逯弘捷
(“天下之脊”文化集团,北京 100034)
《诗言志辨》①《诗言志辨》初版于民国三十六年(1947),由开明书店发行。《诗言志辨》封面、目录及其中参考逯钦立《六义参释》的“赋比兴通释”一节部分书影(扫描自上海图书馆藏本),见本期封三。是朱自清先生对《诗经》《楚辞》等古典诗歌研究的代表作,是经典的诗学理论著作。《诗言志辨》从“史”的角度对“诗言志”这一概念流变进行梳理,严谨细致地展现了“诗言志”内涵和外延的变迁。全书行文平稳妥帖,以细微处见大气象,于波澜不惊中现真知创见。1947年8月,《诗言志辨》列入“开明文史丛刊”,首刊于开明书店,后多次转版刊印,目前约有二十余个版本通行。邬国平先生考证说:“《诗言志》最初发表于《语言与文学》(中华书局1937年6月印行),题目是《诗言志说》;《比兴》最初发表于《清华学报》第十二卷第三期(1937年7月刊出),题目是《赋比兴说》;《诗教》最初发表于《人文科学学报》第二卷第一期(1943年6月刊出),题目是《诗教说》;《正变》在收入《诗言志辨》前,题目是《诗正变说》,作者曾经将它投寄《清华学报》,后来并未刊出。”[1]
1938年,逯钦立撰成长篇论文《六义参释》(略称《参释》),成文后在西南联大中文系教授中传阅,后朱自清先生借阅并曾推荐刊出。据先慈罗筱蕖回忆,逯钦立与朱自清在重庆见面时,朱自清曾言及:他的书籍、行李俱已发至北平,待整理找到《参释》后即送《清华学报》发表。抗战胜利后,《清华学报》复刊,仅1947年10月、1948年8月出版两期,因形势危殆再次停刊。《参释》终未刊出,朱自清先生亦遽然离世。
邬国平《朱自清与〈诗言志辨〉》提到:“他在参考逯钦立《六义参释》一文基础上,也肯定风、赋、比、兴、雅、颂在很早的时代,‘似乎都是乐歌的名称,合言六诗,正是以声为用’。”[2]自邬国平先生提出《诗言志辨》与《六义参释》的学术关联以来,学界研究《诗言志辨》时,对《参释》屡有提及。而逯钦立近八十年前撰写的《参释》终未刊出,且无处可查,成为学术史的一大憾事。
逯钦立对于《诗品》《文心雕龙》《文赋》的研究和考证极为深入,有《四声考》《说文笔》等著述通行学界。《参释》及其与《诗言志辨》的内在联系等问题,恳请学界研究朱自清、逯钦立的专家给予更多的关注。①
先慈罗筱蕖收藏朱自清先生致逯钦立书信五通,这五通书信①朱自清致逯钦立的五封书信,已于2017年在本刊第1—5期陆续刊发。在《朱自清全集》(以下简称《全集》)[3]中没有刊出,其中二通没有载录,三通有记录。除以上五通书信外,朱自清先生还在《日记》中记载了另外给“钦立”的三通书信。合计八通。
1.1944年9月22日(《全集》第十卷,第312页)
内容之一或为逯钦立、罗筱蕖向朱自清先生告喜结连理、朱自清回信礼贺。本年逯钦立、罗筱蕖李庄成婚。
2.1946年7月15日(《全集》第十卷,第412页)
参考本年5月26日书信,内容之一或为朱自清先生给逯钦立回信继续讨论抗战胜利后复原等问题。
3.1947年10月6日(《全集》第十卷,第474页)
参考本年9月11日书信,内容之一或为逯钦立向朱自清先生告闻一多文学史论文的编辑刊出事宜后,朱自清继续回信讨论。
罗筱蕖收藏的朱自清先生写于1942年10月8日第一通书信中提到“久未通信”,意涵此前应有不止一通的书信。先父是尊师敬友、勤耕善书的谦谦君子,他给朱先生的通信应当超过十通。
1.朱自清先生日记中关于逯钦立行止的记载
(1)1945年6月25日日记中写道:“钦立体重仅100磅。归来对同室人谈及此事,彼等谓,有些人夏日体重往往减轻。”[3]353
该日,朱自清在文学院参加教授会,同时拿到逯钦立的来信。逯钦立向朱自清报告近况,内容或有喜得贵子之且乐且苦的心情(逯、罗长子逯小靖生于1945年5月9日),亦会有相告二战欧洲战场攻克柏林之喜悦及对中国抗战胜利之殷期。日记中朱自清先生关注逯钦立的心情跃然纸上。
(2)1946年10月5日日记中写道:“董同龢及逯钦立来。”[3]425
(3)1946年10月6日日记中写道:“参加逯、雷(应是罗)的晚餐会。”[3]425
2.朱自清先生日记与逯钦立有关的事件记载
(1)1939年4月12日日记中写道:“为刘的《西南采风录》作序。”[3]19
《西南采风录》,刘兆吉编,1946年12月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本书所收歌谣是长沙临时大学在南迁昆明的旅程中采集的。1938年1月,二百多名有志于社会文化考察的师生组成“湘黔滇旅行团”,从长沙步行到昆明。行程三千五百多里,历经湘、黔、滇三个省会、二十七个县城、一千多个村落。旅行团成立民间歌谣组,由南开刘兆吉发起,北大逯钦立、任继愈、马学良等参加,由闻一多指导该组工作,利用各种机会采集流行在“民间的歌谣”。六十八天中共记录各类歌谣两千多首。刘兆吉在逯钦立等的协助下,经过分辨、整理,选择出七百七十一首歌谣,编成此书。书前分别有朱自清、黄钰生、闻一多写的序言,并有编者写的“弁言”, 详细介绍说明西南采风及歌谣编写的缘起和过程。
(2)1939年5月14日日记写道:“研究院法定为系平行。”[3]19
西南联大从1939年春开始议决由各校自行恢复研究院。北大、清华、南开即恢复研究院招生。
北京大学恢复研究院设文科所和理科所。即使在战争状态下,北大文科所的研究条件也是相当优越的。除了北大教授担任导师外,还聘请了李方桂、丁树声、董作宾、陈寅恪等兼任导师。所内培养了不少知名学者:首届有逯钦立、阴法鲁、任继愈、王明、汪篯、阎文儒、杨志玖、马学良、周法高、刘念和(陈寅恪为口试教授,他对此十生有“宝台山十翰林”之戏谓);第二届有董庶、王玉哲、李埏、王永兴、高华年;第三届以后有王达津、王叔岷、程溯洛、王利器、方龄贵、汪子嵩等。北大理科所研究生后来被评选为学部委员的有:郭永怀、唐敖庆、王湘浩、黄昆、萧伦、董申葆、韩德馨、杨起等。
清华恢复研究院分文科所、理科所和工科所,文科所先后有王木式、李赋宁、王逊、周珏良、季镇淮、王浩、王瑶、丁名楠、萧望卿等;理科所有杨振宁、钱伟长、王伏雄、陆宝麟、吴征镒、应崇福、郝诒纯、涂光炽;工科所有林为干。
南开大学由于经费问题仅恢复了研究院化学部和经济部,研究生后来成为知名学者的有:陶大镛、陈志让(加拿大国家院士)、何炳林等。
(3)1939年12月22日日记写道:“一多邀晚宴。彼甚强调《易林》诗的价值,作有《易林选》,邀余作序。彼并倡议神话研究,拟与史学系共同完成。”[3]70
1948年7月7日逯钦立致信胡适、19日胡适回复逯钦立,两封书信中讨论胡适的著作《易林断归崔篆的判决书》中的学术问题[4]。闻一多“强调《易林》诗的价值”是当时学术研究热点之一,对此问题,逯钦立的观点与闻一多接近。1944年7月14日,西南联大教授许维遹(清华大学)致逯钦立信认为逯钦立“治学作风与闻某接近”。
(4)1942年12月30日日记写道:“上午读董庶《相和乐考》一文。下午参加董生论文考试。”[3]215
董庶的研究生导师为著名教授罗庸。罗庸和杨振声是逯钦立研究生双导师,罗庸亦是逯钦立本科毕业论文的导师。《相和乐考》是董庶1942年12月硕士毕业论文,而逯钦立1939年6月学士学位毕业论文为《相和歌词考》,罗庸的两届弟子完成了相和歌词曲的考释。而后同为罗、杨弟子的阴法鲁揭示“曲”与“诗”“词”之间的特殊关系,从音乐角度论证了诗、词的发展。逯钦立、阴法鲁、董庶师出同门,学脉相近。逯钦立《相和歌词考》、董庶《相和乐考》均散佚无存,遗憾学界。逯钦立后有遗稿《乐府相和歌词考证》《相和歌曲调考》行世。
朱自清先生“参加董生论文考试”,表明了当时学术气氛的民主自由,是为西南联大优秀风格和传统。三校教授相邀参加三校研究生论文考试在当时已为定例。
逯钦立的论文考试七教授为:罗庸、杨振声、唐兰、傅斯年、罗常培、丁声树、游国恩。1944年7月14日,西南联大教授许维遹致信礼贺逯、罗婚姻时,回忆道:“兄毕业成绩为诸生之冠,罗长官(指罗庸先生,是时接任西南联大文学系主任)告余曰:‘勤利(逯钦立有“勤利”“勤力”之号,亦为笔名)论文(指《补正》)盈尺,书法如同殿试小楷。’其喜悦之色,溢于眉睫。”先父是同辈学者中首位聘为民国时期国立大学正教授者。
诸上文字,不成体例、不遵规矩而贸成一文杂陈献拙,恳请方家不吝斧正。有生之年,我将以“上天入地找材料”(傅斯年语)的决心,寻找先父的《参释》手稿及朱自清先生的摘抄手迹,或认真研读《诗言志辨》的诸种版本以发现《参释》的痕迹,并在各位学者的指导支持下,竭尽努力,以期成果,以谢先辈。
[1]邬国平.朱自清与诗言志辨(上)[J].古典文学知识,2009(1):11-18.
[2]邬国平.朱自清与诗言志辨(下)[J].古典文学知识,2009(2):13-22.
[3]朱自清.朱自清全集:第十卷[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87.
[4]逯钦立.关于《易林》作者问题的通信[M]//逯钦立文存.北京:中华书局,201:564.
附录:
与朱自清先生的最后一面
(罗筱蕖 口述①罗筱蕖(1921年7月—2015年11月),四川宜宾李庄人,逯钦立先生的夫人。曾任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小学主任、国民政府教育部财务科科员。解放后,先后在东北师范大学工会、教务外、图书馆工作。本文为罗筱蕖2013年的口述实录。,逯弘捷 整理)
六十七年前(1946)的秋天(经查为10月5日),我陪着卓亭去拜会朱自清先生,同行的还有董同龢。此次拜会缘于卓亭听说朱先生将乘三日之后的专机北复清华,稍后我们即东飞南京,何时再见难以期许,故卓亭一定要我见一见姐妹们崇拜至极的、卓亭益友良师的朱先生。当时我已怀我次子弘毅七月有余,再加以自李庄乘江轮几百里水路过重庆,颠簸晕吐,十分不适,但还是牵着大儿子兴冲冲、大腹便便地前往了。
卓亭翻出怀中的两块银元叫了滑竿,抬我和儿子上山下坎,方便是方便了,半个月的菜金也付之东流。到了门前,朱先生的研究生萧望卿迎来。进了门,迎上来的朱先生见我重孕在身,忙示意我不必大礼,回头忙唤:“竹隐,竹隐,逯夫人和孩子来了,照顾一下。”朱夫人陈竹隐是四川老乡,引我到厨房里吁寒问暖,亲切备至,如同大姐。她热情地说:“他们是朋友,我们就是朋友!”还叫来两个标致的男孩给我行礼并喊我罗老师,我已记不得名字了(经查为十三岁时的三子乔森,十一岁时的四子思俞)。这两个男孩的衣着相貌与我在李庄史语所小学的两个学生—向达的儿子燕生和禹生像极了。我的长子小靖刚一岁半,牙牙学语,朱、陈两位先生十分欣赏他,听卓亭介绍起名缘由,便叫他小陶(“靖”字取自靖节先生之“靖”,拆开为立青,逆读音“青立”通“钦立”)。
先生们在书房里高谈阔论,话题是光复后要加倍勠力,南北共进,推进学术,并相互关切和鼓舞。他们对闻一多遇难的事义愤填膺,这件事我还能听得懂。但是谈“诗言志”、“诗六义”,我就不太懂。中午我们在朱家吃了饭,正宗的川菜,比李庄的口味稍淡,正合我的需求。
第二天,卓亭和我在一家西餐店举行晚餐会为朱自清、陈竹隐先生和他们的孩子送行。作陪的还有西南联大和史语所在渝候机北上或东进的同仁,两桌法式大菜让我们开了洋荤。卓亭是山东人,过日子很节俭,他舍不得用的、锱铢仅存的那几块美金(1936年,逯钦立将陶渊明的诗翻译为英文在美国发表所获优厚美金稿酬)刚够宴资。他有美金,我未曾动用过。那十来年,他把钱都用在与北大中文系《蠹社》同仁研究元曲、作票友、会京昆名角等事物上了,有时垫付校刊杂费或用于长沙、昆明、蒙自的同仁祝寿节庆会餐。卓亭前后当了十三年的班长、班主席、系学生会北大籍学生代表、文科所研究生代表和六中校刊、北大校刊主编,虽然这样,他依然是穷书生,除一袭白袍外一无所有。在李庄时,他有时来一段高亢的京昆须生,或伙同任继愈等同学带着董敏(董作宾子)等少年来一段苏格兰踢踏舞,或在长江边、李庄板栗坳之间远足野餐。在李庄,靠着我们罗家的帮助,他才不至冻馁他乡。他埋头学术,也享受李庄罗、张、洪三家给予傅(斯年)李(济)董(作宾)李(方桂)梁(思成、思永)等名家的节庆特殊照顾。回想当年,有几个想不到。
其一,想不到这是卓亭最后一次和我唯一的一次与朱自清先生相见相聚。不到两年,卓亭自史语所返家后,涕泗不已,继闻一多师暴卒后,相知、相交、相敬逾十年的朱自清先生溘然长逝,再无晤谈之想。我庆幸当年卓亭坚持让我去拜见朱先生。
其二,想不到朱自清先生不是想象中的飘逸俊秀、潇洒倜傥。卓亭的淡泊沉稳、朴素爽直、理智专心、智慧内敛、恒久勠力极像先生。同样秉持修齐治平精神,为学术献身而“春蚕到死丝方尽”。
其三,想不到朱自清先生的生活艰苦异常、两袖清风。卓亭体重尚有百磅,身高只有162厘米。朱先生体重不及90磅,身高只有157厘米。均受难于艰辛时世、信守洁身自好。
其四,想不到朱自清先生平易近人,口无妄语,虚怀若谷,提掖后学。成都相聚两日,朱先生多次念及卓亭对他的协助。卓亭一生对闻、朱二师的《诗经》《楚辞》研究奉之圭臬,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不越雷池。
其五,想不到朱自清先生邀卓亭北上,卓亭正不欲随史语所投海东渡田横之岛而准备自南京北上时,朱自清先生却飘然仙逝。卓亭只好南下马君武创办、陈剑修主持的西大(原国立广西大学),参与新创文学院。数年后又关山苦渡,长驱万里,深入东北寒荒,竟撒手归骨白山黑水,对己、对家、对师友、对学术、对文化都留不归之遗憾。
其六,想不到朱自清先生逝世(8月22日)整整二十五年后的8月(6日),卓亭也撒手人寰。朱自清先生年长卓亭一轮,从戊戌到庚戌十二岁也。如今我已九十有三,今年八月家祭卓亭去世四十周年,回想当年,也代卓亭纪念良友益师、伟大学者朱自清先生逝世六十五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