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亮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 重庆 401331)
唐前小说祝祷习俗考论
何 亮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 重庆 401331)
唐前小说的祝祷文,涉及不少古俗及民间风俗的描写。祝祷习俗的表现形式虽千差万别,目的都在于通过殷切的祈祷与神灵沟通,满足祝祷者的愿望,如祈晴重在祈求神灵止雨,祈福恳请保佑健康长寿平安富贵,诅咒则恳求神灵降灾于被诅者。祝祷可以是官方于宗庙等场合由专司此职的人员在隆重举行的祭典上宣告,也可以是个人发自内心虔诚的祈愿。不论采取哪种方式,其本质都是一种原始信仰,基本要素及理念在传统文化中都能找到原型,并被后世的诗歌、散文、小说、戏曲等文学作品所沿袭,有共同的渊源及发展的前后承袭关系。
唐前小说; 祝祷文; 祈晴; 祈福; 诅咒
祝祷文作为一种向神灵祝愿祈福的文体,在唐前小说中就已出现:《异苑》“紫姑神”“尸生儿”“五百陂”“神自称玄冥”“晋南阳赵侯”“傅氏女”“百簿濑”“茗饮获报”、《搜神记》“蒋子文”“蒋侯召刘赤父”“丁姑渡江”“张氏钩”“王道平”“刘根召鬼”“谅辅祈雨”“湘江白虎墓”“商汤祷雨”、《搜神后记》“乌龙”“王导子悦”“黄赭”、《世说新语》“美酒泄地”“刘伶病酒”“汉成帝幸赵飞燕”、《西京杂记》“止雨如祷雨”、《博物志》“止雨祝”“徐偃王”、《列仙传》“玄俗”、《神仙传》“茅君”“刘根”“东陵圣母”、《拾遗记》“张承之母”“夷光”、《幽明录》“桓冲”“董卓信巫”、《小说》“王铿”、《冤魂志》“徐铁臼”、《甄异记》“吴清”、《天禄阁外史》“祝颂”等有近四十条。此祝祷文,涉及不少古俗及民间风俗,如祈晴、祈福、诅咒等。考察这些祝祷文及其反映的民俗,可窥知其蕴含的俗信内涵、产生的文化渊源,以及这些古俗现象与其他文学样式的承继关系、对后世文学的影响等。
古人靠天吃饭,旱涝灾害直接关涉百姓生死,国家兴衰。鲧、大禹等治水英雄的传说故事,就是那段历史的惨痛记忆。久涝成灾,庄稼收成无望,凭借人力又无法解决,官方或民间便举行祭祀,将希望寄托于神灵,祈求神灵止雨。“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祀对当时国家政治、社会生活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秉“补史之阙”精神搜集、编撰的唐前小说,保存了当时祈晴习俗的珍贵资料。如《博物志》“止雨祝”,“天生五谷,以养人民,今天雨不止,用伤五谷,如何如何,灵而不幸,杀牲以赛神灵,雨则不止,鸣鼓攻之,朱绿绳萦而胁之。”《西京杂记》“止雨如祷雨”,亦记长安大水,朝廷委派大臣祈晴:“京师大水,祭山川以止雨。丞相、御史、二千石祷祠,如求雨法。”从《博物志》“止雨祝”、《西京杂记》“止雨如祷雨”两则故事,可见古代祈晴祭祀的习俗及其基本仪式,如宰杀牲畜、赛神,神灵不遵从祈愿,则鸣鼓进攻,用绳子绑缚等。
唐前典籍关于祈晴习俗的记载,是小说祈晴情节产生的古俗背景。这种风俗,被后世所沿袭,并体现在不同文学作品中。每当灾难来临之际,文学家们便挥洒才情,撰祈晴文为民祈福。如柳宗元《舜庙祈晴文》、方孝孺《里社祈晴文》、曾巩《洪州诸寺观祈晴文》《谢晴文》等。柳宗元《舜庙祈晴文》曰:“年月日,某官某,敢用牲牢之奠,昭祭于虞帝之神。帝入大麓,雷雨不迷。帝在璿玑,七政以齐。九泽既陂,锡禹元圭。至德神化,后谁与稽。勤事南巡,祀典以跻。……帝其听之,无作神羞!”小说关于祈晴风俗的记叙相继出现。《太平广记》卷一百六十一“感应一·吕虔”,描述长沙郡守连续三日三夜虔诚地祈晴:“魏长沙郡久雨。太守吕虔令户曹掾斋戒,在社三日三夜,祈晴。梦见白头翁曰:‘汝来迟,明日当霁。’”《三国志通俗演义》“第一百九十八回 仲达兴兵寇汉中”,陈仓城连降暴雨,魏主设坛祈晴:“大雨连降三十日,马无草料,死者无数。人乏饭食,病亡极多。生者怨声不绝。传入洛阳,魏主设坛,祈晴不应。文武大臣皆入内,上疏启奏。”诗歌也有祈晴祭祀的书写。苏轼《和孙同年卞山龙洞祷晴》云:“吴兴连月雨,釜甑生鱼蛙。往问卞山龙,曷不安厥家。……农夫免菜色,龙亦饱豚豭。看君拥黄紬,高卧放晚衙。”陈师道《次韵何子温祈晴》诗曰:“夜半风回雨脚收,万家和气与云游。 ……江空峡响鱼龙落,尽放青青极目秋。”戏曲中,祈晴更是重要关目,迎神赛社、庙会祭祀演出活动屡见不鲜。
祈晴是古代农业社会重要的祭祀与礼仪活动,历来被各阶层的人所重视。先秦时即设有巫、祝等专门神职官员,与神灵相通,为民祈晴。到了汉代,“天人感应”“谶纬神学”盛行,人们认为君权神授,“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遣告之”,淫雨不止是统治者辜负苍天百姓所致。为安抚百姓、巩固统治,统治阶层更重视祈晴雩祭之事,不仅亲自参加、主持祈晴的祭祀大典,还沐浴斋戒、克己自律,希望感动上苍,雨霁放晴。祈晴习俗就是上述观念的反映。久雨不停时,民间还用纸剪成手持扫帚的女像,悬挂于屋檐下,以求天晴。这个女像就是民间流传的扫晴娘。祈晴官职的设置、统治者的祈晴活动,以及民间的扫晴娘习俗,其本质都是一种原始信仰,是万物有灵观念下的产物。在生产力极为有限的远古时期,人们无法正确认识、理解自然灾害。对这种不可控制的可怕异己力量,反倒产生了一种盲目的信仰和崇拜,进而把自然界、自然力人格化为神灵加以膜拜,衍生了祭祀的各种法术及礼仪。后受儒、道、佛等思想影响,不断发展、变化,并与之融合,形成各家各派自成系统的仪式。但是,不论受何家思想影响,亦不论是官方隆重举行的雩祀,还是民众自发的所谓淫祀,其目的都在于通过殷切的祈祷与神灵沟通,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就此而言,百姓的祭祀行为与官吏的祈祷活动,其俗信内涵是互通的。文学作品小说、戏曲、诗文等中的祝祷习俗,其基本要素和理念在传统文化中都能找到原型,有共同的渊源及发展的前后承袭关系。
祈福,顾名思义,祈求赐福。关于“福”字,《说文解字》释义为“备也,从示,畐聲”,注曰“福者备也,备者百顺之名也,无所不顺者之谓备”。大而言之,万事顺利可谓“福”。具体而言,人有“五福”。《尚书·洪范》云:“五福,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疏》曰:“‘五福’者,谓人蒙福祐有五事也。一曰寿,年得长也;二曰富,家丰财货也;三曰康宁,无疾病也;四曰攸好德,性所好者,美德也;五曰考终命,成终长短之命,不横夭也。”长寿,富有,无疾病,有德行,不夭折、得善终,即是“福”。《韩非子·解老》云:“全寿富贵之谓福。”本文所说之“福”,即为此。
向神灵祈求福佑,表达了人们希望获得幸福安康的美好祝愿。《韩非子·外储说右下》记载,秦襄王病危,百姓为之祈祷,病愈后,杀牛宰牲答谢神灵,“秦襄王病,百姓为之祷;病愈,杀牛塞祷”。生活衣食无忧,甚至富足奢华,是可理解之人欲。正如《荀子·荣辱》云:“夫贵为天子,富有天下,是人情之所同欲也。”古人常把“发财致富”之类的吉祥语作为祝祷的重要内容,就是如此。这种祝愿,在唐前小说中比比皆是。《搜神记》“张氏钩”,张氏见鸠飞入床头,十分厌恶,焚香祷祝:“鸠来,为我祸也,飞上承尘;为我福也,即入我怀。”汉代,鸠为祥瑞之鸟。她的出现,预示着吉兆。张氏祈愿后,鸠飞入怀,得金钩。自是,家族资财充盈,子孙渐富。《幽明录》“文翁”,年迈的老翁希求获得太守官位,祝曰:“吾若得二千石,斧当着此处。”汉代太守俸禄为两千石,“两千石”为太守代称。最后,老翁果得偿所愿。《拾遗记》“张承之母”,张承之母孙氏海上遇险,慌乱中祝曰:“若为吉祥,勿毒噬我!”孙氏免灾的祝愿,让同行家人免除了船倾覆的劫难。
祈福习俗,源之甚早。用于祈福之祝祷文,相传始于伊耆氏的蜡祭辞。宋高承《事物纪原·公式姓讳部·祝文》记:“伊耆氏始为八蜡,乃有祝文,其文曰‘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是也。”伊耆氏为天下百姓的幸福安康祈福。关于祈福的史料甚多,《史记·鲁公世家》记西周初周武王患病,周公姬旦设坛为之祈福延寿,史策祝曰:“惟尔元孙王发,勤劳阻疾。若尔三王是有负子之责于天,以旦代王发之身。……今我其即命于元龟,尔之许我,我以其璧与圭归,以俟尔命。尔不许我,我乃屏璧与圭。”周公旦愿以己身代周武王之身,折己寿延周武王之寿;《左传·哀公二年》载卫太子蒯聩攻伐看到敌军众多而心生恐惧,临战时向祖宗祷告“敢告无绝筋,无折骨,无面伤”,避免在战争中受伤。祈福是《诗经》内容的重要组成部分,许多诗歌都是祈福之祷。《行苇》云:“曾孙维主,酒醴维醹,酌以大斗,以祈黄耇。黄耇台背,以引以翼。寿考维祺,以介景福。”宴会主人以美酒,为老者祷祝长命吉祥。《既醉》曰:“既醉以酒,既饱以德。君子万年,介尔景福。……天被尔禄。君子万年,景命有仆。其仆维何?釐尔女士。釐尔女士,从以孙子。”神主祝主祭者福寿绵长,子孙昌盛,德行天下。
唐前小说祝祷文祈福内容的描写,受远古祈福习俗之熏染。此后的文学作品,对此习俗加以传承,形成了独具特色的祈福文化。袁枚读《吴桓王传》深有所感,撰祝祷文为民祈福,“惟王值天地之睢剌,为孤露之童牙。初亡姑蔑之旗,便射徒林之兕。……愿安泰厉之坛,永锡编氓之福。勿孤普淖,鉴此丹诚。呜呼!千载论交,王识少年之令尹;九原若作,吾从总角之英雄”,淋漓尽致地抒发了望天下苍生平安幸福的诚挚愿望。小说、戏曲等通俗文学关于祈福习俗的记载,不胜枚举。唐小说《纂异记·嵩岳嫁女》,“神龙”持酒为神女新婚庆贺,祝琴瑟和谐,寿与天齐:“上清神女,玉京仙郎,乐此今夕,和鸣风凰。风凰和鸣,将翱将翔,与天齐休,庆流无央。”唐传奇《王昌龄》篇,舟人渡水前,王昌龄于庙祈祷山神,求风水之安:“青鬃一匹昆仑牵,奉上大王不取钱。直为猛风波浪骤,莫怪昌龄不下船。”唐小说中的祝祷文,大多“以诗为祝”,展现了诗歌对文学作品的强大渗透。明清时期,福佑之戏目深受民众喜爱,成为剧本、戏班吸引观众的噱头。《桃花女破法嫁周公》中彭大本只六十九年阳寿,为苟全性命,彭大按桃花女吩咐,办素果斋食,香花灯烛,于三更时分拜告北斗星官。北斗星官果接受彭大的供养,给彭大增添三十岁的寿命。《小张屠焚儿救母》中张屠的母亲十五看灯回来生病,请医看病吃药也无济于事,无奈之下,向东岳庙方向祷告:“俺两口望着东岳爷爷拜,把三岁喜孙,到三月二十八日,将纸马送孩儿焦盆内做一枝香焚了,好歹救了母亲病好。上圣有灵有圣着!”张屠献子替母亲向东岳大帝祈寿。
祈福是一种古老的习俗,代表了人们对生命的尊重与美好生活的追求。远古时期,疾病、灾难、食物等是人类面临的极大考验。历史典籍中不乏对因战争、自然灾害、疾瘼等造成生命消逝的记载。将自然界一切生灵视为与人类同等存在的古人们,幻想人的生老病死、福寿兴衰,都由某种神力所控制。只要虔诚祷祝,便能脱离困境,获得福佑。宗庙的设置,祭仪的举行,都是为了“佑兆人,祈福应”。孔子倡导的“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更是对祈福的最好注释和描述。《汉书·艺文志》载《请祷致福》之文十九卷,可以说是祈福内容之汇集,反映了秦汉时期人们对富贵福寿的渴望与追求;并且根据祈福事由之大小,相应采用不同的祈福之法。姚振宗云:“《周礼》大宗伯之属都宗人掌都宗祀之礼,凡都祭祀,致福于国。国有大故,则令祷祠。家宗人掌家祭祀之礼,凡祭祀致福,国有大故,则令祷祠。”古人祈求获得神灵庇佑,享有长久、平安、富有生活的心理,渗透于生活的各个层面,包括文学创作。唐前小说祷祝祈福的叙事情节,就是这种习俗的真实呈现。随着生产力的发展,人们对自然、社会认识能力的提高,祈福的习俗有过之而无不减,各类文学作品都有形象反映。人类社会的延续、文化的繁衍,首先得为人的生存创造一定的环境。对生命的肯定和认同,古往今来都是同一的。
古人相信语言具有神秘的力量,赞美祝福于人有利,责骂诅咒则给人带来灾祸。诅咒的言辞及其祭祀仪式,自由、灵活:可用于结盟,盟约双方在庄严肃穆的祭祀中向神灵起誓,缔结盟约,对双方行为加以约束;可以是纯粹的咒骂,通过诉求神灵,降祸于仇敌或背约之人。先秦时,官方的祝诅活动极盛,属于国家间重要的政治活动。《太平御览》卷七三七引《六韬》记周武王时,师尚父祝诅丁侯之事:“武王伐殷,丁侯不朝,太公乃画丁侯于策,三箭射之。丁侯病困,卜者占云,祟在周。恐惧,乃请举国为臣。太公使人甲乙日拔丁侯着头箭,丙丁日拔着口箭,戊己日拔着腹箭。丁侯病稍愈。四夷闻,各以来贡。”武王诅咒不来朝之丁侯,以震慑其他侯王,达到四方来朝的目的。《左传·昭公二十年》载晏子劝阻齐侯诛祝固、史嚣,反映民间也流行祝诅之习:“民人苦病,夫妇皆诅。”诅咒的经常使用,诅文应运而生,成为一种规范性文体。
诅文为祝祷文之一。《书·无逸》云:“否则厥口诅祝。”《疏》曰:“诅祝,谓告神明令加殃咎也。”以言告神谓之祝,请神加殃谓之诅。王兆芳《文体通释》“诅”条说:“诅者,俗作‘咒’也,诅也,神加殃,沮事也。”祝文用于祈福,诅文则用于诅咒。两者的功用虽截然相反,但实质都是通过人神之间的沟通,达成主体的愿望。《汉武帝内传》呈现了诅咒这一古老习俗。上元夫人传授十二卷秘经《六甲灵飞左右策精》给汉武帝刘彻之前,先向天帝祈祷:
于是上元夫人离席起立,手执八色玉笈,凤文之蕴,仰天向帝而祝曰:“九天浩洞,太上耀灵。神照玄寂,清虚朗明。登虚者妙,守气者生,至念道臻,寂感真诚。役神形辱,安精年荣。授彻灵飞,及此六丁。左右招神,天光策精。……子存师君,从尔所愿,不存所授,命必倾陨。”上元夫人祝毕,乃一一手指所施用节度,以示帝焉。
汉武帝是历史上对求仙无比狂热的帝王之一。而神仙之道,必贤者而授之。黄帝传仙术于玄子,就谆谆告诫:“此道至重,必以授贤,苟非其人,虽积玉如山,勿以此道告之也。”汉武帝虽求仙心切,本性却残忍异常,诛杀甚多。对不具备仙资之人,上元夫人从内心而言是不情愿指引的。但迫于西王母之命,不得不从。因此,上元夫人立下诅咒,以“禁忌”的形式,对汉武帝进行束缚。作品借上元夫人祷祝之语,暗讽汉武帝不顾念天下苍生、骄奢淫逸的本性。《搜神记》“蒋山祠”,土地神蒋子文以诅令百姓为其建筑庙宇:
蒋子文者,广陵人也。……文追之,谓曰:“我当为此土地神,以福尔下民。尔可宣告百姓,为我立祠。不尔,将有大咎。”是岁夏,大疫,百姓窃相恐动,颇有窃祠之者矣。文又下巫祝:“吾将大啓祐孙氏,宜为我立祠。不尔,将使虫入人耳为灾。”俄而小虫如尘氓,入耳皆死,医不能治。百姓愈恐。孙主未之信也。又下巫祝:“若不祀我,将又以大火为灾。”是岁,火灾大发,一日数十处。
蒋子文为让民众建筑庙宇对其进行供奉,多次诅咒不信服者,并一一应验。干宝被誉为鬼之董狐,其编撰《搜神记》是为“明神道之不诬”,书中所记人们也都当成实有其事来看待。否则裴启《语林》就不会因所记谢安之事与事实不符,由风行一时至湮灭不闻了。“蒋山祠”故事,印证了时人对诅咒力量的深信不疑,诅咒已成为一种根深蒂固的习俗。
诅咒习俗古已有之。祈神加祸,应源于皇帝《祝邪文》。《文心雕龙》将此诗归入“祝”之“遣咒”一体:“皇帝有祝邪之文,东方朔有骂鬼之书,于是后世之谴咒,务于善骂。”《云笈七签》卷一百《轩辕本纪》亦记黄帝作《祝邪文》:“于海滨得白泽神兽,能言达于万物之情。因问天下鬼神之事……帝乃作《祝邪文》以祝之。”西周时,已设掌管盟诅之辞的春官。现存诅文最著名者属《诅楚文》:“又有秦嗣王,敢用吉玉宣璧,使其宗祝邵鼛布愍,告于丕显大神巫咸及大沈久湫,以底楚王熊相之多罪。……亦应受皇天上帝及丕显大神巫咸大沈久湫之几,灵德赐克剂楚师,且复略我边城。敢数楚王熊相之倍盟犯诅,箸石章以盟大神之威神。”迷信的秦惠文王“饰鬼以人”,与楚怀王大战前,使宗祝在神前咒诅楚王而祈求胜利。以实录为旨归的历史典籍,也保存了不少诅咒习俗的珍贵资料。《左传》“隐公十一年”载公孙阏与颍考叔争车,射杀颍考叔。郑庄公无法讨伐公孙阏,于是在军中用豕、犬、鸡三牲诅之于神,希望神鬼杀之。诗歌也不乏对诅咒习俗的记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小雅·何人斯”言:“及尔如贯,谅不我知!出此三物,以诅尔斯!”《释文》曰:“以祸福之言相要曰诅。”主人公受到伤害,发出强烈诅咒,宣泄心中的仇恨和愤怒。
唐前盛行的诅咒古俗,经官方专职人员长时间组织、规范,逐渐成为具有宗教特征的仪式,并产生功用独特的诅祝文体。祭仪形式千姿百态、不拘定例,但都要给神灵供奉牺牲,祈请神灵加灾于被诅者。诅文内容往往包括被诅者、诅约和惩罚方式,语言质朴明晰,铿锵简劲。这种以恶意加害他人的习俗,于人不利。有时甚至被受苦受难的百姓利用,呼号神灵推翻暴政。因此,统治者对之加以禁止和取缔。《封禅书》言,秦祝官有秘祝,即有菑祥,辄祝祠移过于下,文帝十三年始除之。《孝文本纪》亦载:“民或祝诅上以相约结而后相谩,吏以为大逆,其有他言,而吏又以为诽谤。此细民之愚无知抵死,朕甚不取。自今以来,有犯此者勿听治。”官方虽明令禁行,但此习俗仍时见于后世的诗歌、散文、小说、戏曲。
唐及此后的历史典籍,有为数不少的祝诅习俗材料。《新唐书》记载,李嵩、李全交、王旭为官以严酷号为“三豹”,时人诅咒不遵从礼法者,将步“三豹”后尘:“时监察御史李嵩、李全交皆严酷,取名与旭埒。京师号‘三豹’,嵩为赤,全交为白,旭为黑。里闾至相诅曰:‘若违教,值三豹。’”违反礼教之人,百姓竟以此三人为诅,李嵩等人的酷虐可见一斑!《明史纪事本末》载有一则诅文。嘉靖二十九年春,京师滴雨未下。阳武县知县王联诬告胡缵宗,天象异常受其早年所写“迎驾诗”所诅:“穆王八骏空飞电,湘竹英、皇泪不磨。”牵强附会地将恶劣天气与政敌所写诗文相联系,诬陷为诅咒之语,是历朝历代政客惯用的伎俩。诅祝为官方所禁,文学家甚少涉猎。流传至今的诅文,多以“诅”咒怨、威胁神灵,祈求福佑百姓。胡天游《诅雨师文》曰:“四时之帝,秉运迭王,各耀其德,施育于人。月令颛顼主冬为水,水不润下,则重阴于阳……帝居赫深,宜鉴黎病。劙狱釁晦,日用革政。欣欣兆苏,起显昭更;庶究庶圆,无终践氓姓!”也有不顾安危,以措辞激烈的诅文咒骂统治者,抒发内心悲愤的。陈子龙《陈忠裕全集》卷二十八“汉诅匈奴大宛文”,诅辞曰:“皇帝封贤,款答群神。灵辉骏奔,巛顺繇遵。……惟神及汉,始终和媚。兵威克殚,登封极瑞。群灵来斯,与帝并辔。”陈子龙将对满洲统治阶级的怨愤,倾泻于诅文之中。詈骂咒誓的诅文,话本戏曲、章回小说等通俗文学作品较为常见。敦煌变文《伍子胥》,伍子胥逃亡途中,其外甥欲将之捉住,送与楚王。成功脱险后,伍子胥诅咒两个外甥:“我昔逃逝从乞食,捉我欲送楚平王。今日仇之,愿汝永为奴仆。”笔记小说孙诗樵《馀墨偶谈》“留人石”,载屈大均所作诅词,“留人石,莫留人,风吹石,代为尘”,诅祝从广西前往广东经商的商贾,不被留人石留下,早日归家。诅祝的诗歌,不胜枚举。钱谦益《牧斋有学集》卷四“辛卯春尽歌者王郎北游告别戏题十四绝句以当折柳赠别之外杂有寄托谐谈无端隐谜间出览者可以一笑也”云:“左右风怀老旋轻,捉花留絮漫多情。白头歌叟金禅老,弥佛灯前诅汝行。”为留住好友,钱谦益于佛前咒诅其不得前行。二人友情之深厚、真挚,在诅诗中流露无遗。“诅语”已变为“祝辞”,以“诅”代“祝”,表达人的美好期愿。《全金诗》“诅祝歌”纯为诅咒之辞:“取尔一角指天,一角指地之牛,无名之马,向之则华面,背之则白尾,横视之则有左右翼者。”部族成员被杀,巫觋诅之,同时率领部众至仇家,劫其财物家畜,使其家道衰败。
诅文类同祝文,是古代用于宗教性场合的一种实用性文体。这种文体的产生,与当时的时政及民众的文化心理息息相关。先秦时期,战乱频繁,国与国之间背信弃义;统治者横征暴敛,百姓怨声载道。“诅”这种强迫手段,能确保各自的利益。此时巫风极盛,以诅结盟或咒骂仇敌,是很常见之事。随着武帝独尊儒术,巫术虽受到官方严厉禁止,但在尔虞我诈的政治斗争、宫廷争斗中,仍有不少野心家用巫术诅咒对手,如皇后就曾诅其喜爱的女子卫子夫。流落民间的术士、巫女、心有仇怨的人等,出于各自的目的,对此术也乐此不疲。他们希望通过向神灵倾诉,祈求惩罚或加害他人的愿望得以满足。因为古人曾在很长时间相信,人世间的善恶正邪,纷扰斗争,全部由天地神祇决定、裁断。诅咒、怒骂的言辞,能直接传达给神灵,再由神灵降灾给被诅者。这种思维,源于人们对语言力量的崇拜和信仰,是远古“交感巫术”的产物。马林诺夫斯基曾说过,人从事实际活动遇到挫折,却不愿意承认失败,便幻想目的已经达到。这种强烈的精神活动,使肌体不由自主地模仿实际努力过程的动作和语言,制造出目标实现的假象:“因无力可施而愤怒或因怀恨而无处发泄的人,自然而然地紧握了拳头,意想中向敌人打下去,同时发出诅咒怒骂的声音。”咒骂宣泄了藏于内心的情感,舒缓了主体精神的压力,某种程度上是对自我的一种释放。以幻想为动力的行为与信仰经过漫长时间沉淀,受巫术、宗教熏染,形成固定的技法及仪式,表述其欲望的语言也凝固为套路,被不断传承。唐前小说中的诅祝,就是当时人们这种原始思维的反映。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们对鬼神逐步产生怀疑,诅祝却没有消亡。唐宋元明清各文学作品中,仍时见其身影。
祝祷文作为一种向神灵祷告的文体,语言必须朴实,情感必须真诚,言语须有文采:“凡群言发华,而降神务实,修辞立诚,在于无愧。祈祷之式,必诚以敬;祭奠之楷,宜恭且哀:此其大较也。”祝祷采取的形式不拘,不论是祈晴、祈福,还是诅咒,或祝之以仪,或言之于声,或行之于文,关键在于是否心诚。《礼记·祭统》曰:“夫祭者,非物自外至者也。自中出生于心也,心怵而奉之以礼。”或通过祭祀之仪,或纯粹虔诚的祷祝,神灵都会满足祝祷者的希冀或要求。唐前小说祝祷文所反映的祈雨、祈福、诅咒等习俗,是远古“万物有灵”思维观念的产物,是对历史生活中本来存在风俗的客观呈现。这些习俗皆有其来源,在传统文化中都能找到其原型,并影响后世诗文、小说、戏曲等的创作,积淀为独具特色的习俗文化。
[责任编辑 闫月珍 责任校对 池雷鸣]
2015-12-10
何 亮(1980—),女,湖南沅江人,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宋前小说研究。
2016年教育部人文社科青年项目《宋前小说与公牍文关系研究》(编号:2016YJC751005)。
I206.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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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5072(2017)03-0094-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