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讲用
(华东政法大学 传播学院,上海 201620)
在漫长的人类历史中,仪式是一种古老而普遍的文化现象。中外关于这种普遍的文化现象的研究往往集中于人类学与宗教学领域。在人类学中,仪式通常被认为是象征性、表演性、具有一定文化规约作用的活动。人类学家道格拉斯认为:“在一般民众阶层的日常行为中,信仰和观念是体现在他们的仪式之中的,这里包含着一种隐藏的交流传播方式的问题。”*[1]本文中引自原文文献的内容由作者翻译。道格拉斯于此点明了仪式作为一种重要的文化传播媒介所具有的深层内涵。与仪式研究相比,近年来,关于文化记忆的研究则呈现出民俗学、社会学、历史学、文字学等多学科的交叉融合趋向。文化记忆的概念最早“由德国学者扬·阿斯曼(Jann Assmann)在20世纪90年代首次提出,所要问答的是‘我们是谁’和‘我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的’的文化认同性问题。”[2]从功能来看,文化记忆是宗教、民族、国家、社群等共同体之所以能够形成、凝聚并发展的集体记忆力。
在传播学领域,将仪式、媒介与文化传播联结在一起予以关注始于20世纪50年代。此一领域的开拓者詹姆斯·W·凯瑞提出了“传播仪式观”理论。这一理论路径在传播信息论、结构功能论、实证传播论之外,提供了从人类文化传承角度考量传播的另一个视角。相对于“传播的传递观”着重的穿越空间距离的“发送—接收”的共时性线性模式,传播的仪式观强调的是在共同的场域内,受众经由集体参与,共同体验情感的历时性模式。“传播仪式观研究,不是把传播过程视为相互间的信息发送或获取,而是将其视为参加一次神圣的弥撒仪式。在参加这个仪式的过程中,人们并不关注是否学到了什么新的东西,而是注重在规则化的仪式程序中使特定的价值观和世界观得到描述和强化”[3]。该理论认为,传播本身作为一种仪式媒介可以唤醒受众共同的文化记忆与民族情感,吸引他们参与到文化共同体的建构之中,以完成民族等文化共同体的精神寻根之旅。无论是从仪式作为媒介的角度,还是从大众传媒本身就是一种仪式的角度,两者都与具有民族、宗教等属性的人类本身的文化记忆和文化认同紧密关联。
与全球化时代,大众传媒所营造的虚拟仪式空间以及受众的虚拟参与相比,传统的人类学仪式强调实体性的仪式场域,而且重要的一点是必须“身体在场”。与文化人类学将传统仪式研究作为核心问题之不同,传播学对传统仪式的关注无论在国外或是国内都与主流的信息论、功能论有不小差距,这也反映出传播学研究范式在重构上面临的困境。凯瑞受芝加哥学派的影响,在考察传播现象时,选取的是关注参与者精神世界的文化人类学角度。与传播学传统的功能经验主义不同,他注意到仪式作为媒介对于人类自我建构及文化认同的重要性,指出仪式中的信仰共享和精神体验才是人类传播的本质。在精神领域,传播的目的是建构并维系一个有秩序有意义能够用来支配和容纳人类行为的文化世界。在凯瑞传播仪式观的基础上产生的仪式传播理论将主要关注点落在仪式的媒介特性与传播活动分析之上,主要是指把仪式活动或现象本身看作一种传播媒介形式,并对其传播规律或特点进行研究。
继凯瑞之后的传播学者罗斯布勒就指出:“任何形式的仪式都是一种传播,仪式通常以符号行为的方式呈现于社会情境之中,以最基本的信念与价值为基础,编码了符号和意义系统的逻辑,仪式的这些特点使其成为最有效的传播形式。”[4]罗氏在其著作《仪式传播:从日常会话到媒介庆典》(RitualCommunication:Fromeverydayconversationtomediatedceremony)里从更为广义的角度提出了“仪式即传播,传播即仪式”的观点。简言之,仪式传播的一个核心观点即仪式本身就是传播信仰与意义的媒介。这约略体现在两方面:一是仪式具有群体传播的媒介特性,表现为仪式以群体参与的方式传播与日常生活不同的精神观念。譬如在中国传统社会中,仪式是通过儒家祭祀仪式、佛教和道教仪轨、礼乐仪式或民间宗教仪式等实行自治的群体传播媒介。世界各民族起源于原始宗教的传统仪式,如祭神仪式、祭祖仪式、巫俗仪式、祈福禳灾仪式等亦是群体参与及传播的重要媒介。仪式作为媒介,使民族等共同体的信仰、风俗、伦理与情感等通过群体的互动得以描述与强化,在漫长的历史筛选中成为民族、国家、社群等共同体的文化记忆。在特定的时空内(如儒家祭祀的太庙、供奉祖先的祠堂、民间宗教的神庙等作为一种具象的媒介将仪式空间与生活空间区分开来),仪式通过媒介符号、媒介程序、媒介氛围、媒介表演等形成系统的传播体系,将隐喻的意义以通感和共鸣方式向参与者传递,向群体灌输相对稳固的价值观念;二是仪式本身具有大众传播的特性。现代大众媒介的虚拟性延展突破了传统仪式的时空限制,尤其是电视、网络以及智能手机等移动媒介作为传播工具介入仪式的直播或转播,使得局限于一时一地的仪式能冲破时空阻碍,向隐匿、分散、流动的大众传播。如此,仪式不再局限于有限而实在的群体性媒介传播,而具有了大众传播媒介的时空性。
凯瑞认为:“传播是一个符号和意义交织成的系统,而传播过程则是各种有意义的符号形态被创造、理解或使用的社会过程,在这个过程中现实得以生产、维系、修正和转变”[3]。以此观点来观照传统仪式本身,会发现传统仪式也是一个符号和意义交织的复杂系统(在人类学领域,人类学家利奇、道格拉斯、涂尔干等所研究的仪式象征就是一种综合的文化意义传播)。通过仪式媒介,现实世界与想象的世界借助整套的符号象征而有机融合,形成一个民族较为稳固和长远的精神意识。这种通过漫长的仪式筛选、反复传播而强化的精神意识就是一个民族根深蒂固的文化记忆。在仪式活动中,现实通过民族信仰、思想文化的记忆与修正得以生产。传统仪式作为媒介,是一种与传统文化记忆联结的纽带与再现。如果说,因为权力、资本等力量的介入,媒介呈现的是经过把关与控制的符号演示,那么传统仪式(如特纳对仪式中权力表演的研究)某种程度上亦是如此。
在现代社会,当宗庙、教堂、广场、咖啡馆、沙龙等实体仪式空间逐渐让位于大众媒介所营造的虚拟空间时,重新考察仪式形态与内涵的变迁就具有了重要意义。
以科学与理性价值为主导的现代社会中,宗教和民间信仰被渐次祛魅,意识形态和资本成为主导仪式生产、仪式转换的主要力量。于是仪式逐渐背离了其传统的宗教和文化内涵,以世俗意义的形式被重新展演。传统的群体性仪式被逐渐取代而演变成一种新的仪式类型。可以说,现代社会中最广泛的世俗仪式就是各种传媒(社交类媒介、组织类媒介以及大众媒介等),其中尤以大众传媒最为典型。传播仪式观认为,当巫术和宗教的力量逐渐式微时,大众媒介遂成为一种跨越空间和维系时间的介质,建构起仪式的精神内涵。戴扬等人将电视作为现代性的仪式空间与平台,赋予其竞赛、征服和加冕三种现代的媒介仪式内涵。现代仪式的产生和发展在拓展传统仪式空间的同时,也稀释了传统仪式本身的神圣意蕴,加速了仪式的大众化、世俗化;传统仪式的衰弱甚至凋零强化了媒介在以现代城市生活为主要生活方式的社会里作为仪式中心的地位。譬如电视在现代社会,一方面通过对现实生活中的仪式进行转播,另一方面通过策划设计生产新的仪式元素,而成为重要的仪式媒介,藉此建立、强化或者转变受众的信仰、思想观念及文化记忆。以群体传播为主要特征的传统仪式偏重于身体在场的参与和体验;而现代仪式媒介则以电视、网络、新媒体等营造的仪式场域为主,偏重于虚拟空间内对传统仪式生产的文化记忆进行分化和再造。两者生产的文化记忆是不同的。在现代社会,大众媒介已替代了传统仪式在重新建构民族国家共同体的精神日志。
值得关注的是,当前新媒体与自媒体的勃兴更是具有改变仪式内涵的划时代意义。与传统仪式媒介内涵不同,新媒体与自媒体提供的文化想象是属于空间纬度的。微博、微信、社交网络、SNS等互动社区的主要特征就是能即时将空间联系在一起,形成一个无所不在的空间场,参与者不断与他者进行互动,其意识呈现出一种面向空间的发散状。电脑和手机屏幕成为弹簧式的感应器,迅速压缩与扩张时空,形成一个地球村网络。如果说历时性的民族文化的传播是一种纵向的历史宏大叙事,那么新媒体、自媒体作为一种新型仪式,对于文化的传播则是在一个横向平面空间里的微观叙事。
2001年11月2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第31届会议上讨论了现代化给文化多样性带来的负面影响,并通过了《世界文化多样性宣言》。宣言强调,每个民族都有自己文化的发展空间和发展成果,文化的多样性如同生物多样性一样,是不可避免的。文化记忆与多元民族文化的传承保护息息相关。它既是身份认同的问题,又是文化认同的问题。如阿斯曼所言,“民族的文化记忆是民族成员共同分享、流传和建设的记忆形式,是不同民族对自身历史上积淀的文化所保留的集体记忆力。”[5]在自我意识建构与民族文化的认同层面,“没有记忆就没有身份,没有记忆就没有民族。”[6]
时空维度上,文化记忆是对物理属性的时间、空间赋予文化意义的独特的建构与认知。它关乎的是民族文化中最为核心和强韧的部分如神圣信仰。仪式作为媒介其主要功能即在于唤醒和激发共同体的文化记忆。就像涂尔干所指出的那样,“仪式的功能在于提供共同体验的瞬间,激发、增强或重塑个体成员的集体意识和认同,促成其在信仰、情感和意愿上的高度一致”[7]涂氏将这一状态命名为‘机械的团结’,从而将个体整合到社会全体之中,维持并强化既有的社会秩序。文化记忆建构离不开仪式性的公共空间。“在交流形式上,文化记忆所依靠的是有组织的、公共性的集体交流,其传承方式可分为‘与仪式相关的’和‘与文字相关的’两大类别。”[2]在传统社会中,宗教仪式、祭祀仪式、节日庆典仪式等都是建构文化记忆的重要媒介。仪式媒介对于共同体文化记忆的建构,可以从两方面进行考察,一是传统仪式作为媒介与宗教、民族、国家等共同体文化记忆的生成、强化之间的关系;二是传媒作为现代社会的主流仪式媒介对共同体文化记忆建构的影响。
从社会心理学上来讲,记忆是社会个体及族群赖以存在的基础。美国社会学家保罗·康纳顿在观照人类的文化记忆来源后揭示:“群体的无意识记忆主要依靠仪式实践与刻写实践予以生产和保存,个体得自其特殊社会与文化的属性,是社会化和文化熏染的结果。”[8]如阿斯曼就认为共同体的文化记忆主要依赖纪念仪式与身体实践予以传播和保存。“记忆最基本也最首要的是一种身体记忆,记忆的主体本质性地体现为有意识、有情感的身体。”[9]如果说身体实践形成了个体的精神记忆,那么上升到文化共同体的集体记忆层面,则需要包括纪念仪式在内的各种仪式的参与。“就像哈布瓦赫所认为的那样,任何个体的记忆都要被放置到群体的环境中考虑才有意义。与身份认同中‘他者’对‘自我’的建构相似,‘自我记忆’也要借助于多种‘他人记忆’才能完成,记忆心理学中所说的‘闪光灯现象’就是对这一现象的精辟形容。也就是说,每一个独立的个体都应以各自的闪光灯方式把自我的记忆联接到对一段历史的分享记忆中去。”[9]
因为社会个体相同或相似的文化记忆,民族、国家等共同体的文化认同才得以形成。“与传统的心理学认为记忆仅仅是个体的一种官能不同,思想家的视野中还存在着一种叫做集体记忆或社会记忆的东西。而且,这种记忆在文化认同中起着核心的根本作用。”[10]需要注意的是,被泛化的文化认同并非一种虚文或抽象的概念,而应当是一种存在于具体而实在的社会生活中的精神凝聚力。它必须建立在具体的族群交流以及沟通亲和的心理基础上。所以,只有通过参与者在仪式中的身体实践,共同体的文化记忆和文化认同方可建构生成。“通过展演,仪式可以沟通人与超自然、人与社会的关系;仪式可以起到告知公示的作用,赋予仪式事件合法的地位,维系本社群的文化认同和历史记忆。”[11]在仪式中,共同体的文化记忆不断被延续和重构,使共同体的成员于思想深处真正通晓“我是谁”以及“我从何而来”。
保罗·康纳顿所言的文化记忆保存中的刻写实践“由于文本的教育枯燥乏味,在效果上远不如生动活泼的庆典仪式,加上现代传媒技术的应用,仪式活动的传播范围极广,公开性与公共性都得到了极大的提高,所以仪式在现代社会中的文化记忆功能不仅没被削弱,反而越来越有增强的趋势。”[2]当然,仪式在现代社会中对文化记忆强化的同时,还存在对于文化记忆重构甚至篡改的可能。因为“社会变迁导致了文化记忆模式发生一定的改变,仪式在延续传统文化记忆的同时,也加入了新时代元素以适应当下的社会空间和秩序。”[12]
传统仪式作为一种媒介形式,如何参与共同体成员的文化记忆生成和强化?涂尔干论及仪式媒介如何唤醒文化记忆时这样表述:“仪式中既有供奉,也有模仿仪轨,不仅追忆了过去,而且还借助名副其实的戏剧表现方式将过去呈现出来,这就是仪式的全部内容。”[7]仪式如何通过身体模仿还原与重构共同体的文化记忆?在此不妨回到仪式的源头予以探究。仪式的原始词义系指进行典礼的形式,主要为宗教或祭祀仪式。从词源来看,与仪式紧密相联的是某种信念,同时与分享、参与等隐喻之意相关。依据格尔兹的观点,在仪式媒介与信仰及文化的关系上,“仪式是一种文化表演,他把宗教仪式看作是宗教表演,并从仪式的表演角度解释了仪式表现宗教和塑造信仰的实质。”[13]在西方人类学的研究中,一个主要的传统即是追溯仪式的宗教渊源,以审视仪式与信仰之间的纽带联系。通过特定的仪式媒介,人类生存的世界和想象的世界借助于传统的仪式表演和身体参与而融合起来,变成了同一个世界,从而形成一个民族独特而强韧的文化记忆。从世界范围来看,传统仪式所传达的形而上的信仰是共同体文化认同中最为核心的部分。只要信仰(如儒家的天地信仰)存在,无论社会怎样变迁,民众都会通过共同的文化记忆联结在一起,建构民族自己的精神防火墙。
大众传媒作为一种现代性的仪式媒介,又如何继承、唤醒、激发进而转换宗教、民族、宗族等共同体的文化记忆?安德森在阐发“想象的共同体”理论时,强调了大众传媒作为仪式媒介的重要性。他指出:“通过仪式性的媒介接收活动,如同时或一起收听某一广播节目或观看某一媒介事件,人们可以获得共同的文化感受,以及对拥有相同体验的其他社会成员的感知。这构成了‘想象的共同体’。而这种‘想象的共同体’不是虚构的共同体,不是政客操纵人民的幻影,而是一种与历史文化变迁相关的,根植于人类深层意识的心理建构。”[14]
另一方面,因为记忆需要通过符号才能再现,大众传媒尤其是现代电子媒介通过文字、视频等符号筛选,对文化共同体中核心的神圣内涵进行拆解、遮蔽,以世俗意义迎合现代受众的感官需求,由此造成民族文化记忆的黑洞,其后果是令现代的年轻人“有一种脱离自己土地的倾向,对自己生命的土地上的文化、人民,在认识、情感乃至心理上,产生陌生感,这有可能导致民族文化的危机。当年轻人缺乏和母体文化的血肉联系时,甚至可能会出现无根的一代。”[15]
柯尔迪解读大众传媒的仪式性时,认为其有三种仪式表现形式,“一是大众传媒主要以记录者的身份展现原始的人类学仪式;二是大众传媒通过策划仪式性的节目,传播与强化仪式的神圣性;三是大众传媒通过接管传统人类学仪式,自身成为一种仪式与庆典。”[16]当大众传媒介入某一事件的传播时,必然会对仪式的内涵进行重新建构,不断将仪式的神圣意义稀释并消解为世俗的娱乐甚至狂欢。在上述三种现代仪式媒介中,第一种完整保留了传统仪式的原貌,并拓展了仪式的空间,第二和第三种则不可避免要对传统仪式所承载的信仰与文化记忆进行世俗篡改以适应现代人的世界观与生命观。
作为一种现代仪式媒介,大众传媒在唤醒文化记忆上,能否弥补仪式表演者与参与者分离导致的难以形成心灵互动之缺陷,使两者借由通感、移情等在精神与灵魂层面相接与共鸣?笔者以为,大众传媒作为现代仪式媒介对文化记忆的唤醒,一在于能否忠实地记录、还原传统仪式及其深刻的文化内涵,不篡改、不异化,这当然有赖于沉淀了民族最核心的精神内涵的祭祀等仪式的还原与再生;二取决于传播者以什么样的心态(虔敬肃穆的还是戏谑娱乐的)进行仪式的二次创作。直播活动中,电视在记录仪式的同时,本身也成为了仪式。它跨越空间,定格时间,将现场的仪式参与者和屏幕前的观众联结在广阔的空间内,完成民族的精神寻根之旅。一个较为成功的案例,中央电视台的“艺术人生”栏目自2009年迄今的清明节特别节目《清明》,通过对逝去的有德长者的祭祀与追忆,将中华民族关于真善美的文化记忆、对祖先神灵的虔敬之意融入电视仪式之中,传播了中华传统文化的“道”之内涵。
“借助集体记忆,借助共享的传统,借助对共同历史和遗产的认识,才能保持集体认同的凝聚性。”[17]所以,关于仪式媒介与文化记忆建构的分析不应仅停留在理论研究层面。在当前全球消费主义文化盛行,中华传统文化存续面临危机的时代背景下,关于仪式媒介与中华文化记忆的命题无疑具有现实意义。无论是传统的仪式叙事,还是现代仪式的世俗展演,都应当承载与传播中华民族的集体文化记忆,借以形成华夏民族的文化认同。对于五四运动与文化大革命以后,传统文化日益凋零的现实,费孝通先生曾提出过“文化自觉”的概念。而“文化自觉”的前提应该是中华文明中最核心的“文化记忆”的唤醒与激发。文化记忆涉及中华文化的内在觉醒,关乎全球华人能否回归精神家园。
文化记忆的重要使命之一即续接传统。中国传统文化凝聚着中华民族精神的血脉。虽然一度面临西方工业文明的巨大冲击与文化大革命等文化劫难,但传统依然稳固地存在于民间。正如费孝通先生所说:传统并未逝去。传统文化是中华民族文化经过几千年的洗礼,留存下来的具有生命力、最具共同记忆的部分,是整个民族精神展演的仪式和典礼。其中蕴涵的民俗文化、儒家伦理、佛道文化、神话传说等文化因子,是联系古今、联结不同地域民众情感的纽带,关系到中华民族构建现代化国家的合法性来源。
由于文化记忆的根深蒂固,中华民族的文化主体性一直得以保存,成为全世界延续至今的古老文明,这是中华文化对人类文明的巨大贡献。近年来西方世界的“东方文化热”从一个侧面彰显了中华传统文化的价值。如果“没有文化记忆,对于现实与历史的连续性、‘过去’在‘现在’的存活就难以深入地感受和思量,从而对于‘将来’也就无法作出确切的展望与规划。”[18]尤其在民族国家取代宗教成为“想象的共同体”已成为世界潮流的时期,“各个民族均已进入世界历史的时代,文化记忆往往被当作‘民族—国家’精神同一性和集体认同的重要标志。‘文化中国’口号的提出即建基于这样的认同,不仅可以在意识层面而且可以深入到潜意识、集体无意识的层面上,从而产生出强大的向心力和凝聚力。”[18]
中国古代社会,历来重视利用神圣的传统仪式保存文化记忆。柯林斯通过研究得出:“历史上,最早关于仪式的社会学思考是由中国思想家提出的,孔子和他的追随者强调了礼仪对社会秩序的重要性。”[19]对于传统仪式凋零的问题,阿斯曼指出,要想实现仪式的文化记忆功能,必须有集团成员的全部到场和亲自参与,以及对集团历史的上演和重新收录。这就提出了一个在现代社会如何恢复大众媒介所无法取代的传统仪式的命题。此处以中国传统节日里的祭仪与礼乐仪式为例。祭祀仪式是华夏民族礼典的重要部分。国务院公布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中,就包括传统节日节庆、婚俗、祭祀礼仪、少数民族民俗等十大类,其中的祭祀仪式是华夏各民族最重要的仪式。当前的问题是古老祭祀仪式真正沦为了遗产,只能在传统节日期间见诸于媒体,而与民众的生活剥离。如传统节日中的公祭仪式,中秋的祭月仪式,家祭仪式等;而近些年由大众传媒主导恢复的祭仪所能承载的文化记忆成分严重不足,其用心和旨趣,更多是受现实功利思想所左右。当然,中华文化记忆的存续不仅仅在于祭祀仪式的修复与再造,更重要的是如何重塑这些仪式的信仰和文化内涵。作为文化记忆的重要媒介,除祭礼外,其他礼乐仪式,如春节的拜年礼仪,藏族雪顿节的晒佛仪式等也涵养了民众的诚敬精神。因为民族文化差异,汉民族的传统节日多庄重的礼仪,而喜好歌舞的少数民族传统节日则较多乐仪。现代社会的实用主义使传统节日繁复精微的礼乐仪式逐步被遗忘而代之以娱乐仪式,缺乏神圣肃穆的文化教化力量。就仪式媒介对于中华文化记忆的唤醒与激发而言,需要对各民族传统节日和与神圣性相关的祭祀仪式、礼乐仪式等进行抢救性整理。
所有的华夏子孙都在共同的中国文化的语境中生存与生活,而中华文化记忆构成了中华民族认同的基石。“‘夷狄而中国,则中国之;中国而夷狄,则夷狄之’——这是中国的思想正宗……它不是国家至上,不是种族至上,而是文化至上”[20]。儒家的“仁”“敬”,道家的“清静”,汉传佛教的“净心”,构成了中华文化形而上中最宝贵的思想内涵。只有在各种神圣的仪式媒介(如儒家的祭仪、道家的蘸仪,汉传佛教的拜仪等)下,洁静精微的中华文化之“道”方可通过感应、共鸣等深入参与者的心灵,融入中华民族的精神血脉。作为文化传承的媒介,传统仪式的衰亡某种程度上意味着文化记忆的消亡。“由于玛雅人的各种祭祀仪式在文明衰落之后就不再在公开场合举行,所以生存至今的玛雅人就没能保留下自己民族的文化记忆,而对自己的历史几乎一无所知。”[2]
在现代性仪式媒介方面,应防止泛娱乐化和泛政治化对中华文化记忆的篡改和异化。这主要体现在两方面:一是以世俗文化的全球化代替与消解中华民族文化的独特内涵,如中国传统节日里的电视仪式和网络仪式(中秋电视晚会,网络春晚等)多采用广告冠名、商业赞助形式,商业意图明显。内容传播方面,出于收视率需要,多是迎合观众口味、与中华文化记忆无关的歌舞大杂烩;二是将传统文化经过漫长的历史演变而形成的糟粕当作传统文化本身,予以鞭挞或者吸收(如当前文化界对传统文化的抵触倾向与复古主义倾向)。由56个民族构成的中华民族本就是一个多元文化共同体,不同民族的信仰与文化记忆一定程度上折射了中华民族文化共生共荣的整体性。从世界文化史来看,任何意识形态的大一统(如无神论)都可能导致仪式作为文化记忆的媒介这一心灵日历遭到文化霸权的篡夺。由于知性主义对巫术信仰的抑制,各民族日益丧失其宗教和文化记忆的内涵(如信奉萨满教的鄂伦春与鄂温克等少数民族正在发生文化断裂),而成为简单的存在,以致于世界以及整个生活模式必须服从于一种所谓主流的价值观秩序之下,结果是丰富而独特的民族文化记忆逐渐被遮蔽、甚至剥夺。
文化记忆是一个民族之所以延续存活的命脉基石。“反观百年来的西学传播史,最大的灾难就是造成了中国人的认同分裂。各种主义的纷争都在寻找自己的试验场”[21]。凯瑞强调:“那些在通向生命之路上走在一起的人们,不是以一个共同的目标更不是以一个共同的战场,而是以一种文明的方式联合起来。”[22]如果丧失了中华文化记忆中关于“生从何来?死往何去?”的生命追问,中华文明将如许多消亡的文明一样,走向末路。这应是仪式媒介对中华文化记忆建构、传承研究的主旨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