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中叶儒者对荀子人性论的辩解及其困境

2017-04-14 02:58
商丘师范学院学报 2017年11期
关键词:宋明性善性恶

乔 娜

(华南师范大学 政治与行政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1)

2017-07-20

乔娜(1992—),女,湖北襄阳人,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哲学研究。

清中叶儒者对荀子人性论的辩解及其困境

乔 娜

(华南师范大学 政治与行政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1)

从西汉开始,“性恶论”与荀子的名字紧密相连。此论是宋明儒者排斥荀子的主要依据之一。至清中叶,儒者开始同情地理解性恶论,并为其作不同程度的辩解,使得荀子重归儒学正统。清儒对荀子人性论的各种辩解,一方面似乎还原了荀子人性论的原貌;另一方面也由此产生了许多矛盾之处,使得荀子的人性论越来越模糊、难解。如何贴切地认识荀子的人性论,是一个值得重新探讨的问题。像周炽成那样把《性恶》与荀子切割,以荀子为性朴论者,是一个很有启发的思路。

荀子;清中叶;性恶论;性朴论

宋明儒者对荀学颇多诟病,甚至视其为儒学异端,《性恶》与《非十二子》两篇最受非议,尤其是“性恶”的主张,与宋明儒所推崇的孟子之“性善说”格格不入。直到清乾嘉时期,在考据学的推动下,清儒开始广泛研究著述荀学,荀学才得以还原与复兴。梁启超曾述“荀子与孟子同为儒家两大师,唐以前率皆并称。至宋儒,将《孟子》提升为经,而《荀子》以‘异端’见斥。其书晻昧了七八百年了。乾隆间汪容甫著《荀卿子通论》《荀卿子年表》,于是荀子书复活,逐成清代显学。”[1]258由梁说可见荀子之书埋没七八百年后至乾隆间遂为显学,而荀子的人性论研究在乾嘉时期自然也为儒者所看重。此期儒者们对荀子人性论的评说也是见仁见智。有承接宋明儒的看法,继续抨击荀子人性论者;有持中立态度,从荀子所处社会环境来客观评价者;更有理性看待和理解荀子的人性论,并为其作一定辩解者,如卢文弨、谢墉、钱大昕、凌廷堪、郝懿行等。本文主要研究这些辩解并指出其困境,进而对摆脱困境提出一些个人看法。

官修《四库全书》就有针对宋明儒者的对荀子人性论的辩解。《四库全书总目子部》儒家类关于《荀子》有言:“况之著书,主于明周、孔之教,崇礼而劝学。其中最为口实者,莫过于《非十二子》及《性恶》两篇。……至其以性为恶,以善为伪,诚未免于理未融。然卿恐人恃性善之说,任自然而废学,因言性不可恃,当勉力于先王之教。故其言曰:‘凡性者,天之所就也,不可学,不可事;礼义者,圣人之所生也,人之所学而能、所事而成者也。不可学、不可事而在人者谓之性,可学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谓之伪。是性、伪之分也。’其辨白‘伪’字甚明。杨倞注亦曰:‘伪,为也。凡非天性而人作为之者,皆谓之伪。故伪字人旁加为,亦会意字也。’其说亦合卿本意。后人昧于训诂,误以为‘真伪’之伪,遂哗然掊击,谓卿蔑视礼义,如老、庄之所言。是非惟未睹其全书,即《性恶》一篇,自篇首二句以外,亦未竞读矣。”[2]12-13虽然《四库全书》的编者认为,荀子“以性为恶,以善为伪”不融于常理,但他们并不似宋明儒者那样反感性恶说,而认为此主张有其特殊的用心:担心人们秉持性善之质,任其自然以至于废学,故而主张以善为本性不可恃,由此而畅学,以明先王之教。然后,辨明《性恶》篇之“伪”字,“伪”乃“为”也,指出荀卿实乃重礼义也,斥责既不读完《性恶》全篇又不总览全书却贸然掊击荀卿者。

为《性恶》之“伪”字正名,是乾嘉儒者的共识。钱大昕为谢墉刊刻的《荀子》作跋时论及:“《荀子》三十二篇,世所共訾謷之者,惟《性恶》一篇,然多未达其旨趣。……世人见篇首云:‘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遂掩卷而大垢之,不及读之终篇。今试平心而读之,荀子所谓‘伪’只作‘为善’之‘为’,非‘诚伪’之‘伪’,故曰‘不可学,不可事而在人者,谓之性;可学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谓之伪。’古书‘伪’与‘为’通。《尧典》‘平秩南讹’,《史记》作‘南为’,《汉书·王莽传》作‘南伪’,此其证也。若读‘伪’如‘为’,则其说本无悖矣。”[3]卷27钱大昕用考证的方式,极力为《性恶》篇之“伪”字正名,指出荀子所说的“伪”是人“为善”的“为”,荀子同孟子一样,其说皆在教人“为”善。

诚然杨倞《荀子》注也曰:“伪,为也,矫也,矫其本性也。凡非天性而人作为之者,皆谓之伪。故为字‘人’傍‘为’,亦会意字也。”[2]513但杨注认为“伪”是会意字,“伪”为“矫”。如郝懿行言:“性,自然也。伪,作为也。‘伪’与‘为’,古字通。杨氏不了,而训为矫,全书皆然,是其弊也。”[2]513这里郝懿行认为,性乃自然,“其善者伪也”即善是“作为”出来的,而不是“矫性”来的。那么言外之意是在表明,因为性是自然的,所以通过人为可达到善,而不是通过矫性来实现善,性不能被矫。钱大昕和郝懿行的说法比《四库全书》的论点更为鲜明和强烈,连杨倞之注也不以为然。此外,章学诚也有言:“荀子著《性恶》,以谓圣人为之‘化性而起伪’。伪于六书,人为之正名也。荀卿之意,盖言天质不可恃,而学问必藉于人为,非谓虚诳欺罔之伪也。而世之罪荀卿者,以谓诬圣为欺诳,是不察古人之所谓而遽断其是非也。”[4]111章学诚也以“伪”是“人为”,不是虚诳欺罔的“伪”,同时亦认为荀卿之意在“学”,学问需要靠人为完成。

《四库全书》、钱大昕、郝懿行、章学诚,都在为“伪”字正名,“伪”即“为”,“作为”“人为”。《四库全书》“辨伪”意在澄清荀子之重礼义;章学诚之“辨伪”意在说明荀子之“重学”,钱大昕之“辨伪”是“为善”之“为”,而郝懿行之“辨伪”更明确指出性是自然,善是作为出来的,而不是矫性而来。尽管各种辨伪字面之意相同,指向略有不同,但都是在给“伪”字辨明一个“好”的方向,“礼义”也好,“教”也罢,“为善”更是,这“好”的方向是人“作为”出来的。且钱大昕已明确指出“伪”乃“为善”之“为”,“为”的方向就是“向善”的方向;而郝懿行不仅辨伪,更指出了性乃自然,在此基础之上来为善。

在为荀子人性论辩解的过程中,乾嘉儒者还以“气质之性”来解《性恶》篇之“性”,并以“向善”为导向。卢文弨提出:“世之讥荀子者,徒以其言性恶耳,然其本意,则欲人之矫不善而之乎善,其教在礼,其功在学。性微而难知,唯孟子为能即其端以溯其本原,此与性道教合一之义,无少异矣,然而亦言忍性,则固气质之性也,又曰‘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则在孟子时固有执气质以为性者。荀子不尊信子思、孟子之说,而但习闻夫世俗之言,遂不能为探本穷原之论,然其少异于众人者,众人以气质为性而欲遂之;荀子则以气质为性而欲矫之耳。且即以气质言,亦不可专谓之恶。善人忠信,固质之美者,圣人亦谓其不可不学,学礼不徒为矫伪之具明矣。荀子知夫青与蓝、冰与水之相因也,而不悟夫性与学之相成也,抑何其明于此而暗于彼哉?然其中多格言至论,不可废也。”[5]卷10他首先表明荀子言性恶的本意是矫人之不善至于善,是为了突显“礼”之教和“学”之用。接着认为唯孟子能溯本源知性微,孟子不仅言本性,亦言“忍性”即“气质之性”;而荀子以气质为性,虽然不能探穷性之本原,但众人遂性,其欲矫性。进而认为气质之性不能只是恶的,人本质是美的,学礼不只是为了矫伪。显然,他是站在认可孟子的立场上,以宋明言性二的思维来看待荀子之性,认为荀子之性是气质之性,并在此基础上认为荀子言性不应该仅仅指恶,因为人性固美。可见卢此番言语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他以孟子言荀子,欲以荀子合孟子。但作为乾嘉清儒中最早校勘荀子者,他认识到荀子之性并非世人一概所疾那样,荀子之说有其合理性,荀子言性的趋向是至于“善”,一反宋明斥责《性恶》篇的大格调,也是难得和值得肯定的,为后来学者研究荀学作了方向上的铺垫。

钱大昕也认为:“宋儒所訾议者,惟《性恶》一篇。愚谓孟言性善,欲人之尽性而乐于善;荀言性恶,欲人之化性而勉于善:立言虽殊,其教人以善则一也。宋儒言性,虽主孟氏,然必分义理与气质而二之,则已兼取孟、荀二义,至其教人以变化气质为先,实暗用荀子‘化性’之说。”[2]19-20可见钱大昕此述比卢文弨之说要平和客观些。他认为,孟子言性善,是想要让人“尽性乐善”;荀子言性恶,为了使人“化性勉善”,两者立言虽然不同,但教人到达“善”的最终目的则是一致的。在这里,钱大昕从孟荀性说的方向来看,把两者性论统一于“善”。而且进一步认为,宋儒所说的义理和气质之性,实际上就已经兼取综合了孟荀性说两论,所谓的“变化气质”之性其实就是荀子的“化性”之说。钱大昕比其他人更明确指出,宋明儒者实暗用他们极力斥责的荀子之“化性起伪”说。

戴震在提及荀子之性时也指出:“荀扬所谓性者,古今同谓之性,即后儒称为‘气质之性’者也,但不当遗理义而以为恶耳。在孟子时,则公都子引或曰‘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言不同而所指之性同。荀子见于圣人生而神明者,不可概之人人,其下皆学而后善,顺其自然则流于恶,故以恶加之;论似偏,与‘有性不善’合,然谓礼义为圣心,是圣人之性独善,实兼公都子两引‘或曰’之说。”[6]33又曰:“荀子非不知人之可以为圣人也,其言性恶也,曰:‘涂之人可以为禹。’‘涂之人者,皆内可以知父子之义,外可以知君臣之正。’‘其可以知之质,可以能之具,在涂之人,其可以为禹明矣。’‘使涂之人伏术为学,专心一志,思索孰察,加日县久,积善而不息,则通于神明,参于天地矣。故圣人者,人之所积而致矣。’……‘涂之人可以为禹则然,涂之人能为禹,未必然也;虽不能为禹,无害可以为禹。’此于性善之说不惟不相悖,而且若相发明。……盖荀子之见,归重于学,而不知性之全体。其言出于尊圣人,出于重学崇礼义。”[6]31-32戴震认为,荀子之性类似后儒所谈“气质之性”,此气质之性不应当离开“理义”而作为“恶”的,应该是“善”的。并指出,荀子是认可“善”的,尤其是圣人之性独善,之所以提及恶,是对不及圣人者言,需要“学”而后才有“善”。且举荀子之“涂之人可以为禹”等言来说明,其与孟子性善之说不仅不相违背,而且相互发明。

卢文弨、钱大昕、戴震,皆从宋明“气质之性”的角度来谈荀子之性,并拿荀子来和孟子相对照,卢文弨和戴震甚至有意拉荀入孟,他们也都主张荀子和孟之本意乃教人至善。

更值得注意的是,清中叶的学者还以孔子为参照标准,对孟荀的人性论加以评说,认为两者皆有所偏,这就与宋明儒者褒孟贬荀明显不同。谢墉指出:“荀子生孟子之后,最为战国老师。太史公作传,论次诸子,独以孟子荀卿相提并论……盖自周末历秦、汉以来,孟、荀并称久矣……其人品之高,岂在孟子下?顾以嫉浊世之政,而有《性恶》一篇,且诘孟子性善之说而反之,于是宋儒乃交口攻之矣。尝即言性者论之:孟子言性善,盖勉人以为善而为此言;荀子言性恶,盖疾人之为恶而为此言。要之,绳以孔子相近之说,则皆为偏至之论:谓性恶,则无上智也;谓性善,则无下愚也。……然孟子偏于善,则据其上游;荀子偏于恶,则趋乎下风,由愤时疾俗之过甚,不觉其言之也偏。然尚论古人,当以孔子为权衡,过与不及,师、商均不失为大贤也。”[2]17-18谢墉不仅客观看待性恶说,并以孔子性相近之说,把孟子和荀子人性观加以同等观之:孟子言性善,大抵是勉励人之为善;荀子言性恶,大抵是疾斥人之为恶。从孔子言性近的角度来看,孟荀皆是偏论,孟言善则没有下愚,荀言恶则没有上智,都处于性相近的范围内,就好比孟荀在性相近的同一条河流内,孟子偏善据上游,荀子偏恶趋下风,以孔子这条全河来加以权衡,则两者有过与不及之处。且认为性恶说是愤时之甚,并不觉得荀子之言有所偏颇。由此可看出,谢墉给予了荀子莫大的辩护和同情的理解。

凌廷堪指出:“韩氏有言,大醇小疵。不学群起,厉声诟之。孟曰性善,荀曰性恶。折衷至圣,其理非凿。善固上智,恶亦下愚。各成一是,均属大儒。小夫咋舌,妄分轩轾。中风狂走,是谓自弃。史迁合传,垂之千年。敬告后人,毋歧视焉。”[7]77在凌廷堪看来,自韩愈评议荀子“大醇小疵”之后,不学之人则群起厉诟荀子。而事实上以孔子来看孟荀,他们都是在折衷至圣,孟言善则肯定上智,荀言恶亦是承认下愚,这与前谢墉之说类似。并认为,两人各成一是,都是大儒,得司马迁作史合传,垂之千年。且以此敬告后人,孟荀两人是平等地位,不得歧视任何一者。此外,他还言道:“孟子以为人性善,犹水之无不下;荀子以为人性恶,必待礼而后善。然孟子言仁言义,必继之曰:‘礼则节文斯二者。’虽孟子亦不能舍礼而论性也。”[7]221显然,凌廷堪既平衡孟荀人性论,又以“礼”来统一两者。不论是荀子言性恶还是孟子言性善,最后都要归到“礼”的善上来,二人都不能“舍礼论性”。如此一来,凌从礼的角度使孟荀彻底平衡与一致。

郝懿行指出:“孟、荀之意,其归一耳。至于性恶、性善,非有异趣。性虽善,不能废教;性即恶,必假人为。‘为’与‘伪’古字通,其云‘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伪’即‘为’耳。孟、荀之旨,本无不合,惟其持论,各执一偏。准以圣言,‘性相近’即兼善恶而言,‘习相远’乃从学染而分。后儒不知此义,妄相毁诋。阁下深于理解,必早见及,愿得一言,以祛所弊。孙卿与孟时势不同,而愿得所藉手,救弊扶衰,其道一也。”[2]20-21郝认为孟言性善与荀言性恶,旨趣无异:性虽善,也不能荒废了“教”;性即恶,必定要假借人为,也即言“教”或者“学”,所以孟荀之意本无不合。且孟荀所持之论,以圣人孔子之言来加以判准的话,荀孟则是各偏一执,“性相近”兼备善恶两面,“习相远”也即因“学染”后而有所不同。可以看出,郝很强调“教”或者“学”的重要性,不论是孟还是荀,最终都要归到“人为”,回归到“教”和“学”上。即使以孔子来论二者的话,“性相近”已涵盖了“善”和“恶”,而“习相远”则又强调了“学”的重要性。言外之意,是不是荀子之说更接近圣人之言呢?郝在这里,不仅用孔子来平衡和等观孟荀二人的人性论,而且以“教”和“学”来合归两者的人性论,进而完全地消除两者间的差距。

继谢墉使荀子人性论与孟子人性论平起平坐后,凌廷堪和郝懿行皆以此观之,且两人在谢的基础上又作了进一步的发挥。凌廷堪又以“礼”来统一孟荀,认为两人都离不开“礼”来谈“性”。而郝懿行则以“教”和“学”来统一两者,认为两人之性说都离不开人为的教与学。他们都在竭力为荀子人性论辩护,试图拉平并消除着自宋明后荀子与孟子间的落差,使荀子重归儒学正派,可见清儒之良苦用心。

如周炽成教授所言:“与宋、明儒者猛烈批评性恶论不同,复兴荀学的清儒一般对性恶论作不同程度的辩解。”[8]162确实如此,宋明儒认为荀子以性为恶,与崇尚的孟子性善之说南辕北辙,自然猛烈批评荀子。如上所述,此期清儒们或正名《性恶》篇之“伪”字;或以宋儒“气质之性”言荀子之性,不论是客观解荀,还是以孟言荀,都倾向于把荀子的人性说导向“好”或者“善”的方向;也有以孔子来权衡孟荀,把两者之性说放在同等的位置,一反之前孟子言性善的优势地位,并以“礼”和“人为”来统一两者。显然,清儒们皆在费心地为《性恶》作相应的辩护,但清儒的这些辩护与《性恶》所持“性恶论”存在着明显距离。

首先,《性恶》本身重性轻伪,而清儒对其解说则显示出重伪轻性。他们竭力正名“伪”乃“人为”,显然已经感受到“伪”对于荀子之言性的重要性,正如《礼论》云“无性则伪之无所加,无伪则性不能自美”。尽管唐时杨倞已提及“为”之意,即“伪,为也,矫也,矫其本性也”,但此“伪”依然长期被认为是“假伪”“不诚之伪”,清儒们正要还原其“人为”之本意,旨在为“性恶说”作辩护,认为荀子人性说是朝向“善”发展的。然如此一来,清儒们对荀子人性论的辩护就抛开了“人性”本身,或者有意或者无意地忽视《性恶》篇反复所说“人之性恶”,而着重在“其善者伪也”,并未正视荀子人性说本身,而是从人性发展的方向来为“性恶论”作解释。在郝懿行那里则有进一步探究,他认为杨倞之“矫其本性”实为弊端之词,申明“性,自然也”,直言性是自然的。然此言与《性恶》篇之“性恶”的观点岂不是很矛盾吗?清儒们本想以辨“伪”来辩“性恶”,可是要么脱离了荀子之言性本身去辩护,要么辩护到荀子之言性为“自然”的状态,与《性恶》篇之言“性恶”有着明显的冲突。清儒们客观还原与接受“性恶”即可,为何还要对其作进一步的辩护呢?是因为我们普遍不愿接受“性恶说”,所以清儒们要把荀子之人性论导向“善”和“自然”的方向;还是《荀子》一书中本来就呈现出“自然性”的一面而且含有“向善”发展的潜质?

《性恶》篇云:“涂之人也,皆有可以知仁义法正之质,皆有可以能仁义法正之具,然则其可以为禹明矣。”又云:“今涂之人者,皆内可以知父子之义,外可以知君臣之正。然则其可以知之质,可以能之具,其在涂之人明矣。……”可见涂之人,有知仁义法正之质,有能仁义法正之具,涂之人也可以为禹。因而虽不能像戴震所言,顺此认为人性就是善的,但至少这里表明人性并不恶,且有向善发展的潜能。又《礼论》篇云:“性者,本始材朴也;伪者,文理隆盛也。无性则伪之无所加,无伪则性不能自美。”郝懿行注曰:“‘朴’当为‘檏’。檏者,素也。言性本质素,礼乃加之文饰,所谓‘素以为绚’也。”[2]432-433这里显然又不同于《性恶》篇,是以“朴”来说人之生来自然之性,而此“朴”性又显得不够完美,但有向“美”和“善”发展的潜质,所以需要“伪”来加之。恰如周炽成所言:“这里非常明确地以‘朴’来说人之与生俱来之性。从其本义来说,‘朴’是指未加工的木材。这与‘璞’指未加工的玉石很相似。两者是指一种最初的、本然的、未受人为影响的状态。‘朴’比较中性,不带褒贬倾向。从‘无性,则伪之无所加’来看,朴之性似乎含有符合善的潜质,但从‘无伪,则性不能自美’来看,朴之性显然不够完美。”[9]另《劝学》篇云:“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青”与“水”是中性的,但可以从自身向更深层的“蓝”和“冰”发展。既然《荀子》一书中确乎有言“性自然”和“朴质”的一面,且通过“伪”可以至“善”,那么,清儒们对《性恶》篇之“伪”字和荀子之性的辩护,则有一定的根据。但是,这些辩解要么离开人性本身来谈,要么与《性恶》篇之言“人之性恶”产生了很大的分歧。“朴”“自然”“质素”这些字眼与“恶”字大为不同,如此一来荀子之人性论也就混淆不清了,清儒们并未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其次,乾嘉清儒以“气质之性”来言荀子之性,也确有偏颇之处。宋儒把性分为“义理之性”和“气质之性”,前者属于先天,是纯善的理与性,理与性也是绝对的善;后者属于后天,是由纯善的“理”与善恶兼有的“气”相杂而成,由于气禀之刚柔、强弱、昏明等差异,产生了人们行为的善恶之别。但是荀子所言之性实乃先天之性,《正名》篇云“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性恶》篇亦云“凡性者,天之就也”,性是生之不事而自然的,形成于天之自然。所以清儒们以“气质之性”来解荀子之“自然之性”是不恰当的。而且从本质上来看,尽管清儒们以“气质之性”来解荀子之性,是想为其作辩护,实际上依旧用宋明儒的思路来看待荀子,以宋明之孟子来解荀子。如钱大昕认为,宋明儒所谈的“气质之性”实际上暗用荀子的“化性”之说,的确很有创见性;然而我们同样也可以看出,钱实际上也是站在宋明儒的角度来反讽宋明儒。以“气质之性”来解荀子之性后,清儒们又认为其性以向善为导向,甚如卢文弨和戴震,而他们更是鲜明地站在孟子的角度来看待荀子,用荀子来合孟子。所以,从这个角度看,清儒们并未真正认识荀子之性,他们的辩护带着固有的倾向性。

清儒为何以“气质之性”来说荀子之性呢?我们知道,气质之性有善质兼有善恶之气,而《荀子》之书中的“性”也有这种有向善和向恶倾向发展的表述。向善的潜质和发展,前面已述。至于性可能往恶的方向发展,如《礼论》篇云:“礼起于何也?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性恶》篇亦云:“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然则从人之性,顺人之情,必出于争夺,合于犯分乱理而归于暴。……”这些都强调,人性有好利、疾恶、好声色等的欲望,如果顺人之欲之情而不加以合理约束的话,就有可能引发争乱,朝恶的方向发展。故《荀子》一书中,既直接有《性恶》篇“人之性恶”的表述,又有《礼论》篇“性者,本始材朴也”的出现,又有性可“向善”发展的潜质和性可“向恶”发展的可能,那么清儒凭着已有知识的影响和直觉,把荀子一书中言恶和言善的说法综合,用“气质之性”来解荀子之性,确实有迹可循。但此说的确不符合荀子言性之自然,忽视“性”的本义,避开“性”或者减弱“性”来言善与恶,并从这些善和恶的呈现再来反推荀子之性。清儒们想要把我们带向哪里去看荀子的人性论呢?既认可《性恶》篇所述的先天之“人之性恶”,又言荀子之性为后天的“气质之性”。清儒们究竟如何理解荀子的人性论呢?到这里,似乎越来越糊涂了。

至于谢墉、凌廷堪、郝懿行以孔子为参照标准,对孟荀的人性论加以等量齐观,较之清儒前面之辨“伪”字和“气质之性”言说,此辩护可谓更进一步。清儒们不再忽视“性恶”本身,也不再以孟言荀,而是直接正视“性恶说”,把“性恶说”与“性善说”放在同等位置。然而,其中也存在一些问题。谢墉之说相对比较客观,认为荀子之所以言性恶,是激愤浊世之政,疾斥人之为恶,从社会环境来理解和辩护荀子的人性论。但是凌廷堪和郝懿行在平衡孟荀人性论地位后,又分别用“礼”和“学、教”来统一两者,以此来消解两者人性的差距,未免有些笼统和片面。且郝懿行的说法前后很不一致,如前所述,在注《性恶》篇“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时,其言“性,自然也”,即认为性是自然的;在注《礼论》篇“性者,本始材朴也”时,其言“性本质素”,即认为性是质朴的;但以孔子来衡量孟荀人性论时,又认可孟子言性善、荀子言性恶。此三处所述的荀子人性论,前后冲突,明显不一致。荀子人性论到底是“恶”还是“自然”抑或“质素”呢?郝懿行确实没有说清楚。

综上所述,清中叶儒者们对荀子人性论的辩解,有其用心与可观之处,但他们的辩解与《性恶》篇之本论又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而且辩解之后,我们对荀子人性论的理解,一方面似乎越来越客观,另一方面却也越来越迷茫。到底该如何看待荀子的人性论呢?如果承认荀子持性恶论,并从乾嘉清儒对其辩解来看的话,只会越看越难解。清中叶儒者们对《性恶》篇既认可又辩解,终究没有一个肯定的说法,也倾向于调和《性恶》篇的“性恶”与散见在《荀子》一书中的其他人性观。可能清儒也囿于《性恶》篇,毕竟此篇“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反复强调多次,使人印象深刻且感受强烈,何况此篇之说又是大家公认了一两千年的事实,因此就很纠结,对荀子之性说的各种辩解,也就显得格外矛盾。

不过,如果我们大胆地抛开惯性思维,抛开先入为主的荀子持性恶之说,重新理性地回归荀子全书之性说,直视《性恶》自身的矛盾以及该篇与其他篇对人性看法的分歧,或许我们对荀子之人性论的理解就会豁然开朗。周炽成教授将《性恶》与荀子本人切割,为我们走出清儒的困境提供了一条颇有启发的思路。

周炽成认为,《荀子》一书中除《性恶》篇明确提到“人之性恶”外,其他篇并没有言及人之性恶,反而更多地显示“性朴”的倾向。面对《性恶》篇前后论说的不一致,周炽成对该篇的内容和结构等作了详细的分析,认为《性恶》不是荀子自己所作,而是荀子后学关于人性之杂言的汇集。在他看来,《性恶》不是一篇像《劝学》《礼论》那样的论说文,而是像《子道》《法行》那样的杂言杂语,故它在前面反复说人性恶,后面又承认性质美就不难理解了[10]。在刘向编辑的《荀子》中,《性恶》本来就夹《子道》与《法行》之间。周炽成得出一个全新的结论:荀子本人非性恶论者,是性朴论者。“性朴论倾向于承认初生人性中包括向善(或恶)发展的潜质,但不承认有现成的善或恶,性朴论也承认人性有不完美的地方,需要“伪”来完善之。”[8]周炽成对荀子人性论的新说法,在学界引起了种种反响,有人支持,有人反对,有人支持某些部分而反对另一些部分。我们认为,顺着他的思路,就可走出清儒在为荀子人性论辩解过程中所陷入的多重困境。是耶非耶?读者可自己评说。

[1]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3.

[2]王先谦.荀子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2013.

[3]钱大昕.潜研堂文集[M]//续修四库全书:第1439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4]章学诚.文史通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5]卢文弨.抱经堂文集[M]//续修四库全书:第143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6]戴震.孟子字义疏证[M].北京:中华书局,1982.

[7]凌廷堪.校礼堂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98.

[8]周炽成.荀韩人性论与社会历史哲学[M].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09.

[9]周炽成.荀子人性论:性恶论,还是性朴论[J].江淮论坛,2016(5).

[10]周炽成.《性恶》出自荀子后学考:从刘向的编辑与《性恶》的文本结构看[J].中山大学学报,2015(6).

B222.6

A

1672-3600(2017)11-0039-06

【责任编辑:庄桂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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