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雪君
(辽宁大学文学院,辽宁沈阳110136)
与共和国同龄的优秀诗人萨仁图娅,已出版了《当暮色渐蓝》、《快乐如菊》、《心水七重彩》、《梦月》、《天地之间》等多部诗集,并广受好评。同时,她也是入选《中国少数民族当代文学史》的唯一蒙古族女诗人。曾有论者这样评价:“在她的作品中,有着一种浓厚的蒙古族文化情结,有着热烈的蒙古民族的感情,它像火焰一样燃烧着蒙古族文学的激情。”[1]27如今的世界正处于“文化全球化”的进程之中,一方面文化全球化能够促进文化的多元发展;另一方面,文化全球化也在一定程度上消融着“民族文化”。因此,我们应当庆幸诗坛依然有这样一位勤勤恳恳、不忘初心的女诗人在坚守着自己的根脉,保护民族的独有特色。经久易逝的时光并未摧毁其创作的源源动力,她以鲜活的文字点燃自己,勇于担起少数民族作家的责任。纵观萨仁图娅老师的诗歌,我们既能体会到她对生命万物的敬畏与尊重、对民族之“根”的不倦追寻,又能感受到她对自身心灵牧场的虔诚守护。
作为草原文化精神的传承者,萨仁图娅老师在诸多诗歌中都显现出独有的生命体悟意识。因此,对世间万物的敬畏与尊重成为她诗歌的内核与灵魂。在组诗《最后的渔猎部落》中,诗人凭借对渔猎活动、祭祀仪式的细致描摹,为我们描绘出一幅幅触人心弦的画面,呈现出诗人对生命的不倦歌颂。
渔猎部落与寻常的农民依靠土地生活不同,渔猎部落把湖视为他们耕作的田地。因而诗人将湖比作“透明的乡土”,将捕获的鱼比作“谷粒”(《渔把头》),这种比喻十分新奇却又使人们感到强烈的亲切感。为了族人们所企盼的丰足捕获,渔把头“背上满是生命的重负”,一个“守”字包含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艰辛。然而为了族人的代代延续,渔把头在晨光与星辉中交替,一刻都不得松懈:“一生行走在水里”。同时,透过冰层折射的阳光让人目眩,冰湖之下鱼群的旋转、跳跃、歌唱令萨仁图娅体悟出“存在”即是一种幸运(《冰湖鱼阵》)。她的叹息既是对鱼群柔软生命逝去的惋叹,也是对它们滋养族人生活的感念。在《祭湖》中,诗人用她真诚朴素的心灵向我们展开了拥有蒙古民族风情的画卷:“把酒敬湖/双膝跪天”,“裹着羊皮袄的渔把头/俯身于湖这圣洁的祭坛”。草原民族的生存方式与样态相对工业化社会而言较为原始,人们未能掌握利用自然的能力,因而对大自然更具敬意与膜拜。在此基础上,神秘的萨满文化及各种宗教活动也尤为繁盛。湖是族人们安稳生存的依靠,人们必然要守住这个天然的贮藏室。而渔把头作为渔猎活动的领头者,自然肩负着更为沉重的责任。在庄严肃穆的祭典中,他奉上精心准备的祭品,向自然之神发出虔诚的祈愿,祈祷上苍能够保佑自己的民族获取足够的食物,得以生存繁衍。
萨仁图娅在《为鱼诵经》中提出了“万物皆神”的观念,明确地表达出她对世间万物生灵的敬畏之心。鱼自然是渔猎部落的生存来源,鱼儿们作为人们口中的食物,与族人成为了一体,也因此更加令人疼惜。萨仁图娅感恩鱼儿们让族人延续生命,对鱼具有难以割舍的浓厚感情。尽管诗人不是鱼,声称自己无从知晓鱼的心情,但我认为诗人必定是怀着真切的态度去为鱼祈祷的。诗人的坦诚并非意味着无知,反而是她真正为对方设身处地考虑的表现。尽管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家认为:“人是万物之灵长,宇宙之精华”,但这并不代表人类应当自诩为食物链的顶端,进而沾沾自得,将自己凌驾于其他生灵之上。我们理应时刻葆有清醒的意识,并怀着诚挚的感激之心去面对每一种生灵。
品读萨仁图娅老师的诗歌,我不由自主地相信,即便是持有强硬态度的激进者也会在其诗歌的浸润之下放下设防,逐渐向平和的心性靠拢。对生命本身的尊崇与敬重让她的诗歌充溢着原始的生命活力与淳真的自然情怀,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读者走进自然、亲近自然,进而滤去戾气,豁达处世,用爱与诚关怀世间所有的一切。
萨仁图娅曾经说:“我属于马背上的民族/却在庄稼人怀里吸足乳汁长成小树/我该是草原上的幼雏/是从山区长出羽翎拉开拍打翅膀的序幕。”[2]118诗人对大草原的倾慕与坚守不仅向读者呈现出她舒朗的情感特质,还进一步彰显了她对民族品格的情感贯注。萨仁图娅以蒙古族后裔的身份发出了温情而强有力的内心声音,同时在诗歌创作中不断体现出对民族底蕴的追寻与向往。
根和血脉,是一条难以分割的生命线。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乡,都有支撑我们奋力前行的血脉之根。“根”越扎实,枝叶就越繁茂,我们越能享有郁郁葱葱的盛景。不可或缺的“根”是难以复制的生命神奇,是每个人成长之路的起点,是获取生生不息的能量之源。“悠悠我心/根河之根”(《根河之根》),诗人不曾忘却的初心正是来源于圣洁的根河之水。水中蕴藏着深厚的情愫与深沉的祝福。无论身在何方,经历了多少风云变幻、代际更迭,族人们依旧能够在根河之水中洗尽铅华,葆有初心。正如漂泊在外的游子的心始终被一根无形却坚韧的线所牵引,不曾将故乡的草木人情遗忘,萨仁图娅对自己民族身份的认同、对民族文化探源的赤诚努力都令人感佩。
在人类文明发展的漫漫长河中,母语占据了举足轻重的地位,是诸多科学文化得以蓬勃发展的基础。她能够容纳一切、关照一切,无论是厚重的历史还是悠长的诗意,都在她的庇佑与温暖的注视下缓慢生长。她是那样的温婉宽容,又是那样的坚不可摧,蕴含着巨大的能量。初读萨仁图娅的《母语》,一股夹杂着清新的泥土与澄澈泉水的自然香气似乎扑面而来:诗人将母语比作乡土与泉流合成的泥,这贴切而极具表现力的比喻令人不自觉地沉浸在她所构筑的语言世界中。母语依靠血脉将使用她的人民团结在一起,血浓于水的独特感召力让母语得以永存不灭。毋庸置疑,蒙古族这个马背民族拥有着自己的“根”,不会轻易地随波逐流。虽然诗人不曾停下向前找寻的义无反顾的脚步,但即便走得再远,她对故乡的情思都不会让自己迷失,她“无需张望/乡关处处/放纵心灵却不会迷途/每个敖包都是路标/把草原认领回家”(《总是一走再走》)。而在当今浮躁的现代化社会,“寻根”行为也是为了能够找寻到一方可供栖息的安宁净土。
在《乡情》中,诗人将她厮守故乡的绵绵情愫化作“遍野的青草”、“铜色的谷粒”,展示出“乡情”虽不张扬却又具有润物细无声的特性。自古以来背井离乡的人们就产生了这样的感情:“乡情”在人心最柔软处扎根生长,它不刻意去侵占空间,却“肆意”地占据了人们心灵的大半疆土,震颤到无数人的灵魂深处。同时,《室韦之夜》中也表达出了诗人向“根”归顺的愿望:“我看见自己站成/街头微雨中的树一棵/可我看不见自己的根系/遥向荒原谛听远古浩歌”。人一生行动的全部轨迹好似一个不完满的圆圈,尽管它确实难以被称作完美的圆弧,但闭合的曲线依然向我们昭示着“回归”的要义。对“根”的漠视与不屑会导致个人的茫然若失,在难以立足的世间飘摇,最终如蜉蝣一般转瞬即逝。萨仁图娅老师对“民族性”执着的追随与眷恋承载着无法舍弃的回忆与挂念,她虽然满载荣誉与光环但时刻不忘回望原点,在创作灵魂的栖息处汲取养分。
“诗人之所以为诗人,应该有着对生活的整体把握与别具慧眼的观察,有着对世界灵性与智性的审美建构,有着对心灵的真情诉说与倾心告白。”[1]219萨仁图娅诗歌中超然与平和的韵致来源于她博大宽广的心灵牧场,渗透在她对平凡事物的超凡感悟力中,蕴藏在她无畏地拥抱爱的态度中。诗人坚定地阐明了她所理解的爱的哲学:“倘若不爱/灵魂该多么虚无”(《心是一棵开花的树》)。谈及“爱”与“痛苦”的关系,诗人秉承着“宁愿受伤也要努力去爱”的理念,正因为失去爱的人生将会变得异常空虚无助。另外,萨仁图娅用她带有民族风情的诗歌默默地守护着宁静的心灵牧场,并将动人的灵气与敏锐的直觉投入到诗歌的审美领域之中。
作为蒙古族的后裔,萨仁图娅从未放弃对草原风土人情的纵情书写。诗人凭靠着满腔的热情和炙热的爱与诗歌描写对象融为一体,因而对蒙古女人的描绘尤具特色。蒙古女人的“眼睛是清澈的泉水”(《蒙古女人》),金银在她们的身旁都会黯然失色。她们宽厚、直爽,同时又朴实而善良,内心有如牧场一般充满生机、自然无害,甚至连羊群都不舍得抽打。“蒙古女人只会爱不会恨”,旷达的个性使得她们对日常生活愈加虔诚。诚然,唯有对自然界的万物存有博爱之心,才可轻易将迷茫彷徨驱散。她们从不引入“恨”的情绪,只保留最原始的“爱”。因此,即使出现些许摩擦与碰撞,也并不会导致纷争与冲突,反而会给予彼此慰藉与关怀。她们“追寻着一种叫做幸福的辛苦”(《蒙古女人之二》),这让我们相信:生活能赋予我们的光彩,必定是经历我们自身的努力才能获取到的存在。蒙古女人的柔情、火辣、倔强、芬芳的美好特质都是从大自然中汲取而来的,她们远离了都市的纷扰,与大自然倾情相拥,心灵也在大草原中得以浸润,自得安宁。
马背民族的血统加之洒脱的诗性心灵,共同催生了萨仁图娅的草原情结。草原既是蒙古族豪迈基因的奠定者,也是孕育自然生命的母亲。诗人自称是“草原的孩子”(《草原来草原去》),唯有在草原的照拂下才能够放飞自我、伸展灵魂的触角;唯有在草原的荫庇下才能够静心吐纳,梳理舒展曾经卷曲的心思。同时,草原是令人们感到可靠信赖的守护神,她永远会为她的族人敞开宽广的大门,不抛弃歧视任何个体。原生态的草原可以净化一切污浊之气,为诗人搭建诗意的心灵牧场提供了必备条件。凭借草原赐予的精神根源,不论是诗人还是读者都能抵御外来的精神污染,在自己的心灵牧场中调息冥想,释放负面能量。“面对草原面对心灵庭院的原生态”,“面对草原就是面对乳母面对生命的摇篮/面对草原就是面对神灵面对魂魄的根脉。”(《面对草原》)诗人对草原有极强的归属感,视草原为“心灵庭院”、“生命圣殿”,愿将全部身心融入其中,体味草原的苍茫与壮阔,进而守护自己的“心灵牧场”。
近年来,随着现代科技的发展与崛起,我们已然进入了一个多元化的新媒体时代。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人们建构自身的“心灵牧场”显得尤为重要。对于当下已被电子设备所绑架的人们来说,“拥有青草般的呼吸”的确是一个十分奢侈的想法,可望而不可及。而萨仁图娅老师正是用她诚恳的笔触将人们极度渴求的精神体验幻化成诗,让心灵沙漠化的人们接受可贵的洗礼、倾听草原的呼吸:“草原这最博大的存在/值得我忘情聆听/倾尽一生的时光”(《倾听草原》)。草原承载了众多生灵的活动,无论是雄鹰翅膀的一次扇动,骏马奔腾掠过的一阵风声,还是幼苗破土而生的一段歌唱,都为我们带来了无与伦比的精神体验。当我一次次回顾萨仁图娅老师的诗作,我总是会自由地展开幻想:在静谧的时光里侧耳倾听草原的呼吸,沉下体内这颗浮躁不安的心,尽力去重塑精神场域。我时常怀有这样的愿望:在与大自然的亲密交往中,我们终能回归童真本心,了却烦扰忧思,用稚嫩无害的目光去探寻纯真美好。
“萨仁图娅”在蒙语中代表着月亮的光华,因而诗人的汉名即为“月华”。人如其诗,清丽高洁、平和泰然。自1986年第一部作品集《当暮色渐蓝》出版,萨仁图娅老师从事写作已有三十年,如今依旧笔耕不辍、步履不停、频出佳作。平日繁杂的职务工作也并未阻挡她对蒙古族的灿烂文化作出富有魅力的诠释,正因这种勤勉、毫不懈怠的热忱,萨仁图娅的诗歌才会被翻译成韩语、俄语等多种语言,为全世界读者所欣赏。翻阅萨仁图娅老师的诗作,如同在煦日和风中沐浴般舒朗,不但可以抚平我们的杂乱情绪,而且会引领我们感恩当下的所有,领悟存在即是一种幸福的满足。
[1] 内蒙古师范大学中国少数民族作家研究中心.萨仁图娅研究专集[M].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5.
[2] 萨仁图娅.当暮色渐蓝[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