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宝民
1940年9月1日,《西洋文学》在上海创刊。月刊,十六开本。版权页的编辑者为西洋文学社,发行人林翊重,发行所西洋文学社(第八期起改为林氏出版社)。同时刊有如下名单:
顾问编辑 林语堂
名誉编辑 叶公超 郭源新 李健吾 巴金 赵家璧
编辑同人 张芝联 周黎庵 柳存仁 徐诚斌 林葆园 林憾卢
杂志主要负责人张芝联(19182008),浙江鄞县人,出生于湖北汉口一个书香世家。父亲是上海光华大学创办者张寿镛。1935年张芝联考入北平燕京大学西语系。两年后因日寇入侵北平沦陷,返回上海转入光华大学西语系。
1940年夏,张芝联光华大学毕业,留在光华附中教书。他说:《西洋文学》也就是在这时创办的。“一天我的中学老同学柳君存仁来访,谈起在美国的林语堂先生愿出资五百美元,支持其兄林憾庐创办一份西洋文学翻译杂志,憾庐托柳代觅一个得力编辑;存仁与我相知颇深,遂推荐我与憾庐面谈。我提出两点要求:杂志内容必须高尚典雅;稿件取舍由我决定。对方同意后我即着手筹备。”“当时我刚度二十一岁,初出茅庐,对西洋文学一知半解,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单凭一股热情和勇气赤膊上阵。首先,我需要得到一些文学前辈的支持。于是我一一登门拜访,征询意见。”(《五十五年前的一次尝试》)
张芝联拜访了五位前辈,分别是学者、作家和出版界的名人:叶公超,北京大学英国文学的台柱,当时正在上海;郭源新,即郑振铎,燕京大学教授,在上海与张芝联的父亲一起为政府搜购古籍;李健吾,法国文学专家,莫里哀、福楼拜作品的译者,剧作家兼演员;巴金,著名作家,翻译家;赵家璧,编辑家,翻译家,《中国新文学大系》和《良友》画报的编辑,张芝联的光华校友。晚年张芝联回忆当年趋访情景犹感亲切愉快:
叶公超约我去他家谈话是在我新婚的翌日——一九四O年七月九日晨八时。他住在法租界一所高级洋房,宛然一个公子哥儿。正题没有谈多少,却眉飞色舞地给我讲述他最近一次惊险遭遇:因得罪青红帮而过了几天铁窗生活,前一天刚从牢中出来。郑振铎当时住在愚园路静安寺附近,我一进屋里只见桌椅上、地下都堆着书本和稿件,连坐的地方也没有。他有一个特点:讲话时目不注视对方,仿佛自言自语,谁也猜不出他心里正想着什么大事。李健吾谈锋最健,嗓门高爽,谈得高兴时手舞足蹈,和他演戏时差不多——我看过他在《正在想》中的表演。巴金话虽不多,但非常诚恳谦逊,详细询问办刊过程,并答应为杂志撰稿。赵家璧是光华校友,早在编辑《良友画报》和《丛书》时就出名,他向我介绍了许多文坛名流和翻译家,而且面授编辑诀窍。(《五十五年前的一次尝试》)
他们都允诺担任名誉编辑。
编辑顾问林语堂,实际是既不顾也不问。同人中林憾卢、林葆园只是挂名,工作主要由张芝联、柳存仁、夏济安担任。原在北京大学中文系的柳存仁、中央大学哲学系的夏济安都因战事回到上海,在光华大学借读,与张芝联同窗。周黎庵、徐诚斌也是张芝联的朋友。50年代,徐诚斌到罗马读神学,入天主教,后擢升至香港区天主教主教。
撰稿人除了名誉编辑和同人之外,征稿的主要对象有三批:当时滞留上海的著名翻译家,耿济之、傅统先、朱雯、黄嘉德、周熙良、全增嘏、谢庆尧、邢光祖、予且等;同辈的年轻的译者,上海的郑之骧、陈楚祥、班公(周班侯)、谭维翰、满涛等,北平的尤其是燕京大学的宋悌芬、吴兴华、南星、黄宗江等;西南联大的成名译者,潘家洵、温源宁、孙毓棠、卞之琳、姚可昆等。
《西洋文学》创刊时,上海进入“孤岛”时期已近三年,形势日益严峻。“一大批期刊文章把目光放在了知识传输或者学术研究之上。它们既没有像救亡文字那样投身现实,为民族大难呼喊奔走,但也没有像一些通俗文字那样,进入消闲之途。”(王鹏飞:《“孤岛”文学期刊研究》)知识传输与思想启蒙为《西洋文学》追求的办刊目标。
编者说:“我们认为文学不仅是表现人生,表现理想,同时也有其功能。文学不仅是消极的,作为个人的文学修养,精神的慰藉,或仅祗教我们认识时代而已。它也是积极的。它教我们怎样做‘人,做一个‘时代的人。对于人的性情,识力,思想,人格,它有潜移默化的力量;而一直影响到人们的行为,及夫社会的趋向。虽然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们决不能忽视文学。相反地,同人以为现在正需要有它的激发与感化的力量。同人认为无论环境如何,文化工作都不应该停止。同时深深感到,目前因为种种原因,似乎读书界颇缺乏良好的文学读物,原来称为出版中心的上海更为可怜。我们怀念着好多地方的青年,因为环境而苦闷,彷徨,甚至于意志消沉,更需要一种东西去慰抚鼓励他们,让他们重感到‘生之可贵,而勇敢地生活”。“对于一般读书界,我们认为目前也一样地需要一个介绍外国文学的刊物”。(《发刊词》)编者表示,要“努力把各国古今最优秀的文学作品通过最佳译笔介绍给读者”。每期约十万字的《西洋文学》,绝大篇章是译文,有诗歌、小说、戏剧、传记、述评和论著。
编发作家的“特辑”是《西洋文学》的一个特色。民国期刊常采用“特辑”等方式推介重点作家作品,这是一个重要的编辑策略。这样做,与书籍出版相比迅捷、及时,同时,也弥补了期刊介绍常常失之于零散和不系统的缺陷。“特辑”常常围绕特定作家或主题进行。《西洋文学》在译文选择方面更看重诗歌,曾刊发拜伦、雪莱、柯勒立治(柯勒律治)、济慈、华兹华斯、叶芝、乔伊斯等多位英国诗人的作品,并先后推出了拜伦、叶芝的“特辑”。“特辑”一般包括作家小传、作品译文、相关评论等内容,对作家作品做出更为立体和深入的呈现,从而产生更大的社会影响。
書评是《西洋文学》一个重要的栏目。它是向读者提供新书信息的渠道。先后发表了近四十篇学者自撰的书评:温源宁介绍英国战地诗人西格夫里·萨松的回忆录和罗伯特的散文集,巴金译介克鲁泡特金的《伦理学》,全增嘏评林语堂的《瞬息京华》,邢光祖评赵萝蕤译的艾略特的《荒原》,夏楚介绍托马斯·曼的《绿蒂在威玛》,司徒晕评莫洛瓦的《夏多布里安传》等。这些评介尽到了及时为读者服务的责任,很得读者好评。
《西洋文学》的“特辑”中,第七期“纪念乔易士(James Joyce,现通译乔伊斯)逝世”的特大号为杂志染上一笔重彩。
这个“特辑”包括了爱尔兰现代作家詹姆斯·乔伊斯(1882 1941)的小传、照片、诗选、短篇小说《一件惨事》和《友律色斯插话三节》,以及爱德蒙·威尔逊的《乔易斯论》。作家去世两个月后就制作完成了这一内容全面的“特辑”,将《尤利西斯》(ulysses)介绍给中国读者,《西洋文学》对于国外当代文学事件的迅速反应,表现了编者的学术素养和独特眼光。
《尤利西斯》被誉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英语文学著作”。乔伊斯从1909年起开始酝酿这部长篇小说,1914年动笔,1921年杀青,前后经过十多年岁月。但是,这一后来为乔伊斯赢得不朽的名著却被审查为淫秽小说而遭到查禁。直到1936年10月,《尤利西斯》历尽坎坷才终于在英国出版。
《尤利西斯》刚刚诞生,1922年中国的《小说月报》第十三卷第十一号上,沈雁冰(茅盾)在《海外文坛消息》中就介绍了乔安司(乔伊斯)和读者对《尤利西斯》的不同反应,有投书杂志责问或谩骂,也有热心赞美。但在乔伊斯还没有奠定他在世界文坛上的地位之前,就把他的争议作品《尤利西斯》介绍给中国读者的则是《西洋文学》。《尤利西斯》深奥难懂,汉译本以选译的方式进行。《西洋文学》“乔伊斯特辑”刊载的《友律色斯插话三节》就是《尤利西斯》的三个片断,译者是青年翻译家吴兴华。此前,《西洋文学》第二期,他已有《菲尼根的醒来》和《乔易士研究》发表,对时人惊为天书的乔伊斯晚年杰作《为菲尼根守靈》做了研究探讨。
吴兴华(1921-1966),祖籍浙江杭州,生于天津,后随家迁居北京。1937年十六岁考入燕京大学西语系。他结识了宋悌芬,成为至交。宋悌芬,即宋奇,又名宋淇,后常用笔名林以亮,浙江吴兴人。他和张芝联是燕京大学的同班同学。卢沟桥事变后,两人回到上海。1939年,宋悌芬回燕京大学继续未完的学业,张芝联则在光华大学读到毕业。《西洋文学》创刊时,宋悌芬已经毕业留校,授大一、大二英文和翻译。近水楼台,燕大的作者都是由他负责联系的。第六期《悲怆交响曲》的译者黄宗江也是燕大学生,他和吴兴华的共同朋友。
张芝联的夫人赵蕊几十年后回忆吴兴华的少年才俊:
这个身材又高又细的少年诗人,初入燕园,便崭露头角,显示出非凡的学习外语的才能。他原有的扎实基础是英语,第二外语学法文,以惊人的进度达到了熟练的水平,接着又学德文,意大利文,在班上的成绩都是最优等。他还以余暇学会拉丁文,能阅读诗集。同学之间,在才力和思想上的交锋是非常敏感的。宋淇有个绝妙的比喻:他说自己和兴华一起攻读,真像“虬髯客”遇到“真命天子”李世民一样,自叹不是他的对手。(《从诗人到翻译家的道路——为亡友吴兴华画像》)
1941年吴兴华燕京大学毕业,留校任教。抗日战争爆发,学校内迁,他因身体不好且需抚养弟妹而留下。他拒绝为敌伪聘用,只在中法研究所做一点工作,大部分时间在家苦读经史,写诗,翻译外国作品。《西洋文学》刊载的就是这一时期的著译,有《现代诗的传统》等论著,还有《拜伦诗钞》《司高脱诗钞》《穆尔诗钞》《但尼生诗钞》《叶芝诗钞》等大量诗作的翻译,译笔流畅高雅,节奏自然,恰切地再现了原诗的意境和韵味。吴兴华博闻强记,表现了同辈人中罕见的才华。
1949年后,高等院校合并,吴兴华随燕大并入北大,任教西语系。1957年,由于他对苏联专家的教学方法有不同意见被划为“右派”。1966年“文革”乱起,大祸临头。吴兴华即“被勒令劳改,在劳动时体力不支,又被红卫兵灌下污水后当场晕(昏)迷,红卫兵仍对他又踢又打,耽误了送医院的时间,再也没醒过来。”一代英才,正值盛年而遭扼杀。吴兴华夫人谢蔚英在《再忆兴华》中记下这惨痛的一页。
四十年后,《吴兴华诗文集》面世,诗人、学者和翻译家吴兴华方进入读者的视野。
《尤利西斯》在1949年以后中国大陆的命运也是颇为蹇厄。20世纪50年代至60年代,《尤利西斯》被视为一部充斥着“虚无”“市侩”“色情”的资产阶级思想的“颓废派作品”。“文化大革命”时期,张芝联竟因当年《西洋文学》杂志的“乔易斯特辑”而受到牵连,被指控用资产阶级思想毒害人民的头脑。
《尤利西斯》的翻译,即便是节选性的翻译,也被迫中止。“文革”结束后,金陧翻译的《尤利西斯》第二章,收入《外国现代派作品选》,1981年出版。这是吴兴华翻译之后四十年,中国第二个《尤利西斯》的节译本。1994年,译林出版社出版了萧乾、文洁若翻译的《尤利西斯》。金陧的《尤利西斯》译本,1996年由台湾九歌出版社出版。中国读者终于看到这部“有趣的小说里最难懂的、难懂的小说里最有趣的”书的全貌。
1941年6月出版的第十期《西洋文学》,刊登了两则启事,其一日:“迩者排印工既高一倍之后,本月又涨加三成,因成本贵重之故,不得不将定价提高。敬希亮察为荷。”其二日:“本刊七月八月歇夏,暂停刊,至九月续出。”暑期过去,张芝联已离开上海,重入燕京大学研究院攻读历史。《西洋文学》停刊。1946年张芝联赴美国耶鲁大学研究院访学,1947年又横渡大西洋到英国牛津大学进修,在法国参加国际讨论会其问广泛涉猎中外文学和历史。回国后,他先在上海光华大学任教,后任教燕京大学,1952年转入北京大学任历史系教授。
五十五年后,张芝联总结青年时期编辑《西洋文学》这一次尝试,说:“虽然杂志内容是高雅的,译文质量是头等的,编辑是负责的,校对是认真的,但要知道,这是战争年代,还有比宣传西洋文学更重要的事要做。”(《五十五年前的一次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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