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代的秘密

徐 刚

一个时代的秘密

徐 刚

刘诗伟的长篇小说新作《南方的秘密》通过周大顺这位上下求索的乡村残疾青年，以及他极富传奇的人生经历，如历史的切片般打开了改革开放时代的“秘密”。

中国的改革开放，一个显豁的事实是，酝酿已久的“南方的秘密”早已昭然若揭。十一届三中全会所以具有重大历史意义，是因为社会内在蕴藏着像年广久的“傻子瓜子”或周大顺的“胸兜”一样的诉求与萌芽。关于年广久，改革开放的历史有其浓墨重彩的一笔。这位不折不扣的“中国第一商贩”，这个目不识丁、自称是“傻子”的旷世奇人，曾给全中国的经济与社会理论家出了一道天大的难题。他的出名，不只是因为他在1976年就凭借卖瓜子赚取了上百万元，也不只是因为他曾经三次获罪入狱，更因为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曾经多次对他点名保护。后来，这个谁也无法替代的“个体私营经济标本”被写进了《邓小平文选》。显然，在新的转折面前，总设计师已然认识到以年广久为代表的新的人群的重要意义，他们将成为国家发展话语——“解放生产力”中最活跃的因素，并引领一个时代的风潮。他们一度顶着“投机倒把”与“资本家复辟”的骂名，在新旧转折时期“野蛮生长”，勤劳拼搏地打捞了自己的“第一桶金”。《南方的秘密》聚焦的便是这一族群中“独特的这一个”——周大顺。但周大顺更重要的故事还在之后的演进中，即小说围绕他的传奇展开的是波澜壮阔的历史演进，以及所折射的时代转折中那些惊心动魄的“秘密”。

周大顺在非常年月上下求索，却并不如愿。为求生计，他只得超越常规，或等待命运的垂青。一个偶然的事件，让他从地下“缝纫”起步，意外发现了生财之道。在那个光明正大地满足人们“穿衣服的需要”而有可能被视为“资本主义的尾巴”的年代里，他居然大逆不道地研制贩卖胸罩。政治经济的禁忌，连同身体伦理的禁忌，让他的行为构成了肆无忌惮的冒犯，然而又让他获得了空前的成功，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当然，这种成功亦是对于当时政治体制的刻骨嘲讽。如作品所言，在那个政治压抑的年代，身体的需要成了“最大的秘密”，而事实上秘密的力量又是无穷的。此后，时代很快给了周大顺千载难逢的好时候，改革开放之初，“这个时代犹如淹过一场大水，水一退，满地都是活蹦乱跳的鱼，你不抢别人就会抢，他慌啊！”当多数人都在循规蹈矩地按既定方式生活时，周大顺这些被甩出轨道之外的秩序边缘人反而获得了空前的自由，这便给了他们大展身手的好机会。再加之他苦心经营的“干部路线”与“汉江经验”，及至大顺服装厂的成立，资本的雪球越滚越大，他顺利当上华中第一村——大顺村的掌门人，似乎一路大顺。

这里颇有意味的是周大顺的残疾人身份。当他依赖个体经营的方式顺利成为江正街的大老板时，他不无得意地谈到，当初跟他一起做生意发财的，不是跛子就是独臂将军，再不就是无业游民或劳改释放人员，“我是腿跛，他们其实也是这样那样的跛子”。由于改革艰难，最初的改革还不能一步到位，“社会只让跛子发财”。周大顺领悟了其中的奥秘：“反正社会是一块大板子，不是这样歪斜就是那样歪斜，在歪斜的板子上，只有咱们两腿一长一短的跛子才走得正，走得顺。”在旧体制已经轰然倒塌、新规则远未建立健全时，那些被社会秩序甩出来的一批人，包括残疾人，反而成了经济社会中有用的 “赖子”。这也正像小说所言的，“在非常年代，之所以心灵和人格比身体更为残疾，是因为社会机制和价值观已经残疾不堪；好在我们厌恶死亡，我们得努力活着——而且，我们这个被论证被习惯被认为无比健康的社会，开始在真实的残疾中发生积极变异，对于我们这些被排斥在大众之外的各类残疾人来说，正好得以在变异之际，相对便利和自由地获取生存与发展的先机——这是人类固有的原发的自然之光。”在此，“真正深刻的批判是绝大多数的健全人居然还不能像我们这样自由生存与发展”。事实上，独特的残疾身份令周大顺受益匪浅，他似乎总能得到政治意识形态的偏爱。由于他对“上边”主动的“政治关怀”的及时利用，他的事业屡屡扩张且每每逢凶化吉，直到“三大项目”筹资引发挤兑风波，他才从巅峰跌下，不得不重头再来。这是对时代的深刻揭示，也是对改革的深情呼唤！

在《南方的秘密》中，周大顺一度于人生巅峰处失败似乎也不可避免，这是时代转轨的必然，也意味着变化或变异了的时代环境对于周大顺的抛弃与重新规约。一切都有迹可循，必然降临。《南方的秘密》描写了主人公周大顺的自我反思。如小说所展现的，在发生“挤兑事件”之后，所谓的国际知名企业华奥集团成功并购大顺实业的“三大项目”，宣告了周大顺的重大挫折，但故事并没有就此结束。这位“最大的得是搞懂了政治，最大的失是被政治放了鸽子”的改革时代的传奇人物怎么会束手就擒？他仍然雄心不改地以胸罩的老本行为依托，酝酿最后的“π事业”与“木马行动”。当然，此时的他似乎已在世事人生的起伏中顿悟了人与社会的真谛，开始着眼于生物质能源项目和可再生资源的利用与开发。这似乎是一个像π一样无穷无尽可以永续经营的事业，也象征着一种新的人生与人格。周大顺决定了周大顺似的反思。这个“伟大的残疾人”于人生命运起伏中对于正义的执守，在于着力荡涤个体内在的“罪感”，以及逐利中携带的肮脏，进而在时代转型之中用有效的行动实现正义。这便是“南方的秘密”带给我们的启示。

徐刚，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中国现代文学馆第三届客座研究员、特邀研究员，北京，1007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