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cinsue
鸡蛋与月球(上)
文丨cinsue
写下这个奇异的标题,只因想谈谈近来所看的两部话剧——《不祥的蛋》与《月亮和六便士》。时间流动了近半月,此时再回忆起舞台上看过的场景,印象最深的大概就是那作为背景的鸡蛋与月球。
这两个意象,已在脑中深深植入,难以抹去,甚至彼此交缠辉映,融合成一种新的微妙存在。对于人类来说,一只蛋可以有多不祥,一轮明月又有多诱惑呢?
其实,想看《不祥的蛋》的执念已有数月,当初是冲着孟京辉之名和海报给我带来的怪诞隐喻感,想看首演时发现已无票,为自己掉以轻心没提早买票很是不甘,于是迅速买下了三个月之后的票。等到在艺海剧院前两排中心位置落座时,欣喜放松之余,一眼便盯上了舞台右后方那只硕大的蛋——在一道追光的直射下,一半光亮一半阴影,明暗交界之处划出一条优美弧线,凹凸颗粒感的表面犹如月球上的环形山。整颗蛋接近正圆形,饱满庞大到仿佛随时可以爆裂,隐隐透出“不祥”的恐惧感。
恐惧,恰恰是这出悲喜剧里最为鲜明的情绪之一。
剧中主角,苏联动物学家佩尔西科夫举止粗暴,外形丑陋,曾被妻子和朋友背叛,又深知学界与政界的黑暗腐朽,因而看透世情,玩世不恭。他学养深厚自负盛名,对人充满蔑视,常拒绝各种来访要求,却不能不屈从于最高权力象征——斯大林的命令。他发现了可刺激动物生长的“生命之光”,让助手制造出光源分离器,恰逢全国爆发鸡瘟,在未经充分科学实验前,光源分离器被强行征用,由缺乏科学常识的军人带去农场,准备用于加速鸡蛋孵化。不料,农业部出现疏漏,将原本应寄给佩尔西科夫用于实验的蟒蛇蛋寄到了农场,当佩尔西科夫发现自己申请的蟒蛇蛋居然是鸡蛋时已然太迟,悲剧已经发生。一批体型超出正常蟒蛇数十倍的巨型蛇被繁殖出来,这些声势浩大的怪物四处流窜,令无数平民悲惨丧生,所到之处均被摧毁,直至逼近莫斯科。恐惧而愤怒的人们认为是佩尔西科夫带来了这场灾祸,将他与助手乱棍打死,科学实验室也遭到了彻底的破坏。
故事情节并不算复杂,但故事在话剧舞台上的呈现却非易事。《不祥的蛋》演出大约两小时,由三个演员进行多角色扮演来撑起全场。在这样精简的结构下,要完整展现戏剧主题和人物性格,除了演员本身的表演功底以外,还需要在细节设计上投入大量心血。要让观众感到震撼,则更需要别出心裁的神来之笔。
一起观剧的朋友是第一次看话剧,加上坐在前排,于是深深被话剧的临场感所打动。当然,戏剧欣赏是一件主观而私人的事情,在我看来,这部话剧的亮点有很多,比如主演之一的肢体表演可以驾驭从芭蕾舞到现代舞等各种舞种;另一主演则是嘴上有绝活,长而拗口的语段总能清晰洪亮如连珠炮般射出,可见记忆之滚瓜烂熟和基本功训练之扎实;而且三位才华横溢的演员还能同时涉猎音乐,演出末段,他们在舞台上唱摇滚、玩乐器,直抒胸臆的段落也是十分触动人心的重头戏。
不过,最令观众有身临其境的参与感的,还是当属佩尔西科夫得知前妻去世时悲恸得以致失明的那场戏——失魂落魄、跌跌撞撞的他反复念叨着“我瞎了”,而此时,一张承载着斯大林形象的巨大画布由舞台第一排观众开始向后传递,渐次铺开,让所有人在那一刻都体会到漫无边际的权力与压抑带来的“盲”。当我伸出手,配合地触碰到幕布,我知道自己已经是这场演出的一部分。而如果在生活中,我一边被权力致盲,又一边充当权力的帮凶的话,心里的滋味难道不会更加复杂么?
我明白这出戏里蓬勃的野心和荡漾的情怀。演出结束后,便去在网上搜索这部话剧的相关信息,重温了刘晓晔饰演的佩尔西科夫的那句台词“要创造幸福的生活,就要先爱上丑陋!” 而在价值观上,刘晓晔最重要的两条准则——反对极权与珍惜生活——也在《不祥的蛋》中明白地并行呈现。有人说,一方面,他是举着利剑向风车挺进的堂吉诃德,不停息地抨击强权;另一方面,珍惜当下生活的个人主义,也是他始终呼号着的命题——从这出戏来看,我深表赞同。
我也是后来才得知,首演结束的时候,孟京辉说了这样一番话:
“大家都说,戏剧和我们的生活、灵魂无关,它只是茶余饭后、吃喝拉睡。但如果戏剧没有灵魂,如果戏剧没有革命,如果话剧整天都是不关痛痒的玩意儿,我们可以不去做戏剧,我们可以去做商人,娼妓。”
这段话,引人深思。而故事里“生命之光”变成“死亡之光”的悲剧又明白地揭示着原著作者布尔加科夫的一句话:“阴影是由人和物而生的。”科学本身,有什么罪过呢?科学成为替罪羊,只不过是人的选择。
大约一周之后,我心里还放不下那颗不祥的蛋,却又在美琪大戏院见到了一轮明月。月亮,不管多么明亮,同样是有阴影的存在,而且月光总会消隐,月球表面也总会冰冷下去,一如《月亮和六便士》话剧主人公那真实热烈而又矛盾残酷的人格。这个故事,同样能击打和拷问每个人的内心,而我此刻只能让自己先冷静平复一阵,以求沉淀得更为客观深刻。咱们下篇再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