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内外的人与世界
——以特里丰诺夫的《交换》为例

2017-04-13 03:48傅星寰刘笑竹
关键词:耶夫特里走廊

傅星寰,刘笑竹

(辽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9)

文学综论

“走廊”内外的人与世界
——以特里丰诺夫的《交换》为例

傅星寰,刘笑竹

(辽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9)

在20世纪下半叶的莫斯科,城市走廊具有极大的空间塑造力,它作为连接空间的特殊通道,在城市空间里具有重要的作用。在特里丰诺夫的中篇小说《交换》中,“走廊”在城市的重要空间区位中反复出现,人物的心理变化产生于其中,而这一空间又被人物心灵的微妙变化所重塑。小说展现了莫斯科“迷宫走廊”与迷途主人公之间互相羁绊、相互依附的复杂关系,进而探索“走廊”内外的莫斯科人在欲望都市中异化堕落或迷失消逝的生存状态。特里丰诺夫通过“走廊”意象设置的道德空间,试图透视人性的道德棱镜,解构莫斯科小说中的私人日常生活空间,体现出作者借文学进行道德救赎的情怀和对空间的精妙哲思。

特里丰诺夫;《交换》;走廊;城市空间;莫斯科

20世纪70年代,苏联勃列日涅夫执政时期,是继斯大林之后又一个高压的集权时代。党内官僚主义肆虐、腐败之风盛行,整个社会仿佛被市侩阶层的利己主义欲望推动。特里丰诺夫的中篇小说《交换》讲述的正是这一时期发生在莫斯科城内一个普通知识分子家庭换房的故事。男主人公季米特里耶夫的生活看似平淡幸福,但却早已危机四伏。一场灵魂与物质利益的交换正在空间的转换中悄无声息地上演。小说中反复出现的“走廊”空间意味深长,它似乎是季米特里耶夫隐藏心事,逃避现实的场所。但逃离难以奏效,季米特里耶夫已经渐渐受到列娜一家的影响而走上了“卢基扬诺夫化”的堕落不归之路。

一、莫斯科城中“迷宫”通道——走廊

主人公季米特里耶夫是石油研究所的一个普通的职员。他与妻子列娜、女儿娜塔莎住在一所拥挤的公寓里。女儿的“单间”由屏风隔断而成。早上季米特里耶夫甚至需要排队上洗手间。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多次出现“走廊”意象,好似莫斯科城中错综复杂的“迷宫”通道,在小说中具有连接特定空间的特殊意义。小说取材当时普通莫斯科家庭日常生活,对生活从来不知餍足的妻子列娜要求与季米特里耶夫病重的母亲克赛妮娅“交换住房”,看似普通的换房举动却暗藏着灵魂交换的秘密。

(一)逃离的中转站,利益的交换所

20世纪六七十年代,苏联站在改革与经济转型的十字路口。1965年的新经济体制改革使苏联的经济实力有所增加,但是乐观的改革家们却忽视了变革真正的幕后推手——集权政治。国内的改革萌芽被无情扼杀,人们打算另辟蹊径,但却发现无论如何也逃不开那双无形的手,它好像死死地掐住人的咽喉,使人无法逃离。小说主人公的生活就好似当时压抑的社会环境一般令人透不过气,唯一能喘息的地方便是文章里反复出现的“走廊”空间。这一条条走廊是矛盾的主人公想要逃离苦闷现实的中转站,也是他难以自视丑态的“避难所”。妻子列娜不断重复“交换”住房想法,以命令的口吻让季米特里耶夫“游说”母亲克赛妮娅,说完便挥挥手进了走廊。季米特里耶夫难以抵抗妻子的“强硬”,“脑海里酝酿着一个朦胧不安的想法”,他跟随着列娜的脚步,在走廊里站了一会,似乎想要离开拥挤的房间,又想要逃离卑劣的自己。但是他终究无处可逃,走廊仅仅是中转站,其空间内进行的始终是无力的圆周运动,任何形式的逃离都会回到原点。主人公始终生存在莫斯科的苍穹之下,徘徊于莫斯科城中由欲望和良知交错而成的“迷宫”之中。欲望都市莫斯科裹挟着逼人的焦灼感和压抑感,人们身在其中既想停留又渴望逃离,停留是为了获得,而逃离是为了远避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被金钱物欲异化了的卑劣自我。

“交换”二字不仅是空间的交换,也暗含道德与灵魂的嬗变。刚刚还在咒骂妻子的不近人情,在地铁的走廊里季米特里耶夫却开始不断思考“换房”的事情。在纠结与徘徊中,季米特里耶夫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从狭小的公寓位移到工作的石油研究所。整个工作单位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研究所内的走廊成为科员谋划私利的场所,利益交换的厅堂。在这里,困扰季米特里耶夫的不仅仅是换房的问题,还有找到顶替自己出差的合适人选。这种情况下,季米特里耶夫动用全部心思迅速将出差的劳烦转嫁到佳古索夫的头上。处理完棘手的出差问题,他还要完成妻子交付的“讨教换房诀窍”的任务。他小心翼翼地来到“换房前辈”涅维朵姆斯基的科室,但在对方眼中,季米特里耶夫没有资格拥有自己宝贵的“门路”,反倒冷漠地奚落了他一番。季米特里耶夫在单位的走廊里发愣,不知所措地打电话向列娜诉说自己的忧虑。列娜一系列的“安慰与劝告”使她真实的交换意图浮于水面。季米特里耶夫坐立难安,在幽长的走廊里游荡。每次进入走廊,他“换房”的想法就愈加清晰。按说,他的职业并不易染上“利己主义”的疟疾,但在利欲熏心的社会氛围里,莫斯科好似一个大染缸,任何人都逃离不开利己主义的深渊,都会被利益的魔爪狠抓一把,留下一处丑陋的伤痕。

(二)沉沦的单行道,腐化的不归路

走廊本是可以任意往来、随意穿行的双向空间区位,但是《交换》中,莫斯科城市内外却只存在单行走廊,这意味着穿过利益空间的季米特里耶夫走上了一条难以回头的“卢基扬诺夫化”的市侩之路。卢基扬诺夫,是他妻子列娜家族的姓氏,也是腐化堕落的别名。即便离开嘈杂拥挤的主城区,莫斯科城市空间的腐化力量仍然不断地将季米特里耶夫拽向沉沦的泥潭。他的妻子联合岳父暗地里阻挠亲戚廖夫卡在石油研究所任职,一开始他虽然“三个晚上没睡好觉”,但慢慢地这种痛苦也就消失了。为了符合“沉沦”的标准,季米特里耶夫吞噬了“装潢考究”的胶囊,尽管药的配方是利己主义,但是为了获得与卢基扬诺夫一致的“健康”就必须吞服。“他烦恼,诧异,苦苦思索,但是后来也就习惯了。因为他看到大家都是如此,大家都习以为常。”[1]他曾经想攻读博士学位,也答应和母亲一起学习英语。但慢慢地,他屈服妥协,觉得自己精力不足,最终开始痛恨科研和论文,认为那是“徒费精力”,也十分“损害健康”。当一个人形而上的追求统统让位于形而下的欲望后,人的心灵就变得颓废、堕落、没有了快乐感、幸福感,就会变得行尸走肉一般只剩一个空空的皮囊[2]。

走过沉沦的单向走廊,内心的挣扎与抵抗在莫斯科都显得微不足道,城市生活的空虚毫不留情地吞噬了季米特里耶夫。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苏联社会在勃列日涅夫的领导下以惊人的速度为城市披上了工业化与现代化的外衣,但人的心灵往往无法同步于客观变迁,甚至呈现出扭曲的畸形发展态势。在德国哲学家齐美尔看来,现代性的本质是心理主义,是根据我们内在生活的反应(甚至当作一个内心世界)来体验和解释世界,是固定内容在易变的内心成分中的消解,一切实质性的东西都被心灵过滤掉,而心灵形式只不过是变动的形式而已[3]。“新经济体制”下的苏联社会即便出现短暂的繁荣,也是一场很快破碎的美梦。物质世界的不断膨胀映射在心灵中的却是道德的萎靡与精神的蜕化。为了更快地完成国家建设的计划指标,自欺欺人和互相误导的舆论氛围在苏联社会甚嚣尘上。据美国的苏联问题专家马歇尔·戈德曼的说法:“经过几十年的统治之后,勃列日涅夫采取了一种自己活也让别人活的政策。”[4]当时的领导人在客观世界极速变迁的条件下难以对政治环境加以定位,使得整个苏联社会都在时代更迭中迷失了自我。一次,季米特里耶夫和列娜吵架,列娜带着女儿跑出母亲的住所,季米特里耶夫追了出去,却茫茫然不知道往哪里走。面前的莫斯科看似辽阔,实则逼仄,道路虽有无数条,却也是“迷宫”一般条条将人引向蜕变的“走廊”。不但季米特里耶夫被这“走廊”吸引,似乎整个社会都对这利益的通道趋之若鹜。季米特里耶夫已无力自拔,他知道内在的道德大厦倾塌了,谁也拯救不了他。慢慢地他也就习惯了没有灵魂的生活,习惯了用列娜的思维思考,成了“卢基扬诺夫化”的季米特里耶夫。

二、走廊内外的莫斯科人

在《交换》中,形形色色的人们穿行于莫斯科城市空间交错密布的走廊内外,他们或是不合时宜的老一辈布尔什维克,或是工业现代化的佼佼者,“卢基扬诺夫化”的新人。几年之内,以“外祖父”为代表的老一代人相继化为时代的尘埃,而几十年来卢基扬诺夫一家却心安理得地生活在莫斯科。传统精神渐渐消逝,市侩气息却愈发浓郁地笼罩在莫斯科城市上空。

(一)不合时宜的“老怪人”

离开了压抑的莫斯科城区,季米特里耶夫走到远郊的巴甫林诺沃住宅。此时的“莫斯科已经留在远处,影影绰绰的高楼大厦在天际泛出微白。”[1]211坑洼的田野,潮湿的泥地,候车的长队使得巴甫林诺沃好似一个独立空间,脱离开走廊密布的中心城区,留存了与现代莫斯科格格不入的陈旧与宁静。40年前,巴甫林诺沃一带是“别墅区”,“公路两旁松林成荫,丁香、野蔷薇和接骨木茂盛,凉台的小格子玻璃窗闪闪发光,让人想起加拿大深山密林中的皮货收购站或是阿根廷大草原上的西班牙式建筑。”[1]211然而这一切随着季米特里耶夫的父亲奥尔季·阿列克赛耶维奇的去世不复存在。实际上,“销声匿迹的并非是个别人,而是整个巢穴,整个种族,连同他们的风俗习惯、语言、娱乐和音乐。”[1]212列娜与季米特里耶夫婚后第一年回到巴甫林诺沃,那里的住宅早已经弃置不用,屋顶漏雨、台阶腐烂、污水外溢,弥漫着一股夹杂着花香的恶臭。然而,14年后,曾经的乡间别墅无法辨认,不复从前。巴甫林诺沃连同变化的人心无可挽回地“卢基扬诺夫化”了。原来的房主或已离开人世或远走他乡,而房子的继承人们则难以抵挡城市化的必然趋势,被繁重的税款所累,纷纷将住房卖给“与红色游击队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一个大浴场出现在原来的那片草地上,一幢幢高楼直插云霄,到处都抹上了水泥式的深灰色。城市空间的现代化气息蔓延到了远郊,强大的空间力量将属于过去的种种卷进漩涡,消解了巴甫林诺沃的往日时光。

在巴甫林诺沃这个特殊的空间里,季米特里耶夫的外祖父费奥特尔·尼古拉耶维奇的出现显得最不合时宜。他是毕业于彼得堡大学的老一辈法学工作者,有着现代莫斯科人难以体会的经历。青年时代,他从事革命活动,遭过监禁和流放,后来又流亡国外,在瑞士和比利时工作过,与列宁的战友“维拉·扎苏里奇”有过交往。经年累月的艰苦劳动使他有着青铜色的皮肤和伤痕累累的双手。即便如此,他仍然倔强地注重仪表整洁,穿衬衫总要系上领带,那双四十号的童式皮鞋永远擦得锃亮[1]227。他保有孩提时代的忠诚,看不惯列娜一家毫无教养地直呼他人姓名的粗鄙行径,蔑视季米特里耶夫为买收音机贿赂售货员的卑劣作风,怒斥薇拉·拉扎列芙娜的家人在困难时代的投机钻营。在市侩眼里,他可笑而讨厌,列娜曾毫不避讳地嘲讽他:“费奥特尔·尼古拉耶维奇,您真是个怪人!谁也没有跟您说过这一点么?您是个地地道道的怪人!”[1]226在与卢基扬诺夫一家激烈地大吵过后,外祖父只字不提列娜和她的父母,只谈及自己不畏惧死亡,因为他知道“他已经日薄西山,能见识的也十分有限了。”[1]229老一代人的正直与善良不断地被蜕变的现代莫斯科人厌弃,他们所秉承的价值观被时代的车轮无情碾压。四年后,外祖父与世长辞。他的葬礼上,来了许多与他相似的“奇怪的”送葬者,他们似乎早已销声匿迹,却又还健在,在迷宫走廊外焦虑地注视着现代莫斯科人。他们之中有曾经勇猛无比的驼背女革命家,有令人莫名其妙的老爷爷,也有带着责备目光、严厉的、抽烟的老太太。老人们的处世方式不适用于急速变化的苏联社会,老一代的正直与狷介、信仰与原则在圆滑世故、急功近利的当下社会里仿佛嶙峋的山崖般突兀扎眼。

(二)异化的“新人”

相对于不合时宜的莫斯科“老怪人”,列娜一家可谓是现代莫斯科城中左右逢源、如鱼得水的“新人”。他们深谙交换的原则,懂得如何巧妙地编织社会关系网。岳父伊凡·瓦西里耶维奇是个“神通广大的人物”,他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人脉来谋取利益。他一句话便能让季米特里耶夫进了油气所,一个星期内拉来一车工人就解决了困扰巴甫林诺沃30年的污水问题。他的女儿列娜也毫不逊色,她有着令人艳羡的交际能力,善于结交自己“需要的人”。她通过关系网谋得了自己梦寐以求的情报所美差,帮助女儿娜塔莎进入了“门槛很高”的英语专科学校。她像猎犬似的紧紧咬住自己的愿望,每一个小小的、“天真无邪”的愿望上面都残留着她尖利的齿印。欲望在她嘴里就像炸得松脆的鸡翅膀,一旦实现,回味无穷。难怪她两颊绯红,腹部下垂,给人“特别肥大的感觉”,因为她如狼似虎地吞噬了有利于自己的一切事物来填补自己难以满足的欲壑。季米特里耶夫觉得她的心灵始终有点麻木,“心灵的听觉失灵”,人情味不足。她不择手段地“进取”的动力便是个人主义,只不过所追求的目标较为低卑,是生活和职务上的安逸,这种个人主义最看重的是自己“会过日子”[5]。

卢基扬诺夫一家游走在莫斯科迷宫走廊内,贪婪地扩大城市中属于市侩阶层的空间范围,所到之处无不残留利己主义的病毒。脱胎于宦海沉浮和政治斗争的伊凡·瓦西里耶维奇认为摆脱逆境的诀窍是“时刻防着点”,“怀疑一切”是他秉承的处世哲学。最可笑的是这种“谨小慎微”的习惯竟然贯穿日常生活,临睡前他要反复到走廊门口检查房门是否锁好,妻子给药时他生怕服错不断跟薇拉·拉扎列芙娜确认。他十分担心利益受损,哪怕是自己的亲人也无法信任。而列娜则是市侩主义与利己主义的绝佳代言人,她狭小的心灵拥塞着许多占有的欲望,不断地渴望扩张属于市侩阶层的“领土”。身为“人生赢家”的她乐于向自己的丈夫分享“胜利的快感”,用女妖般温柔多情的眼睛盯着他,用不怕羞耻的手指抚摸他,用柔软轻盈的身体靠近他,一点点地割开季米特里耶夫的心灵,向其中灌注卢基扬诺夫家族的血液,并以此来宣告自己的目标达成。在巴甫林诺沃的住宅里,她擅自摘下了挂在房间里季米特里耶夫父亲的照片,故意把脏水桶放在母亲克塞妮娅的门前,甚至偷偷拿走家里的茶杯。种种丑恶行径被揭穿后,卢基扬诺夫佯装自尊心受挫离开了别墅,却在第二天就以一种趾高气扬、不可侵犯的姿态回到了巴甫林诺沃。市侩阶层腐化的力量不断染指巴甫林诺沃的城郊空间,破坏了一切属于过往莫斯科的美好与安宁。

三、“走廊”意象的空间哲思

20世纪下半叶,苏联社会的精神文明问题伴随着物质生活的丰富而愈发凸显,内在世界的空虚和贫乏不断威胁、考验着苏联社会人民。特里丰诺夫怀揣高尚的道德情操及创作的超验意识,敏锐地察觉到城市空间的塑造力量,从平淡的日常生活中窥见深刻的道德问题,从短暂的都市生活中探求永恒的艺术课题。他在城市空间内设置寓意深刻的“走廊”意象,并在住宅、油气所、巴甫林诺沃别墅设置相应的人物形象,将个人思考诉诸笔端并通过主人公内心的挣扎真实地呈现出来。他希望能够在莫斯科城市空间内建造“道德走廊”,以求唤醒沉睡在莫斯科人心中的良知,实现道德拯救。

(一)透视人性的多棱镜

著名的文学评论家库兹涅佐认为,越是在物质生产与消费日益提高的时代,与精神食粮相联系的一系列复杂问题就越是尖锐,道德问题在人们生活中大量出现,如精神空虚、麻木不仁、贪图享乐、自私自利、市侩习气等,因此文学家不能不为这些现象给人们的精神生活所造成的威胁感到深深的忧虑[6]。20世纪苏联社会的物质主义和享乐主义泛滥成灾,随之而来的是价值观念的模糊和苏联人的迷惘与堕落。面对社会精神领域发生的令人担忧的变化,特里丰诺夫将道德拯救的笔触伸向更为平凡的日常生活和莫斯科城市空间,并以此来探求苏联人的精神面貌及更为隐秘的内心世界,开启了全新的莫斯科城市小说的创作之路。特里丰诺夫将人物设置在特定的空间区位之中,他意识到任何的个人思考和群体行为都必须在一个具体的空间中才能得以进行,空间可以说是我们行动和意识的定位之所;反之,空间也必须被人感知和使用,被人意识到,才能成为活的空间,才能进入意义和情感的领域[7]。在拥挤的住宅里,季米特里耶夫苟且度日,妻子冷漠地提出换房要求,他即便被激怒也不敢同列娜决裂;哪怕已经37岁也还觉得“来日方长,前程远大”;面对现实的阴郁和满目疮痍,就算偶见阳光他也学会自我满足。在沉闷、市侩气息浓厚的工作单位,他自甘堕落,与情人塔妮娅暧昧不明,本来是最合适的出差人选,却屈从于自己渺小的私欲,以照顾母亲为幌子换取休假和福利,此时的莫斯科上空折射出道德的阴暗面,城市空间裹挟着利己主义与腐朽堕落,不断将人拉向欲望的深渊。季米特里耶夫始终在莫斯科城寻找出口,但迷宫般的走廊使他不断迷失自我,最终在欲望都市里越陷越深难以逃离。

一座城市在很大程度上是塑造人的个性的土壤,城市的建筑对于人具有不可估量的影响力,反过来人又塑造了城市的生活与历史[8]。城市空间的极大塑造力难以抗拒,但身处其中的人对空间的样貌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们栖居的空间和地方生产了我们,我们如何在那些空间中栖居其实是一件互动的事物[9]。巴甫林诺沃这一城郊空间相对独立于莫斯科城,但二者并非全然隔绝,两个空间之间由季米特里耶夫与母亲和妹妹洛拉的亲情纽带相连。然而,季米特里耶夫的软弱与妥协使得他日渐拉紧自己与列娜一家的利益链条,跌破道德底线,承载着自己美好童年和青年时代的巴甫林诺沃随着季米特里耶夫的“卢基扬诺夫化”最终沦为城市空间的尘埃,连同周围所有的别墅一起被拆除。外祖父葬礼时,季米特里耶夫觉得“外祖父是风中残烛,理该熄灭,然而与他一起消失的还有一种并非与他直接相连的、独立存在的东西:连接季米特里耶夫、母亲和洛拉的纽带。这种东西不留情面地很快消失了,他们从花香浓重的灵堂走到外面,仅仅几分钟时间,这种东西就毫不留情地蓦然消失得无影无踪。”[1]231小说最后季米特里耶夫回到了巴甫林诺沃别墅,冬天的莫斯科郊外十分寒冷,几十年前曾经热闹无比的巴甫林诺沃现已无人问津,在被遗弃了的残破空间里居住着受病痛折磨即将不久于世的母亲和青春已逝、忧心忡忡的妹妹。在列娜的反复怂恿下,季米特里耶夫“瞅准了克塞妮娅·非奥特罗芙娜一个人在屋里的机会”,向母亲提出“交换”。至此,亲情的大厦终于崩塌。换房不久,母亲去世,季米特里耶夫血压突然升高,一下子衰老枯萎,成了一位面颊松弛的大叔。

(二)建构道德空间

特里丰诺夫在一篇遗稿中曾谈到文学的存在意义及作家的价值。他虽深感自己的创作对于拯救社会来说收效甚微,但仍然笔耕不辍,因为他坚信只要社会上还有人能够阅读,坚持思考,并由此产生怜悯之情,那么他的努力就不是徒劳,这也是作家创作的使命所在。为了塑造更丰满立体的人物形象,更深刻地反映社会现实,特里丰诺夫运用空间表征法,让读者把某一人物的性格特征与一定的“空间意象”结合起来,从而对之产生一种具象的、实体般的、风雨不蚀的记忆[7]261。因为人在空间里最能呈现其生存的状貌与意义,所以从空间的角度观察人的生活与环境,就是理解人的最好的方法[10]。除莫斯科城市空间外,作家又塑造了“空间中的空间”即城市的私人日常生活空间。如果说人们在城市公共空间能受制于环境而伪装个性,顾忌言谈举止,那么私人日常生活空间中人性的真实便坦露无遗。特里丰诺夫认为:“日常生活是伟大的考验。不要谈到它就鄙夷,认为它不过是人生平淡无奇的一面,不值得文学去反映。日常生活是普通的生活,是对人的考验。今天的道德准则是在日常生活中得到表现和检验的。”[11]因此,我们在小说《交换》的私人日常生活空间所看到的是不同于出色女翻译形象的“市侩”列娜、看似乐于侍奉家人却时刻想着粗暴地干涉别人生活的岳母薇拉·拉扎列芙娜、表面上精明能干但却绝非教养有素的岳父伊凡·瓦西里耶维奇等人的真实样貌。渺小又卑琐的市侩在私人日常生活中打破了自己在社会公共空间里完美又虚假的外壳,和盘托出内心深处的庸俗与自私,在日常生活空间中暴露其真正的精神世界。

作家通过在私人日常生活空间中塑造面临道德危机的人物角色,在短暂的社会生活中抛出了深刻的道德议题,增加了作品的审美价值。曾有人说,读特里丰诺夫的作品,绝不会产生大热天吃冰激凌那样淋漓痛快的感觉,你仿佛在品尝一枝略带苦涩的橄榄,只有经过反复的咀嚼之后才能慢慢体会到其中的滋味,但那醇厚的清香却久留口中,耐人寻味[12]。作家深感物质社会给人的精神层面带来的消极变化,用手中的三棱镜透视莫斯科人心灵深处的秘密,探得城市中引人腐化堕落的迷宫通道。他凭借着文学的力量,将自己的主观态度隐藏在平缓的叙述之中,指引读者从主人公身上发现自己憎恨的消极品质、反省自身人性缺陷,完成了文学家的崇高使命,营造了宏大的道德空间。在这个空间内,莫斯科仿佛无限缩小,成为一处微缩景观。作家从高处俯瞰,城中的污秽与城中人的堕落尽收眼底、无处遁形。此时的他就好像一个狡黠的老人默默地关注着莫斯科城中所发生的一切,向迷宫走廊里痛苦挣扎的莫斯科人伸出自己的双手,把他们拉入到自己打造的道德空间,帮助他们走出迷惘与堕落、徘徊与失落,重回精神家园。高度的社会责任感和强烈的道德意识贯穿作家创作的全过程,他将自己的情感倾向灌注在与主人公内心独白水乳交融的作家语言之中,读者可以时刻体会作家对社会问题的审视和对灵魂世界的审判。他曾表示:“文学只有当它对所描写的对象既不怜悯,又不逢迎,而是反映出他的全部复杂性,才能促使读者联系自己,进行思考,只有这时它才具有教育作用。”[13]

四、结语

特里丰诺夫的《交换》取材日常生活,聚焦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苏联社会,深刻剖析普通知识分子季米特里耶夫的精神世界和内心挣扎。小说塑造了城市居所、工作环境、城郊别墅等主要的空间区位。在时空转换中,引出不合时宜的老一辈人及市侩阶层卢基扬诺夫一家。首先,作者营造了被迷宫走廊包围的莫斯科城,季米特里耶夫渴望逃离却找不到出口。城市空间被利益走廊和欲望空间占据,主人公只能跟随莫斯科城一起沉沦堕落。其次,作家在迷宫走廊内外设置截然不同的两类人物,将老一代布尔什维克的精神追求与新人秉承的价值观安放在道德的对立面,物质社会与城市空间产生的强大冲力磨灭了老一代人的优良传统,并使其最终让位于金钱至上的利己主义。最后,季米特里耶夫从居所回到巴甫林诺沃,完成了空间的对调,灵魂的交换。作家通过展示莫斯科城市空间与普通人的私人日常生活空间,深刻剖析现代苏联人的心灵荒原和道德危机,反映空间与人的双向塑造作用,并希望建造道德走廊,为莫斯科城及城中人寻找精神出口,实现自我救赎。

[1]特里丰诺夫.另一种生活[M].徐振亚,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182.

[2]周晓明.评特里丰诺夫“莫斯科故事”的道德探索倾向[J].新疆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4(1):101-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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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冯绍雷.20世纪的俄罗斯[M].北京:三联书店,2007:91.

[5]阿·格割拉西缅科,石国雄.七十年代苏联小说中的反面主人公问题[J].苏联文学,1988(6):99-102.

[6]韩捷进.精神守望:苏联作家的执着[J].黄冈师范学院学报,2006(5):36-40.

[7]龙迪勇.空间叙事研究[M].北京:三联书店,201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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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金明求.虚实空间的移转与流动——宋元话本小说的空间探讨[M].台北:大安出版社,2004:8.

[11]石国雄.市侩形象、日常生活、时代风貌——尤里·特里丰诺夫的几部莫斯科小说[J].解放军外语学院学报,1992(6):70-77.

[12]徐振亚.论特里丰诺夫的创作特色[J].苏联文学,1987(1):95-102.

[13]马志洁.特里丰诺夫谈创作[J].苏联文学,1987(3):87-90.

People and Surroundings inside and outside the“Corridor”——A Case Study of Exchange by Trifonov

Fu Xinghuan,Liu Xiaozhu
(Collegeof LiberalArts,Liaoning NormalUniversity,Dalian 116029)

In late20thCentury,city corridorhad a strong senseofspace in Russian literature.Asa special channel forspace connection,itplayed an important role in urban space.In thenovel Exchange by Trifonov,the“corridor”ap peared constantly in the significant locations in cities.People’s psychology changed in it,and the space in turnwas re shaped by subtle changes in Moscow’ssoul.Thisstudy attempts toanalyze the complex connection of“Labyrinth corridor”ofMoscow and the lost leading character,exploring the alienation and disappearing survival state of people inside or outside the city corridor.Starting from Trionov's creative idea and literary belief,readers can interpret themoral spaceof thewriter.On the basisof themoralprism ofhuman nature,people could deconstruct the daily life space of the Moscow novel,and study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urban space power andmoralsalvation,so as to explore thewriter’s exquisitespacephilosophy.

Trifonov;Exchange;corridor;city space;Moscow

I106.4

A

1674-5450(2017)02-0084-06

【责任编辑:詹 丽 责任校对:赵 伟】

2016-11-20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14BWW027);教育部人文社科项目(12YJA752007)

傅星寰,女,辽宁大连人,辽宁师范大学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主要从事俄罗斯文学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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