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阿英
上海城隍庙的书市
文丨阿英
熟悉上海掌故的人,大概都知道城隍庙是中国的城隍,外国的资本。城隍庙是外国人拿出钱来建筑,而让中国人去烧香敬佛。到那里去的人,每天总是很多很多,目的也各自不同。有的带了子女,买了香烛,到菩萨面前求财祈福。有的却因为那里是一个百货杂陈、价钱特别公道的地方,去买便宜货。还有的,可说是闲得无聊,跑去散散心,喝喝茶,抽抽烟,吃吃瓜子。至于外国人,当然也要去,特别是初到中国来的,他们要在这里考察中国老百姓的风俗习惯,也是要看看他们在中国所施与的成果。所以,当芥川龙之介描写“城隍庙”的时候,特别地注意了九曲桥的乌龟和中国人到处撒尿的神韵,很艺术地写了出来。我也常常到城隍庙,可是我却另有一种不同于他们的目的,说典雅一点,就是到旧书铺里和旧书摊上去“访书”。
我说到城隍庙里去“访书”,这多少会引起一部分人奇怪的,城隍庙那里,有什么书可访呢?这疑问,是极其有理。你从“小世界”间壁街道上走将进去,就是打九曲桥兜个圈子再进庙,然后从庙的正殿一直走出大门,除开一爿卖善书的翼化善书局,你实在一个书角也寻不到。可是,事实没有这样简单,要是你把城隍庙的拐拐角角都找到,玩得幽深一点,你就会相信不仅是百货杂陈的商场,也是一个文化的中心区域,有很大的古董铺、书画碑帖店、书局、书摊、说书场、画像店、书画展览会,以至于图书馆,不仅有,而且很多,而且另具一番风趣。对于这一方面,我是当然熟习的,就让我来引你们畅游一番吧。
我们从小世界说起。当你走进间壁的街道,你就得留意,那儿是第—个“横路”,第一个“弯”。遇到“弯”了,不要向前,你首先向左边转去,这就到了—条“鸟市”;“鸟市”是以卖鸟为主,卖金鱼,卖狗,以至于卖乌龟为副业的街。你闲闲地走去,听听美丽的鸟的歌声,鹦哥的学舌,北方口音和上海口音的论价还钱,同时留意两旁,那么,你稳会发现一家东倒西歪的,叫做饱墨斋的旧书铺。走进店,左壁堆的是一直抵到楼板的经史子集;右壁是东西洋的典籍,以至于广告簿;靠后面,则是些中国旧杂书:二十年来的杂志书报和许多重要不重要的文献,是全放在店堂中的长台子上,这台子一直伸到门口;在门口,有一个大木箱,也放了不少的书,上面插着纸签——“每册五分”。你要搜集一点材料吗?那么,你可以耐下性子,先在这里面翻;经过相当的时间,也许可以翻到你中意的,定价很高的,甚至访求了许多年而得不着的,自然,有时你也会花了若干时间,弄得一手脏,而毫无结果。可是,你不会吃亏。在这“翻”的过程中,可以看到不曾见到听到过的许多图书杂志,会像过眼烟云似的温习现代史的许多断片。
翻书本已是—种乐趣,而况还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收获呢?中意的书已经拿起了,你别忙付钱,再去找台子上的,那里多的是整套头的书,《创造月刊》合订本啦,第一卷的《东方杂志》全年啦,《俄国戏曲集》啦,只要你机会好,有价值的总可以碰到,或者把你残缺的杂志配全。以后你再向各地方,书架上,角落里,桌肚里,一切你认为有注意必要的所在,去翻检一回,掌柜的绝不会有多么误会和不高兴。最后耗费在这里的时间,就是讲价钱了,城隍庙的定价是靠不住的,他“漫天开价”,你一定要“就地还钱”,慢慢地和他们“推敲”。要是你没有中意的,虽然在这里翻了很久,一点不碍的,你尽可扑扑身上的灰,很自然地走开,掌柜有时还会笑嘻嘻地送你到大门口。
在旧书店里,徒徒地在翻书上用工夫,是不够的,因为他们的书不一定放在外面。你要问:“老板,你们某一种书有吗?”掌柜的是记得自己书的,如果有,他会去寻出来给你看。要是没有,你也可以委托他寻访,留个通信处给他。不过,我说的是新书,要是好的版本,甚至于少见的旧木版书,那就要劝你大可不必。因为藏在他们架上的木版书虽也不少,好的却百不得一。收进的时候,并不是没有好书,这些好书,一进门就全被三四马路和他们有关系的旧书店老板挑选了去,标上极大的价钱卖出,很少有你的份。这没有什么奇怪,正和内地经济集中上海一样,是必然的。但偶尔也有例外。说一件往事吧,有一回,我在四马路受古书店看到了六册残本的《古学汇刊》,里面有一部分我很想看看,开价竟是实价十四元,原定价只有三元,当然我不会买。到了饱墨斋,我问店伙:“《古学汇刊》有吗?”他想了半天,起了似乎有这部书的意念,跑进去找,竟从灶角落里找了二十多册来,差不多是全部的了。他笑嘻嘻地说:“本来是全的,我们以为没有用,扔在地下,烂掉几本,给丢了。”最后讲价,是两毛钱—本。这两毛一本的书,到了三四马路,马上就会变成两块半以上,真是有些恶气。不过这种机会,毕竟是不多的。
带住闲话吧。从饱墨斋出来,你可以回到那个“湾”的所在,向右边转。这似乎是条“死路”,一面是墙,只有一面有几家小店,巷子也不过两尺来宽。你别看不起,这其间竟有两家是书铺,叫做葆光的一家,还是城隍庙书店的老祖宗,有十几年悠长的历史呢。第一家是菊舲书店,主要是卖旧西书和旧的新文化书,木版书偶尔也有几部。这书店很小,只有一个兼充店伙的掌柜,书是散乱不整。但是,你得尊重这个掌柜的,在我的经历中,在城隍庙书市内,只有他是最典型、最有学术修养的。这也是说,你在他手里,不容易买到贱价书,他识货。这个人很喜欢发议论,只要引起他的话头,他会滔滔不绝地发表他的意见。譬如有一回,我拿起一部合订本的《新潮》一卷:“老板,卖几多钱?”他翻翻书:“一只洋。”我说:“旧杂志也要卖这大价钱吗?”于是他发议论了:“旧杂志,都是绝版的了,应该比新书的价钱卖得更高呢。这些书,老实说,要买的人,我就要三块钱,他也得挺着胸脯来买;不要的,我就要两只角子,他也不会要,一块钱,还能说贵么?你别当我不懂,只有那些墨者黑也的人,才会把有价值的书当报纸买。”争执了很久,还是一块钱买了。在包书的时候,他又忍不住地开起口来:“肯跑旧书店的人,总是有希望的,那些没有希望的,只会跑大光明,哪里想到什么旧书铺?”近来他的论调却转换了,他似乎有些伤感。这个中年人,你去买一回书,他至少会重复向你说两回:“唉!隔壁的葆光关了,这真是可惜!有这样长历史的书店,掌柜的又勤勤恳恳,还是支持不下去。这个年头,真是百业凋零,什么生意都不能做!不景气,可惜,可惜!”言下总是不胜感伤之至,一脸的忧郁,声调也很凄楚。当我听到“不景气”的时候,我真有点吃惊,但马上就明白了,因为在他的账桌上,翻开了的,是一本社会科学书,他不仅是一个会做生意的掌柜,而且还是一个孜孜不倦的学者呢!于是,我感到这位掌柜,真仿佛是现代《儒林外史》里的异人了。
听了菊舲书店掌柜的话,你多少有些怅惘吧?至少,经过隔壁葆光的时候,你会稍稍地停留,对着上了板门而招牌仍在的这惨败者,发出一些静默的同情。由此向前,就到了九曲桥边。这里,有大批的劣货在叫卖,有卖“西洋景”的山东老乡,把裸体女人放出一半,摇着手里的板铃,高声地叫“看活的”,来招诱观众。你可以一路看,一路听,走过那有名的九曲桥,折向左,跑过六个铜子一看的怪人把戏场,一直向前,碰壁转弯——如果你不碰壁就转弯,你会走到庙里去的。
转过弯,你就会有“柳暗花明”之感了。先呈现到你眼帘里的,会是几家镜框店,最末一家,是卖字画古董书籍的梦月斋。你想碰碰古书,不妨走进去一看,不然,是不必停留的。沿路向右转,再通过一家规模宏大的旧书店,一样的没有什么好版本稀有的书的店,跑到护龙桥再停下来。护龙桥,提起这个名字,会使你想到苏州的护龙街。在护龙街,我们可以看到一街的旧书店,存古斋啦,艺芸阁啦,欣赏斋啦,来青阁啦,适存斋啦,文学山房啦,以及其他的书店、刻字店。护龙桥,也是一样,无论是桥上桥下,桥左桥右,桥前桥后,也都是些书店、古玩店、刻字店。所不同于护龙街者,就是在护龙街,多的是“店”,而护龙桥多的是“摊”,护龙街多的是“古籍”,护龙桥多的是新书;护龙街来往的,大都是些“达官贵人”,在护龙桥搜书的,不免是“平民小子”;护龙街是贵族的,护龙桥却是平民的。
现在,就以护龙桥为中心,从桥上的书摊说下去吧。这座桥的建筑形式和一般的石桥一样,是弓形的,桥下面流着污浊的水。桥上卖书的大“地摊”,因此,也就成了弓形。一个个盛洋烛火油的箱子,一个靠一个,贴着桥的石栏放着。里面满满地塞着新的书籍和杂志,放不下的就散乱地堆铺在地上。每到吃午饭的时候,这类的摊子就摆出了,三个铜子一本,两毛小洋一扎,贵重成套的有时也会卖到一元二元。在这里,你一样要耐着性子,如果你穿着长袍,可以将它兜到腰际,蹲下来,一本一本地翻。这种摊子,有时也颇多新书,同一种可以有十册以上。以前,有一个时期,充满着真美善的出版物,最近去的一次,却看到大批的《地泉》和《最后的一天》了,这些书都是崭新的,你可以用最低的价钱买下来。比“地摊”高一级的,是“板摊”,用两块门板,上面放书,底下衬两张小矮凳,买书的人只要弯下腰就能拣书。
鉴赏:
阿英是一名优秀的中国现代作家,她曾投身于五四运动,组织太阳社,创作电影剧本等等,是知名的左翼作家。她的创作内容主要是文学评论和文学史,也曾进行小说和散文写作。
阿英这篇《上海城隍庙的书市》,说得简单些是篇介绍书市的短文,但开篇就尖锐诙谐地挑明城隍庙的历史背景、来龙去脉,虽说是讽刺了外国资本,但写法却俏皮,让人不禁眼前一亮,觉得这书市、这文章并不那么简单。
这篇文章确实需要细细品味,粗略一扫,阿英只是在略机械地复述书市的结构和淘书的窍门,但时不时会看到这样的句子,让人忍俊不禁——“这没有什么奇怪,正和内地经济集中上海一样,是必然的。”看到这里,人们往往会觉得好笑,原来这作者不仅爱书,还懂经济时事,作者的文化背景也就从字里行间显现了出来。写到菊舲书店这段,阿英真是惟妙惟肖地描绘出了一个精明的书店老板的形象,他不但爱书,也懂得做生意。阿英说:“他似乎有些伤感。”完全从局外人的角度来揣摩老板的心思,又在看到老板所读的社会科学书之后发出感叹,没想到老板“还是一个孜孜不倦的学者”。考虑到阿英所经历的历史时期,她能保持这样乐观的心态,在百业待兴时期,在日常生活中保留些许幽默感,不由让人肃然起敬。
这篇文章的有趣之处还在于阿英并不想粉饰书市的现状,只想把书市客观地呈现给读者,于是读者看到一半会以为这篇文章是在做旅游宣传,却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看到“散乱”“污水”这样的用词。一方面让人讶异于作者的直白,一方面又更加向往这处书市,既然作者能承认其脏乱差,仍乐于拜访,那么书市一定有其引人入胜之处。
不知道城隍庙书市现在还在不在,如果还在,读者们不妨过去探访,看看过了这几十年,城隍庙又发生了什么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