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秀明
(扬州大学 美术与设计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9)
服装、风格和外貌的审美愉悦对纨绔具有本质含义。“为什么研究纨绔?”“当然是因为他们是继续繁荣的新生物。”[1]Susan Fillin-Yeh在《纨绔:在艺术和文化的方式和技巧》(Dandies:FashionandFinesseinArtandCulture)一书的引言中这样提问和回答。*文中的英文参考文献均引自原文,由作者翻译。纨绔(dandy)顽固地坚持某种时尚,甚至有人错误地认为他是古老、过时和彻底淘汰的人物。事实上讲到纨绔,许多人眼前可能浮现出摄政时期的形象,布鲁梅尔浆过的领结和呈现的优雅。或许想起波德莱尔(Baudelaire)的个人主义纨绔哲学,既不是无政府主义也不是无限制的个人主义,但严格限制在文化范围内,并从文化角度分析。还可能会想起王尔德式的纨绔,其特征是绿色康乃馨,散发出19世纪末的倦怠和颓废。
然而,无论什么特定联想,纨绔代表了一种“类型”的男性,保留了与“过去”的联系,并且他着装的风格加强了这种联系。这种“过去性”为批评家、理论家、历史学家和画家等提供了一种复杂形象。马奈《工作室的午餐》(Luncheon in the studio)中,处于中间位置的年轻男子就是一位纨绔子。他着装优雅,自信、冷漠和漠不关心。有研究认为,那是马奈自我意识中承认是反资产阶级精英的一员,也说明纨绔主义在他艺术中的作用。当代澳大利亚画家Michael Zavros《半人半马》(centaurs)绘画中,呈现出纨绔的自恋表征和完美的着装。纨绔也引发了一系列问题,从文学表现到社会阶层,从男性化特征到女性主义,乃至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定义。因此纨绔引发了广泛的争论,一些人赞赏他通过着装方式反对传统道德,而另一些人批评纨绔借助服装表征形式,屈服于消费资本主义机制。
对纨绔的研究往往以布鲁梅尔为起点,他建立了纨绔原型。他非贵族出身,却进入伦敦最高级社会。本文试图以布鲁梅尔为例,分析纨绔的着装风格与身份操控模式。
乔治·布莱恩·布鲁梅尔(George Bryan “Beau” Brummell)是19世纪纨绔原型。“Beau”是他的绰号,在法语中是“漂亮、美丽”的意思。Richard Dighton所画布鲁梅尔的肖像,几乎成为布鲁梅尔服装样式的图解。埃伦·莫尔斯(Ellen Moers)描述道:“紧窄、长度到腰间的外套,用纽扣系扣,燕尾刚好裁剪到膝盖上方,驳头(也许有一点衬)竖立着齐耳部,露出了背心的线条和打着完美领结的领巾。在背心下方是马裤,背心的底摆在裤腰的外面,裤脚塞进黑森靴子(Hessian boots)里面,靴子高度差不多在膝盖下方。他只使用了两种色彩:外套为蓝色、背心和羊皮裤为米色,这些被雪白的亚麻领结和乌黑的靴子衬托着”[2]。
布鲁梅尔的生活方式使他成为纨绔的偶像,并且得到同时代史学家、小说家和模仿者的广泛传播,他们各自以布鲁梅尔为蓝本,塑造各自的纨绔形象。曾经,纨绔的姿态成为年轻人、艺术家、诗人、作家以及欧洲一些部队军官中普遍存在的做派。布鲁梅尔将日常生活转变成一种社会性艺术,建立了令人注目的形象。他把浪费的(或称寄生的)生活方式变成了受尊重、受敬畏和受羡慕。巴尔扎克将人分为三类:工作者、思考者和什么都不干者[3],布鲁梅尔属于第三类人。显然在他的年代,一定有很多挥霍的男性,也肯定有很多男性比他更富有和阔绰。但是,布鲁梅尔塑造的完美无人能与他匹敌,是一种令人厌倦的简洁、令人恼火的精致和冒犯式的屈尊。弗吉尼亚·伍尔芙(Virginia Woolf)说:“布鲁梅尔的着装,被拜伦称赞为‘精致得体’,它就像戳印标注了他的整个存在,使他在那些绅士们中显得酷、优雅和惬意,他们只谈论他憎恨的体育,进出他从未到过的、充满气味的马厩”[4]。
布鲁梅尔的生活方式符合凡勃伦(Veblen)所称的“有闲阶级”生活方式。故意显示非生产性和奢侈性浪费,懒惰的世俗生活,有条理的细化管理,并培养一种“具有进攻性的贵族艺术”,导致他周边的每一位绅士到他那里寻求答案,似乎他制定了品位、时尚和礼貌等行为方式的指南。布鲁梅尔才能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能够操控和整合,并制定他所处时代的新风格和行为方式,在建立和保持过程中,获得了他的声誉,令同代人仰慕。因此,布鲁梅尔的生活是一种叙说性的文本,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风格”企业家的形象。
在Gronow的《回忆往事》一书中写道:“在我的记忆中,没有谁比他的命运奇特反常,突然出现在伦敦最高级的精英社会,一个没有祖辈担保,却具有显赫地位的年轻人。我说的就是著名的花花公子(Beau)布鲁梅尔”[5]。据说布鲁梅尔的祖父曾是男仆(valet),父亲是诺斯勋爵(Lord North)的秘书,家庭背景是上流社会仆人阶层。他父亲在拥有了“一两处大房产”以后变得富裕起来,设法送他儿子去伊顿和牛津上学,希望他成为一位绅士。帅气、举止和穿着无可挑剔的布鲁梅尔在富裕家庭“儿子们”中建立了良好关系,被引入伦敦最高级社会,受到上流社会很多太太们的青睐,包括德文郡公爵夫人(Duchess of Devonshire)。他受邀参加各种社会活动,忙得不可开交。布鲁梅尔的逐渐显赫引起了威尔士王子(Prince of Wales)的注意。1794年他进入皇家第十轻骑兵(Tenth Hussars)军团服役。1795年提升为陆军中尉。1796年,已经是上尉。1797年,他辞去了他的职务,全身心进入伦敦上流社会。带着他父亲留下的不多的遗产,他建立了一种端庄的伦敦着装风格,以日常生活行为闯进了上流社会。在那个世界里,有专属俱乐部、私人舞会和娱乐活动、社交时尚长廊、赛马场、私人赌博俱乐部和优雅沙龙。很快,布鲁梅尔这个传奇人物开始在摄政时期的保守社会中,获得中心地位。
布鲁梅尔曾是摄政王子的亲密朋友,他们之间的关系如同职业伙伴,布鲁梅尔照料王子的公共关系,将王子塑造为“欧洲第一绅士”形象,而王子则在伦敦最高级上流社会推出布鲁梅尔。布鲁梅尔周围的环境,是富有、悠闲、都市、绝对排外,以及清一色贵族,他就像是一个登山者。这样的社交分为几种类型,将不同人划分到不同群体。有纯粹男性的高级俱乐部,例如White俱乐部,用于交流、闲聊、赌博和休闲活动。有各种私人俱乐部,例如Almacks,定期举行舞会,由一群贵族太太挑选参加舞会的客人。在某种意义上,由高级男主人和女主人,包括摄政王子在内,发起的私人聚会起着联系和融合功能。剧院是将不同人群召集起来的主要公共场所。在适当的季节,赛马场和休闲圣地也是社交场所。最重要的公共场所是城市中著名的时尚长廊,在下午布鲁梅尔必须参加常规的游行式闲逛。这种活动还包括偶尔去一些重要和时髦的商店。
布鲁梅尔能够进入各个社交圈,每个社交圈都会为他的惠顾而欣喜,彼此争夺他的喜爱。摄政大臣说,如果没有他出现,他们的舞会黯然失色。或者当王子的新外套没有得到布鲁梅尔的赞同时,王子会失声痛哭。布鲁梅尔有很多熟人,当然认识他的人比他自己认识的人多得多。
布鲁梅尔坚定不移、全身心地追求他在社交中所需要的生活方式,中产阶级称他是败家子和势利小人。但是他自身评价,绝对没有浪费之意。布鲁梅尔常说,一个男人不管做什么应该致力于做得最好。对他来说,毋庸置疑他具有卓越的交际才能,或正确的社会判断力。在他的社会背景中,他认为应将全部时间负责任地用于他的活动,就如同他人对待自己的“职业”那样。他经常为同代人的缺陷而气恼,他的观众源源不断地要求知道他的判断,所以他认为他的存在是一种审美使命,可以使那些选择朝他看的人改变他们的品位。然而,他既不谋求模仿者,也不能容忍那些讨好他的人。他无视前者,诋毁后者。由于这个原因,甚至那些赞赏他的人,虽然尊敬他,但同时认为他是受过高等训练的蛇。托马斯·卡莱尔(Thomas Carlyle)认为:“纨绔是一位着装的男性,他的生意、办公室和他的生命都由穿着的服装构成。他的灵魂、精神、个性和金钱等方方面面都执着地奉献于一个目标——明智和完美地穿着衣服。因此,他人为了生活而穿着,而他是为了穿着而生活。他的回报在哪里?我们可以说,唯一的回报就是别人意识到他的存在,承认他是一个鲜活的客体,甚至更糟糕地说,是一个视觉客体或者是一件反射光线的物体”[6]。
布鲁梅尔根据社会时刻表安排他的活动,公众能预测他的日常安排。他就像一位君主,几乎他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在仪式和观众陪伴下完成。每天的活动从下午开始,参加社交活动之前,他的贴身男仆开始为他进行严格的梳妆。这是一个漫长的仪式,方式很奇特,最终成为他的优点,为此获得了名声。摄政王子也经常静静地坐在一边观看布鲁梅尔洗脸(洗两次)、刷牙(古怪的习惯)、刮胡子、穿衣和打领结。领结是最重要的一个环节,经常扔掉那些不能打完美结的领巾,直到系结完美。他的服装干净整洁,传说秘诀就是他将衣服送到乡下洗涤。布鲁梅尔知道,在伦敦雾霾天气里,洗过的衣服还会沾上灰尘。他是乡村洗衣女的最好客户,因为他每天必须换三到四次服装。第一次是晨服,印花棉布袍子和土耳其拖鞋;第二次是早晨骑马服,长外套、靴子;第三次是晚宴服,礼服外套和鞋子;第四次是舞会服。他的服装裁剪十分合体,靴子用香槟擦得铮亮。一天有人问布鲁梅尔在哪里购买他的黑色靴子,他满足地看着自己的靴子,回答道:“我的黑色靴子是用最好的‘香槟制作’!”布鲁梅尔十分清楚,在没有铺设砖头的东伦敦街道或在贵族的狩猎场,鞋子不可能不溅上泥土。但是,布鲁梅尔从下午踏进社会,就是为了亮相。他也许在裁缝店或靴子店停留一会儿,然而在此过程中始终有公众的眼睛盯着他,任何瑕疵都可能毁掉他的名声。当他沿着时尚长廊行走时,屈从地和一些熟人闲聊,围着他的人视他的谈话如珍宝,视他的批评意见如财富。
布鲁梅尔的日程几乎不变,这种驱动力就是布鲁梅尔内在的生活逻辑——精致,使他的模式或风格受到人们的崇拜或诋毁。无论谁要模仿这种生活模式,必定是选择或妥协,最终被批评家贬低为怪物。他们太任性或太幼稚、太大众化或太女人气,很少有人能客观地看待自己,没有人像布鲁梅尔那样,提升自身创立的传统。贵族群体对一般人高不可攀,而布鲁梅尔对这个群体却有极强的影响力,他的行为习惯成为贵族不断遐想的源泉。布鲁梅尔认为违背“合适”是一件严重的事情,但是可以完全不顾那些有损“精致”的习俗。
布鲁梅尔的风格是建立在外在自信基础上的外观,不是简单幼稚的自尊自大,但是他后来的法国追随者称他是极端自负,以轻描淡写的方式支撑傲慢的本质。它不是一种质朴,而是抑制过剩,受精致、品位生活等原则控制的外观,处心积虑将自身与他人区别,引起他人对照他们自己时感觉不适度或粗劣。布鲁梅尔是一个知名的时尚领导者,他追求完美的着装风格,看似仅仅如此,事实上这种对完美的追求渗透到他公众生活的方方面面。他是一个完全致力于印象管理的创造者,处处完美的行为就是一种策略,控制别人对他的印象,并从他们那里受益。他的生活不是取得职业生涯中的成就,更不是家庭或私人等任何其他方面的业绩,只是局面、场合和遇见的人。
布鲁梅尔驾轻就熟地操纵他所处的社会环境,以蔑视一切来逗乐周围的人,这是社交界经常和广泛采用的一种游戏似的方法,反复和慷慨地冒着细微的风险取胜。有很多关于布鲁梅尔的传闻,这些故事都是描述他如何成功贬损新贵,使狂妄和粗俗之人倍感气馁,或者传闻一些有趣的故事,讲述他用夸张的态度对待一些很小的事情。埃伦·莫尔斯在《纨绔:布鲁梅尔到比尔博姆》中写了这样的故事:“一个乞丐向布鲁梅尔乞讨,只要半个便士,布鲁梅尔回答道:‘可怜的家伙,我听说过这样的硬币,但是我从来没有拥有过一个。’于是给了乞丐一个先令。”[2]莫尔斯在书中评说,称他是“伟大的小聪明”,能将琐碎的事情夸大成十分重要的事情,以极其冷漠和漠不关心对待一切。当一位女士问他是否吃素菜,他回答:“我曾经吃过一粒豌豆”[2]。从这些传闻可以看到,布鲁梅尔对平庸的阳奉阴违和厌世的冰冷态度深深吸引了社会舆论。他表现出与众不同的、精致的简洁风格,激发了他的魅力。
布鲁梅尔意识到人们对他的注意,他充分利用每次机会使用他的语言和姿势。很明显他试图通过冒犯抵制对他的批评或削弱竞争对手。甚至他相当土气的哥哥,几乎不是他的对手,一到伦敦就被布鲁梅尔严厉地批评了一顿。这样,布鲁梅尔尽最大可能将自己从整个家庭分离出来。人们知道他经常鄙视他祖父的男仆身份,他一般首先将自己作为嘲弄的对象,这样能逗乐别人。他几乎没有朋友,似乎一个都不需要,被认为是一个很冷漠的人。当然,冷漠和距离是他刻意选择的名人文化特征。
从布鲁梅尔纨绔原型,揭示了纨绔身份操控的模式由四个方面构成,即仪式、受众为中心、排他主义和自我镜像。
布鲁梅尔独自一人在社会环境中生存,不知道社会待他为先知还是怪物,因此他表现出攻击性和防守性的姿态。通过与别人保持距离、仪式和客套,布鲁梅尔在自己和他人之间建立一条沟壑,并始终保持,目的在于保护自己,其上的桥梁就是品位和精致。他行为举止的正式性,外表上显示出真实性,由此在社交界获得尊严,这样品位和举止被推向前沿,物质、财富被下降到次要地位。
除了讲究仪式,还需要公众的注意,才能达到保护自身的目的。在仪式中,他显示他的行为,这样他就能公开他认为的正确形式和他擅长的仪式,或被赞赏的社交秩序。在布鲁梅尔的人生中,仪式化行为诱导着进一步探索能够获得地位的仪式。在纨绔很多时髦的赌场上,输赢由机会决定,而不是出身或特权。在这里,好的形式至关重要,只要他能够把握机遇,纨绔就可以统领那个社会。Rhonda Garelick赞扬布鲁梅尔不需要贵族出生,通过服装和态度创造了贵族本身。在布鲁梅尔之后的很多著名纨绔也是如此。王尔德的戏剧作品中展示了相同的激情,纨绔痴迷于操纵表面仪式,即运用一些仪式来调节社会关系。[7]
纨绔呈现出“做作”的细腻情感,是因为他们厌恶粗俗和俗丽。但是,这种行为在纨绔以外一些绅士人群中也存在。纨绔敏锐的鉴赏力是保证他名声不会轻易消失的真正根源。布鲁梅尔以及他的后来者,将自己的人格用姿态和形式来定义,从而掩盖他的内在。这不是起着标准化和非人性作用的仪式,也不意味自我被吸收和个体被非个性化。相反,纨绔创造了其他人对他的塑造,增强而不是削弱他在公众中的独特性。
事实上,很大程度上纨绔形象是公共财产。对布鲁梅尔来说,似乎从来没有不朽、永恒的布鲁梅尔自我,也没有“私人”的布鲁梅尔,至少没有他人不知道的隐私。他自身所拥有的就是客体化自我,所以不断地成为他人娱乐的资源。这种客体化多半是他自身努力去捕捉,以消耗自我的外表而获得,所以他生活得很不舒适。大多数跟随其后的纨绔,认可他们个性中具有相同的易消亡价值。在当前被消费,在日后被重造。纨绔生活中的一切都在表面,自我也是一种表面,行为在当下消失,在不朽境界的理想传记中毫无踪影。当观众变化或场景改变,纨绔身份的积淀就变得不稳定。
正如布鲁梅尔的情形,自我概念的不稳定,就导致对固有权威的背叛和矛盾情绪。没有人指导布鲁梅尔如何模仿,因此他不仅生活在经验的表面,而且完全受表面控制,他需要不断地积蓄能量用来防御。确实他和很多著名的纨绔是冷淡和漫无目的之人,常常冷漠无情,对别人的困境漠不关心。然而,他们内在的道德生活是严格和沉重的,但大部分与他们实际生活无关,有很多实际生活从本质上讲是不道德的。他们对行为的管理是一种对被崇拜和被认可的渴望。如果内在化控制失败,就会产生外部调节的冲动,纨绔的解决方案就是通过他的观众找到道德规范。每天他为他的舞台花费若干个小时,排练如何入场,斟酌他的举止,从而能够达到最大化的效果。人们所看到的布鲁梅尔的私生活都由观众提供。
布鲁梅尔不能容忍瑕疵,全神贯注于精细,当然全部的精细模式都是要以观众为中心,以仪式为总体格局的。作为此刻的创造物,他还认定了他的行为要从本质上具有现代性的特征。因此风格中涉及所有难以捉摸的元素,“从服装和发型,到手势、目光和微笑”。正如波德莱尔定义,“一半是艺术,另一半是永恒和不变”[8]对短暂行为的过度关注,十分自然地需要对注意力进行管理,将注意力吸引到谈论的形式和表面,避免观众注意到行为人的深层个性,或者说个人与社会结构的更多实质性关系上。在纨绔主义过度注意表面的掩饰下,人们并不总能找到布鲁梅尔某种明显的空虚。一个由面构成的洞穴,仅包含模糊的阴影,面反射出他人向内看的目光。人们发现了一种强烈的意向,即可以定义和塑造一种生活,不管它的内在内容是什么,不管地位和身份,只要以观众为中心。获得地位的秘诀被人得知,就会使纨绔立即产生紧张和焦虑,如同一种怯场,不知所措。布鲁梅尔就是用冷漠的态度和敌意的机智调控自己的焦虑。
排他主义是摄政社会的一个特征,但在纨绔中被夸大。布鲁梅尔全神贯注,很少对社会弱者有温情。从这个意义上说,纨绔主义保护了贵族特权,反对资产阶级的准则闯入贵族社会。钱可以购买外在特权,但中产阶级仍不被接受,因为他们仍然被视为低贱和受商品交易玷污的阶层。纨绔强调的是绅士优雅的生活方式,避开资产阶级的“工作”和“成就”的传统价值观,使他在很多人眼里象征着具有真正等级差异的阶层。
作为纨绔美学的一种尺度,排他主义与纨绔讲究仪式紧密相连。布鲁梅尔就是用风格或精致这种漫不经心的个性,试图显示他所处的社会环境遭到了污染。他通过显示无休止的仪式,对付庸俗和粗糙,削弱他不幸的受骗者,用恶毒的闲言碎语毁掉他们,显示他们的不适当。通过强调形式和仪式,他在自己和有缺点的人之间制造了不可逾越的隔阂。毫无疑问,排他主义保护了布鲁梅尔的世界,他寻求的典型形式和价值给予他更大的权重。仪式和排他彼此增强对方。
因此,纨绔生活的核心元素:注意积累正式仪式和细小仪式,让它们掩盖内在空虚的个性。在不断变化的时空中,典型化、精致化和细微化,从这些形式中赢得尊重。这些形式是戏剧性的,它支撑内在的、短暂程式化的自我,得以管理外部观众。由于充满了对观众的恐惧和焦虑,就需要不断重建自我。时刻受到被取代的威胁,但表面镇定,拒绝承认自己的脆弱。排他主义寻求定义什么是构成得体生活的边界,仪式总是伴随着怯场,反过来,在形式中获得镇定。
纨绔总是处于一个敌对和挑战的舞台上。社会是他的镜子,镜子是他的社会。当提及审美的戏剧化自我时,纨绔的戒条必须是:我的所有邻人羡慕我,而我只欣赏我自己。镜子是吹毛求疵、超级自我纨绔的检验标准。如果他的镜像令他自己陶醉,他愿意消耗自身,用审美的特异景象令社会陶醉,他将此看成是他的工作。纨绔就是他自己的镜子和自己的艺术作品。纨绔的工作、自我审美就是他自身的映像,这种镜子性质的工作,反过来使他在镜子中研究,就像一面映照着镜子的镜子。仿佛置身于豪华宾馆的垂直电梯里,面对面的两面镜子彼此平行,观察者映射自身。在这种自恋式陶醉中,纨绔瞥见在镜子中的自己,在镜子中他仅仅与自己相遇,最终他理解自身的身份就是虚无,是无限虚无中的存在。他的虚无存在特征增加了自恋。当自身的幻影如同一连串影像时,就与真正的自我相去越来越远。纨绔在社会镜子中的自我映像既是一种反射又是一种重复。照镜子不仅看到镜子中的反像,而且还会反复照。纨绔从未离开他的镜像,“他必须生活和睡在镜子的面前”[8]。如果他离开镜子中的反像映像,社会就成为一面镜子,他的形象再次反射到他的身上。社会不仅仅是纨绔的一面镜子,社会也在纨绔中映照它自身。纨绔的检验标准是他的镜子,纨绔也可能成为社会的检验标准,社会将他作为一面镜子审视它自身。“布鲁梅尔的一句话决定那个时代的一切。一切依赖他的意见……。在英国,甚至一位正在热恋的女性,当遇到一朵花或一件珠宝这样的问题时,会想到布鲁梅尔对它们的评论,而不是首先想到她的恋人看到它们时的情感”[9]。纨绔审视社会,社会允许它自身被他审视,并且模仿纨绔。起初,社会反射纨绔,当纨绔在社会中为自己搭建了一面镜子以后,社会在纨绔中审视自身,似乎纨绔是一面镜子,将他作为模型模仿。因为人们寻求模型,纨绔成为审美的模特。布鲁梅尔是纨绔、纨绔主义文学和很多想成为纨绔的人的模型,他被巴尔贝·多尔维利(Barbey D’ Aurevilly)描写为理想的模型。个体从模型中获得方向和形式,根据模型塑造自身,通过他人成就自己。个体企图模仿高层社会的人,而高层社会的人感觉到被迫再度将自己区分开来。纨绔必须诉诸于非传统服装样式,或者消费商品。这种与大众的区分和对传统的突破,两者经常联系在一起,从而与服装或与道德联系起来,这就使纨绔更加复杂。纨绔打破传统,得以创造新的形象。巴尔贝·多尔维利认为:“纨绔沿着传统的切线移动”[9]。因为沿着切线移动,仍然触及传统的圆,但是远离了圆本身。纨绔创造新的传统,他的进一步发展又为模仿提供了资源。纨绔从来不是纯粹跟随时尚,不是时尚的牺牲者,而是走在时尚前列的人,尽可能让他人跟随他。从这点来说,纨绔更像一个创造者而不是消费者。他的审美指令是:在法则还没有成为普遍法则的时候行事。打破传统增添了纨绔的颠覆性地位,但是如果他走得太远,他将会失去平衡。被社会既爱又恨的纨绔,他只能失去一次这样的社会平衡,就像致命的毒蘑菇只能吃一次,纨绔没有恢复平衡的能力。
托马斯·卡莱尔说:“纨绔子就是一位穿着衣服的男人”(A dandy is a clothes-wearing man)。什么使得纨绔成为一个纨绔?当然就是穿着有方。反过来,不是任何精通穿衣的人都能成为纨绔。纨绔需有必要的艺术气质,建立牢固的纨绔着装方式,使他由“诗化的面料”构成。[6]纨绔的行为可以归结为没有其他,只有 “生活方式”。换句话说,纨绔是一个风格男人。甚至可以说,纨绔不是风格男人,只是风格。他通过程式化的艺术行为,甚至通过一种抽象的哲学行为而产生。人们最大的过错,是相信要想成为纨绔就得遵循纨绔主义的规则。切斯特菲尔德伯爵(Lord Chesterfield)在写给他儿子的信中提到:“逗人喜乐的艺术是一个人很难获得的。”[10],可以遵循构成纨绔主义的规则,但不是每个这样做的人都是纨绔。事情甚至更加复杂,纨绔主义的首要规则就是从不遵守规则。
由此产生了遵循规则的哲学问题。人类从事的行为是存在的一种方式,或者是一种生活方式,它的建立就是遵循或反对规则。僧侣遵循修道学的规则,艺术家遵循波西米亚的生活规则。那么无政府主义者遵循什么?因为无政府主义者反对所有规则。他是不是至少要遵循无政府主义的规则呢?
彼得·温奇(Peter Winch)认为:“僧侣的生活受行为规则的限制,这些行为既明确又严密:在需要行动的情况下,它们给个人太小的选择空间。另一方面,无政府主义者尽可能回避明确的规范,能够自豪地从自身的道德判断行事。也就是说,他的选择不是按照他所遵循的规则预先决定的。但这是否意味着我们可以从他的行为描述中完全消除规则的想法呢?我们不能这样做,因为,如果我可以允许一个有意义的重复,无政府主义者的生活方式,就是一种生活方式。”[11]纨绔主义是无政府主义,因为纨绔反对所有规则和规范。
纨绔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但他并不主张无政府主义,那是因为纨绔不主张任何事情。他生活在彼得·温奇所谓的“无政府主义者的生活方式”中,而不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换句话说,纨绔是一个永恒的反叛者却不要求革命。用波德莱尔的话说,纨绔创立了他的存在;引用让-保罗·萨特(Jean-Paul Sartre)的“享受的升华”,那么纨绔是在升华反叛的基础上建立了他的存在,他拥有革命者的“生活方式”,但他不是革命者。
一般的无政府主义者希望世界遵循无政府主义的规则,或者玩弄无政府状态的游戏。纨绔玩弄的是贵族社会的传统游戏;他通过他的个人风格,即反叛的风格做这种游戏。纨绔的存在建立在一种独特的“存在方式”或“风格”上,而不是建立在规则之上(甚至不是关于某种风格的规则)。
纨绔的反叛是一种没有热情的无政府主义。他尊重贵族社会规则,但不尊重贵族。这种游戏比普通游戏复杂得多,例如,虚伪和装糊涂。虚伪游戏的规则就是与真实自我完全相反。纨绔也是虚伪者,只是他完全公开自己是个虚伪者。但他仅仅是在纨绔主义之内的虚伪者,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是。纨绔就是通过纨绔主义的游戏而存在,游戏之外无处可以评价他。对纨绔来说,游戏永远不会停止,所有的主张,无论是道德的还是审美的,都采取了一种戏谑特征。纨绔是一个厌世者吗?他是又不是。弗吉尼亚·伍尔芙在指出布鲁梅尔的道德特征时说:“布鲁梅尔曾经说,当一个人和一条狗掉进了池塘,如果没有人看到,他情愿去救那条狗。但是,他仍然确信每个人都在看着他。”[4]弗吉尼亚·伍尔芙的陈述暗示着,纨绔的玩弄态度建立在讽刺之上。他看似一个厌世者,但是同时,因为游戏从未停止(每一人都始终在看着),他又不能是一个厌世者,他最终还是保持公开,这种讽刺行为对纨绔遵循规则的方式是非常重要的。他遵循着腐朽的贵族制度,不企图推翻它们,但同时也不将这些规则作为规则遵守。他找到了更加深奥的别的方法。认可和不认可,存在和不存在,这一切都凝结成一种行为,一种嘲笑的行为。纨绔既遵循又不遵循规则,同时将自己的风格强加到规则上。一方面,他完美地遵守规则(如此完美,以至于他服从规则的行为变成了戏仿或嘲弄)。另一方面,他通过遵循规则的风格,明确他对腐朽贵族统治以及资产阶级的金钱世界的蔑视。纨绔绝对不会拒绝一种部队式的最高荣誉,但是接受的方式近乎嘲弄。
生活游戏就是每一时刻的游戏,重要的是接受它的所有规则。那些试图通过思想、科学或宗教而不是热情修改游戏规则的人定会感到遗憾。作为社会的攀爬者,纨绔看到了世界的多个方面,或者说,他看到了很多不同的世界,想象的世界多于贵族或资产阶级梦想的世界。然而,从原则上讲,他对“世界”没有任何想法。他们唯一想要的世界就是风格世界,这个世界不能通过狂热地争取某些规则而获得。纨绔生活在自己的风格中。
在缺乏热情、不遵循社会规则的情形下,贵族的“严肃现实”构成的规则实体在纨绔那里就只是游戏而已,结果他在社会中仅仅是真正的游戏者。他玩弄贵族的游戏,但因为他仅仅是玩弄,贵族的规则实体总是他的游戏。这就是为什么他认为没有必要为任何一场特殊的游戏而战。他既不遵守规则也不对抗规则,但绝对没有规则。
纨绔通过傲慢和公开的冷漠拒绝规则。然而,这种傲慢因为夹杂着冷漠,从不粗糙。它以一种类似游戏的方式提出一种表达的风格,但绝不像一个社会改革者的挑衅性言论。正如弗吉尼亚·伍尔芙描写的布鲁梅尔:“那是他的风格,忽隐忽现,冷嘲热讽,徘徊在傲慢的边缘,掠过荒谬的边缘”[4]。
纨绔主义的基础是什么?它不能建立在规则基础上,因为纨绔用他的辛辣但总是不十分清楚的傲慢,反对各种规则。他知道遵循规则最终就是一种模仿行为,他憎恨统一。纨绔主义的本质是一种无规则的风格,它产生于把承载规则的总体世界看作一种游戏,既遵循规则又不遵循规则。意识与无意识、严肃和非严肃的矛盾融合,是纨绔将“存在”当作游戏的本质。
游戏玩家完全知道他是在假装,但是他仍然将游戏看成是真实。游戏的真实性建立在伪造之上,因为玩家完全知道一切都只是假的,他不知什么样的选择是欺骗,因为他同意把虚假认真地当作现实。他知道现实对他来说是假的,这种态度需要双重意识。
真实的纨绔只是戏弄自己,没有任何纨绔模型可以去模仿。这种人既讨厌说话又讨厌书写,这就是他的本质特征。就像一个不断手舞足蹈的哑剧表演艺术家,不模仿任何其他,他所模仿的是他自己,因为他自己的出现就只是通过这种模仿行为才产生出来,但这在逻辑上意味着他什么也不模仿。自我创造的纨绔正是这样一种独特经历,只可以创造一次,从不可以被模仿。
纨绔不模仿,他手舞足蹈地表演,这种行为被理解为创造和生产。手舞足蹈的行为,其结果是姿势、沉默所有这些都成为纨绔的风格。优雅法则是他在从事优雅活动时产生,具有十分“即时性”含义。如果纨绔只是通过优雅和风格而存在,那就意味他不存在,因为只要存在就要被理解为一种品质,这种品质能够通过规则含义描述。结果布鲁梅尔不断否定他所拥有的经验规则,刘易斯·梅尔维尔(Lewis Melville)说:“布鲁梅尔就是一位纨绔,‘纨绔主义’一词永远不能公正地应用于他,否则就是对他的亵渎”[12]。
纨绔总是重新创造禁欲式的冷漠,这使纨绔主义进入纯粹风格。要想获得这种冷漠风格,唯一方法是自己致力于训练有素的扮演。纨绔的冷漠并不是僧侣那种真正严肃的冷漠,僧侣是从大千世界退居到他那间小屋,纨绔仍然生活在凡尘,通过戏弄生活达到冷漠,以玩弄的态度遵循着它的规则。
纨绔是一个诗意的人物,不能用合理的结构来描述,这意味着他也不能用不合理的结构来描述。纨绔的自由是如此绝对,事实上他生活在一个超越自由和奴役的游戏领域。真实和非真实、理智和愚蠢,一旦它们面临风格现象,这些尺度变得毫无意义。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纨绔都是一个值得研究的课题。纨绔主义不仅仅是精致的着装风格,它是一种存在方式、一种哲学。在纨绔的理想形式中,他将对风格的关注与选择风格的后果结合起来。他意识到完美剪裁的合体套装对那些注视着他的人的影响,因为他就是剪裁合体套装本身。这种双重含义强调了纨绔主义在本体论和认识论方面的思想和体现。[13]
纨绔主义就像幽灵一样出没于当今男性化表征,尽管我们看不到它的完整形象,但它的痕迹、碎片和残留物依然存在,用威廉·施文克·吉尔伯特爵士(Sir William Schwenck Gilbert)的话说,这个曾经骄傲一族的“碎片和瓦砾”,现在落魄为流浪的影子。这个影子是一个优雅的提醒者,在当代男性化特征中,媒体表征的商品化男性特征以恰当的价格就能买到。Tim Edwards争论道:“男性时尚已经与社会地位建立紧密联系,男性特质越发被销售、市场化和消费,作为整个社会、经济和政治过程中的一部分,使男性的自恋合法化。”[14]在当代,“自恋”式男性特征可以溯源于纨绔主义。从历史观点理解的纨绔主义的矛盾特征,在当代文化中仍然需要理论化。
进一步的研究将会涉及几个问题:纨绔主义在当代男性化特征中的表征是什么?男性气质、表征与当代消费文化之间的关系?对建构霸权式男性气质提供的支持和挑战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