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振谦
(暨南大学 文学院, 广东 广州 510632)
论唐宋哲理词
张振谦
(暨南大学 文学院, 广东 广州 510632)
哲理词是唐宋词研究中较少关注的种类。哲理词是古代诗歌理性传统的继承和发展,也与唐宋时期佛禅、理学、老庄哲学相互交融的文化背景紧密相关。唐宋哲理词创作大致经历了一个唐五代萌生与初成、北宋时期发展与成熟以及南宋延续与新变的过程。唐宋哲理词兼具理性精神与诗性品质,其美学特征主要表现在情理交融与以理化情、形象性与理趣性、议论性与形上性等方面。
哲理词; 理趣; 佛禅; 理学; 老庄哲学
景、情、事、理是文学创作和鉴赏的基本内容和内在要素,不同文体对这些要素的侧重有别,缪钺说:“文能说理叙事,言情写景;诗则言情写景多,有时仍可说理叙事;至于词,则惟能言情写景,而说理、叙事绝非所宜。”词之为体,要眇宜修,适于言情而不宜说理,质轻的词体似乎难以承载重大的道理。有学者指出:“唐宋词基本循着‘缘情’的道路发展,尽管有苏轼、辛弃疾等的不断开疆拓土,大致趋势仍变化不大。至于表现哲理,似乎离词体较远,因此,两宋时期罕见佳篇。”然而,从学理上讲,宋人研理日精,尚理的风气必然影响词体创作;从创作实际看,词虽以抒情见长,但并不排斥说理,唐宋词中有相当数量的作品在言情的同时蕴含一定的哲理意趣。
就中国词学研究现状而言,重视情、景而漠视理、事,重言志缘情而轻忽叙事、说理已成为不争的事实。近年来,对于词中哲理的挖掘已引起学界关注,然而,这些研究多以苏词为个案。因此,唐宋哲理词的研究尚有较大的开拓空间。本文拟对唐宋哲理词的发展流变及其审美特征等问题进行综合探讨。
中国古代诗歌创作富有理性传统。尽管“哲理诗”概念直到近代才从西方传入我国,但诗谈哲理的现象却源远流长,张谦宜《絸斋诗谈》云:“诗中谈理,肇自三颂”,“理无不包,语无不韵者,《三百篇》之雅颂是也。”《诗经》中一些苞藏哲理的篇章,确可视为原始哲理诗。如《小雅·鹤鸣》:“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小雅·十月之交》:“高岸为谷,深谷为陵。”汉乐府《长歌行》“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富含哲理,无名氏《古诗》“甘瓜抱苦蒂,美枣生荆棘”则将深刻辩证法寓于质朴的意象比喻之中。玄言诗因“理过其辞,淡乎寡味”(钟嵘《诗品序》)往往被简单否定,但魏晋时期哲理诗也偶有佳作,如陶渊明《饮酒二十首》其八:“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资。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就是用形象化的语言说明岁寒知松柏之后凋的道理。唐代诗歌繁荣,哲理诗也异军突起,如陈子昂、王之涣、杜甫、刘禹锡、白居易、李商隐、杜荀鹤等均作有脍炙人口的哲理诗句。
词体承传于诗,首先在民间兴起。唐五代民间词的集中发现,大大拓展了词学研究畛域。吴熊和《唐宋词通论》曾对任二北《敦煌曲初探》所录545首词进行内容分类统计,其中表现佛教思想的占54%。这些佛教词大多是直白地宣传禅宗思想的明道词,艺术成就不高。敦煌词中也有以生动形象笔法隐约渗透禅理的优秀作品。如无名氏《浣溪沙》:
五两竿头风欲平,张帆举棹觉船轻。柔橹不施停却棹,是船行。 满眼风波多闪灼,看山却似走来迎。仔细看山山不动,是船行。
这是唐代民间词中的名作,任二北曾独具慧眼地指出该词“涉物理学”,并引《尚书纬》“考灵曜”申明:“‘地恒动不止,而人不知。譬如人在大舟中,闭牖而坐,舟行,而人不觉也。’”指出了宇宙是恒动的这一物理学现象。从另一角度看,词中“看山却似走来迎”,是以船为参照物,看到山动而船不动,“仔细看山山不动,是船行”则以山为参照物,是船动而山不动。参照物不同,运动也不同,又很好地说明了运动的相对性。其实,透过这一生活场景,我们还可以发现其中蕴含的佛教义理。佛教在破除人生妄见时往往以生活中的错觉为例,认为凡人未悟觉而深陷欲念时,就看不透世间真相,却被虚幻的假相所牵引,即心为物转。佛典《圆觉经》云:“未出轮回而辨圆觉,彼圆觉性即同流转。若免轮回,无有是处。譬如动目,能摇湛水;又如定眼,由回转火;云驶月运,舟行岸移,亦复如是。”此词描写了一位“仔细”观物,不为物转的船夫形象,巧妙地将目动水摇、舟行山移的禅语融化为生动的生活场景,理含景中,禅寓事内。此境前代已有,袁枚曾称:“诗有见道之言,如梁元帝之‘不疑行舫往,惟看远树来。’庾肩吾之‘只认已身往,翻疑彼岸移。’两意相同,俱是悟境。”
蜀僧德诚所作《船子和尚拨棹歌》共三十九首,被收入《全唐五代词》中,是早期僧词的代表作,施蛰存认为其“皆咏渔人生活而寓以释道玄理”,其中最为后人传诵的是:“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这首词以七绝写成,在形式上与张志和《渔歌子》不同,但从其内蕴仍可看出受张志和词和佛禅的影响。《五灯会元·芙蓉道楷禅师》曾云:“满船空载月,渔父宿芦花。”该词用“鱼”比修行者,以“钓鱼”喻修禅过程,把钓得明月比作发现清净佛性。词人借垂钓表现出禅悦境界:只有抛纶掷钓,破除一切执见,随缘任运,才能悟得自性本心,才能达到“满船空载月明归”的禅境。整首词比喻贴切,意境深远,饶有理趣。惠洪《冷斋夜话》卷一载:此作一出,“丛林盛传,想见其为人。”黄庭坚《书船子和尚歌后》云:“船子和尚歌《渔父》,语意清新,道人家风,处处出现。”并点化而作《诉衷情》词:“一波才动万波随,蓑衣一钓丝,锦麟正在深处,千尺也须垂。 吞又吐,信还疑,上钓迟。水寒江静,满目青山,载月明归。”词中以写景为主,在写景中创造意境,在意境中表现禅理禅趣,深得原作旨意。
在唐五代文人词中,也有一部分作品表现了对人生的思考和感触,这类思想情感往往夹杂在其他题材中来表现,较为散发和隐蔽,因此容易被人忽略。早在刘禹锡、白居易等人创作的《杨柳枝》《竹枝》《浪淘沙》等词作中,已出现了一些即景感发式的人生体悟,如“懊恼人心不如石,少时东去复西来”、“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刘禹锡《竹枝词》)“莫言谗言如浪深,莫言迁客似沙沉。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刘禹锡《浪淘沙》)通过先发议论而后用形象的描绘作结论来说明人生哲理,发人深省。
五代战乱频发,词中往往表现出淡泊名利、及时行乐的人生观,如顾夐《渔歌子》:
晓风清,幽沼绿,倚栏凝望珍禽浴。画帘垂,翠屏曲,满袖荷香馥郁。 好摅怀,堪寓目,身闲心静平生足。酒杯深,光影促,名利无心较逐。
整首词由景及理,在旷达之中,透露着光阴促迫、及时行乐之感。这样的人生态度在晚唐五代词中屡次出现,如“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韦庄《菩萨蛮》)“惊睡觉,笑呵呵。长道人生能几何。”(韦庄《天仙子》)“酒盈樽,云满屋。不见人间荣辱。”(李珣《渔歌子》)“酒盈杯,书满架。名利不将心挂。”(李珣《渔歌子》)“醉卧谁家少年。年少,年少,行乐直须及早。”(冯延巳《三台令》)“只销几觉懵腾睡,身外功名任有无。”(冯延巳《金错刀》)“寻春须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李煜《子夜歌》)
李煜历亡国之痛后体悟到“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乌夜啼》)式的人生悲恨,以及“人生愁恨何能免”(《子夜歌》)式的人生思考,都是词人面对亡国破家的剧变,对整个人生进行痛苦思索之后得出的结论。王国维《人间词话》所言“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对后主某些词所蕴含的哲思进行了发覆。由于这些词作都是从切身体验中升华出的哲理性思考,不仅抒写一己的失意情怀,也涵盖了整个人类所共有的生命缺憾,揭示出了人生苦闷的义蕴,凝聚和融汇了无数惨痛的人生经验,因此也带有明显的“言理”倾向。
皇甫松《浪淘沙》在缘题发挥之余,也揭示了历史规律与人生哲理:“滩头细草接疏林,浪恶罾舡半欲沉。宿鹭眠鸥飞旧浦,去年沙嘴是江心。”前三句纯为写景,结句却笔头一转:曾经的沙滩如今在大浪淘沙之下已变成江心,在对大自然急剧变化的感叹下,也带有世事无常、人生沧桑之慨,诚如明人汤显祖所言:“桑田沧海,一语道破,红颜变为白发,美少年化为鸡皮老翁,感慨系之矣!”在战争不断、朝政频繁更迭的唐末五代,感慨人生无常的词句还有很多,如毛文锡《甘州遍》:“沙飞聚散无定,往往路人迷。”徐昌图《临江仙》:“饮散离亭西去,浮生长恨飘蓬。”此类融“理”于景的哲理词在一定程度上扩大了词的表现内容,改变了词的艳丽风格,对词体的发展无疑会起到促进作用。
在北宋,晏、欧较早在歌词里以理性观照的形式表现自遣和自适。晏殊词将哲思融入抒情之中,在伤春怨别的情绪内表现出一种理性的反省,如其“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浣溪纱》),不仅如此,晏殊在敏感柔情之中,还透露出一种圆融旷达的理性观照,其名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浣溪纱》)在伤春以外隐含着对于消逝无常与循环不已之两种宇宙现象的对立统一,启迪人们以一种乐观、理性的态度看待自然与人生。如此理趣还体现在欧阳修晚年退居颖州所作《采桑子》词中:“群芳过后西湖好,狼籍残红。飞絮蒙蒙,垂柳阑干尽日风。 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叶嘉莹认为该词“表现有一种经历了盛衰变化以后的静观悟解之意味”。其实,这一豁达乐观的思想在欧阳修离开洛阳后所作的《浪淘沙》词中已经显现: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上片写昔日相聚之欢,下片言如今离别之恨,在比较之中生发哲思。清人黄氏《蓼园词评》云:“按末二句,忧盛危明之意,持盈保泰之心,在天道则亏盈益谦之理,俱可悟得。大有理趣,却不庸腐。粹然儒者之言,令人玩味不尽。”黄氏推崇的“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道出人间聚散无常的离别之恨和对人生世事难以把握的无奈悲感的同时,又能够给人以美好的希望,与他大约作于同时的“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戏答元珍》)透露出的旷达与自慰甚是相似。与晏、欧大约同时的范仲淹在《剔银灯·与欧阳公席上分题》词中则充满了对历史和人生的哲理性思考:“昨夜因看蜀志,笑曹操、孙权、刘备,用尽机关,徒劳心力,只得三分天地。屈指细寻思,争如共、刘伶一醉? 人世都无百岁,少痴騃、老成尪悴。只有中间,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牵系?一品与千金,问白发,如何回避?”该词虽歪评历史、戏说人生,思想消极,但若反言正看,我们仍可从中体味人生、生发哲思。
北宋前期词中具有的理性感染力,王国维早已注意到:“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王氏独具慧眼,从晏殊、柳永、辛弃疾的爱情词中得到启发,总结出人生治学、成就大事业的普遍规律:从立志高远到孜孜以求,最终有所发明,达到质的飞跃。可见,虽然晏、欧、柳、范诸公并非有意以理入词,但这些词作给人们的理性启迪已经存在。
北宋中叶以后,词的哲理性明显增强。在这一时期哲理词创作领域中,苏轼颇具代表。苏轼所作哲理词有五十余首,占其全部词作的七分之一,陶文鹏先生对此进行了深入探讨,着力分析了苏词中所表达的人生哲理和对祸福、荣辱、生死的理性思考,并仔细剖析他创造哲理意境的五种途径。关于北宋中期词中言事理与物理者渐多这一变化,邓乔彬先生认为因为受士大夫参禅问道影响,形成了词中特有的理趣。在宋初崇文重儒的政治文化背景下,一方面,词体地位低下,词坛相对沉寂,词作数量不多;另一方面,一些正统学者固守传统伦理儒学观念,多排斥佛教,“熙宁以前,洛中士大夫未有谈禅者”。北宋中期以后,由于许多僧侣借语言文字来解禅,佛禅开始走向“文字禅”的发展道路,加之新旧党争的出现并愈演愈烈,文人参禅问道渐为时尚。无论是司马光曾言“近来朝野客,无坐不谈禅”(《戏呈尧夫》),还是张方平所谓“儒门淡泊,收拾不住皆归释氏”(陈善《扪虱新话·儒释迭为盛衰》)均可证明当时文人禅悦之风的繁盛。在文学创作上,吸取禅语入诗词以求理趣蔚然成风。北宋时期,大量以词来谈禅说理自王安石始。杨海明曾说:“(王安石)作词不多,然而占据其中很大比重的便是那些‘以词说禅’的作品。”在他现存二十九首词中,说理谈禅者半数有余。这些作品虽然包含作者深刻的哲学认识,但就艺术形象而言,显得干涩枯燥,缺乏韵味。然而,这类词在词史上却具有不可低估的意义,它们在摆脱北宋前期词脂粉气的同时,扩大了词的题材范围,并成为禅趣词的先导。
禅趣词是禅与词在结合过程中发生的特殊文学现象,指蕴涵禅味、禅趣的词。它所表现出来的别具一格的禅理、禅趣、禅味极大地丰富了宋词的思想内涵,在丰富词作的表现手法、拓展词境、提高词的地位等方面均发挥了重要作用。禅趣词的大量出现始于北宋中叶以后。元丰七年(1084),苏轼自黄州量移汝州,途经泗州时“戏作”的两首《如梦令》堪称禅宗“自性清净”入词的代表:
水垢何曾相受,细看两俱无有。寄语揩背人,尽日劳君挥肘。轻手,轻手,居士本来无垢。
自净方能净彼,我自汗流呀气。寄语澡浴人,且共肉身游戏。但洗,但洗,俯为人间一切。
佛典《维摩诘经》云:“八解之浴池,定水湛然满。布以七净华,浴此无垢人。”这一公案在宋代颇为流行,据《罗湖野录》载:北宋政和年间,空室道人“设浴于宝宁,揭榜于门曰:‘一物也无。洗个甚么。纤尘若有,起自何来?道取一句子玄,乃可大家入浴。古灵只解揩背,开士何曾明心。欲证离垢地时,须是通身汗出。尽道水能洗垢,焉知水亦是尘。直饶水垢顿除,到此亦须洗却。’”苏轼常在诗文中提及这一禅喻,如“本来无垢洗更轻”(《宿海会寺》)、“振此无尘衣,洗此无垢人。”(《戒衣铭》)“物我相忘,身心相空,求罪垢所从生而不可得。一念清净,染污自落。”(《黄州安国寺记》)这两首词将叙事与说理融为一体,幽默诙谐,极富理趣。借沐浴而大发议论,于谐谑中表现其“居士本来无垢”、“自净方能净彼”的哲理,印证了“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同时以禅宗“游戏三昧”的方式,巧妙地借用“心净无垢”的禅理,抒发自己心灵纯洁无垢,超然物外的人生情怀。正如陶文鹏先生所言: “佛教的清净观和禅宗公案顿悟的思维方法,使诗人领悟到‘垢’与‘净’、‘自’与‘彼’的辩证统一关系。这两首词反映了苏轼在污浊尘世中保持真率本性和高洁人格的精神。”
作为禅宗核心义理的“无住”甚至成了陈与义词集命名的依据。陈与义词作往往从自然景物中阐述“无住”之旨。如其《渔家傲·福建道中》:
今日山头云欲举,青蛟素凤移时舞。行到石桥闻细雨。听还住,风吹却过溪西去。 我欲寻诗宽久旅,桃花落尽春无所。渺渺篮舆穿翠楚。悠然处,高林忽送黄鹂语。
上阕写作者听雨而“住”,但雨“不住”;过片写觅春寻诗,但寻觅而不可得,等到无意寻觅时,春光诗情却又出现了,这种由自然物象感悟到的“住”与“不住”、“有所住”与“无所住”的辩证统一,正是禅宗不起心、不寻觅、无意而悟所独有的禅趣和佛理。
宋代僧侣能文者众,有词作传世的僧人共20位,词作146首。这些能词的僧侣多是北宋人。他们现存词作中,约有三分之一是佛理词。佛理词以直接表现佛理为写作意旨,有两种表现形式:其一,直接宣扬佛教信仰;如净圆法师《望江南》其二说“身世一浮萍”的世人还要“蚊纳睫中争小利,蜗牛角上窃虚名”而最终落个“地狱争头成队入”“空死复空生”的下场。这类作品让人觉得枯燥,很难具有一般文学作品的感染力。其二,在作品中表现词人对于佛理的参悟,以开悟心性为目的。这类佛理词文学性较强,文字表面描绘的是一种情境,基本不直接道出佛理,但是整首词渗透着很浓的哲理性。如惠洪《鹧鸪天》:
蜜烛花光清夜阑,粉衣香翅绕团团。人犹认假为真实,蛾岂将灯作火看。 方叹息,为遮拦。也知爱处实难拼。忽然性命随烟焰,始觉从前被眼瞒。
该词以飞蛾喻人,用飞蛾扑火之事来比喻世人对名利的追求。而这些东西在佛教看来都是虚幻不实的,即“人犹认假为真实,蛾岂将灯作火看”。结句“忽然性命随烟焰,始觉从前被眼瞒”可谓全词点睛之笔,在显现词人对于世人追逐名利感叹的同时,也宛如警钟一般提醒着后世人。正是对世事的这种感叹体现出作者对于禅的感悟,正所谓“自性迷便是众生,自性觉便是佛”(《坛经》)。惠洪充满理趣的词作还有《浣溪沙》(妙高墨梅):“日暮江空船自流,谁家院落近沦洲。一枝闲暇出墙头。 数朵幽香和月暗,十分归意为春留。风撩片片是闲愁。”形象鲜明,构思奇特,“春色”和“红杏”都被拟人化,不仅景中含情,而且景中寓理,能引起读者许多联想,受到哲理的启示:“春色”是关锁不住的,“红杏”必然要“出墙来”宣告春天的来临。同样,一切新生的美好的事物也是封锁不住、禁锢不了的,它必能冲破任何束缚,蓬勃发展,与南宋叶绍翁《游园不值》“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异曲同工。宋代僧人禅词佳作尚有安闲和尚净端《渔家傲》(浪静西溪)、仲殊《南柯子·六和塔》和《诉衷情·宝月山作》等,这些作品追求含蓄朦胧的美学风格,少了几分佛理说教,将禅趣融入自然山水之中,如盐入水,浑然无间,堪与文人词相媲美。
南宋理学昌盛,对文学创作有较大影响。理学对宋词创作主要产生了两方面的影响:一是加强了宋词的哲理意识;二是推动了词作的雅化进程。就词体而言,议论性和哲理性特征相对于唐五代、北宋时期更为鲜明。南宋宗“义理”词风与“东坡范式”在新时代学术背景成为典范相关,同时也与理学渗入词体创作有着密不可分的内在联系。
理学肇始于北宋初期,至南宋而大昌,并最终成为宋代居于主导地位的哲学思想。随着邵雍、张载、周敦颐、二程等理学大家的出现,士大夫文化的“内圣”倾向开始与理学结缘,至北宋后期,在洛学、关学、新学、蜀学的相互论辩斗争中,在儒、释、道的融汇复合下,新兴的理学对文人、文学的影响开始显现,大观四年(1110),“臣僚言:‘场屋之文,专尚偶丽,题虽无两意,必欲整而为二,以就对偶;其超诣理趣者,反指为淡泊。请择考官而戒饬之,取其有理致而黜其强为对偶者,庶几稍救文弊。’”这说明,至少在宋徽宗时,文学创作已具有哲理化的审美取向,文章是否有理趣,已成为取士的重要标准。进入南宋,理学家宣扬义理,注重思辨,大大促进了尚理的社会风气。这种世风使文人理性精神空前高扬,进而波及文学创作。词中言理者渐趋增多,词的哲理性也明显增强。
词在诸体文学中最为理学家所鄙视,正如刘克庄所言:“为洛学者皆崇性理而抑艺文,词尤艺文之下者也。”(《黄孝迈长短句跋》) 在理学家看来,小词最能“害道”,所以对于词创作,多数理学家持反对态度。在理学还处于发展阶段的北宋,理学家对娱乐性极强词体持一种本能的反感,鲜有词作传世,因此,此时理学对词的影响还不甚明显。南宋理学家虽未根本上改变轻视词体的看法,但随着理学社会影响的日益扩大和统治地位的确立,以朱熹为代表的理学家也开始以一种开明通脱的态度涉猎小词,清李宝嘉《南亭词话》:“词盛于宋,而周(敦颐)程(颐、颢)皆不闻有作,晦庵偶一为之,而非所长。”朱熹《水调歌头》:“富贵有余乐,贫贱不堪忧。谁知天路幽险,倚伏互相酬。请看东门黄犬,更听华亭清唳,千古恨难收。何似鸱夷子,散发弄扁舟。 鸱夷子,成霸业,有余谋。致身千乘卿相,归把钓渔钩。春画五湖烟浪,秋夜一天云月,此外尽悠悠。永弃人间事,吾道付沧洲。”慨叹人生艰险,祸福无常。引李斯、陆机临刑,范蠡泛舟五湖之典表独善其身、功成身退之心。懂得放弃是一种人生智慧,学会放弃方能全身而退,开创出人生的新天地。词中哲思远溯《老子》“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近承苏轼《定风波》(莫听穿林)。朱熹《水调歌头》“风景今朝是,身世昔人非”、“人生如寄,何用辛苦怨斜晖”、“多少春花秋月,那更有危机”等深沉的人生慨叹,也曾获得明人薛瑄称赞:“《水调歌头》一阕,气骨豪迈,则俯视辛、苏;音韵谐和,则仆命秦、柳,洗尽千古头巾俗态。”
理学家现存词作大约有七百首。除朱熹外,吕本中、陈亮、魏了翁、吴泳、刘辰翁均有词集传世,邵雍、刘子翚、胡寅、真德秀、叶适等也存有一定数量的词作。客观地说,理学家之词总体艺术价值不高,往往注重说理而忽视意趣,正如清人谢章铤所言:“词至南宋奥窔尽辟,亦其气运使然,但名贵之气颇乏,文工而情浅,理举而趣少。”这类词多流于理学概念的说教,有些甚至直接以儒家经典和理学语汇入词。然而,理学家词的出现,进一步加深了理学与宋词的关系。在此背景下,南宋词从词体观念、表现方法和风格趣尚等方面均产生了一些变化,加速了词的雅化进程。因此,可以说,理学家词以其独特的面貌在宋代词史中自成一格,谢桃坊曾言: “宋词中真正的别调与变体应是理学家之词,它是自理学营垒侵入词坛的异军。”我们来看魏了翁《唐多令·别吴毅夫赵仲权史敏叔朱择善》:
朔雪上征衣,春风送客归。万杨花、数点榴枝。春事无多天不管,教烂熳、住离披。 开谢本同机,荣枯自一时。算天公、不遣春知。但得溶溶生意在,随冷暖、镇芳菲。
这首词虽属送别题材,但除首句外,没有抒情寄意,而是别开生面,观晚春景色而意识到花开花谢、树枯树荣均为自然界新陈代谢的法则,倘若天公不知这一法则,就会不计风雨冷暖总是创设芳菲世界,而如果天公知道枯谢的必然规律,也许就缺乏生意了。个体生命往往在与宇宙自然的比较参照中得到真谛,人们真正悟彻人生后,便能泰然自若地面对和适应一切变故了,这正是蕴含于平凡物象中的人生哲理。
真德秀《蝶恋花·红梅》亦值得玩味:“两岸月桥花半吐,红透肌香,暗把游人误。尽道武陵溪上路,不知迷入江南去。 先自冰霜真态度。何事枝头,点点胭脂污。莫是东居嫌淡素,问花花又娇无语。”这首词摆脱了理学家作词惯有的迂腐之气,写得清新自然,颇具意趣。红梅与桃花色泽相似,人或误为江南河岸乃武陵桃源,又由梅之冰霜姿态产生疑问,在猜想之中暗藏理趣:形似并非神同,事物本质与外观有时并不一致。理学家能写出如此境界的理趣词,难怪清代词学家陈廷焯称赞:“《词综》所录朱晦翁《水调歌头》、真西山《蝶恋花》,虽非高作,却不沉闷,固知不是腐儒。”词体善于表达婉转缠绵、幽怨深邃的情感,理学则以精邃周密的哲理思辨见长,理学家之词力图将二者结合起来,上引诸词大都能够做到既阐说义理,又不失文学性,所以称得上是宋词园地中独具特色的奇葩。
南宋词中表现宇宙、人生的哲理词句也多借鉴唐宋哲理诗中的构思和用意。如南宋晦庵《满江红》“枉费心神空计较,儿孙自有儿孙福”与北宋道士徐守信诗句“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与儿孙作马牛”;辛弃疾《水调歌头·赋松菊堂》“却怪青山能巧,政尔横看成岭,转面已成峰”与苏轼《题西林壁》“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辛弃疾《蓦山溪》(饭蔬饮水)“人间万事,先觉者贤乎?深雪里,一枝开,春事梅先觉”与苏轼《惠崇春江晚景》“蒌蒿满地芦芽短,春江水暖鸭先知”;辛弃疾《水调歌头》(我志在寥廓)“摩挲素月,人世俯仰已千年”与李贺《梦天》“更变千年如走马”等等。
哲理词作为唐宋词创作的表现形态,它不仅关涉词艺术表现的手法问题,而且也表征着词创作的艺术风格,即改变着词文学的审美情趣和艺术品味。唐宋哲理词的美学特征主要有三:
第一,情理交融,以理化情。在哲理词中,理是骨架,情乃血肉,二者水乳交融、浑然一体。优秀的哲理词无不注入炽热的感情,理靠情来丰富与充实,服人以理,动人以情。在唐宋词中,我们可以体会出词人对人间美好事物的赏爱之情与对生命苦难无常的悲慨,以及他们在赏爱与悲慨交杂的心情中对人生的感受。“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欧阳修《玉楼春》)“人生无物比多情,江水不深山不重”(张先《木兰花》),这是词人对离别本身的思考,它超出了单纯表达女性情思的陈词滥调。唐宋哲理词在炽热真挚的情感中提炼出的理性思考,在优美细腻的抒情中融进的哲思意趣,比起专门言情、纯粹写景的词作,显得更加深刻和丰富。如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一词本是抒发中秋夜思念手足之情,但下阕中间从久而不见的苦闷中升华出三句至理名言:“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将宇宙和人生之缺憾简练准确地概括出来。由于词人将人生哲理融入美妙形象的文学审美之中,因此并不显得枯燥和空洞,而是自然妥帖且富有理趣。从结构上看,三句理语也有助于词作主题的揭示和进一步抒情,不仅有效地增添了词的思想深度,而且在情景交融的基础上画龙点睛,其哲理内蕴引人思考,令人回味,使人共鸣。
苏轼对男女之情并不停留在单纯的情感表现上,而往往能对其进行理性的透视,使其升华到人生哲理的高度: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词中充满了对立统一和矛盾冲突,上阕由衰亡与新生的辩证关系引出结尾二句,将低沉和乐观并置,见出情与情之矛盾。在整体性比照中,揭示了宇宙间万物周流、此消彼长、新陈代谢的客观规律。下阕在侧重抒发欢乐情感的同时,写出了情与理的矛盾。佳人无意识的笑声渐远渐消,而自作多情的行人却烦恼顿生,怅然若失。横亘在行人与佳人之间的墙成为人情错位的障碍阻力,面对颇具戏剧性和审美张力的这一情境,词人总括归结为一句颇富教训意味和理趣意蕴的“多情却被无情恼”。行人和佳人遭遇固属偶然,“多情却被无情恼”却有普遍性和必然性,在人与物、主观与客观的两者关系中经常发生,相对于时人晏几道《秋蕊香》“无情莫把多情恼”句,更富思致。魏庆之云:“‘多情却被无情恼’,盖行人多情,佳人无情耳。此二字极有理趣。”杨湜《古今词话》亦说:“予得此词真本于友人处,极有理趣。”其实,“天涯何处无芳草”也蕴含着人生的辩证哲理:只要你放眼前看,满眼碧绿的芳草不是铺满了天涯海角?我们没必要去计较那些得失,只要对人生充满希望,总能开拓出一片广阔天地。近人俞陛云说:“絮飞花落,每易伤春,此独作旷达语。下阕墙内外之人,干卿底事,殆偶闻秋千笑语,发此妙想,多情而实无情,是色是空,公其有悟耶?”点明了以理化情的特征,词中以写情为主,但也渗透着人生哲理和禅宗色空观念。其中表现出的理性思考,不仅没有削弱词的情感表达,反而使情感更具深度,其思辨色彩能给读者更多的感悟和启迪,从而使词的内容和功能突破藩篱,境界显得更为堂庑阔大。
第二,形象性与理趣性。哲理词必须具有强烈的形象感,通过生动的艺术形象来揭示哲理。优秀的哲理作品善于将故常的现象与深邃的哲理结合起来,善于化抽象为形象,以形象自身的理意体现哲学的境界,使个别形象与普遍本质达到高度统一,以生动的形象和智慧的理趣,为读者寄寓和阐发深刻的哲理。理趣依附于具体意象和情境,词人在生活中寻找和发现的抽象理论因与人的联系而富有生命意义,或发人深省,或引人沉思,有启迪心智和使人玩味不尽的艺术效果。因此,形象化且富有理趣的意象和情境是唐宋哲理词的主要魅力与重要特征。
听雨是唐宋词中常见的情境。雨往往是秋夜之雨,夜雨意象具有较为固定的审美意义:雨的迷离,代表心灵茫然;雨的零落,象征着生命缺憾。秋夜听雨,是一个目光转向内心世界的过程,一个回首和品味人生的过程。如温庭筠《更漏子》“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写得凄婉动人,通过聆听秋雨来表达离情和品味人生经历的点点滴滴,意味深长。李清照《声声慢》“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和聂胜琼《鹧鸪天·别情》“枕前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均脱胎于此,听雨的过程,实际上也是回首往事、思考人生的过程。蒋捷《虞美人·听雨》直接用“听雨”表现人生: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这首小令浓缩了人的一生,概括出人生的轨迹。词人从“听雨”这一独特视角出发,通过时空的跳跃,依次推出了三幅“听雨”的画面、三种不同的听雨境界来表现心路历程的不同阶段,将一生的悲欢渗透、融汇其中。少年、中年、老年是人生必经阶段,相对于激情澎湃、梦幻斑斓的少年和复杂坎坷、荣辱沧桑的中年,晚年往往在平淡从容、旷达超脱中度过。
这一人生演变特征在辛词中尤为常见和明显,其名作《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少年思想单纯、涉世不深、无忧无虑,中年则饱尝壮志难酬的痛苦:“中年长作东山恨,莫遣离歌苦断肠。”(辛弃疾《鹧鸪天》)老年历尽人生沧桑和世态炎凉,对世事人生已经有了理智而透彻的体悟。正如其《定风波·暮春漫兴》所言:“少日春怀似酒浓,插花走马醉千钟。老去逢春如病酒。唯有。茶瓯香篆小帘栊。 卷尽残花风未定。休恨。花开元自要春风。试问春归谁得见。飞燕。来时相遇夕阳中。”宋词写“春归”,大抵抒发伤春之感、惜春之意。这首词却为读者打开广阔的想象领域和思维空间,诱发人们追踪春天的脚步,进行哲理的思考。少年如酒,浓烈而陶醉眼前;老年似茶,清淡而回味无穷。对于春残花落,名利得失,能看淡参透并有哲思体悟,是老年独有的人生哲学特征。
苦苦寻觅、终得禅悟是唐宋禅门公案中的常设情境。遍参诸相后的突然感悟成为唐宋时期体佛悟禅的鲜明特征。这一思维方式对唐宋词创作影响较为深远,北宋净端禅师曾作《渔家傲》,描写钓鱼过程,颇有禅味:“浪静西溪澄似练,片帆高挂乘风便。始向波心通一线。群鱼见,当头谁敢先吞咽。 闪烁锦鳞如闪电,灵光今古应无变。爱是憎非都已遗。回头转,一轮明月升苍弃。”人间是非之心已遗,佛祖今古之性无变,修禅至此境界,蓦然回首,发现一轮明月已“上钩”,此谓禅悟。文人词中也广泛存在,如辛弃疾《玉楼春·戏赋云山》:
何人半夜推山去,四面浮云猜是汝。常时相对两三峰,走遍溪头无觅处。 西风瞥起云横度,忽见东南天一柱。老僧拍手笑相夸,且喜青山依旧住。
浮云遮山,走遍溪头寻不见,忽然风起浮云散,蓦然发现,青山依旧在。词人千方百计寻觅的被云遮蔽之山,老僧却拍手相夸青山的岿然不动。这里通过日常所见的景象非常幽默风趣地表达了参禅过程中的迷与悟。禅宗往往以浮云藏山比喻真性被妄见所遮蔽,以“不动山”比喻永存本心的真性。苏轼曾在《祭龙井辩才文》中称道辩才禅师:“律无持破,垢净皆空,讲无辩讷,事理皆融,如不动山,如常撞钟,如一月水。”杨万里哲理诗《晓行望云山》:“霁天欲晓未明间,满目奇峰总可观。却有一峰忽然长,方知不动是真山。”暗示人间的许多事物常以假相出现,将真相掩盖,我们要从扑朔迷离的假象中看出本质,不能被假象迷惑。辛弃疾词中的这座山也是真如本性的象征,突然发现的境界正是禅宗顿悟的生动阐述。此种词境与禅趣在辛词作中还有很多,如《卜算子·寻春作》:“著意寻春不肯香,香在无心处。”《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青玉案·元夕》:“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第三,议论性和形上性。词以抒情为主,议论成分较少,但不绝对排斥议论。“人谓诗主性情,不主议论,似也,而亦不尽然。……议论须带情韵以行,勿近伧父面目耳。”诗中说理要融理于情,在情韵之中包孕哲理。“带情韵以行”,方能造就情理交融的优秀作品。事实上,词中穿插一些形象化的议论,能够丰富词的内容,增强深刻性,引起读者深沉的思考。
唐宋词中的议论往往关涉人生,词人面对仕途不顺、时光易逝,便会在词中直言对人生的看法。由于这些议论来源于失意的人生时刻,因此佛、道便成为其哲学基因。佛、道思想对词影响的重要表现是词中表现出如梦似幻、万事皆空的人生观。李煜在词中一再强调人生如梦,如“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乌夜啼》)“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子夜歌》)宋词中,人生如幻似电,如梦似影的看法更加流行,如“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苏轼《西江月》)“七十余年真一梦,朝来寿斝儿孙奉。”(苏辙《渔家傲》)“蚁穴梦魂人世,杨花踪迹风中。”(黄庭坚《西江月》)“叹年华一瞬,人今千里,梦沉书远。”(周邦彦《过秦楼》)“眼底荣华元是梦,身后声名不自知。”(陆游《破阵子》)
南渡词人朱敦儒《临江仙》也以“人生如梦”的方式书写了对人世和人生的反思:
堪笑一场颠倒梦,元来恰似浮云。尘劳何事最相亲。今朝忙到夜,过腊又逢春。 流水滔滔无住处,飞光忽忽西沉。世间谁是百年人。个中须著眼,认取自家身。
人生酷似一场颠倒梦,又如天上飘忽不定的浮云,就这样日日年年在忙碌中度过,词人从一生曲折的历程中看透了人间忧患,其《念奴娇》词中云:“老来可喜,是历遍人间,谙知物外。看透虚空,将恨海愁山一时挼碎。”完全是看透红尘、超然物外的思想,因而产生人生“恰似浮云”的省悟。接着,词人借对时间流动的描写来呈现感情的变化,“朝”与“夜”、“过腊”与“逢春”的转化,体现了时间由短暂到悠长的辩证统一。由此发问:“世间谁是百年人”?最后以必须认清自己的警言点题,具有一定的警示作用和警世意义。黄昇《花庵词选》卷一:“辞浅意深,可以警世之役役于非望之福者。”其《西江月·元是西都》:“屈指八旬将到,回头万事皆空。云间鸿雁草间虫,共我一般做梦。”王鹏运评曰:“希真词于名理禅机均有悟入,而忧时念乱,忠愤之致,触感而生。”可谓确论。
唐宋哲理词所具有的浓重思辨性和形而上境界,与老庄哲学有渊源关系。庄子提出的“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庄子·知北游》)架设了一座由“美”通向“道”的思维桥梁。道家借自然山水悟道的传道方式与哲学观念被经历坎坷或复国无望的词人所广泛接受。向子諲《蓦山溪·绍兴乙卯大雪行鄱阳道中》因大雪后的琼瑶世界阐发道家齐物论:“有无不道,泯绝去来今,明即暗,暗还明,只个长不昧。”辛弃疾《哨遍·秋水观》大半篇幅都用《庄子》事、典、语来阐释“齐物”之理、明达观之义,借庄子哲学达到一种空明达观的心境与精神层面的觉醒。清代张德瀛云:“稼轩词,趣昭事博,深得漆园遗意,故篇首以秋水观冠之。其题张提举玉峰楼词,借庄叟自喻,意已可知。它如《兰陵王》引梦蝶事,《水调歌头》引吓鼠鲲鹏事,此类不一而足。”以庄子齐物论的思维方式观照人间万物,在南宋词中颇为流行,如“老惯人间齐得丧。”(陆游《青玉案》)“臭腐神奇俱尽,贵贱贤愚等耳。”(辛弃疾《水调歌头》)“不知龙者为雨,雨者为成龙。”(刘辰翁《水调歌头》)
唐宋词富有理趣,不仅包括情理交融的哲理词,也含有极具议论色彩、启人心智的警句。警句是词人思想的结晶,可谓句句精警,字字珠玑。“警句是概括力强的,富有哲理的语言;深刻地揭示了事物的本质,最富有机智的语言;警句产生于哲理中。”唐宋词中哲理散句,大多形散而意足,形象独立而意义完整,具有独立的审美价值和认识意义。如“感君恩重许君命,泰山一掷轻鸿毛。”(李白《结袜子》)“劝君著意惜年芳,莫待行人攀折尽。”(欧阳修《玉楼春》)“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苏轼《临江仙》)“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岳飞《满江红》)“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辛弃疾《菩萨蛮》),“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辛弃疾《鹧鸪天》)等警句,明理透辟,富于理趣,耐人寻味。
唐宋词中的哲理表达往往以某种景物或事件引出,以情为媒介,进而宕开一笔,就此生发议论,创造出一个极富理趣、耐人寻味的意境。由于前后衔接自然,合于词人情感的逻辑推移和思维互动,因此,读者在品味由情及理的过程中,不觉突兀,自然而然地进入意趣高远的形而上境界之中,从而在内心产生出恍然大悟之感,获得一种思想认识上的审美感动。“文艺从它的右邻‘哲学’获得深隽的人生智慧、宇宙观念,使它能执行‘人生批评’和‘人生启示’的任务。”这正是哲理作品独特的审美价值之所在。唐宋哲理词将思想渗透进形象,经过独特的审美创造,以浓郁的情怀表达出深刻的哲理意蕴,不仅通过情感的传导予人以强烈的感染,同时还以警策的理性力量穿透时空的层积,使读者获得心智的启迪。当然,唐宋词中的哲理,有些并非作者创作时的着意表现,而是后人欣赏时所赋予的。对于词中哲理意蕴的感悟,由于各人的学养资性和生活阅历不同,所见也会有所差异。
[责任编辑 闫月珍 责任校对 池雷鸣]
2016-05-03
张振谦(1979—),男,河南许昌人,暨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一般项目《道教八经与唐宋文学》(批准号:15YJA751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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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5072(2017)03-008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