”,支付之意,即每个“生口”(奴隶)的价格是8匹绢,10个奴隶不过80匹绢,而蒨绛和绀青都是比绢更高档的丝织品。超额回礼之外,“又特赐汝绀地句文锦三匹、细班华罽五张、白绢五十匹、金八两、五尺刀二口、铜镜百枚、真珠、铅丹各五十斤”,额外又赏赐了这么多贵重物品,邪马台国这一趟朝贡,可谓满载而归。中国古代朝贡制度在经济上的不平等,厚往薄来、怀柔远人,在这份诏书中也是体现得淋漓尽致。
不仅如此,细看魏明帝回赠、赏赐的物品清单,锦、罽之外,蒨绛、绀青、白绢都是中国特产的丝织品。“真珠”即珍珠;“铅丹”即四氧化三铅,有剧毒,而在古代却是化妆品的主要原料之一(古代贵妇多不长命,当与此有关)。魏明帝赐卑弥呼珍珠、铅丹各五十斤,足见体贴。“五尺刀二口、铜镜百枚”,都是当时的日本尚无法生产的贵重物品。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后汉书·东夷传》和《三国志·魏书·乌丸鲜卑东夷传第三十》中,都有关于卑弥呼用巫术统治国家的记载。《后汉书》说:“有一女子名曰卑弥呼,年长不嫁,事鬼神道,能以妖惑众,于是共立为王”;《三国志》说:“乃共立一女子为王,名曰卑弥呼,事鬼道,能惑众”。而在古今中外的巫术活动中,镜子往往是必不可少的道具。100面日本当时尚无法生产的铜镜,对靠巫术治国的女王卑弥呼来说,意义极为重大。两千年来作为日本皇室信物与皇权象征、传国之宝的“三神器”——剑、镜、玺(历史上多次毁坏、遗失,流传至今者当为仿制品),即铜剑、铜镜和勾玉。这三种物品在日本早期文明即所谓“弥生时代”和“古坟时代”(前者大致从公元前300--公元300年,后者大致从公元300--600年)的遗址中多有出土,而其中的铜剑和铜镜大多来自中国[1]。黄遵宪在《日本国志》中指出剑、镜、玺“皆秦制也”,即都是在秦汉时期从中国传人日本。魏明帝所赐的五尺刀与铜镜,与所谓“三神器”有无关系虽不可考,但其价值与意义是毋庸置疑的。魏明帝赐予卑弥呼的物品,数量丰富,琳琅满目,价值不菲,并充分考虑、照顾到其女性身份和实际政治、宗教需要,真是既优厚又体贴。
最后,在这份赐物清单中,唯一显得寒碜、甚至格格不入的是“金八两”。首先,这里的“金”是黄金而不可能是铜。笔者考证,秦汉三国时期,“金”字一般都指黄金[2]。中国古代一斤为16两,“金八两”即黄金半斤。三国时期的度量衡制度基本沿用汉制,《中国历代度量衡考》记载:西汉的一斤相当于现在的248克,故“金八两”合124克左右,体积约6.4立方厘米。魏明帝慷慨大方地赏了这么多财物,为什么黄金却如此之少呢?显然不是皇帝小气,而只能说明当时的黄金之稀缺。《后汉书》和《三国志》中,使用、赏赐黄金的记载屈指可数,数量也不多,说明从东汉以来黄金一直比较稀缺。这一点,与同在“前四史”之列的《史记》和《汉书》形成鲜明的对比,这正是中国历史上的千古之谜——西汉王朝直到王莽新朝时期所拥有的巨额黄金(至少70万斤,约合今170吨以上),为何在公元23年--25年间不翼而飞?这笔巨额黄金消失后,一直到清朝时期,整个中国社会在黄金的保有和使用上再也没有恢复到西汉的水平。《五经正义》记载:“汉魏赎罪,皆用黄金。后魏以金难得,令金一两收绢十匹。”[3]按此计算,“金八两”相当于绢80匹,仅此一项,便与邪马台国所献的10名“生口”的身价相当,不算小数目。在社会动荡、经济凋敝的三国时期,魏明帝赐予外国“金八两”也就不足为奇了。
总而言之,邪马台国这一次朝贡,政治上得到当时的东亚第一大国曹魏的承认,受封为“亲魏倭王”,经济上更是满载而归。《三国志·魏书·乌丸鲜卑东夷传第三十》记载:曹魏正始四年(243年),“倭王复遣使大夫伊声耆、掖邪狗等八人,上献生口、倭锦、绛青缣、绵衣、帛布、丹木、犭付、短弓矢。”正始六年,魏帝曹芳下诏,赐给景初年间来朝贡的邪马台国使者、受封为“率善中郎将”的难升米黄幢。黄幢是一种特殊的军旗,只有经皇帝特赐才能使用。这显然意味着曹魏对邪马台国的政治支持。正始八年,卑弥呼又遣使请求带方太守王颀调解她与“狗奴国”国王卑弥弓呼之间的纷争。曹魏使者到达倭国后,卑弥呼去世,国中大乱,最后由其“宗女”壹与继位后才安定下来。壹与又派人送还曹魏使者,并“献上男女生口三十人,贡白珠五千,孔青大句珠二枚,异文杂锦二十匹。”可见,在卑弥呼被册封为“亲魏倭王”后,在经济上,邪马台国朝贡物品数量和种类都明显增加。一方面等同于双方贸易规模的扩大(贡品增加,曹魏的回赐自当水涨船高)。另一方面,景初年间邪马台国的贡品只有生口和班布,正始年间则多了倭锦、绛青缣、绵衣、帛布、异文杂锦等丝绵织品,这是否意味着随着与中国的交往,其生产技术的提高呢?而双方之间的政治关系也愈加密切,邪马台国有意识地利用当时的东亚超级大国曹魏的政治影响力来加强自己在日本列岛的地位和影响。
根据《三国志》,在曹魏景初二年到正始八年的十年间,邪马台国使者五次到达曹魏都城洛阳,曹魏使者两赴邪马台国,双方交往之频繁,在中国古代史上是较为罕见的。而在四百多年的秦汉三国时期,中日交往是否只有《后汉书》和《三国志》里明确提到的这几次呢?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后汉书·东夷传》中提到倭“凡百余国”,“自武帝灭朝鲜,使驿通于汉者三十许国”,卑弥呼所统治的邪马台国,只是其中较为强大的一个。由于当时的日本刚刚进入文明社会,中国史官对中日交往并不太重视,大部分可能都没有被载入史册。可以说,早期的中日交往对已经成熟的中国文明来说只是锦上添花,意义不大;而对处于萌芽状态的日本文明却是至关重要。用日本前首相田中角荣的话说:“中国是日本的邻国,有两千多年的文化关系,日本受到中国文化的哺育,这是一个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事实。中日两国就是在这样的联系中生活过来的。”[4]
①有学者认为应为景初三年(239),《三国志》误记,参阅王仲殊,《〈三国志.魏书.东夷(倭人)传〉中的“景初二年”为“景初三年”之误》,《考古》2006年第4期。
②《后汉书》和《三国志》中都有卑弥呼其人。《后汉书》记载:“其大倭王居邪马台国”;《三国志》记载:“南至邪马壹(台)国,女王之所都。”故她统治的国家也称“邪马台国”。她的统治时间从东汉末年到三国时期,可能长达70年以上。但对于卑弥呼到底对应日本历史上何人,说法不一,甚至有人认为卑弥呼就是日本神道教中的最高神、天皇家族的始祖——天照大神。可参阅殷恺名,《卑弥呼“鬼道”の源流考》,内蒙古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2年;高宝兴,《“邪马台国”与“卑弥呼”》,《日语知识》2004年第12期 。
[1]胡秀聪.浅谈日本的三种神器[J].日语知识,2000(7):34.
[2]张准.古文献中的“金”字含义考略[J].三明学院学报,2013(3):39-42.
[3]张准.西汉巨额黄金消失问题研究[J].广东技术师范学院学报,2014(4):14-18+57.
[4]李寿旭.徐福其人其事及其东渡对古代日本的影响[J].内蒙古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3):321-322.
Study of the Communication between China and Japan from History of Later Han Dynasty and History of Three Kingdoms
ZHANG Zhun
(School of Economics & Management, Sichuan Normal University, Sichuan Chengdu, 610101)
China and Japan are close neighbors separated only by a strip of water, and their communication runs a long course from a remote source. Xufu of Qin Dynasty is seemed as the forerunner of the friendly communication between China and Japan, and the earliest record of their communication is in the Western Han Dynasty. Both the history of later Han Dynasty and the history of Three Kingdoms have definite record of the communication between China and Japan. There is the full text of Emperor Caorui’s imperial edict given to Queen Beimihu of Xiematai, a small kingdom located in the south of Japanese archipelago. From the record in the history of later Han Dynasty and the history of Three Kingdoms, it can be included that the early communication between China and Japan is vital to the development of early Japanese civilization.
The History of Later Han Dynasty; the History of Three Kingdoms; Early; Communication between China and Japan
D829.3/.7
A
1672-4437(2017)03-0069-04
2017-06-11
张准(1978-),男,四川郫县人,四川师范大学副教授,博士,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经济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