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集《五孝传》《四八目》真伪考辨

2017-04-14 05:36
苏州教育学院学报 2017年1期
关键词:萧统圣贤四库全书

龚 斌

(华东师范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062)

陶集《五孝传》《四八目》真伪考辨

龚 斌

(华东师范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062)

学术界对《五孝传》、《集圣贤群辅录》(又名《四八目》)是否为陶渊明所作的争议由来已久,阳休之编的十卷本收录了这两篇作品,而萧统编的八卷本陶集未收。学术界以《五孝传》《集圣贤群辅录》为赝作的观点是错误的,原因在于:其一,萧统当年或许看过《五孝传》和《集圣贤群辅录》,但他以为这二篇非是文学创作,故未编入陶集;其二,或许萧统确实搜罗未见,然阳休之看到了并编入陶集中;其三,《集圣贤群辅录》后面记东晋人物,有“近世闻之故老”,或称“闻之于故老”之语,说明陶渊明当时采录了古老之说。这些理由都证明《五孝传》《集圣贤群辅录》并非赝作,而是出于陶渊明之手的作品。

陶渊明;《五孝传》;《集圣贤群辅录》(《四八目》);真伪

陶集已经流行千余年,至清乾隆时编《四库全书》,馆臣纪昀等作《四库全书总目》,始黜北齐阳休之所编陶集十卷本,而用梁萧统八卷本。《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四八云:“昭明太子去潜世近,已不见《五孝传》、《四八目》,不以入集,阳休之何由续得?且《五孝传》及《四八目》所引《尚书》,自相矛盾,决不出于一手,当必依托之文,休之误信而增之。以后诸本虽卷帙多少、次第先后各有不同,其窜入伪作,则同一辙,实自休之所编始。庠《私记》但疑八儒、三墨二条之误,亦考之不审矣。《四八目》巳经睿鉴指示,灼知其赝,别著录于子部类书而详辨之,其《五孝传》文义庸浅,决非潜作,既与《四八目》一时同出,其赝亦不待言,今并删除。惟编潜诗文,仍从昭明太子为八卷。虽梁时旧第,今不可考,而黜伪存真,庶几犹为近古焉。”[1]1274又《四库总目提要》卷一三七举《陶集》与《集圣贤群辅录》相互矛盾之处及《五孝传》引经籍句读的不同,证明《五孝传》及《四八目》是伪作:“且集中《与子俨等疏》称子夏为孔子四友,而此录四友乃为颜回、子贡、子路、子张。又《五孝传》引‘孝乎惟孝友于兄弟’之文,句读尚从包咸注,知未见《古文尚书》。而此录‘四岳’一条,乃引孔安国传,其出两手,尤自显然。”[1]1160

《四库全书总目》以为《五孝传》及《四八目》是伪作,颇有人信从之。例如郭绍虞《陶集考辨》说:“此《五孝传》、《四八目》二种,原非陶氏所选,《四库全书总目》辨之甚明。”[2]至逯钦立《陶渊明集校注•例言》,又举《陶集》中例子,证明《集圣贤群辅录》是伪作:“又集中称‘商山四皓’,率举黄公和绮里季夏为代表(《饮酒》 诗云:“咄咄俗中愚,且当从黄绮。”《桃花源诗》云:“黄绮之商山,伊人亦云逝。”),而此录四皓,乃断绮里季与夏黄公为名,并于夏黄公下注云:‘姓崔,名廓,字少通,齐人。隐居修道,号夏黄公。见《崔氏谱》。’四友、四皓均与《陶集》大相径庭,所以宋人定《八儒》、《三墨》二条为‘后人妄加’(宋庠语)是对的。”[3]7

然亦有人以为《五孝传》《集圣贤群辅录》非伪作。陈澧《东塾读书记》上卷一云:“陶渊明有《五孝传》,或疑后人依托,澧谓不必疑也。盖陶公于家庭乡里,以《孝经》为教,称引古实以教之。故其《庶人孝传赞》云:‘嗟尔众庶,鉴兹前式。’”[4]389方宗诚《陶诗真铨》亦云:“《五孝传赞》大抵略述古人之孝,以示诸子者耳,非著述也。观《与子俨等疏》后段,勉其兄弟友爱,引故人以示之准,可悟此传为命子之作,非特著以示世者也。若以为述以示后世,则不该不备嫌于陋矣。”[4]390又云:“《集圣贤群辅录》,此卷前人有文辨之,以为非渊明作。予谓此或渊明偶以书籍所载,故老所传,集录之以示诸子,识故实、广见闻,非著述也。《八儒》、《三墨》,大抵亦记故事以示诸子,后人辑之以附集后耳。谓为著述则浅之乎视渊明矣。谓非渊明书,亦似不然。陆象山称渊明知道,陆桴亭称渊明可以从祀于文庙,予深以为然。”[4]406以为《集圣贤群辅录》非著述,集录前代故实以示诸子。方氏之见,可备一说。

以下重点辨析《四库全书总目》以为《五孝传》及《集圣贤群辅录》是伪作的几条证据。

1.《陶集》编辑的最初面貌,保存在萧统《陶渊明集序》及阳休之《陶集序录》之中,而尤以后者最有价值。陶澍注《陶渊明集》之《诸本序录》载阳休之语曰:“余览陶潜之文,辞采虽未优,而往往有奇绝异语,放逸之致,栖托仍高。其集先有两本行于世,一本八卷,无序;一本六卷,并序目,编比颠乱,兼复阙少。萧统所撰八卷,合序目诔传,而少《五孝传》及《四八目》,然编录有体,次第可寻。余颇赏潜文,以为三本不同,恐终至亡失,今录统所阙并序目等,合为一帙十卷,以遗好事君子。”[5]2这段文字,保存着《陶集》问世之初的多重密码。一是可知阳休之之前《陶集》有三本,先前行世有八卷本、六卷本两本,八卷本无序,六卷本“编比颠乱”,且不全。萧统八卷本少《五孝传》及《四八目》,但“编录有体,次第可寻”,品质较高。二是阳休之十卷本是合先前的三卷本为一本,录萧统所阙,即是录萧统八卷本所阙的《五孝传》及《四八目》。

再读萧统《陶渊明集序》:“余素爱其文,不能释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时,故加搜校,粗为区目。”[6]3067由“更加搜求”一语推断,萧统曾搜求过渊明遗文。须知大凡著名作家的作品,从收集到整理一般多需较长的岁月,何况在古代,传播途径单一,速度又慢。陶渊明诗文在宋初已开始流传,距梁初虽已有百年,但遗落人间者尚有,否者萧统不会“更加搜求”。然虽广加搜求,却仍少《五孝传》及《四八目》。由此产生一个疑问:阳休之生活在中国北方,萧统生活在江南,何以休之能见《五孝传》及《四八目》,而萧统反而搜求却未见?依常理推测,陶渊明诗文必由江南渐渐流传至江北。《五孝传》《四八目》存于天壤之间,最有可能先在江南,再流传至江北。

此疑问有两种解释:(1)萧统确实搜求未见。萧统短命,刚过而立之年即告别人世,编辑《陶渊明集》时,大概二十多岁。阳休之寿长,于隋开皇二年(582)卒,年七十四。虽年少萧统仅十年,却在萧统死后有五十年时间阅世、读书、著述。萧统当年未见《五孝传》《四八目》,阳休之见到了,这并非不合情理。(2)萧统搜求已见,但不编入《陶集》。鄙意以为这种解释更为合理。据阳休之《陶集序录》,“先有两本行于世”。此两本《陶集》成于何人,编于何时,皆不可考。然体会其叙述次序,两本陶集当先于萧统八卷本。据鲍照有《学陶彭泽体》诗,而鲍照生活年代稍后于陶渊明,则说明渊明故世不久,他的诗文就开始流传,并引起作家的仿效。至南齐,著名诗人江淹模拟陶诗,作《拟陶征君田居》,风格逼近陶诗,几可乱真。江淹距渊明之卒,不过数十年间事,也说明陶诗流布渐广,深受时人喜爱。由此种文学现象推测,阳休之见到的先行于世的两本《陶集》,当编成于渊明逝世不久。既然阳休之见到此两本《陶集》,萧统必定也会见到。

然则萧统八卷本不编入《五孝传》及《集圣贤群辅录》,当有其他原因。鄙意以为同萧统对陶渊明作品的审美评价有关。萧统高度赞美渊明之文,说:“其文章不群,词采精拔,跌荡昭章,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6]3067综观萧统选录前代文学作品,历来注重作品本身的文学价值。特出的例子是他编辑《文选》,选录作品的重要标准是“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7],即既有精心构思,又文采斐然。反观《五孝传》及《集圣贤群辅录》,纯是抄录古书,既非“事出于沉思”,亦非“义归乎翰藻”。读之乏味,与“文章不群,辞采精拔”相去太远。盖萧统以为此二篇不美,与渊明其他文章不伦不类,故删而去之。

宋人曾集抄录陶渊明诗文为一编,作序说:“去其卷第与夫《五孝传》以下《四八目》杂著,所为犯是不韪,非敢有所去取,直欲嚅哜真淳,吟咏情性,以自适其适,尚庶几所谓遣驰竞之情,祛鄙吝之心者,虽以是获罪世之君子,亦不辞也。”[8]曾集刻《陶集》,删去《五孝传》《四八目》,乃出于“直欲嚅哜真淳,吟咏情性,以自适其适”的原因。盖《五孝传》《四八目》这些杂著,不具有美感,不能使人获得情性上的适意,故曾集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去除《五孝传》《四八目》,虽获罪世之君子亦不辞。若以曾集之言,可以很好地解释萧统为什么不收《五孝传》《四八目》的原因。

萧统《陶渊明集序》又说:“故加搜校,粗为区目。白璧微瑕,惟在《闲情》一赋。”[6]3067可见萧统对于渊明作品作过严格审视。阳休之《陶集序录》称萧统八卷本“编录有体,次第可寻”。有体之“体”,义指区分,分别。《墨子•经上》:“体,分于兼也。”孙诒让《闲诂》:“盖并众体则为兼,分之则为体。”[9]故从整体中区分称为体。萧统编《陶集》剔除《五孝传》及《四八目》,若从文体区分来看,确实“编录有体,次第可寻”。

《四库全书总目》称《五孝传》及《四八目》是伪作,最主要依据是萧统早于阳休之,已不见《五孝传》《四八目》,不以入集,阳休之何由续得?遂断然说这二篇是阳休之所增。此疑问的答案,仍然藏在阳休之《序录》中。 阳休之十卷本是合先前行世的两本《陶集》与萧统八卷本合为一帙,则《五孝传》《四八目》必在先前行世的两本中或其中一本中。阳休之又说“恐终至亡失,今录统所阙并序目”。他所担忧的“亡失”,其中就包括萧统不录的《五孝传》及《四八目》。他所说“录统所阙”之“阙”,同样也包括《五孝传》《四八目》。细读阳休之《陶集序录》,可得出结论,《五孝传》《四八目》在萧统编八卷本之前就已存在,即在先前行世的两本《陶集》中,或某一本中。因萧统旧本无有《五孝传》《四八目》,就下结论称此二篇乃阳休之所增的伪作,这不合逻辑。

阳休之十卷本收录《五孝传》及《四八目》,这同他“恐终至亡失”的编辑宗旨密切相关。他编辑《陶集》的主要目的是文献的保存,而萧统以审美价值衡量陶渊明诗文。二人编辑宗旨很不相同,这是造成萧统八卷本与阳休之十卷本差异的主要原因。

2.《四库全书总目》以为《四八目》是赝作,另外的依据是《陶集》内部出现的二处矛盾。矛盾之一谓《与子俨等疏》说:“子夏有言:‘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四友之人,亲受音旨。”[5]85而《集圣贤群辅录》上记:“颜回、子贡、子路、子张。右孔子四友。”[5]101矛盾之二谓《五孝传•卿大夫孝传赞》引“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是亦为政也”[5]91,句读尚从包咸注,知未见《古文尚书》。而此录“四岳”一条,乃孔安国传,其出两手,尤自显然。下面逐一考辨之:

“子夏有言”的典故出于《论语》。《论语•颜渊》:“司马牛忧曰:‘人皆有兄弟,我独无。’子夏曰:‘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皇侃《义疏》云:“不敢言出己,故云‘闻之’。云‘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者,此是我所闻,为说不须忧之事也。言死生富贵皆秉天所得,应至不可逆忧,亦不至不可逆求。”[10]163–164按,孔子四友之中,确实无子夏。《孔丛子•论书》所说的孔子四友,与《集圣贤群辅录》相同,皆指颜回、子贡、子路、子张。子夏虽亦为孔子高足,但确实不在孔子四友之列。《四库全书》馆臣称渊明《与子俨等疏》中的子夏为孔子四友,乃是误解。“四友之人,亲受音旨”,非谓孔子四友亲受子夏“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之音旨。此处“四友之人”,泛指亲善之人,以“四友”比况俨等五子,当亲受己之音旨也。《四库全书总目》先误解《与子俨等疏》中的子夏为孔子四友,然后据此称与《集圣贤群辅录》中的孔子四友相矛盾,进而论证《集圣贤群辅录》不出渊明之手。其论据非是,结论不能成立。再者,“四友之人”一句有异文。曾集刻本、汲古阁本云:一曰“四方之友”。若作“四方之友”,文意亦通。考虑到“四友之人”句有异文,仍称“四友”为孔子四友,子夏不在四友之内云云,结论就更靠不住了。

《四库全书总目》谓《五孝传》引“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是句读未从包咸注,由此知未见《古文尚书》;而《集圣贤群辅录》上引孔安国《古文尚书》,由此可见此篇出自他人之手,非渊明作。如此推论,其实并无说服力。“孝乎惟孝友于兄弟”,见于《论语•为政》,何晏《论语集解》引包咸注:“孝乎惟孝,美大孝之辞。友于兄弟,善于兄弟。”[10]23后夏侯湛《昆弟诰》曰:“古人有言‘孝乎惟孝,友于兄弟’。”[6]1853潘岳《闲居赋序》:“孝乎惟孝,友于兄弟。”[6]1987可知两晋皆从包咸注。《书•君陈》:“王若曰:‘君陈!惟尔令德孝恭,惟孝友于兄弟,克施有政。’”[11]按,《五孝传》引“孝乎惟孝,友于兄弟”,确实从包咸句读。此记孔子事,引《论语•为政》孔子语,从包咸注,有何不可?且自西晋以来,包咸《论语》注已流行,夏侯湛等文士多用之。若引《书•君陈》,反倒不切合。仅仅因为《五孝传》用包咸《论语》注,《集圣贤群辅录》“文王四友”引用古文《尚书》,便称《五孝传》与《集圣贤群辅录》不出于一人之手,这完全不合逻辑。至于《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四八中《四库全书》馆臣说“今《四八目》已经睿鉴指示,灼知其赝”[1]1274,以帝王一人之是非定是非,更不足辨矣。

3.逯钦立证《五孝传》《四八目》之伪,证据多同《四库》馆臣。新证仅一条,即《陶集》中商山四皓指黄公和绮里季夏,而《四八目》断为绮里季与夏黄公为名,“与《陶集》大相径庭”[3]7。按,《饮酒》诗说“且当从黄绮”,《桃花源》诗说“黄绮之商山”,作者并无注明是黄公和绮里季。《四八目》则记为:园公、绮里季、夏黄公、甪里先生。既然陶诗中“黄绮”并未注明具体名字,逯先生何以见出一定就是“黄公”和“绮里季夏”与《四八目》所记的“绮里季”“夏黄公”“大相径庭”?《四八目》注明商山四皓见《汉书》及皇甫谧《高士传》。考渊明《赠羊长史》诗说:“多谢绮与甪,精爽今何如?紫芝谁复采,深谷久应芜。驷马无贳患,贫贱有交娱。清谣结心曲,人乖运见踈。”[5]25所用商山四皓的典故,正来自《汉书》七二《王贡两龚鲍传》和皇甫谧《高士传》。《汉书•王贡两龚鲍传》云:“汉兴,有园公、绮里季、夏黄公、甪里先生。”[12]3056《高士传》云:“一曰东园公,二曰甪里先生,三曰绮里季,四曰夏黄公。”[13]《赠羊长史》诗中“紫芝”“清谣”,即是《高士传》所记四皓避秦,退入蓝田山所作歌。由此可证《赠羊长史》诗中的“绮”是绮里季,不称“绮里季夏”。更加有力的证据是《后汉书》卷三十五《郑玄传》载:孔融特敬重郑玄,告高密县为玄特立一乡,理由之一是“南山四皓,有园公、夏黄公,潜光隐耀,世加其髙,皆悉称公”[14]1208。可证汉晋间读作“夏黄公”“绮里季”,非读作“黄公”“绮里季夏”。如此,《饮酒》《桃花源诗》中的“黄绮”,自然应该是夏黄公和绮里季,这与《四八目》所记完全相符,何来“大相径庭”?

《集圣贤群辅录》记叙人物由古至今。两晋人物“晋中朝八达”“河东八裴,琅琊八王”“太原王,京兆杜”数条,或称“近世闻之故老”,或称“闻之于故老”。考所记最晚近者,乃东晋安北将军王坦之。据《晋书》,坦之卒于东晋成帝宁康三年(375),距陶渊明生年仅十年左右。渊明虽不及见坦之,但闻之于故老完全可能。《集圣贤群辅录》之末云:“凡书籍所载及故老所传,善恶闻于世者,盖尽于此矣。”[5]113细味“故老所传”一语,非亲闻故老者不能道也。假若《集圣贤群辅录》确是托名渊明之伪作,则此作伪者既然能“闻之于故老”,年纪必定与渊明相当。托名当世人物而作伪,时人必皆知其伪,造作赝品有何意义?假若作伪者在渊明卒后作假,则熟知东晋人物轶事者已不复存在,又何以解释“闻之于故老”?故鄙意以为渊明叙两晋人物,必定亲自访问过故老,此是《四八目》出于渊明之手的又一证据。

仰慕前贤,并为之立传或作颂,是汉代以降的一种文化现象,此风盛行不衰,成为中国史学的重要方面。《隋书》卷三十三《经籍》二云:“刘向典校经籍,始作《列仙》、《列士》、《列女》之传,皆因其志尚,率尔而作,不在正史。后汉光武,始诏南阳,撰作风俗,故沛、三辅有耆旧节士之序,鲁、庐江有名德先贤之赞。”[15]982《后汉书》卷八十三《梁鸿传》说:“仰慕前世高士,而为四皓以来二十四人作颂。”[14]2766至汉末魏晋,先贤高士的传记渐多。如《海内先贤传》、《诸国清贤传》、《鲁国先贤传》、《陈留先贤像赞》、《圣贤高士传赞》(嵇康撰)、《高士传》(皇甫谧撰)、《吴先贤传》(陆凯撰)《至人高士传赞》(孙绰撰)……其中,《隋书》卷三十三《经籍》二又云:“嵇康作《高士传》,以叙圣贤之风。”[15]982影响后世非常深远。陶渊明《集圣贤群辅录》是汉代以来为前世高士立传、作赞风气的产物,与嵇康《高士传》“以叙圣贤之风”的旨趣一脉相承。

渊明终生仰慕古贤,情不能已,屡见乎辞。例如《咏贫士》其二:“何以慰吾怀,赖古多此贤。”[5]56其七:“谁云固穷难,邈哉此前修。”[5]58《咏二疏》:“谁云其人亡,久而道弥著。”[5]58《咏三良》:“良人不可赎,泫然沾我衣。”[5]59《咏荆轲》:“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5]60至于《感士不遇赋》遍咏古贤之不遇,“病奇名之不立”[5]69,真可谓与古贤惺惺相惜。若比对《集圣贤群辅录》与陶诗咏叹古贤的篇章,不难发现两者之间的联系及写作旨趣的一致。前者三记伯夷,后者咏夷齐(《读史述九章》、《饮酒》其二);前者记三良奄息、仲行、针虎,后者有《咏三良》;前者三记颜回,后者咏“颜生称为仁”(《饮酒》十一)[5]41;前者记长沮、桀溺、荷蓧丈人,后者情寄古贤:“遥遥沮溺心,千载乃相关”(《庚戌岁九月中於西田获早稻》)[5]38;前者记商山四皓,后者寄意四皓:“多谢绮与角,精爽今何如?”(《赠羊长史》)[5]25……其他咏箕子、孔子七十二弟子、二疏(疏广、疏受)、二仲(求仲、羊仲)、袁安。

咏史即是咏怀。《集圣贤群辅录》最后以四语感叹作结:“夫操行之难,而姓名翳然,所以抚卷长慨,不能已已者也。”[5]113莫友芝批校陶本于此处说:“观末四语是靖节怀抱,此《四八目》二卷决非伪托也。”[16]《集圣贤群辅录》之末的深沉感慨,显然与渊明诗文借咏古贤以抒怀若合符契。因此,实在不能轻易断定《五孝传》和《集圣贤群辅录》是赝作。

[1]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1965.

[2] 郭绍虞.陶集考辨[J].燕京学报,1936(20):25-84.

[3] 陶渊明集[M].逯钦立,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79.

[4] 陶渊明资料汇编:下册[M].北京:中华书局,1962.

[5] 陶渊明全集[M].陶澍,注.上海:中央书店,1935.

[6] 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M].北京:中华书局,1985.

[7] 文选:第1册[M].李善,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3.

[8] 曾集.陶渊明诗文跋[M]//钟优民.陶渊明研究资料新编.长春:吉林教育出版社,2000:145.

[9] 孙诒让.墨子闲诂:卷十[M].北京:中华书局,2001:309.

[10] 何晏,皇侃.论语集解义疏:卷六[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

[11] 孔安国,孔颖达.尚书注疏:卷十七[M]//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12] 班固.汉书:卷七十二[M].颜师古,注.北京:中华书局,1962:3056.

[13] 皇甫谧.高士传:卷中[M]//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14] 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5.

[15] 魏征,令狐德棻.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3.

[16] 周诒朴.序《靖节先生集》[M]//续修四库全书:第130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17] 许逸民.陶渊明年谱[M].北京:中华书局,1986.

[18] 汤汉.陶靖节先生诗注[M]//续修四库全书:第130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责任编辑:刘中文)

A Textual Research of the Authenticity of Wu Xiao Zhuan and Si Ba Mu in Tao Yuanming’s Anthology

GONG Bin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62, China)

It has been a long-time controversy in the academia over whetherWu Xiao ZhuanandJisheng Qunxian Fulu(Si Ba Mu) were written by Tao Yuanming. The ten-volume anthology compiled by Yang Xiuzhi included these two works, while the eight-volume one compile by Xiao Tong did not. It is wrong for the academia to consider them as counterfeits, and the reasons go as follows. First, Xiao Tong had probably readWu Xiao ZhuanandJisheng Qunxian Fulu, but he did not classify the two works as literature, so he did not include them in Tao’s anthology. Second, it was possible that Xiao Tong failed to collect these two works, but Yang Xiuzhi found and compiled them in Tao’s anthology. Third, when writing about the characters in the East Jin Dynasty in the latter part ofJisheng Qunxian Fulu, Tao used such sentences as“I learned about this from the elderly people in modern times” and “I heard about this from the elderly people”, which shows that Tao Yuanming collected at his time the past stories. All these points proved thatWu Xiao ZhuanandJisheng Qunxian Fuluare not counterfeits, but were actually written by Tao Yuanming.

Tao Yuanming;Wu Xiao Zhuan;Jisheng Qunxian Fulu(Si Ba Mu); authenticity

I206.2

A

1008-7931(2017)01-0047-06

10.16217/j.cnki.szxbsk.2017.01.006

2016-09-22

龚 斌(1948—),男,上海崇明人,教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陶渊明研究、《世说新语》研究、中国佛教史。

龚斌.陶集《五孝传》《四八目》真伪考辨[J].苏州教育学院学报,2017,34(1):47-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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