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视古无轻唇音和古无舌上音

2017-04-13 09:09曹国安
惠州学院学报 2017年5期
关键词:雅言钱氏异文

曹国安

审视古无轻唇音和古无舌上音

曹国安

(惠州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广东 惠州 516007)

钱大昕用以支撑古无轻唇音、古无舌上音这两个观点的论据没有足够的说服力,其所论有两大逻辑问题:一是以偏概全,二是论据不一定指向观点。故这两个观点不可成为定论。汉字谐声系统、《广韵》反切上字系联结果等证明古有轻唇音、舌上音。

钱大昕;轻唇音;舌上音

清代学者钱大昕认为古无轻唇音、古无舌上音[1]。长期以来,音韵学者和相关学者多把这两个观点奉为圭臬。然而,支撑这两个观点的论据并无足够的说服力,所论有两大逻辑问题:一是以偏概全,二是论据不一定指向观点。故这两个观点不可成为定论。论据是论证的基础,逻辑是论证的关键。如果所论不合逻辑,那么论据再多,也只能迷己惑人,而不能力证观点。今从逻辑角度审视此二观点。

一、审视古无轻唇音

有人说:首先提出并证明“古无轻唇音”者是与钱大昕同时代的李元[2]。其实,李元只是在其《音切谱》中论述“帮、滂、並、明”分别与“非、敷、奉、微”互通,“并不论定古无轻唇[3]”,更未明确提出这一观点。钱大昕首先明确提出“古无轻唇音[1]”,并以大量论据论证之。从表面上看,似乎论据充足。然而,从逻辑的角度看,其论据并不能证明其观点。比方,某村有人口一千。一外人说:该村无好人。他列举百例坏人,以证其观点。且不论这百例坏人是否真坏,试问:以百例能证明其观点吗?不能。即使他列出九百例坏人,也不能证明其观点,因为如此论证乃以偏概全。钱氏的论据约有71则(其中说《广韵》某部某某切下之字的三段算作3则),可分为三大类:异文类、古读类(内含反切)、谐声类。这只是形式之分,因为异文、谐声也涉及古读。钱氏未给其论据分类,只是将它们排列开来,似有例证甚多、足以说明之意。然而,如上所比,这71则论据说明不了古“无”轻唇音,至多能说明相关字音的声母古“非”轻唇音,甚至连这一点也说明不了,因为这些论据不一定说明古“无”轻唇音,理由如下。

(一)异文不足为证

1.异文不一定说明某字与某字古时同音。以“扶服、扶伏”为“匍匐”之异文(《诗》“凡民有丧,匍匐救之”,《檀弓》引《诗》作“扶服”,《家语》引作“扶伏”……《昭二十一年》“扶伏而击之”,《释文》“本或作‘匍匐’”)为例,第一,异文与原字(如“扶”与“匍”)古时不一定同音。可能同音,也可能只是音近;也可能就引用者的方言来说同音,而就当时的雅言来说只是音近;甚至可能就引用者的方言来说,有些人所发同音,而另一些人所发只是音近,因为方言内也存在差异。第二,引用者把以钱氏眼光来看的重唇音字引作以钱氏眼光来看的轻唇音字(或相反),原因存在两种可能:一是当时的重唇音与当时的轻唇音在引用者的方言甚至在雅言中没有别义作用,二是引用者不能分辨重唇音与轻唇音,或不能分清重唇音字与轻唇音字。

先说前者。当时的重唇音“帮[p]、滂[p‘]、並[b]、明[m]”(采用唐作藩《音韵学教程》第3版所选三十六字母拟音,下同)与当时的轻唇音“非[pf]、敷[pf‘]、奉[bv]、微[ɱ]”分别发音很近。以“帮[p]”和“非[pf]”为例。“帮[p]”是双唇塞音,“非[pf]”是唇齿塞擦音(先以双唇塞,紧接着上齿与下唇擦,若仅上齿与下唇擦则不能发出塞擦音,只能发出擦音),二者的实际发音很相近。以带[A]为例,发[pA]时,先双唇闭塞,上齿不触下唇,然后气流冲破阻碍,带[A]成音,发出的音只塞不擦;发[pfA]时,也先双唇闭塞,同时上齿触下唇,然后气流冲破阻碍,带[A]成音,发出的音塞后略带擦。因此,二者都有双唇、塞的音色,区别在于前者无擦的音色,而后者有擦的音色。后者很接近前者,区别很小。现在教师发出这两个音,有些学生完全听不出二者的区别,以为后者与前者同音。古时二者之区别的体现,可能因方言而异,且因人而异,即有的方言体现其别,有的方言不体现其别;有的人说话体现其别,有的人说话不体现其别。由于“非”组音与“帮”组音分别相近,且其区别之体现可能不一,故这两组音在古时的某些方言甚至在当时的雅言中可能没有别义作用,即“帮”组与“非”组分别不是对立的声母,只是同一音位的自由变体,故而分别可通可混。

再说后者。正因为“非”组音与“帮”组音分别很相近,且古时可能没有别义作用,所以引用者可能因不能分辨而混淆这两组音:或把“帮”组音发成“非”组音,或把“非”组音发成“帮”组音,或混发这两组音。或者,虽然能分辨这两组音,但不能分清属于这两组音的字,如同现在有些北方人虽能分辨平舌音与翘舌音,却不能分清平舌音字与翘舌音字一样。引用者混淆了这两组音,或不能分清属于这两组音的字,于是把当时的重唇音字引作了当时的轻唇音字(或相反)。故异文不一定说明某两字古时同音。

2.异文不一定说明古无轻唇音。异文的出现,可说明多种可能。就雅言来说,或许无轻唇音,或许轻唇音与重唇音相通相混。就方言来说,或许有的方言无轻唇音,或轻唇音与重唇音相通相混;或许有的方言有轻唇音,但轻唇音与重唇音可通可混。就个人(方言、雅言内部差异的体现者)来说,或许有的人无轻唇音;或许有的人有轻唇音,但轻唇音字与重唇音字相混。多种可能皆存在,故异文不一定说明古无轻唇音。

(二)古读不足为证

1.古读不一定说明某字与某字古时声母相同。以“古读‘附’如‘部’、古音‘敷’如‘布’”为例,第一,前字的音“如”后字的音,说明二字不一定声母相同。可能声母相同,也可能只是声母相近;也可能就当时的某方言来说声母相同,而就当时的雅言来说只是声母相近;甚至可能就某方言来说,有些人所发声母相同,而另一些人所发只是声母相近,因为方言内部也有差异。第二,如上所述,“非”组音与“帮”组音分别相近,区别仅在于“非”组音略有擦的音色。二者的区别可能因方言而异,且因人而异,加上这两组音在当时的某些方言甚至在当时的雅言中没有别义作用,可通可混,故古时某字读如某字、音如某字,乃家常便饭一般。笔者老家话中“布[pu]、本[pən]”的塞音[p]也可发成塞擦音[pf]。善于辨音者能听出差异,但也没事,因为并不区别意义。不善辨音者根本听不出差异。因此,可以说[pfu]音如[pu],但不能说[pfu]与[pu]声母相同。同样,古读某字如某字、古音某字如某字,不能说明前字与后字古时一定声母相同。钱氏的古读类证据之内有时含反切,如:“古读‘弗’如‘不’。《广韵》‘不’与‘弗’同‘分勿切’。”“古读‘茀’如‘孛’……师古曰:‘茀’与‘孛’同,音‘步内反’。”反切能说明某两字古时一定声母相同吗?不能,因为存在多种可能(详见本段“第一”所言)。

2.古读不一定说明古无轻唇音。古读音非一时一地之音,存在差异的可能很多。某字读如某字,不分轻唇音与重唇音,不能说明古时定无轻唇音,因为从大方面(某些方言或雅言)和小方面(方言或雅言内的个人差异)来说,某字读如某字,既可因某些方言或雅言无轻唇音,也可因在某些方言或雅言中轻唇音与重唇音相通相混;既可因读字者无轻唇音,也可因读字者轻唇音与重唇音相混,或不能分清轻唇音字与重唇音字。而如前所述,“非”组音与“帮”组音分别相近,故有的古人读出来的轻唇音如同重唇音,或重唇音如同轻唇音,此乃常事。如同非等同,故轻唇音如同重唇音(或相反),不能说明古时定无轻唇音。

(三)谐声不足为证

钱氏的论据中有“‘璑’从‘無’声”,有的古读类证据之内也有谐声材料,如:“古读‘文’如‘门’……‘闵’亦从‘文’声。”后人多借此发挥,找出更多的形声字,以汉字谐声系统中有很多今读轻重唇互谐的例子来佐证“古无轻唇音”,如:非—辈,分—盆,反—板,方—雱。此论悖理。

1.今读轻重唇互谐不一定说明古无轻唇音。今读轻重唇互谐既可说明古无轻唇音,也可说明古时轻重唇音相通相混,而后者是可能的。前面说过,“非”组音与“帮”组音分别很相近。因此,谐声字的声母既可能因造字者不辨轻重唇音而相混,也可能因读字者不辨轻重唇音而相混,还可能因轻重唇音没有别义作用而相混。既然今读轻重唇互谐也可说明古时轻重唇音相通相混,那么怎能以之唯指古无轻唇音呢?

2.不能解释今读轻重唇非互谐和逆互谐的现象。先说轻重唇非互谐。所谓轻重唇互谐,指主谐字的声母今为轻唇音,而谐声字的声母今为重唇音,如:非—悲。若主谐字的声母今为轻唇音,谐声字的声母今亦为轻唇音,则可谓轻重唇非互谐,如:非—菲。以今读看,汉字谐声系统中有不少轻重唇非互谐者,如:非—菲啡绯扉蜚霏鲱腓匪诽悱斐榧翡剕痱,分—芬吩纷氛酚雰汾蚡棼鼢粉份忿,风—枫沨砜疯讽,父—斧釜蚥䭸㕮㳇。以部分今读轻重唇互谐之例来说明古无轻唇音,面对今读轻重唇非互谐者,该如何说?有人说:那是因为“菲芬枫”等的语音为分化出轻唇音之后的读音。意为它们的声母原来也是重唇音。试问:有何实证?以“古无轻唇音”来推断?此非实证。再说轻重唇逆互谐。这里指主谐字的声母今为重唇音,谐声字的声母今却为轻唇音,如:卜—讣赴䟔,犮—沷冹坺绂祓柭韨。面对此等例子,该如何说?莫非也是因为“讣沷”等的语音为分化出轻唇音之后的读音?有何实证?没有实证,故后人以谐声字佐证“古无轻唇音”时,只好回避今读轻重唇非互谐和逆互谐者。

综上,异文、古读和谐声皆不足为证,故钱氏的71则论据说明不了“古无轻唇音”。退一步而言,就算其中的异文材料足以说明某字与某字古时同音,古读材料足以说明某字与某字古时声母相同(皆为重唇音),谐声材料也足以说明某字与某字古时声母相同(皆为重唇音),那也仅能证明71则论据中相关字音的声母古“非”轻唇音,而不能以偏概全,证明古“无”轻唇音。如前所比,要说一个千人村无好人,即使列出九百例坏人,也不能妄下结论。否则,既违反逻辑,又误用了归纳法。归纳法可分为完全归纳法、不完全归纳法。后者能用于证明“有”之类的观点,却不能用于证明“无”之类的观点,因为归纳不完全就可能有例外。钱氏不明此理,以为凭巨量论据便能铁证如山地论证其观点。多数后人亦不明此理,对钱氏这一观点深信不疑,甚至庇护它。看来,不重逻辑的论证思维乃学术之蠹。以此治学,焉能不伪!

说到庇护它,有人曾从语音的时代性和地域性的内部差异等方面对钱氏这一观点提出批评[4],有人则针锋相对地为之辩护[2],而其辩护方法是不完全归纳法和旁证法。不完全归纳法不能用于证明“无”之类的观点(已述),旁证法基本也不能,因为旁证没有直接说服力。有人以某些现代汉语方言来证“古无轻唇音”[2,5]。此方法即属旁证法,无直接说服力。试问:谁能确定某现代汉语方言无轻唇音的特点是古汉语这一特点的直接传承?就算是的,谁能确定其这一特点是先秦雅言或汉代通语这一特点的直接传承,还是古代汉语某方言甚至某次方言这一特点的直接传承?就算能确定,那也只能以此说明先秦雅言或汉代通语或古代汉语某方言甚至某次方言无轻唇音,而不能以此说明整个古汉语无轻唇音。有人说:现在闽方言、客家方言中尚有“非、分”等读为重唇的活证。闽方言、客家方言中的古非组字有的今口语音声母为重唇音,这至多能说明先秦雅言或汉代通语或古代汉语某方言甚至某次方言无轻唇音,不能说明整个古汉语无轻唇音。有人以少数民族语言、儿童学语来佐证“古无轻唇音”[2]。此方法亦属旁证法,无直接说服力。且儿童学语的佐证是愚蠢的佐证。儿童学语时无牙或牙初生,故难发唇齿音。待牙长全,即不难矣。莫非古人皆无牙或牙初生?

或许有人要说:异文、古读、谐声以及各种旁证,一起形成证据链,就足以证明“古无轻唇音”了。谬论!几个缺环相扣,所成岂非缺链?

二、审视古无舌上音

钱氏说:“古无舌头、舌上之分。‘知、彻、澄’三母,以今音读之,与‘照、穿、床’无别也;求之古音,则与‘端、透、定’无异。”意为古无舌上音“知、彻、澄”。李元在其《音切谱》中也论述了“端、透、定”分别与“知、彻、澄”互通,但“李氏的立论是互通”,而“钱氏的立论是古无舌上[3]”。钱氏的论据约有31则(其中“古人多舌音,后代多变为齿音”一段主要讲了“重、童”同音、古读“舟”如“雕”、古读“周”亦如“雕”,算作3则)。则内或见异文、古读、谐声。钱氏以大量论据来论证其观点,亦似有例证甚多、足以说明之意。然而,如前所比(以百例证某村无好人),这31则论据也说明不了古“无”舌上音,至多能说明相关字音的声母古“非”舌上音,甚至连这一点也说明不了,因为这些论据也不一定说明古“无”舌上音。理由如下:

(一)异文不足为证

1.与前文道理一样,异文不一定说明某字与某字古时同音。以“《诗》‘实惟我特’,《释文》‘韩诗作“直”,云相当值也’”为例,异文与原字(“直”与“特”)不一定同音。可能同音,也可能只是音近。“知[ȶ]、彻[ȶ‘]、澄[ȡ]”三母的音(舌面前塞音)与“端[t]、透[t‘]、定[d]”三母的音(舌尖中塞音)分别相近。虽然从理论上说,舌面前与舌尖中之间还隔着舌尖后,但因“知”组音与“端”组音皆为塞音,故实际上这两组音分别相似。因此,这两组音的区别可能因方言而异,因人而异,并且这两组音在当时的某些方言甚至在当时的雅言或通语中可能没有别义作用,可通可混,如同现在有的人把“读[tu]、图[t‘u]、低[ti]、梯[t‘i]”说成“读[ȶu]、图[ȶ‘u]、低[ȶi]、梯[ȶ‘i]”一样,也如同有的人把英语中的today[tə'dei]说成[ȶə'ȡei],dote[dəut]说成[ȡəuȶ]一样。

2.与前文道理一样,异文不一定说明古无舌上音。异文的出现,可说明多种可能。就雅言来说,或许无舌上音,或许舌头音与舌上音相通相混。就方言来说,或许有的方言无舌上音,或者舌头音与舌上音相通相混;或许有的方言有舌上音,但舌头音与舌上音可通可混。就个人来说,或许有的人无舌上音;或许有的人有舌上音,但舌头音字与舌上音字相混。

(二)古读不足为证

1.与前文道理一样,古读不一定说明某字与某字古时声母相同。以“古音‘中’如‘得’、古读‘陈’如‘田’”为例,前字的音“如”后字的音,说明二字不一定声母相同。可能声母相同,也可能只是声母相近(详见前面“古读不足为证”下“第一”所言)。而“知”组音与“端”组音相似,二者的区别可能因方言而异,也可能因人而异,加上这两组音在当时的某些方言甚至在当时的雅言中可能没有别义作用,可通可混,故“古音‘中’如‘得’”等不能说明前字与后字古时一定声母相同。钱氏的古读类证据之内偶有反切,如:“《说文》‘沖’读若‘动’。《书》‘惟予沖人’,《释文》‘直忠切’。”“古读‘抽’如‘搯’。《诗》‘左旋右抽’,《释文》云‘抽,敕由反’。《说文》作‘搯’,他牢反。”这些反切同样不能说明某两字古时一定声母相同,因为存在多种可能(详见前面“古读不足为证”下“第一”所言)。

2.与前文道理一样,古读不一定说明古无舌上音。古读音非一时一地之音,存在差异的可能很多。由于“知”组音与“端”组音相近,故可能有些古人发的舌上音如同舌头音,或舌头音如同舌上音。某字读如某字,不分舌上音与舌头音,不能说明古时定无舌上音,因为从大方面(某些方言或雅言)和小方面(方言或雅言内的个人差异)来说,某字读如某字,既可因某些方言或雅言无舌上音,也可因在某些方言或雅言中舌上音与舌头音相通相混;既可因读字者无舌上音,也可因读字者舌上音与舌头音相混,或不能分清舌上音字与舌头音字。

(三)谐声不足为证

钱氏有的古读类证据之内也有谐声材料,如:“古音‘竹’如‘笃’……‘笃、竺’并从‘竹’得声。”后人亦借此发挥,以汉字谐声系统中舌头、舌上互谐的例子来佐证“古无舌上音”,如:登—澄,堂—瞠。然而,此类例子悖理,不能说明古无舌上音。轻重唇互谐指主谐字的声母今为轻唇音,谐声字的声母今为重唇音,如“非—悲”,意为前者的声母后来变为轻唇音了,而后者的声母至今仍保留重唇音。可是,“登—澄,堂—瞠”说明什么呢?仿照轻重唇互谐之理来看,只能解为“登、堂”的声母后来变为舌头音了,而“澄、瞠”的声母至中古仍保留舌上音。这反而说明古有舌上音。莫非此时就要把轻重唇互谐之理反过来,说“登、堂”的声母至今仍保留舌头音,而“澄、瞠”的声母上古本也是舌头音,后来(中古)变为舌上音了?如此解释,如何说明谐声字“澄、瞠”保留古音?此类例子还有:东—陈,多—奓哆,答—劄,旦—䋎,定—绽,童—撞幢憧(一音),登—憕橙(一音)。且有中古时主谐字、谐声字皆为舌上音者,如:中—忠盅衷种沖忡,长—张帐账杖仗胀,知—智痴踟,贞—侦桢祯,直—置植(一音)。当然,与“非—悲”同理者也有,如:兆—桃逃挑,卓—悼掉(二音)。但前两种情况不容回避。

可见,钱氏的31则论据说明不了“古无舌上音”。退一步而言,就算其论据中的异文材料足以说明某两字古时同音,古读材料足以说明某两字古时声母相同(皆为舌头音),谐声材料也足以说明某两字古时声母相同(皆为舌头音),那也仅能说明31则论据中相关字音的声母古“非”舌上音,而不能以偏概全,说明古“无”舌上音。钱氏以为论据多就能证明其观点,却与论证“古无轻唇音”一样,犯了逻辑和方法错误:以偏概全,以不完全归纳法证明“无”之类的观点。归纳不完全,可能存例外,故绝不能以此法说“无”。钱氏不明此理,一再用之。多数后人亦不明此理,对其观点深信不疑,甚至附和其说[6-7]。学术邪气,可见一斑。

总之,钱氏所论有两大逻辑问题:一是以偏概全,二是论据不一定指向观点。故钱氏的两个观点皆不可成为定论。后人对这两个观点的补证仍是以偏概全,且论据仍不一定指向观点。后人的旁证则无直接说服力。

三、简论古有轻唇音和古有舌上音

这里说的“古”,包括上古和中古。中古(汉语)指上古(汉语)之后、近代(汉语)之前。欲知中古(汉语)时段,须知上古(汉语)的下限和近代(汉语)的上限。上古(汉语)的下限是两汉,因为先秦两汉(汉语)为上古(汉语)。“近代汉语的上限,国内学者共有三说:王力、潘允中的宋元说;吕叔湘的晚唐五代说;胡明扬的隋末唐初说[8]1”。一般取晚唐五代说,这里也取晚唐五代说,故这里说的中古指魏晋至中唐这一时般。有学者认为:中古及以前汉语无轻唇音、舌上音。王力说:“隋唐时代,唇音还没有分化为重唇(双唇)、轻唇(唇齿),就是说,还没有产生轻唇音[9]166”“隋—中唐时代的声母和魏晋南北朝声母的名称、数目和音值完全相同。只有一点……(ȶ知)、(ȶ‘彻)、(ȡ澄)乃是唐天宝年间由端透定分化出来的[9]166”“根据《晋书音义》的反切,我们看到唐代中期,舌上音从舌头音分出[9]173”。下面简论中古以前有轻唇音、舌上音。

(一)古有轻唇音

钱氏所说“古无轻唇音”的“古”亦含“中古”,因其引证材料有的出自中古著作,如唐《一切经音义》。有的人以为钱氏“古”之概念仅指“上古”,这是未研钱文的误解。有人说:“若通语的轻唇音产生在晚唐,那么可以肯定地说,所谓‘古无轻唇音’的‘古’,绝不能仅限于‘上古’,‘早期中古汉语’,甚至整个中古汉语都是没有轻唇音的,因为有学者认为‘近代汉语’的起点就是晚唐五代。也就是说,中上古汉语无轻唇音[2]”。这里无法举实证来证明上古确有轻唇音,但论中古以前有轻唇音非必证上古有轻唇音,证中古有轻唇音即可。中古属于古,中古有什么便能说明古有什么,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1.前人之述证有。近代符定一持“古有轻唇音”之说。他在《联绵字典》绪论中举出20多个古书中的例子,以证其观点。钱氏证无,而符氏证有。证无不可用不完全归纳法,而证有可用此法。因此,符氏的例证无须很多,只要其中有确凿者(即使是一例),便能说明“古有轻唇音”。符氏之论间接说明古有轻唇音。有人说:现在的渭河流域及甘肃东南一带仍有[pf]和[pf‘]两个复辅音,原因在于那里是周民族的发祥地,又是周、秦、汉、唐的京畿地区[10]。这也间接说明古有轻唇音。

2.《广韵》反切上字系联证有。王力说:“从《广韵》的反切上字归纳,可以得出《切韵》时代的声母[11]80”。故以《广韵》反切上字系联为证,能证中古情况。陈醴的系联结果有“帮、滂、並、明”和“非、敷、奉”(“微”并入“明”)。曾运乾、黄侃、高本汉的系联结果皆有“帮、滂、並、明”和“非、敷、奉、微”。李荣等以《广韵》中轻重唇混切的变例和“非”组与“帮”组在韵图中体现互补为由,将“非”组分别并入“帮”组,此举悖理。

先说轻重唇混切的变例。所谓轻重唇混切,指对某字某音既切以轻唇又切以重唇(或相反),如:“茷”收入废韵(符废切,又方大切),又收入泰韵(博盖切);“妃”收入队韵(滂佩切,又匹非切),又收入微韵(芳非切)。一般认为,“方大切”与“博盖切”同切一音,“匹非切”与“芳非切”同切一音,因而“方”与“博”、“芳”与“匹”同声类,皆重唇音。此论过于简单。以“方大切”与“博盖切”为例,可能因制切者非同一人,而制“博盖切”者无轻唇音,或不能分辨轻重唇音,或不能分清轻重唇音字,故而其切用“博”。《广韵》兼收“方大切、博盖切”,可能以此反映“茷”字又音的轻重唇差异。李荣等人以轻重唇混切为由,简单处理可能存在的复杂情况,非妥善之举。

再说“非”组与“帮”组在韵图中体现互补。何谓互补?互补属于不对立,而不等于不对立。对立指几个音素出现于相同语音环境而别义。几个音素出现于相同语音环境而不别义和出现于不同语音环境,皆为不对立。其中,出现于不同语音环境谓之互补。“非”组与“帮”组在韵图中体现互补,并不一定说明“非”组与“帮”组声母相同。在普通话中,声母ɡ、k、h与j、q、x也互补,然而它们并不相同。且互补理论用于把几个音素归并为一个音位,虽然归并,但并不抹杀几个音素之异,如把普通话中的[a]、[A]、[ɑ]等音素归并为一个音位/a/,但并不抹杀[a]、[A]、[ɑ]等之异。“非”组与“帮”组虽在韵图中互补,但也可能存在差异。以互补为由,取消“非”组,岂非抹杀“非”组与“帮”组之异?可见,用互补理论将“非”组并入“帮”组,乃是对互补理论的误用。如果有人强辩,说这样处理只是进行音位意义上的归并,即把两组声母分别合起来,各为一个声母音位(辅音音位),并未抹杀两组之异,那不正好说明“非”组声母其实存在吗?《广韵》中存在“非”组声母,这至少说明中古有轻唇音。

3.《广韵》轻重唇类隔切不能证无。钱氏说:“《广韵》每卷后附出‘新添类隔今更音和切’……不知何人所附。古人制反切,皆取音和,如‘方、府、甫、武、符’等,古人皆读重唇。后儒不识古音,谓之类隔,非古人意也。”钱氏断定“方、府”等古人皆读重唇,未必。不错,古人制反切皆取音和,但音和是可分程度的,也是因人而异的。完全音同是音和,几乎音同也是音和,本非全同但制反切者发音无别也是音和。如前所述,“非”组音与“帮”组音分别很相近,且古时可能没有别义作用,所以古时制反切者忽略这两组音的区别,或混发这两组音,或混淆属于这两组音的一些字,于理可能。无视这些可能,认定《广韵》轻重唇类隔切是因为古无轻唇音(唐代尚无轻唇音[9]166),未免武断。

4.守温三十字母不能证无。《守温韵学残卷》中的三十字母只说唇音有“不芳並明”,却说“端透定泥是舌头音”“知彻澄日是舌上音”[12]32,即舌音分了舌头和舌上,而唇音未分轻重唇。未分,不等于其中的“芳”一定是重唇音。就算“芳”也是重唇音,未分不等于当时无轻唇音。或许守温本人无轻唇音,或许因轻重唇音区别很小且无别义作用,于是他以四个字母代表轻重唇音,或忽略了轻唇音。不能说没有这些可能。

(二)古有舌上音

钱氏说:“‘知、彻、澄’三母,以今音读之,与‘照、穿、床’无别也;求之古音,则与‘端、透、定’无异。”其中“今”指钱氏所处的清代,“古”不限于上古。钱氏引证材料有的出自唐《经典释文》,有的出自《广韵》,如“古读‘咮’如‘斗’”下所引。以为钱氏所言“古”仅指“上古”,是未研钱文的误解。这里亦无法实证上古有舌上音,但论中古以前有舌上音也非必证上古,证中古即可,道理前面已述。

1.《广韵》谐声系统证有。唐作藩说:“从整个语音系统来看,《广韵》和《切韵》的语音系统,基本上是一致的[12]81”,故从《广韵》谐声系统可窥《切韵》谐声系统。《广韵》中有不少主谐字为舌头音而谐声字为舌上音的字(如:登—澄,堂—瞠,东—陈,多—奓哆,答—劄,旦—䋎,定—绽),也有主谐字和谐声字皆为舌上音的字(如:中—忠盅衷种沖忡,长—张帐账杖仗胀,知—智痴踟,贞—侦桢祯)。这至少直接说明中古有舌上音。

2.《广韵》反切上字系联证有。王力说:“从《广韵》的反切上字归纳,可以得出《切韵》时代的声母[11]80”。陈醴、曾运乾、黄侃、李荣、高本汉的系联结果皆有“端、透、定”和“知、彻、澄”。这也至少直接说明中古有舌上音。

3.《广韵》舌头舌上类隔切不能证无。《广韵》中的舌头舌上字一般不混切,否则陈醴等的系联结果便不会有“端”和“知”两组。所谓混切者只是少数,且有的并非真混切。如:《广韵》语韵中“贮(貯)”的切语是“丁吕切”。一般认为,这是以舌头音“丁”切舌上音“贮”,为类隔切。其实,“丁”有二音:当经切,属端母;中茎切,属知母。若把“丁吕切”中的“丁”视为知母字,则“丁吕切”并非“贮”的类隔切。就算是类隔切,也能合理解释。虽说古人制反切取音和,但前面说过,音和可分程度,也因人而异。舌头音与舌上音相近,且古时可能没有别义作用,因而制反切者可能忽略这两组音的区别,或混发这两组音,或混淆属于这两组音的一些字。认定舌头、舌上类隔切是因为古无舌上音(唐初尚无舌上音[9]173),亦未免武断。

有人说:“古无轻唇音、舌上音”是被汉字谐声系统、汉语方音、汉外对音等材料证实的共识,花工夫论证“古有轻唇音、舌上音”是徒劳的。不然。“共识”不一定是真理。汉字谐声系统等并未完全证实古无轻唇音、舌上音,因为谐声系统只能说明少数字音古时声母为重唇音或舌头音,而方音、对音材料都只是旁证,无直接说服力。上述简论,至少能证中古有轻唇音、舌上音,非徒劳。

总之,文本的主要目的不是要证明古汉语中确有轻唇音、舌上音,而是要说明不能以违反逻辑的方式,断然说古无轻唇音、古无舌上音。在论据没有足够说服力的情况下,如此断言是不严谨、不科学、不负责的,是可能抹杀汉语史实的,是可能对不起老祖宗的。

[1]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M].上海:上海书店,1983:101-117.

[2]乔全生.古无轻唇音述论[J].古汉语研究,2013(3):16-25.

[3]李葆嘉.论李元的古声互通说[J].徐州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1(2):119-123.

[4]王健庵.“古无轻唇音”之说不可信[J].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3(1):99-104.

[5]孙鹤.“古无轻唇音”补证[J].鄂州大学学报(社科版),1984(4):47-51.

[6]张启焕.古无舌上音今证[J].河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1983(2):83-89,132.

[7]胡晓东.汉语“古无舌上音”的苗语例证[J].贵州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5):84-86.

[8]蒋冀骋,吴福祥.近代汉语纲要[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7:1.

[9]王力.汉语语音史[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166-173.

[10]侯廷章.“古无轻唇音”新探[J]. 南都学刊,1988(2):41-44.

[11]王力.汉语音韵[M].北京:中华书局,2003:80.

[12]唐作藩.音韵学教程[M].3版.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32-104.

Existence of Consonants of Qingchun and Sheshang in Ancient Chinese Language

CAO Guoan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Communication,Huizhou 516007,Guangdong,China)

The evidence supporting the viewpoints of no consonants of qingchunand sheshang in ancient Chinese were raised by Qian Daxin,which did not have enough power of persuasion.There are two logic problems in the discussion of Qian Daxin:one is that taking some examples as the facts for all while the other is that the arguments do not necessarily ordered in point to point.So Qian’s viewpoints should not become the unshakable conclusions.The situation of some Chinese characters with harmonious pronunciation and the result of connecting the first phonetic notation characters in Guangyun and others,proved that there were consonants of qingchun and sheshang in ancient Chinese language.

Qian Daxin;consonants of qingchun;consonants of sheshang

H13

A

1671-5934(2017)05-0053-06

2017-04-22

曹国安(1963- ),男,湖南永兴人,副教授,硕士,研究方向为古代汉语,E-mail:zwcga@hzu.edu.cn

【责任编辑:赵佳丽】

猜你喜欢
雅言钱氏异文
得金书铁券 思家训门风
论杨绛《记钱锺书与〈围城〉》中的导向问题
谈《红楼梦》第三十四回的一处异文——读红零札
安大简《诗经·召南·小星》异文考辨
钱氏家族迁徙考
诸子百家周游列国得会多少方言
诸子百家周游列国得会多少方言
《太上洞渊神咒经》异文考辨
罗定《龙龛道场铭》碑异文考辨
中国古代的普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