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小说形象初探

2017-04-15 23:35王佳佳
北方文学·下旬 2016年12期
关键词:人文情怀木心人物形象

王佳佳

摘要:在木心的文学创作中,小说是其不可忽视的一项。文章着重于研究木心小说中人物形象的塑造,笔者将其人物形象大致分为“我”的形象、小人物形象、历史人物形象这三种类型。通过对木心小说中这些人物形象进行深入的探索与分析,挖掘出作者文本背后所要表达出的人文内涵和文学创作诉求。

关键词:木心;小说创作;人物形象;人文情怀

小说在木心的文學创作中,从篇幅上看不能算收获丰硕,其近20篇作品结集在《温莎墓园日记》中,且多为短篇,其中《SOS》只为千字文。由于不拘泥于小说固有的写法,木心小说呈现出并非要素完备、文体鲜明的特征。因而,鲜有研究者对其小说塑造的形象做细致的分析。但如果我们真正进入木心的小说世界,仔细考量这些个性鲜明的形象,我们不难发掘出这些人物身上都深刻地打上了人性的烙印,表现出了作者追求人性表达的创作诉求。

一、“我”的形象

除为数不多的几篇历史小说外,木心的小说中几乎都存在着一个“我”的形象。小说中木心刻意混淆了作为叙述者的木心和“我”,读者几乎无法间离叙述者与“我”。换言之,小说中的“我”几乎等同于叙述者木心。这种所谓“元小说”的手法,造成读者的陌生化,引发了读者的兴趣,但更重要的是,“我”本身体现的人性和人道主义精神与木心的知识分子身份和一贯主张的人文情怀非常契合。“我”这一形象体现出了知识分子的人道情怀、秉性和风骨。

显然,《夏明珠》和《寿衣》中的“我”,都带有强烈的悲悯情怀。《夏明珠》中由于“在我父亲的壮年时代,已婚的富家男主,若有一个外室,舆论上认为是“本分”的”《夏明珠P29页》,所以当到了十里洋场受到父亲外遇夏明珠热心照顾时,虽然揶揄其“老板娘”与“运动健将”不匹配的滑稽,但并没有任何仇视和不适,和姐姐一样,我“虽然不懂道德、权谋,却凭着本能:既要做母亲的忠臣,又不做父亲的叛徒”。父亲突然亡故,夏明珠欲携子投靠,遭到“我”母亲的拒绝,对母亲的恶语相向,我觉得不忍,“我在旁听到也感动寒栗”,愤恨于“此话不仅词意决绝,而且把夏女士指为非人之物了”。但由于自私,我则原谅了母亲无情。但当夏明珠被日本人奸污砍死,“我”则表现出强烈的愤慨和对“二妈”生命的惋惜和尊重。在权衡是否要替她收尸时,我毫不犹豫地想到:“我也去……陆先生想去收尸,要我母亲做主,我心里倏然决定,如果母亲反对,我就跪下,如果无效,我就威胁她”。这一举动,与琦君的作品《髻》一样,“我”已经跳出了建立在伦理观基础上狭隘的好恶,是从对生命本源层面勇敢地作出了选择。只是《髻》中的“我”身上更多的体现的是女性之间的惺惺相惜,而《夏明珠》中的“我”则是从生命痛惜的悲悯高度彰显了人道主义人格的光辉。《寿衣》中的陈妈像鲁迅《祝福》中的祥林嫂一样,一生三嫁。为逃避凶恶的丈夫来“我”家帮佣,感于她的诚实忠诚,也出于对她遭遇的怜惜,“我”一家都视她为家人。甚至在她丈夫讹诈她时,给她额外的工钱。抗战爆发为避战乱,“我”家外逃,家托给陈妈照料。舅父主持家政为所欲为,又惮于陈妈,便以丢掉金镯子嫁祸于人,逼陈妈离开。陈妈忍辱负重,苦等主人回来。陈妈最终染伤寒病逝,主人为她准备了上好的棺材和寿衣。当姐姐们一件件展示给陈妈看,又跟我说起陈妈看到寿衣,“陈妈是笑的,很清楚地说了句:“我也有这样的寿衣穿啊””,“我”听了却反而极不舒服,“我有一种尖锐的反感——何必这样做,只有女孩子做得出”。(寿衣 P160)在“我”看来,善待死者,无须炫耀。这不但是对陈妈善良一身的回报,更重要的是任何生命无论贵贱,“我”们理当平等善待。

《夏明珠》和《寿衣》中的“我”尚属年少,对生命的尊重意识,也许出于少年本能的善良。但在木心后来的作品中,当“我”以一个成人的身份出现作品中时,这一人道主义精神的捍卫者的形象则更为鲜明和生动。于是,我们可以看到,《一车十八人》中,“我”在司机李山被一车人揶揄、轻视、甚至是侮辱时怒不可遏:“闭上你们的嘴好不好,不准与司机谈话,说说你们自家的吧,都是圣母娘娘,贞洁牌坊。李家有事没事,管你们什么事”,(一车十八人 P26)“我”在人的尊严受到侵犯时,绝不同流合污;《两个小人在打架》中,赵世隆为摆脱无爱的婚姻,毅然辞去公职,离家出走,松去紧缚自己人生的锁链。“我”不是世俗地感到惋惜,而是由衷称赞“对!当机立断,举棋即定”(两个小孩打架P55),在“我”看来,婚姻即便是港湾,但既不幸福,何不弃之如敝屣;《芳芳》中,“我”经历了与芳芳四个时期的情感纠葛,仿佛张爱玲《倾城之恋》中的范柳原,对情感背后双方交往的实质始终保持清醒的认识。当我把这些经历告诉昔日同学,“他是仁智双全的文学家,老牌人道主义者”,他惊讶于“我”自私的想法,并要说于西方人听时,我果断地打断他:“嘘—欧洲人对这些事是无知的”(芳芳 P95)。在“我”看来,情感固然重要,作为“人”,其独立性是首要的。而《静静的下午茶》,“我”一直作为营造气氛的工具助长姑妈对姑父几十年不变的诘问,我由此既尴尬、又难受,对姑妈践踏人的尊严“我”不能苟同,甚至想出代为姑父回答的荒谬的方法,以捍卫姑父的人格尊严。在“我”的心目中,姑父是否“忠实无辜”固然重要,但对他几十年的穷追猛打,是对人格尊严的践踏。

二、小人物形象

木心小说普遍篇幅较短,人物关系设置简洁,因而小说中人物也相对较少。但是,木心小说中小人物却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木心对他们的刻画往往以中国传统画线条化的方式处理,淡淡几笔,就把他们身上那种“人性”的特质勾勒了出来。

在木心的小说中,有两位医者,《第一个美国朋友》中的孟医生和《SOS》中的“他”。《第一个美国朋友》讲述“我”7岁时入院治疗过敏症,并接受了扁桃体摘取手术。我年少顽劣、胡闹,在医院里干了孩童的各种恶作剧,但孟医生始终和蔼面对,施以厚爱。扁桃体手术时因为突然停电,让“我”经受了额外痛苦并对孟医生心生怨恨。孟医生并不借停电推卸责任,而是反复道歉。母亲宽慰孟医生,但孟医生却坚持认为“不不,孩子恨我是对的,他不原谅我是对的,我没有想到发电厂出故障,我是应该考虑到万一的”。(我的第一个美国朋友P130)但当我长大了真正理解了孟医生的医者仁心时,却只能徒然痛惜,“母亲、孟医生,都不在人世了。我虽然得到健康,别的却是至今什么也没有得到,曾为我如此忧愁如此焦急的宠爱我的人,都已安息”(我的第一个美国朋友P134)。《SOS》是一篇极短的小说,以一个外科医生在轮船倾覆的瞬间帮助产妇接生的场景构建了整个故事。人物仅产妇、新生婴儿和外科医生“他”。海难猝发,“他”极镇静,迅速逃离轮船本无性命之忧,但临产的孕妇跌坐在梯级上,“他”则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留下给孕妇接生。孕妇和婴儿的生命抢救出来了,但时间则赋予了母女两短暂的生命,并捎带走了普通而伟大的外科医生。“她抱婴儿,他抱她,看见也没有看见门的四边的缝隙喷水。转门钮——海水墙一样倒进来,灌满舱房,灯灭”(SOS P60)。

《一车十八人》和《两个小人在打架》中的李山和赵世隆都是底层市民。李山是某研究所的司机,开车三年,因为婚姻的不和睦,从嘻里哈啦的小伙子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某日研究所17个男人去参加研讨会,他竟然迟迟不来,大家猜测他肯定又是因为家中发生龌蹉,耽误了公事。李山上车后,研究所的人便开始居高临下地教训他,并開始拿他的婚姻当玩笑,消遣他的不幸。他们放肆地侮辱李山,“女人呀,女人就是车,男人就是司机,我看李山只会驾驶铁皮的车,驾驶不了肉皮的车”(P25)。李山自始至终隐忍不发,但在临近山谷时却突然刹车,把唯一替他不平的“我”赶下车,驾车驶向深谷。他把正义和善良留在了人间,把自己的屈辱和世间的丑恶一同带向深渊予以毁灭,他以死体现了一个卑微者的人格尊严。《两个小人在打架》中赵世隆其境遇与李山非常相似,作为一个普通教师,他只想教好书,过普通人的家庭生活,但妻子却不安分,婚外偷情。面对奇耻大辱,他先遮羞,“他跳窗逃跑时,我还把衣服扔了下去”;想通过死洗去侮辱,但他又恐女人虐待儿子;想宽容妻子唤她回心转意,但妻子更加百般凌辱,“我不要你原谅,倒要我喜欢的那个人原谅你吓到了他”!赵世隆尊严的底线一次次被挑破,最终他选择了远走他乡。多少年后,“我”再碰到他时,他已经从屈辱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他的出走,与其说是一次逃避,不如说是小人物要活得尊严的一次挣扎。

自然,木心小说中的小人物还远远不止这些。夏明珠身处旧式婚姻的夹缝中,以刚烈的结局走完一生;陈妈寄人篱下,善良之人得到善终;《寿衣》里倾慕陈妈的“老实人”虽然平时窝囊,但在舅父作恶的时候还是挺身而出,“穿省过县,花了半个月”向东家报信,并把家中大把钥匙呈给了母亲,保住了东家的财富,也还了陈妈的清白;《完美的女友》中女雕塑家与丈夫不合,正办离婚手续,与“我”心生情愫,但为了彼此生活的平静,将感情深藏心底,选择离开。使我多少年后还忏悔:“在道德上我并非问心有愧,而是你数十年来不倦的善心,使我一想起,便觉得自己是个罪人”(P66)。如此等等,木心是以一群小人物的塑造构筑了一个人道主义表演的舞台,使读者得以窥见这些底层人人性的闪光之处。

三、历史人物形象

木心古典文学知识渊博,诸多历史典故信手拈来,他富有灵性地将一些历史掌故改写为现代小说,这也让读者领略到了诸多古代名仕的人文风采。当然,这些为数不多的作品中,名仕的形象依然带有强烈的人道主义色彩。

《七日之粮》是由宣公十五年《公羊传》中的《宋人与楚人平》改写而来,故事中共有三位人物:司马子反、华元和庄王。司马子反作为庄王的大臣,负命替楚国侦察宋国的军情,城头上遇见宋国老臣华元,双方都显示了古代仕大夫的君子之风,即“不瞒”、“不欺”和“不忍”品格。司马子反向华元打听城内宋国处境,华元和盘托出:到了“易子而食之,折骸而炊之”的绝境。子反反问华元别人都跟敌人使诈,“而您怎么把老底抖给我呢”?华元坦然应答,“君子见人之厄则矜之,小人见人之厄则幸之,我看您是个君子,就竹筒倒豆子了”,两位君子似笑非笑,惺惺相惜。子反投桃报李,告诉华元楚军也只有七天的粮,顶多围城两三日,是为双方“不瞒”。司马子反回到君子禀报庄王,并如实告知宋军窘境,也坦呈他已泄露了楚军仅有七天口粮,虽引得庄王大怒,但坦荡如常,是为对君主“不欺”。楚军最后退兵,子反要求护粮官留下一半口粮给宋人,是为“不忍”。而华元以“长跪注目”恭送楚军,司马子反还以“作揖挥手”。两位仁臣高贵形象诚如木心形容的那样:“几乎是美丽的”(P73)。

《五更转曲》以1654年清军攻破江阴城为史实,描写了明臣抗清的义举,县典阎应元是木心笔下少有的丰满的形象。阎应元的出场非常偶然,在江阴初遇强盗袭击县令弃城逃走的危难时刻,他刚上任县典三天。这个没有父母的孤儿揭竿而起,他振臂高呼“是好男儿,就跟我来”!表现出民间义士不畏强暴的英雄气概。强盗退去,县令并不如实上报阎应元的义举。阎应元只是依资历迁升为广东英德的主薄,但又因明朝将要倾覆,寄栖故里的东郊。可以说,明政府并没有给予阎应元应有的地位,他不亏欠明朝。但当清军围困江阴,将要城破人亡时,阎应元却毫不犹豫,再次挺身而出。他在深知大势已去,国破人亡无力回天的危情下,带领全城以命抗清。面对故友的痛惜,他闲闲笑道:“不要哭了,我,一死而已”。而当清军令他跪下时,他不失气节,“挺立不屈”,被横枪刺穿小腿,“骨折,扑地血流如注”。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丝毫没有贪生念头,一声声狂呼:“快来杀我……快来杀我……”(P192)。这一义士的形象,刚烈魏然,彰显了气节的浩然正气。

在木心小说中,我们不难看出木心对于人道主义精神的坚守,对于人性闪光深处的关怀。他通过“元小说”的手法,将自己知识分子的人文情怀融入到“我”的形象中,使“我”身上显现出人性的悲悯与善良。同时,他在小人物身上寄予着人性的爱与光辉,使底层小人物在狭仄的现实夹缝中仍坚守着人格的独立与尊严。这些浓烈的人文情怀在他笔下的历史人物形象中也有着深彻的贯彻与展现。木心通过这些鲜明的人物形象的塑造,表达出他作为一名知识分子对于人道主义精神的追求和对人性的关怀。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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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陈丹青.我的师尊木心先生[M].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4]木心.温莎墓园日记[M].INK印刻文学生活杂志出版有限公司,2012.

[5]李静.生命的剧情在于弱-木心小说集《温莎墓园日记》[J].全国新书目,20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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