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缪 克
江南秧客
◎ 缪 克
北方有麦客,新疆有棉客。江南到五六月时,麦要收割,田要犁,脚跟脚来的就是最紧张的插秧(当地叫莳秧)。这个越是忙不开交的时候,越觉得缺人,这时北面靠长江边的人就会到那里帮工找活路,这些人叫“秧客”。这个江南一带旧时的习惯,是打短工的一种形式。
五月的熏风一吹,太湖以南一带麦子先熟,北面长江边一带的麦子还在灌浆,麦子随风摇着穗子从南慢慢黄到北,时间上有一个间隔。
对这个间隔,长江边准备到南边打工做插秧客的早就开始打算了。他们有空闲时间的要去,没有的也要挤出一段空闲去南边。长江边因气候关系庄稼要晚成熟一阵,加上江边旧时是围垦地,垦地清理后先长草后种豆子,一两年后种麦子、棉花。有的垦地一直种麦子,之后好的低平田轮种棉花和水稻,这种轮种才会“发田”“发庄稼”。轮到种棉花的,初夏以后棉花苗钻出重重麦茬,在夏风中自由自在伸枝展叶,农活就闲散得多。轮到当年种水稻的,做水田要插秧的,秧苗早早在苑里还没有一拃高(二三寸),当然不能到泥里汤里插小黄秧,还要等它青青“初长成”,那是一个农活的小空档。5月下旬开始,农家插秧就陆续展开,到6月中旬基本结束,每年插秧忙季其实就那么二三十天。
北面要到南边做秧客的人在隔年秋冬种麦时,多种早熟的大麦和元麦,到春夏之交早早收割。如果当年的地块轮种水稻的(农家小户田不多),想法早早插了自己那点田的秧,放心到太湖那边无锡、东亭、东港、安镇、羊尖、东北塘,更远一点的到马山、梅村等地做秧客。
农人有空到外边揽着活,是打季节差,抓着老天给的空档,抓紧时间做农活。这时叫打短工也好,专门的叫“秧客”也罢,全都是靠老天这点时间差弄点帖补钱,活络活络。村里村外的在贫穷中有一点活路,反正力气不用也是就过去了,有活路谁不高兴化十天半月来个活钱用用。村里有人从村头到村尾打听有没有意思去做秧客的。只要一声招呼,没有不愿意的。
他们带着简单行装趁着夜色凉快去南边太湖一带,往往早饭过后或者上午也就到了。有的是老早的老户头,去年夏天就约好了的,那些活计就等着他,也有趁星夜单独到无锡去的。
田等人等得心焦,人望田望得心跳。这时北边沙上江边村里的人,一批手里力气挽得住一头牛的青壮年,搭帮成伙,来到南边。南边的那些地方,晓得时间金贵,人工金贵,是俗称小蛇钻进脚管也没有功夫去拉的忙时,北面来的人,无论多少总能用得到,没有找不到要用插秧主家的。
这时,南边一带与靠近长江边的沙上有着完全不同的田家风貌,南边一带的麦子就在风中摇黄,再不收就“发戗”了。麦子很快上场,忙插秧,早的就整出大片大片的水田。望着它镜子似的好看,等着一棵一棵把青青秧苗插满田畴。南边一带乡村,男人下死力作农田的不多,拔秧插秧种田的事往往家里女人干得多,这也许是请沙上人插秧的另一个原因。
虽然苦,但力气在身上,用了像江边的水会自然涨出来。大多数情形,南边土地整片整片的黄黄的,没有一点绿绿的意思。有的收了麦的田在蓝天下整个是一个焦急的呼唤——翻田插秧。各地涌来的帮工的,正是那里人渴望的,也有的大片大片的水田在蓝天下镜子一样平面上走着白云,正等人去插秧。这时去多少人,就要多少人。
也不怕没有活计,到了那里,难免要打听几家,有的一打听当场就决定留下来,也有的,高兴了第二年再去,也就成了老客户。
去了做什么?那些南下的人很少直接去插秧的,早去的往往大多去先帮着人家收割,收割好麦子后翻田(犁田)、车水,然后浸田、下肥、耥成镜子一样平的水田,才插秧。这些都是力气活,沙上人的吃苦耐劳,旱作水作样样拿得起,没有什么延搁的,直接就可以接着主家递过来的农具做起来。这里主家一天天安排得忙而不乱,总是上午做旱作田,当天插秧的还要起早朝田里车水。
长江边的插秧好手,到那里拿得出一手好秧,第一年主家就知道了,第二年还是叫他再来,那是晓得他的活路快,就是换地方也十分受欢迎。要是插秧时耐得长久,又不腰痛的更受欢迎。
这些插秧好手,到了那里总被夸说沙上人插秧插得又快又好。原来他们右手拇指套着不松不紧的插秧竹管,加长了的大拇指与食指一样齐,食指和加长的拇指一样长了,分起松爽的秧来十分方便。插得又快又齐整。但到了南边要抢时间,加上那里水田泡得糯如软泥,不用插秧竹管发挥起来唰唰唰“鸟叫(一声)六棵”,将秧棵轻轻点在稀泥糊中,露水一吊第二天就活了,要是斜风细雨中插秧,立马就活了。那里的泥好,插着稀秧细棵,棵间容空大,左右上下四棵稻秧间可以放一只小粪桶,快手一天可插亩半到二亩。南边不太精于劳作的男人,看了就喝彩。
因为大多在吃过中饭后插秧,主家往往还要让吃小点心,吃过后埋下身子插,一直插到晚上,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就挂在天空,主家只是不叫停,都晓得插得越晚秧越易活棵。插秧人在天气黑白“两不抢光”时,凭着感觉插着,只觉得秧尖撩着小风,像活了一样。插秧人到这时拿出的手段,蚊子嗡嗡嗡打雷一样作响也不管了,只听得嗖嗖嗖手指秧管夹着稻秧插到水田的嚓嚓声音,手有节奏,人跟着快快地后退下去(插秧是退着的),薄薄的露水下来了,感到凉凉的十分惬意。插秧人这时腰疼得直不起来,耐着性子等主家叫起身。主人家挨不过了,才说起身吧,大家一听啪啪啪走上田岸。有的直朝河沟水边奔去,在河滩埠头拉过颈边的毛巾,或者回到东家水栈上入水,钻进去哗啦哗啦洗一通,去去浮泥,一身干净,弯着腰到村里主家。“鸟叫做到鬼叫”就是指这个时候。吃完很晚的晚饭,早早钻进帐子里睡觉。
这种情形多年来逐步成习,形成时间可推到很远的时候,陈宝良《明代社会生活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9月版)中提到这种“田主与佃农互相依存”的劳作方式,“小户”“出力为人耕种”,称“伴工”。这种出力为人耕种的方式,不论长短应当是雇用性质的,它在农村中一直延续的短时打工潮,就有了“秧客”,应是其流风。
秧全部插好后,主家高兴,付清工钱,还要请秧客吃饭,《明代社会生活史》说到这时插秧完毕,大家“醵金”(凑钱)聚于一起,“在田头喝酒赛乐”,以慰劳苦,称为“青苗会”。不过到后来这种“会”,转为吃“洗泥酒”,宽宽松松在家摆酒庆祝了。酒桌上不忘记约好第二年再来,不再换别人了,大家省心。
回看主家的田,像民歌里唱的“一片黄来一片青,黄是麦子,青是秧”,那是劳动“绣成”的好一个“绿世界”。望着这个“绿世界”,主家高兴,秧客也高兴。也有的想兜兜看有没有别人家要增加人手的,再帮着“插漏空”插上几天秧的不多。那活儿是雷阵雨,浩浩荡荡下过一气就完。再说,说不定自己家里的田也急得直叫。有些吃了主家办的洗泥酒,顶着星月连夜走的。他们一边说声再会,一边说明年再来。因为有了这份情意,大多第二年再来,后来渐渐熟了,也就相沿成习。南边人在农闲时也有到沙上走走的,有的还带了草台班锡剧团到沙上演出,很受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