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远清
在“险学”道路上攀行
——《战后台湾文学理论史》后记
古远清
《台湾当代文学理论批评史》从出版到现在20年了。台湾一家出版社10年前劝我修订出版繁体字本,由于当时还有一些课题未做完,只好将其搁置起来。现在过了古稀之年,我终于用鲁迅所说的“纠缠如毒蛇,执着如怨鬼”的坚韧学术勇气将其重新修订一遍。这是为了赚钱?为了扬名?为了颠覆?这种质疑均未能切入我的心态,我只是想了却一桩心愿而已,就这么简单。
最难忘的是写 《台湾当代文学理论批评史》时在香港岭南大学的日子,那时该校还未搬迁到屯门,而在婀娜多姿的太平山麓,我的居室一推开窗户便可看到郁郁葱葱的大森林,有时还可看到可爱的小松鼠在树上跳来跳去。风华正茂的我,早上绕行到雾气腾腾的山上,晚上坐下山巴士到旺角二楼书店闲逛,成了我最好的娱乐。自己那时虽没有到过台湾,但这里藏书丰富,台版杂志也多,对写台湾文论史有莫大的帮助。不过,我还是想到台北重庆南路书市留连。那时对方邀请书发来多次,不是那边不批就是这边不准,有一次我正在香港中文大学讲学,对方给了我入台证,我便利用这个自由港到宝岛潇洒走了一回,受到台湾文友的热情接待。无论是他们的赠书还是我淘书得来的 “宝贝”,看着那精美的装帧设计,读着这些在大陆所有的图书馆都难查到的资料,我觉得不虚此行。当然,香港的人文薰陶,亦使我不致变为拥抱教条残骸的学者,替文艺政策背书。
台湾文学本是一座富矿,穷毕生精力开采不尽。我所做的台湾文论史及新诗史、两岸文学关系史的研究,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
台湾文学理论是个复杂的场域。本书有一节的标题叫 《台湾文学:充满内在紧张力的学科》,来源于乡土作家黄春明因为不赞成用台语写作与独派学者发生争执而获刑二年的 “消息”——不,应该说是天下 “奇闻”,这充分说明台湾文学的确是一门 “险学”。我有自知之明,从事 “险学” 研究时对许多未盖棺先定论的评论家的定位不仅不能得到研究对象的认同也难为众多读者接受——如认为李欧梵的中文水平还与 “院士”的美誉有差距,与其说蒋勋是 “美学大师”不如说是 “学术明星”,但有一点我很自信,书中某些材料连台湾当地评论家也未必知道。这本书是有 “我”的文论史,是有大陆学者鲜明主体性的专著。
这次改写主要从以下几个方面进行:
一是将 《台湾当代文学理论批评史》的书名改为 《战后台湾文学理论史》。这里说的 “战后”,就是日本投降后 “光复”的另一种说法。独派学者是不赞成这个词的,如陈芳明认为 1945年后,当“中华民族取代大和民族主义君临台湾时,作家在思考上所产生的混乱矛盾,岂可以 ‘战后’一词来概括?我们面对的毋宁是一个再殖民的时代。”①关于什么叫 “再殖民”,一位独派学者说得非常明确:台湾前期受国民党的中国中心箝制,后期受中共的武力威赫,一直未摆脱再度被殖民的梦魇。②既然分离主义理论家极力反对 “战后”的说法,故更加坚定了我使用这一词语的信心。
二是更改了原有的三个附录。
三是许多章节有所变动或增删,添加的专节计有:复苏社会主义文艺理论、提倡简体字引发风波、孟瑶抄袭大陆学者著作案、“三三”:张腔作家的聚集地、 “文化统一中国”的先声、宁折不弯的黄春明、还吴浊流爱国真相的王晓波、《文学界》:台湾文学的另一中心、台湾文学系所的设立、“三陈”会战、谁的台湾?谁的文学?谁的经典、马森论现代戏剧的两度西潮、诗评专业化的奚密,等等。
四是标题的润色,如 “自由中国文坛”的建立、小型 “文革”:文化清洁运动、军中文艺体系的窜起、扮演中华文化的守护者、呼风唤雨的洛夫、蓝绿对决的前世:乡土文学论战、圆融客观的侯健、陈映真:左翼文坛祭酒、推动中国小说现代化的李欧梵、台湾的香港传奇:张爱玲热、“自由中国文坛”的崩盘、枯竭的 “台语文学”、李瑞腾:台湾文学的先锋推手、林燿德的评论星空、突出晚清现代性的王德威、金庸所带来的 “香港震撼”、齐邦媛:当代台湾文学的知音、吕正惠: “独行江湖上梁山”,等等。
五是增加了 “南部诠释集团”专章。
六是新写了六万多字的 《新世纪文论》。这里讲的 “新世纪”,是指 2000至2013年,但个别地方略有延伸。
我深知,再怎么修订仍会有遗珠之憾。因为每当写成一节,又发现新材料只好改写或重写。近20年来,台湾出版的文学理论书籍,尤其是那些很有参考价值的学位论文,数量惊人,怎么读都读不完。由此想到,写这类书最好用大兵团作战的方式,分工执笔。可我没有这方面的优势,只好像彼岸的一位评论家那样 “独行江湖上梁山”。
通常从事台湾文学研究,不是以作品为主,就是以作家为目标。可如果要深入研究它,光读作家作品远远不够,还要弄懂它的文学思潮、运动、争论、事件及阅读理论家的著作,故我尤其重视思潮史、运动史、论争史的研究。这样的书,在台湾还没有人写过。我之所以有勇气从事这种工作,是不想浪费我漂洋过海得来的藏书,浪费累积多年的学术思考,更不想辜负对岸一些学者对我的厚望。
我先后在海内外出版了50多本书,我不觉得自己从不自费出这些书有什么 “公关术”。我最大的本事就是等待。没有行政资源的我,其心一直处于静态,一直在等待之中。当然,等待的结果是什么,有哪个出版社肯花巨资出这么厚的著作,谁也难以预料。有道是,等待是人生的驿站。等待可使著作精心敲打,修订得更理想。在滚滚红尘中,我等待着好运的降临。当我等待到一定程度,机缘终于发生了:出版过 《台湾新世纪文学史》的花木兰文化出版社伸出援手,不作任何删改出版。此时,我静如湖水的心泛起了涟漪。那里有我的感激,有我的骄傲。
20年弹指一挥间。在这期间我已到过宝岛多次,还一度卷入台湾文坛的论争,险被某些人拉出来 “祭刀”,最近又有陈芳明的学生在网上转述陈氏曾把大陆的所谓 “南北双古”并称为 “无赖学者”。不过,我已无当年恋战的豪情,也缺乏略带玩世的反文化品格。尽管如此,每天收到从海峡那边寄来的书刊,总会给我带来一些新的写作灵感和冲动。每当孤独地坐在写字台前,每当 “无聊才读书”的时刻,我重新检视过去的旧作,重回到书架前翻出刚收到的台版书,再把 《台湾当代文学理论批评史》重新修饰增补一番,我又好像盖了一座新房子,在 “险学”道路上攀行,继续像老农一样在台湾文学这块园地里火种刀耕。
面对气象万千的世界,婀娜多姿的文学园林,我不敢奢望时有新绿,处处有鲜花。回想 “文革”前武汉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湖北大学 (今 “中南财经政法大学”),从此踏上教学科研之路,想不到一撒手就是一辈子,上了船就是一生。 “嘴上无毛”时还不懂得,懂得后头顶已蒙 “不白之冤”。当我写下这本书的最后一个字时,我认为战后台湾文学理论史是战后文论事实的历史而非文论家观念的历史,我这种看法不知是否有人认同,尤其是否会被彼岸评论家用此书 “送到废品收购站还不到一公斤”的方式 “呛声”?不管风吹浪打,不管别人如何批判,我均勇敢地面对,但愿自己在萧瑟的冬天里能成为一棵坚守着生命绿色的长青树,为后人留一片清凉和绿荫。
注释:
② 陈芳明: 《后殖民台湾》,台北麦田出版社 2002年版,第28页。
① 参阅邱贵芬: 《压不扁的玫瑰:台湾后殖民小说面貌》, 《中国时报》1997年2月13日。
(责任编辑 刘保昌)
古远清,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教授,浙江绍兴,312000;中南财经政法大学中文系教授,湖北武汉,4300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