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玉玉,魏巢凤
安徽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芜湖,241000
《达洛卫夫人》中水象征的重构与模仿
窦玉玉,魏巢凤
安徽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芜湖,241000
为探索伍尔夫对水象征的独特运用,依托象征体系理论框架,摈弃其中界限模糊的文字相和玄幻的神秘相,从意象、原型和神话三个方面考察《达洛卫夫人》中的水象征。结果表明:《达洛卫夫人》中的水以意象的形式重新构建了一个多维度的客观时间,又通过对水循环原型的模仿继续了文学作品中生死循环主题,而神话相大洪水的隐喻则实现了对空间的善意解构,体现了伍尔夫对传统时空观的思索和挑战,对生死主题的拷问以及作家独特的人文关怀。
弗莱的象征体系;水象征;重构与模仿;《达洛卫夫人》
《达洛卫夫人》是伍尔夫意识流小说三部曲的开山之作,小说讲述了身处伦敦上流社会的克莱丽莎·达洛卫和年轻诗人塞普蒂默斯的一天。两人的生活本来毫无交集,但克莱丽莎在宴会上听到诗人去世的消息,两条叙事脉络才在此得以融合。
小说作者弗吉尼亚·伍尔夫是20世纪英语文坛的主角之一,其作品在她去世后100多年间历久弥新。近年来,国外伍尔夫研究的势头持续高涨[1],国内伍尔夫其人及其作品的研究发展迅速[2]。不同的是,国外学者对《达洛卫夫人》的解读呈现细微化态势,表现之一就是象征解读的出现。反观国内研究,尽管花样繁多但视角重复,多从女性主义、叙事方式以及后现代主义等视角考察小说的叙事策略和语言特征[3],对作品中大量出现的种种意象缺乏细致研究,其中仅有孔素萍[4]和熊芳[5]分别分析了小说中房间和水的意象。值得指出的是,国内外学者对伍尔夫小说中大量出现的“水”进行的都是意象研究。文学批评界对意象和象征的定义有重合,而在弗莱看来,“意象”仅是“象征”的一个构成部分,是象征具体形式的内容。正是因为忽略了这一点,过去的评论主要关注意象和主题的关系,忽略了“水”作为语言文字和传统符号方面的内涵。
弗莱象征体系中的“象征”指的是任何可以被分离出来而为批评所注意的文学结构单位[6]71,既包括作为基本文字与表意的符号,也包括超越文字符号的意义。弗莱将文学中的象征分为五个相位,即文字的、描述的、形式的、神话的和神秘的。在功能上区分文字相、描述相和意象三种概念是可行的,然而分析文学作品时离开任一方面都不可能形成意义。因此,本文认为分析作品时应将三种相位间的界限打破,在弗莱象征体系的关照下,对“象征”这一对概念分别从意象、原型和神话三个层面分析小说中出现的水象征,不仅能更好地梳理小说叙事,且有助于把握小说主题,窥探作品中表达的普遍哲学,并试图解读象征对文学理解的普遍意义。
象征的意象、原型和神话三个层次中,作为意象的象征因具有具体的形象和画面感,因而是最引人注目,也是最直观的。从水象征的形式相即“意象”方面解读《达洛卫夫人》中的水象征,不仅能看到小说中许多重要事件都安排在湖泊、池塘等场景,还可看到大量存在的水象征共同构成了一致的结构,并以其形象性重新构建了时间,消解了时间单一的运动方式,赋予时间以丰富的空间感。
《达洛卫夫人》的叙事是通过克莱丽莎和赛普蒂莫斯两条线而展开的,最终在克莱丽莎的宴会上合并。但除此之外,伍尔夫给小说提供了另一条清晰可寻的结构线索——时间。大本钟可以说是小说中客观时间的标志,而水象征不断地以隐喻的形式描述大本钟的报时功能。一方面,时间传递形式被赋予水的形象,读者看到“金属的音波”在伦敦的空气中“消逝”(清晨)、“涌入”(3:00)、“拍打”(4:30)等字眼;另一方面,时间运动的场所也被拉向了大海,所以可以看到大本钟的钟声被比作“海鸥”逐渐消失在远方(11:00)、消失在一群“海鸥”里(12:00)、“海上”的一道金色(4:30)。水与时间均具有绵延性,两者在运动方式上较为相似,但如此大范围地把水意象和时间关联,说明这种关联并非巧合,而是作者蓄意将时间比喻成水,使叙事时间呈现出流动、跳跃和延续的特征。通过这样的创作手法,伍尔夫不仅化解了物理时间作为绝对话语的压迫性和单向性,也使时间的变化呈现出明晰的画面感,不仅为理解小说提供了清晰可辨的结构,更丰富了时间的维度,与20世纪初胡塞尔现象学遥相呼应,体现了伍尔夫在内的英国小说家对传统文学的反思,以及对传统时间绝对权力的大胆挑战。
20世纪初,人学逐渐凸显,一大批先进的欧洲思想家骚动起来,他们开始思考世界是否真得以自己熟悉方式的运作,各个领域都出现了类似的尝试,如印象画派。《达洛卫夫人》中的大本钟是客观时间的象征,它每一次出现都像是伍尔夫的一个温馨提示,防止读者在诸多人物纷杂的意识流中走失。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伍尔夫并没有像后现代作家一样完全解构时间,时间依然是其作品发展的重要标志和标杆,伍尔夫所做的是对时间的重构。在伍尔夫看来,时间仍具有相当的话语权,但它不再只是一条向前做单向运动的直线,它的范畴要更丰富。而伍尔夫的独到之处,在于她大胆运用作家独具创见的想象,把抽象的时间运动具化成一片广袤的大海,时间在这里重复、跳跃甚至回旋。当读者通过伍尔夫的眼睛瞥见了时间,谁又能不为之动容呢?而实现这种感动的,并不是抽象的逻辑思维,而是借助了作为意象的象征的具体形象才得以实现。象征的具象性,为文学创作和理解文学打开了一扇窗,透过这扇窗,原本虚无缥缈的概念变成了具体而丰满的形象,原本扁平的理解和想象变得多维起来,构造出感人至深的新形象。
文学与象征的关系还体现在文学对象征的自觉或不自觉的模仿。弗莱象征体系最突出的贡献是提出了“原型”的概念,也就是文学作品中“典型的或重复出现的意象”[6]99。弗莱指出,任何象征都不是孤立存在的。人们所接受的传奇故事以及个人经历影响着个人对象征的理解,也就是说,对《达洛卫夫人》中的水象征的解读应该放在整个文学体系中。关于水象征的原型意义,弗莱本人曾指出水象征的循环性,即水的雨、泉、河、海(或雪)形式上的循环变化[7],《达洛卫夫人》中的水象征就体现了对这种循环的模仿。
一方面,小说中顺着喷泉、河流、雨水的顺序讲述赛普帝莫斯的死亡,与水象征的循环模式相呼应,符合人们对生与死的想象。赛普帝莫斯出场时,就坐在花园里的喷泉边上遐想,喷泉历来被看作生命的象征,向上喷涌的泉水象征着生命的生生不息,他的内心却看向死人的世界,看见死人在草甸上的河里行走,后来他的妻子蕾泽雅冥冥中混淆了两人在意大利和伦敦的生活,回忆起雨水飘进卧室,在棉花田里听见海水抚慰的声音,自己躺在岸上,仿佛顺着水流飘过坟墓的花朵,雨水落入海洋,遵循着水的循环模式。另一方面,早晨的克莱丽莎忧心忡忡,对死亡和被孤立的恐惧仿佛是下降阶段的雨水,走上街头后她多次将伦敦的所见所闻比作河流,象征着克莱丽莎随河流冒险,而她的宴会汇聚了小说的主要人物,像是杂陈一切的海洋,最后,克莱丽莎从赛普蒂莫斯和阁楼上的老妇人身上得到启发,重新出现在宴会上,满怀积极的、向上的力量,实现了水象征的循环。两条线索的不同之处在于,赛普蒂莫斯的循环止于向下的运动,而克莱丽莎的循环却得以继续。这个时期的伍尔夫,显然是希望这样的循环能有一个出口的,所以尽管他个人对死亡有着强烈的意识,小说仍以达洛卫夫人命名。
小说通过对水象征雨、泉、河、海形式上循环的模仿,继续了文学作品中生死循环主题,同时也是伍尔夫本人对生死主题的拷问。可以说,伍尔夫本人就是抑郁诗人与中产主妇的合体,既夹杂着中产阶级的虚荣又融合了对生命的敏感,本身就是一个十分复杂而又敏感的个体,一方面她在文学上的造诣在当时就得到了世界的认可,另一方面自己精神的异常和敏感又不断推着她怀疑自我、怀疑生命,最后选择自沉河底结束了疾病和精神的双重折磨。实际上,文学通过模仿象征简化了生活,领会当下所经历的挣扎,实际上是循环的一部分,帮助个体避重就轻克服当下的困难。人类通过模仿自然进行文学创造,创造出的文学之所以可以高于生活,就在于通过对象征的模仿,简化事件,剥离繁杂的现象,寻找一些共通的特质,为生活中的苦痛和挣扎寻找出口。
对象征的模仿并不是文学模仿象征的最终目的。通过对水意象与其他意象进行比较可知,《达洛卫夫人》中的水并不是静止的、沉重的、毁灭的,而是流动的、轻盈的、孕育生命的,在小说中构成了对空间的解构。不过,通过对水象征神话相的解读可知,水象征在整本小说的主客观世界中是一种类似于大洪水的普遍存在,且伍尔夫对空间的解构并非是毁灭性的,而是善意的,水象征在小说中兼具了毁灭与安抚的双重作用。
纵观整本小说,无论是从故事推进的时间轴,还是场景变化来说,《达洛卫夫人》中水意象出现的频率都很高。通过对小说的简单搜索和筛查可知,在这本不足150页的小说中,水的相关意象保守计算出现约146次,也就是读者平均每翻开一页都会直接或间接接受到一次水意象。尽管故事发生在伦敦的一个下午,期间,小说中的人物走过河滨,或者回忆起伯顿的湖,但读者接收到的世界并不限于现实中的这座城市,他们被带离故事的现实场景,随小说中的人物漂浮于海上,或淹没在河里。如果说以城市为代表的凝固的空间是父权社会的体现,水意象的大量入侵则使这个凝固的空间呈现出流动性,原本与水对立的陆地世界和城市空间获得了新的运动方式,实现了对城市空间的解构。
然而,这种解构的目的并不是毁灭。《圣经·旧约》中上帝降下大洪水,以涤荡人类的邪恶,整个世界都被洪水淹没[8]。从这个角度看,《达洛卫夫人》中的水实现了对客观空间和时间世界的解构,象征着大洪水的毁灭作用。值得指出的是,《圣经》中的大洪水作为原型,尽管具有消灭一切的力量,同时也象征着新生以及新秩序的建立。同样的,《达洛卫夫人》中的洪水则兼具毁灭和安抚的双向作用,它毁灭的是客观空间和时间的压迫感,带来的则是主观世界的宁静。《达洛卫夫人》中仔细描述了彼得在公园里的梦,梦中提到幻象就像“海妖”,常常“夺走他们(溺水的人)对大地的意识和回归的愿望”,使溺水者甘愿抛弃世俗的一切牵绊,回归“虚无”“幻灭”。弗莱指出:“梦是做梦者自身生活的奇妙暗示……仪式是进行中的梦。仪式是记叙的原型层面,梦是意义的原型层面。二者通过神话相互交流。”洪水毁灭的是欲望,带来的确是“全面的平静”[9]。因此,小说中的水入侵人物的思维时,淹没的是世俗的烦恼,带来的是仿佛完全脱离现实世界的安静平和,这也是伍尔夫的水象征的独特之处。
这一点也可以从小说的水意象结构中得到佐证。在《达洛卫夫人》中,小说中与水相关的动物主要有鸭子、鱼、海狮和美人鱼,显然这些动物的生存与水息息相关。伍尔夫笔下的水具有各种形式,但无论是湖畔、海洋还是河流,这些意象都是积极而平静的,并非泛滥的洪水、狂躁的暴风雨,也不是吞噬生命的海洋。因此,本文认为充斥全文的水意象首先解构了城市空间的存在方式和运动形式,但在形式上是轻盈的、静谧的湖泊与小河或者是有节奏的大海;在功能上,它是动物栖息的场所,是滋养植物的源泉,具有抚慰心灵和孕育生命的力量。以伍尔夫为代表的当代英国小说家,不再像毛姆一样以“讲一个好故事”作为创作的终极目的,视角逐渐转向平常人物的内心。换言之,他们开始逐渐远离情节,走向人心。伍尔夫及其作品对主观世界的关怀和抚慰,证明伍尔夫是一位真正关怀人类生存的作家,她认识到1930年代的女性尽管在政治、经济、教育等多方面的不公正待遇,但她以敏感的思想和独特的前瞻性感悟人生,进行创作,正是这种对人类精神的深切关注构成了伍尔夫作品最感人的部分。
《达洛卫夫人》的水象征不断侵蚀客观空间和时间世界,不断进入人物的主观思维,以意象的形式重新构建了一个多维度的客观时间,又通过对水循环原型的模仿继续了文学作品中生死循环主题,而神话相大洪水的隐喻则实现了对空间的善意解构,体现了伍尔夫对传统时空观的思索和挑战,对生死主题的拷问以及作家独特的人文关怀。值得指出的是,伍尔夫与水的关系绝不仅存于《达洛卫夫人》这一本小说中,她曾在日记中多次记录了伦敦的河流和雨水,晚年《往事的回忆》中记录了大海对自己一生的影响,而她本人最后主动选择在河流中结束自己的一生。当然,水在伍尔夫创作生涯中所承担的形象必定是不断变化的,如果能将伍尔夫多个创作阶段的水象征进行比较,势必有利于更好地理解她命途多舛的个人生活及其极具实验性的大量创作。
[1]潘建.国外近五年弗吉尼亚.伍尔夫研究述评[J].当代外国文学,2010(1):124-132
[2]高奋.弗吉尼亚·伍尔夫小说理论近百年研究述评[J].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6(1):119-130
[3]高奋.新中国六十年伍尔夫小说研究之考察与分析[J].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5):83-93
[4]孔素萍.《达洛卫夫人》中“房中天使”的解读[D].济南:山东大学外国语学院,2013:10-18
[5]熊芳.弗吉尼亚·伍尔夫小说中的水意象研究[D].广州:暨南大学文学院,2006:6-25
[6]N Frye.Anatomy of Criticism[M].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57
[7]叶舒宪.神话-原型批评[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194
[8]King James Version.The Holy Bible[M].New York:Ivy Books,1991:7-9
[9]Virginia Woolf.Mrs.Dalloway[M].London:Wordsworth Editions Limited,2003:42
(责任编辑:胡永近)
10.3969/j.issn.1673-2006.2017.05.017
2017-03-04
安徽师范大学人才培育基金“解读《达洛维夫人》中的水意象”(13681)。
窦玉玉(1989-),女,安徽淮北人,硕士,讲师,研究方向:英美文学。
H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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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2006(2017)05-005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