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宏欢
(四川省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四川成都610000)
论小说《白鹿原》的权力与身体
魏宏欢
(四川省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四川成都610000)
立足“身心观”的哲学思想,借用福柯“权力-知识”的理论,通过对小说《白鹿原》文本细读,分别从权力的身体、疯癫的身体、符号的身体三个层面,发掘小说如何利用身体的隐喻表达对儒家文化或遵从或反叛态度,实现对现实批判的目的。
《白鹿原》;权力;疯癫;符号;身体
身体被运用于文学叙事中十分常见,身体批评也是文学批评的重要范畴之一。本文所探讨的身体,“它既包括作为个体存在的肉体之躯,也包括被社会文化建构的精神灵魂”,[1]20对准的是支配着理性与欲望的复合肉体。在陈忠实的小说《白鹿原》中,身体是一条若明若暗的线索,通过小说里不同角色的身体象征,直指作者对权力与身体的寄语,比如,白鹿两家族长白嘉轩被赋予了权力;关中大儒朱先生则是知识的象征;田小娥以“野性”的不安分的身体不断地冲击礼教,传达着她对自由的渴望;兆鹏妻子冷氏的隐忍代表着旧时代女性作为男性附属品的无奈。本文将从权力与身体的角度来解读小说《白鹿原》的身体隐喻,进而发掘小说如何利用身体的隐喻表达对儒家文化或遵从或反叛的态度,实现对现实批判的目的。
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提出“权力—知识”关系,具体阐释为:知识为权力服务,权力才鼓励知识,也不仅仅是因为知识有用,权力才使用知识。[1]29换言之,知识为权力的生产提供策略。在《白鹿原》小说中,主要通过白嘉轩和朱先生的人物关系组成“权力—知识”模型。朱先生是原上受人尊崇的关中儒士,自幼聪明过人,十六岁中秀才,二十二岁中省试头名文举人,才华横溢。为尽孝不赴公车,受到陕西巡抚方升力荐,德行兼备。在小说中代表“知识”。白嘉轩作为白鹿两家族长,自然是权力的代表,他之所以敬重朱先生,是因为“断定那是一位圣人”,[2]20唯有圣人之识才有能力轻易化解邻里纠纷,可以易占寻牛,教书育人造福后世子孙,草拟《乡约》稳定原上秩序,设计镇妖塔祛邪稳定疫情,只身退兵保原上平安,救灾舍饭渡自然灾害……这样一个近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神人形象,其一言一行都具有启世意义。正应了白嘉轩的话:“圣人才能看透凡人的隐情隐秘……圣人不屑于理会凡人争多嫌少的七八事……”他们之间的联结正如权力和知识一样相互连带。[2]20
权力和知识关系通过把人的肉体变成认识对象来干预和征服人的肉体。[1]30也就是说,自然的身体进入文化、社会的领域,个体在文化空间的场域中要受到文化的管理与权力教育的作用。当被施者的主观意志“脱缰”,规训与惩罚接踵而来。所以,朱先生草拟《乡约》给白嘉轩施行,将人的身体设置成需要规范的对象,对之进行约束和引导。也正如荀子所言,“心者形之君也,神明之主也”,其实质是通过人的意识形态产生作用。
在交农事件后,白鹿原上出现了赌窝,抽吸鸦片的人也多了起来,身为族长的白嘉轩见《乡约》条文约束力的松弛,“很快把精力转移到家事和族事的整饬中来”。[2]92首先,“白嘉轩着人用一条麻绳把那八双手捆绑在槐树上,然后又着人用干枣刷子抽打,八个人粗的细的嗓门就一齐哭叫起来”,[2]93把赢家输家的钱财公平分配后,白嘉轩“冷着脸呵斥道:‘记住了?谁敢信啊!把锅抬过来……谁说记下了就把手塞下去,我才信”,“几个输家咬咬牙就把手插进滚水里,当即被烫得跳着脚甩着手在院子里打转转……”[2]93关于抽大烟的人,“他(白嘉轩)立时变了脸:‘我刚才说了,你俩的毛病害在嘴上,得治嘴。我给你俩买下一服良药,专治大烟瘾。’……众人哗然,是屎啊!后来,两个烟鬼果然戒了大烟,也在白鹿村留下了久传不衰的笑柄”。[2]94
“公开惩罚其实是一种政治仪式,它是政治权力的公开展示。”[3]白嘉轩敲响了大锣,将所有人集中到祠堂,整饬家事、族事。祠堂从拜祭祖先的文化场所瞬间被赋予了政治化色彩。点蜡烛,插紫香,当众宣读《乡约》条文和戒律的仪式程序,既凸显了白嘉轩族长的身份,也彰显了他作为一个“权力者”的能力,而每一个乡民都成了他权力的对象。在权力与身体之间,“权力关系直接控制它,干预它,给它打上标记,训练它,折磨它,强迫它完成某些任务、表现某种仪式和发出某些信号”。[1]27笞刑、喂屎公开惩罚违反者的身体,给犯罪者带来了身体上的痛苦,也给在场见证者形成了视觉暴力。权力的实质是对身体的专政,酷刑是为了达到规训的目的,重建被破坏的礼规秩序。
“身体”往往被儒家文化置于“家国”的集合体中,被视作个人肉体来认识,尤其强调“身体”所蕴含的“仁义礼智信”应当受到文化的熏陶和权力规训的行为表现。《白鹿原》中鲜明的儒家文化表征之一就体现在严苛的礼教对人的无情压迫。以田小娥为例,她与黑娃的偷情破坏了道德秩序,以至于被休后的她虽“独善其身”,却被认为是“婊子”“烂货”,与黑娃不被认可,不能入祠堂,导致她被权力意志抛弃,其身份始终游离于家族关系之外的“窑洞”。小娥孤立无援的生活,在黑娃逃离白鹿原后愈发显得艰难,无奈的她在面对鹿子霖黑暗中静默地脱下了衣裳,再次消费自己的身体。可见,田小娥来到白鹿原后连成为“驯顺的身体”的机会都没有,因此,她的反抗是无奈的,也是持续的。在与郭举人婚姻关系中用尿泡枣。加入农协反抗旧体制,农协解体黑娃外逃又通过消费自己的女性身体取悦鹿子霖救黑娃。利用女性身体诱惑白孝文,向阻碍她到白鹿原上开始新生活的白嘉轩复仇。即使是死后也要通过附身鹿三去反抗,“鹿三吃完一碗饭,咣当一声把碗重重地暾到石桌上,又把筷子扣到碗上,霍地一下跳起来,在白嘉轩对面哈哈大笑,直笑得前俯后仰,又一蹦蹦到厅房的台阶上喊起来:‘哈呀呀,值了值了,我值得了!族长老先生给我伺候饭食哩!族长跟我平起平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哩!值了值了我值得了!我是啥人嘛族长?我是个婊子是个烂婆娘!族长你给婊子烂婆娘端饭送食儿,你不嫌委窝了你的高贵身份吗……’”[2]391附身鹿三的田小娥,以自己野性的生命意识控制着鹿三的身体,指责白嘉轩,以及公开秘密:原上的瘟疫是她招来的,要求为她修庙塑身,对她的尸骨重新装殓入棺,而且要白嘉轩和鹿子霖抬棺坠灵,否则就诅咒原上的生灵死光灭绝……以至于村民让小娥那窑院里的香火日夜不熄,完成了一己之力对僵硬腐朽的儒家体制的野蛮反抗。
宋代朱熹主张身心如一的观念,他认为,“须知此理在己不在人,得之于心,而形之于身,方有得力”。[4]“身”是在心的指导下直接面对社会或与他者交往所产生的行为表现的载体/媒介,也就说,身体里充溢着意识。田小娥死后的反抗,源于鹿三身体中精神意识的缺失导致对“田小娥”的让位,从而被魂魄附身。对于田小娥的反抗,白嘉轩没有人性上应有的同情,反而越是尖锐且越不肯舍己以从众人,宁愿牺牲一切也要与田小娥斗争到底。挖开窑洞,掏出小娥骨殖架火焚烧后,立六棱砖塔架在黑娃和小娥住过的窑垴上。作为儒家文化代表的朱先生,拥有内圣外王的人格,亲自设计六棱砖塔镇妖,他和白嘉轩对他者身体的无情压迫,向乡民们证明自己认同观的正确性。但是,这种极端、不妥协的行为凸显了封建社会中占据主流意识形态的儒家文化的固执。
只有被“驯顺的身体”才不会背叛权力的意志。①但是,当理性争取无果,野蛮反抗无果,精神意志找不到出路,而被迫跨越驯顺与疯癫的界限,必定会背叛权力的意志,一如《白鹿原》中疯了的冷家大女儿,鹿兆鹏的婚配妻子冷氏。在这段姻缘里,冷氏是顺从的,虽想表达些什么,但在父权面前始终是沉默的,从小耳濡目染儒家文化让她一直恪守着“三纲五常”。鹿兆鹏对于自己在封建包办婚姻是排斥的,“因为兆鹏说拜祠堂的意识纯属“封建礼仪”,并没有四号的迹象显示出他与她有什么不和”。[2]135他的妻子冷氏并“不知道鹿兆鹏和她完婚是阿公三记耳光抽扇的结果”,[2]135他们“新婚之夜仅有的一回那种事,并没有留下欢乐,也没有留下痛苦”,[2]135鹿兆鹏“婚后勉强在家住了三四天就进城去了,整整一年都没有回白鹿原上来,暑假和寒假也没有回来”。[2]134女性的意识自觉地臣服于父权夫权的安排,完全隐匿于男性背后。
鹿兆鹏一年没有回家,冷氏“起初不觉得有什么”。[2]135时隔一年后,“情欲”从身体到精神一层一层地击穿,“欲望”唤醒了她对丈夫的“盼归”。鹿子霖酒后失德的行为,让冷氏以“麦草”试探,企图让鹿子霖承认“自己是吃草的牲畜”,[2]445鹿子霖却没有强烈的回响。反而,她“发觉自己陷入了一种灾难,脑子里都在连续不断反复演示着给阿公开门的情景”,但是,“她无力阻隔那些诱惑而又十分清楚这些全部都是罪恶”。因意外而产生的男女身体接触,让她孤独已久的身体感觉到了与众不同的,甚至与兆鹏洞房时都未有过的情欲。正是这种差异性,逐渐令她的意识屈从于她的欲望,结果被鹿子霖以麦草厉声骂道:“学规矩点!你才是吃草的畜生”。倍感羞耻的冷家大女儿,身体得不到解放,以至于精神的崩溃,最后成了一个疯子,在疯癫的出路中,迸发出了自己压抑已久的反抗:“我有男人跟没有男人一样守活寡。我没男人我守寡还能挣个贞节牌,我有男人守活寡倒图个啥?你娃子把我瞅不进眼窝,你爸跟我好得恨不能把我吸进鼻孔儿……你不上我的炕你爸爱上……”,[2]443道出了脱离礼教约束后最真实的人性欲望,遵从自己身体的意志。
在小说中,以情欲为代表的欲望,普遍表现在女性的身上。在她们认知中,她们被要求要适应男性的需求而忽视女性生活的需要。只要她们始终站在男性权力的背后,置己于“失语”的地位上,那么,她们是相对安全的。但是,婚姻生活中身体缺失导致了精神上的压抑,一旦压抑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便会解放受困的“自我”。弗洛伊德在《自我与本能》中指出,自我首先是一个肉体的自我,它不仅在外表是一个实在物,而且它还是自身外表的设计者。[5]儒家伦理道德将性欲的合理性限定在夫妻关系的床第之上,在其他领域充溢着禁欲的意识。身体被个人意识要求,本身是无罪的。冷氏疯了之后的撒泼举止让自己和鹿子霖,甚至是冷先生陷入不堪的乱伦理阴影之下。道德的谴责令中医冷父痛下狠心,给自己女儿服哑药剥夺了冷氏的言语能力,继而冷氏又被鹿子霖关起来。在这里,被区隔于群体之外的实质是在道德上理性对疯癫的压迫,人为地将精神的疯癫划分为身体的疾病,都是为了让冷氏感知到自己的“罪”,继而进行自我压抑。值得一提的是,兆鹏的妻子死的时候,作者着重突出了她“溃烂的下半身”,这种强烈视觉冲击的身体描写,直指性欲。将所有罪责归咎于女性的身体,无声地宣判没有达到真正意义上的意识觉醒的身体,在脱离了道德伦理控制下的自赎式的挣扎与努力注定是失败的。
小说《白鹿原》在开篇前引入了巴尔扎克的一句话:“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在这部“民族秘史”的叙事里,身体是礼教的主体,也是道德的客体,作者透过每一个人物的身体与礼教道德之间的关系构建了不同角色对儒家文化的认同态度。
白嘉轩是小说《白鹿原》中儒家礼教礼规的执行者,他的举止言行几乎都以儒家文化、儒家礼教礼规为要求准则:在父亲去世后,为遵孝道坚决不再提娶妻之事,后又所肩负的“传宗接代”责任在丧事办完两个月娶回第5房女人;因田小娥与黑娃偷情有违道德伦理,仍视已脱离婚姻关系的小娥为祸害,坚决不让黑娃和田小娥进祠堂;凡违反乡约与族规,都必定施行酷刑,即使是自己一手调教的大儿子白孝文,且在施刑前都会重温乡约族规,强调了权力的权威性。而朱先生可以说是小说中儒家文化的代言人。首先,他是原上不可或缺的儒家文化传承者与传播者,白鹿书院的建立,白鹿村教书徐先生最初应承教书一职也是应他之情。其次,《乡约》的制定,也是朱先生一手起草,以及他虽无心官职,却对原上禁烟苗之事极为尽力……只要原上生乱,就一定能见到朱先生的身影。白嘉轩和朱先生分别扮演制定、实施礼教身体原则的角色,在他们之间自然而然产生的“权力”对“知识”的遵从与“知识”对“权力”的保驾护航,深深印证了他们对自己对家族对文化的自觉。
对于田小娥和冷氏而言,她们一面在生的存在中孤独挣扎,尝试用身体换取欲望的达成,一面又在身体的疯癫中走向幻灭。“性解放和压制性升华的身体,就是被置于唯一的生本能符号下的身体。”[6]田小娥象征着“性解放”的状态,她一生中经历了郭举人、黑娃、鹿子霖、白孝文四位男性。冷氏代表着封建社会中被压抑的女性,从属于男性的女性,虽与丈夫鹿兆鹏的婚姻名存实亡,却无权、无力为自己争取丈夫的回归。在她们身上,我们看到了身体作为“情欲”的符号被道德消耗。对于她们而言,“死亡”或许是生命最好的归宿。[7]
如果说身体是权力的孔道,[8]那么身体应首先被用来践行知识对权力的指导,然后才有权力的规训场所。我们能够发现小说《白鹿原》中身体对权力、知识的两种不同的反应。第一种是认同并遵从儒家文化。在这其中的典型代表的是两位男性,即权力化身的白嘉轩和知识化身的朱先生。第二种是儒家礼教礼规对人的精神的束缚和对人性的压抑,尤其是在女性身体上通过不加压制的性的形式展现得淋漓尽致,进一步导致对礼教礼规的反叛。
在陈忠实的《白鹿原》里,身体不仅是历史的载体,还成了与权力、知识、性的集合地。通过权力与身体的线索,赋予小说人物不同的身体观,既呈现出对身体欲望的关怀,又体现出当欲望与道德伦理的背离后,身体为抢得权力而冲破理性精神的栅栏,奔向疯癫与死亡的现实批判。
注释:
① 福柯在《规训与惩罚》提出了“驯顺身体”的概念:“国家权力机制通过把身体的丰富的可能性导向一种在时间与空间上双重的体制化,而造就了一种‘驯顺的身体’,而近代所诞生的表面上是‘能动’的‘主体’的概念正式在这种对身体的驯化的过程中建立起来的。”出自刘北成:《福柯思想肖像》,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73页。
[1] (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三联书店,1999.
[2] 陈忠实.白鹿原[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
[3] 韩秋红,王艳华,庞立生.现代西方哲学概论:从叔本华到罗蒂[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243.
[4] 黎靖德.朱子语类[M].北京:中华书局,1986:120.
[5] 汪民安.身体、空间、后现代性[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200.
[6] (法)让·波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M].车槿山,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6:182.
[7] 高宣扬.福柯的生存美学[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527.
[8] 辛智慧.作为权力对象的身体——福柯“权力时期”的身体论述[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2011:78.
[责任编辑 范 藻]
On the Power and Body of the FictionBailu Place
WEI Honghuan
(Graduate School of Sichuan Provincial Social Sciences Academy, Chengdu Sichuan 610000, China)
The paper has used the phylosophy of Mind and Body and Foucault’s “Power-Knowledge” thoery to the close reading of the fiction Bailu Place, which helps disclose how the fiction criticized the reality by taking the advantages of the body metaphors to either follow or object Confucianism from the three aspects of power body, insane body and sign body.
Bailu Place; power; insane; sign; body
2017-01-28
魏宏欢(1991—),女,四川达州人。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当代小说研究。
I207.425
A
1674-5248(2017)03-010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