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上的女人

2017-04-10 07:38王祖远
牡丹 2017年10期
关键词:茶餐厅采薇香港

王祖远

在岛上住了许多年,她才开始自己煲汤。首先她去买了一只砂锅,那种什么都还没往里放,就已经让人觉得沉重的砂锅。她在街市用粤语询问买锅,小店老板取下架上的锅,说:这锅不仅煲汤好,煮白粥也特别香。她付了钱,拎着沉甸甸的锅,心里想:这是融入这座岛的一种途径吗?

多年前她移居香港,当时她要解决的第一件事,是需要一个住处。

那是2001年,她应聘进了一家广告公司。每天下班后,她就到中介那看资料,看了四个晚上、一整个周末,她找到了一间室内勉强达到两百尺的房子。隔成一房一厅、一厨一卫,拼在一起的四个长方形,每一个都狭小,最大的就是连接其余三个长方形,当作客厅的那一方。

客厅里只放了一组两人沙发、一张茶几、电视柜,因为狭小,有了童话的感觉。房东聪明地运用视觉印象,米白粉墙、米白沙发、米白电视柜、透明茶几,减轻了空间紧迫的压力。

搬进去之后,她才发现,一个人独自在家,不小心东撞西撞的房子其实很大了。其他只比她的大了四分之一的单位,便住了三个甚至四个人。

岛上的拥挤,比她以为的更甚。

拥挤的空间,益发容易形成紧张的人际关系。还没弄清周遭环境,聘用她的广告公司突然就宣告停业。一年房屋租约才过了半年,如果她此时打道回府,也必须依约付完接下来半年的房租。于是她决定留下来继续试试,好歹曾经是自己的一个梦。

失业的她连粤语都不会说,平日去超市,她尽量不开口。那几年很多大陆孕妇为了孩子生下来有香港身分,不会受到大陆人口政策的限制,因为超生而遭到处罚,纷纷涌到香港生孩子。不但香港的房屋租金连带上涨,更让香港人不快的是,医院的床位不够分配,被大陆孕妇占了去,影响了本地人的权益。香港人于是用一种异样眼光看大陆女人,尤其是像她这样二十多岁的女人。所以她尽量不开口,以避免不友善的眼光。

超市收银员照例使用粤语,问她有没有八达通积分、要不要购物袋等。一般她都会摇头,表示没有以及不需要,那天因为出神想着一件事,便没有回应。多次为她结账的收银员,突然说了句抱歉后,开始比手语。她恍然明白,收银员以为眼前这个沉默的女人是一名听障者。因为看不懂手语,她只好以普通话作答,收银员更尴尬了,再度向她致歉。前一次致歉是为忽略了她听不见,这一次致歉则是为误以为她听不见,哪一个比较失礼呢?她默默想着。

她依然沉默,沉默地在茶餐厅以手指在菜单上点菜。像也斯小说《后殖民食物与爱情》里描写的外地人,只学会了小巴上喊:有落。

她会这样就哑了吗?

后来她发现,超市的收银员许多是住在附近的主妇,利用家务之余,打工赚一点生活补贴,她们的工作并非全职。茶餐厅里的工作相对辛苦,工时也长,當然待遇高些。于是,她留意起这些区别在那些女人身上留下的印记:超市收银员皮肤细嫩些,茶餐厅服务生大多嘴角紧抿、眼尾下垂;超市收银员悠缓些,茶餐厅服务生动作紧凑,甚至略显粗鲁。相同之处是,她们看起来都难掩疲倦。

失业一个月后,她发现不会粤语,很难找到符合自己期望的工作。为了留在岛上,她开始教孩子画画。这岛上的生活挺累人,没课的时候她在家煮碗面就凑合了一顿,有课的时候则在楼下的茶餐厅草草解决。十几家小馆开始时轮着吃,不知不觉总去其中两家,一方面因为口味,一方面也因为相较其他家餐厅比较安静。就这样,她意外发现茶餐厅里一个服务生,和她有着相同的名字──采薇。

吃饭吃了不知多少餐,偶尔也和茶餐厅里的人说几句。没到聊天的地步,因为只她一个说普通话,其他客人、服务生、厨师统统都说粤语。她问采薇:你的名字是谁取的?

“我妈。我本来叫做美嫦,嫦娥的嫦,我爷爷取的。我爷爷过世后,我爸妈也离婚了,我跟我妈。那一年我初中毕业,我妈说美嫦不好听,她不喜欢这个名字。刚好我妈看了一部电影,女主角叫雨薇,她最喜欢的电影明星是杨采妮,那时候杨采妮刚出道,所以她就给我取名采薇。她说采薇比采妮好,踩了一脚泥,多辛苦。”

“采妮的妮是女字旁的妮,意思是女孩,不是泥土的泥。”

采薇看了她一眼,有一丝不耐烦,不明白她说这些有什么意思。于是她把另一串已经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她差点说:“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这是《诗经》中的句子,我们的名字出自《诗经》,你不知道吗?”如果说了,采薇更要不耐烦了。

“你和别人一样叫我阿薇吧。”采薇说,算是结束了这一个关于名字的话题。

她点点头,阿薇喊她沈老师,因为她在附近的儿童才艺中心教儿童绘画。她是名校美术系的毕业生,在学校的时候,很多老师看好她,她却觉得纯艺术的路太难走。

当年想尽办法来香港工作,她认为广告这一行时髦、待遇好,她看过一些美国电视剧,她向往那样的生活。没想到原以为可以如愿展开自己勾绘的理想生活,就连这假象也只持续了半年。并非她不希望当画家,她只是害怕画卖不出去时的狼狈困顿。她想拥有光鲜的生活:漂亮的餐具、高级的保养品、精致的食物、优雅的服饰。

虽然那时,许多跨国广告公司都已经为了争取中国市场,将分公司设在北京或上海,她却还是一心想到香港。公司停业以后,找工作很不顺利,她身上的钱有限,为了生活,她只好开始教儿童绘画。但是学画的孩子不多,后来为了多上几堂课,她连普通话也教。

她将黄豆洗净,然后泡进水里,从冰箱取出胡萝卜削皮切块,这在香港叫做甘笋。香港很多蔬菜名和大陆不同,好比包心菜叫椰菜,小细节往往透露的讯息比你以为得更多。光是从怎么称呼这些蔬菜,已经透露说话的人来自哪里,而这一款香港人口中的椰菜,台湾人则说是高丽菜。

和她同班毕业的同学有的去了画廊、有的去了出版社,也有几个在市郊租了画室,专心画画,虽然穷得啃大饼、喝凉水,却活得比她骄傲。他们写信给她,说:还有空的仓库,租金很便宜,不如回来吧!还说:常有艺术经纪去看画,二十一世纪是中国人的世纪,哪天咱的画也会在苏富比拍卖。香港没啥好待的,那么小的一块地,腿脚都伸不开。

她在电脑上读着他们写给她的信,不是没有犹豫过。一开始没回去,是因为总觉得能在香港挣到自己想要的生活;后来没有回去,则是发现自己回不去了,其间心情转折变化,不足对外人道。这些年每天下午在才艺中心教孩子,说是儿童艺术,其实许多父母只是找个地方放孩子。多数孩子完全没天分,也没兴趣,她的时间虚掷于此,已经离创作愈来愈远。她不敢让人知道自己在香港做什么,她完全没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每天吃茶餐厅,在深水买廉价的衣服。

才艺中心的课集中在下午和周末,每天上午她都在闲散中度过,睡到自然醒,然后去粥店喝一碗粥,有时也吃肠粉或豉油皇炒面。回来的路上到地铁站附近拿免费的派报,《头条日报》《都市日报》《晴报》,然后回家泡杯咖啡慢慢看。中午随便下碗面吃,两点去才艺中心,七点等最后一个小朋友被家长接走后离开,去茶餐厅点个餐。茶餐厅的好处是选择多,可以连着吃许久不重复,而且一个人用餐不奇怪,遂成为她日久天长的选择。

地铁站外发送的免费报上,她也看过“采薇”这名字,是一个电影演员,来自台湾。刚来时连粤语都不会,剧本一个字、一个字写上拼音,一天工作结束,除了依照剧本演出,完全不懂别人说什么。听说她用的是艺名,三个人同一个名字,但显然命运有异。茶餐厅的阿薇年岁比她略长,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她辛苦工作是为了孩子,她丈夫在建筑工地打工,卖力气的活,但听说挣得不少。夫妻俩希望供孩子大学毕业,然后一起开家小店。阿薇说:“工地的工作做不长,年纪大了做不动的。”阿薇每天洗菜、端盘子,辛苦但是有值得期待的未来,不像她孑然一身。

至于女明星韩采薇看起来很年轻,约莫二十二三岁吧,出道一年,已经演到了女二号。这一天她在免费派送的报纸上,看到韩采薇被狗仔跟拍的照片,照片里她和一个年近四十的男人十分亲密。记者说男人有太太的,韩采薇成了不伦恋里的小三。晚上,她到茶餐厅点了一客柠檬蒸乌头,随菜附一碗饭和例汤,今天的例汤是合掌瓜炖瘦肉。阿薇和她说,她多盛了几块瓜给她。茶餐厅虽然一切简陋,但是用的米不错,有股独特的香气。大约是广东米好吃,比她读大学时在学校食堂吃到的是好许多。

她和阿薇说起报上的八卦新闻,那一会儿店里比较空。阿薇说:“仗着自己年轻、漂亮,就勾引别人老公,这种女人要不得。”

“那个男人呢?”

“癫佬架系自己丢。”“丢架”就是普通话里丢人的意思,她渐渐能听明了。香港人不说“听不懂”,而说“听不明”。难怪初来时她连和人说“听不懂”,对方都弄错意思,以为她说听不到,更大声喊。

她专心吃鱼。都是别人的生活,她的日子简单贫乏。

后来看到钟梦婷的文章:茶餐厅的低消费,以它宽裕的温柔,包纳了社会上的失败者。它的门槛很低,谁都可以向它讨温柔。

那是一篇书评,评论的小說中描写:“碱虾灿在九七前夕捞得风生水起,在草地滚球会吃印度咖哩饭。后来事业走下坡,才沦落到茶餐厅,晚晚叫招牌三宝饭。不单是他,茶餐厅也成为了各方失意人士的集中地,有民运人士白头莫、桥王秦老爷、食神黄毛、史文泰斯文大医生、失意炒家梁锦松、靓女露比和代客泊车的大华。由是,茶餐厅仿佛成了香港低潮时的最后一个希望,连碱虾灿也禁不住说:‘有得做,如果茶餐厅都死,香港真系玩完。”

她的心里一阵凄凉。是啊,她也是一个被包容的失败者,一个来自遥远异乡的逐梦失败者是不是更令人难堪?

茶餐厅之外,她有时也去吃点别的,四川酸辣粉、扬州炒饭、越南牛肉汤河之类。不过在看到这篇文章前,招牌三宝饭似乎是她最常吃的。叉烧、烧鸭、油鸡,还有一个蛋,本来觉得挺丰富,被这文章一说,却觉得寒酸,再吃时心里也有一点凄凉。

甘笋堆在菜板上,她又从冰箱拿出一根玉米,应该切成四五段,但是实在难切,她用力从中间切成两段,决定凑合着吃。念头一起,她的心微微一蹙,什么时候开始,在她的生活里,有愈来愈多的时候她是这样想的?凑合能用就好、凑合着过得去便行。

她念大学的时候,学校附近开了一家茶餐厅。那时茶餐厅在内地是时髦的玩意,她和同学一起去吃,一份餐要二十元,差不多是盖浇饭的三倍,她们是抱着一种开洋荤的心情去的。她看着菜单上油鸡饭、烧鸭饭、叉烧饭犹豫不决,服务生建议,那就要三宝饭吧!三样都能吃到,三宝饭于她是美好的记忆。还曾经有个男孩为了请她吃一次茶餐厅,连吃了三天馒头就榨菜,好挪出四十元。没想到,在香港书评者眼中如此不堪。她大约就是那时起,有了来香港的念头。如今细想,她在香港的生活确实难堪。

在香港六年,还是没能过上原本在心目中勾画杂志、画报上精致缤纷的生活。省吃俭用勉强存了够付头期款的钱,便立刻买了两房一厅。爸妈逢人假装不经意透露,女儿在香港置产了,其实是满心高兴,深怕别人不知道。看爸妈这样,她更不敢叫爸妈来玩了,所谓的两室一厅,加起来和爸妈家的客厅差不多大,身高一米八的爸爸若是来了,在屋里连步子都迈不开。而她为了付房贷,即使下大雨,也舍不得坐计程车。

有一回她硬是撑着伞从小巴站走到教室,长裤全淋湿了,教室的空调冻得她直哆嗦。下课回家就感冒了,头痛、鼻塞,自己煮面时多加了些姜,热热喝下面汤,猛打了几个喷嚏,眼泪、鼻涕一起泛滥,真的是心酸。

自己的选择,谁也怨不了。她不知道和自己说了多少次,到后来,就连夜里突然醒来,首先浮上脑际的也常是这一句。

2007年,苏富比春季拍卖会在纽约举行,中国画家张晓刚的《血缘系列:三个同志》以二百一十一万两千美元的价格成交,岳敏君的《金鱼》、冷军的《五角星》也都拍出超过百万美元的高价。她看着新闻,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虽然能够卖出高价的艺术家依然是少数,但是中国当代艺术市场的热络,委实不是当年她执意来香港工作时所能预想到的。她那几个窝在市郊画室画画的同学,听说有两个签了经纪约,还开过画展,再不济的也参加过联展。

看到报上的新闻时,她正在等着领香港永久居民身份证。那一张小小的卡片被她放进手袋里,她走出大楼,投入告士打道快速移动的人阵中,打消了原本在湾仔三六九吃笼小笼包算是庆祝的想法。这样的庆祝根本不能算庆祝,一笼小笼包、一碗酸辣汤,太寒碜了不说,又有什么可庆祝的?

当她可以用粤语和人简单聊天时,她发现自己的生活里,根本没有可以和她聊天的人。她意识到这就是她在岛上的处境,刚来的那两年,她总想买了房子,不必付高额的房租,生活就会容易些;懂得说粤语,生活圈就会扩大些,离自己想要的目标也会近一些。而其实,都还是很遥远。唯一不那么尖锐刺着她的,是她自己撒手放掉了梦想。

女明星韩采薇被曝不伦之恋后,八卦新闻又说是她自己放消息给狗仔,因为想要炒新闻,顺便逼男友离婚。没想到男友老婆原谅了老公,两人手拖手出国晒恩爱,韩采薇还因为负面形象,遭广告商撤换,即将开拍的新戏也传出可能换角。报上说她偷鸡不着蚀把米,事与愿违,机关算尽也没用。她收起报纸,心里替有着同名缘分的女星,烦恼接下来该怎么走。晚上去茶餐厅吃凉瓜斑腩,才发现另一个采薇也正苦恼。

阿薇的大儿子没考上大学,阿薇有些失望。她儿子说不想读了,想出来打工,阿薇坚持他明年再考。阿薇说:“不能让孩子和我一样没出息。”重考一年还是没考上,阿薇先是觉得孩子不懂她的苦心,继而在儿子的口袋里发现小药丸,才知道没考上大学,不是她眼前最需要烦恼的。

三个采薇的人生,似乎都走了样。

汤里还需要一样东西提鲜,她发现洋葱是煲汤的好材料,煮久了既甜也香。剥去洋葱的外皮,她像切柳丁一般切洋葱,唯一的缺点是洋葱总让人流泪。但是她愿意享受这样的流泪,适度发泄,不让辛酸塞满胸臆。悄悄地、不动声色地,让泪滑下脸颊,不必给自己理由、不必思索解释。

时间依然朝前推演,她在岛上却处于停滞状态,只有年岁一载一载老去,事业无成,就连感情也乏善可陈。一开始还有人追求她,只是她不愿意接受。如今连她看不上眼的人,也不再围绕她身边转了。

她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三十四岁,人生是怎么走到如今这一步?爸妈从催她结婚、催她回家,到不再提这话题,是不忍让她不自在吧!他们不知道她在香港的狼狈,还以为她是出入大楼的白领丽人,如今应该是中层主管了。

到香港后,她只回去过三次,每次都省钱给妈妈买昂贵的保养品、给爸爸买国外进口的保健品、给弟弟买最新款平板电脑。不是因为她顾家,是她实在拉不下脸,让他们发现她真实的境况。

那一阵先是因为内地人去香港买奶粉、买手机,弄得什么都涨价,接着又因为香港人争取普选,发起占中运动,内地人、香港人关系尴尬。其实她不在意香港是否普选,她也不赞成内地人老是往已经够拥挤的香港买这、买那。她在屈臣氏看过一款乳霜买了二十罐的人,果然一开口是内地人。而她,已经在香港超过十年,有房子、有工作、有永久居民身份,她究竟是哪里人?在香港人眼中,还是内地人。

阿薇的儿子重考一年,非但没有考上,还因为毒品被送进勒戒所。还好他没参与卖毒,应该很快可以出来。阿薇从初时备受打击的惊愕情绪中逐渐平复,说:“就当收心,见不到那些朋友,也许还能读些书。”

至于韩采薇,先是息影了两年,不久前大张旗鼓复出,依然明艳照人。不过演的已经是女主角的后母了,她始终没能从女二号坐上女一号的位置。

她有些看清楚了,不是谁都能当主角的,即使在自己的人生里。

一天,她有事去中环,看见一家画廊外鲜花锦簇,画廊的海报上是她熟悉的名字──刘韬。霎时间,她不知道自己该跨进画廊,寻找昔日老同学,还是立刻转身离去,以免被看出落魄窘态。

还来不及反应,刘韬已经从人群中闪出,就站在她身边,掏出烟,打火机亮出火光。他深吸一口,吐出,然后转头看到了她。

他高兴地大喊:“沈采薇,天哪,你来看我的画展,太感动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办画展,谁告诉你的?还是报纸报道了?”

她不知做何反应,只能勉强笑道:“十几年没见,你没怎么变。”

“你先随便看看我的画,给我点意见。开幕酒会,我得应酬应酬。”说到应酬,他刻意压低了声音,“明天你有空吗?我请你吃午饭,我们好好聊聊。”

“当然,老同学来,再忙也要抽出时间。只是怎么能让你请客,我请。”她硬着头皮说。

“咱们老同学,别整那虚的。”刘韬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是维多利亚港边的一家高级酒店,凑近她耳边说:“画廊给订的,吃饭也是签单。”

她接过名片,刘韬将她拉入画廊:“你随便看,明天中午十二点,我们大堂见。”

她在狭小的画廊里侧着身子行走,避免撞到人。午后四点,她庆幸自己今天牛仔裤搭配民族风罩衫的穿着,只显得随意,有人还会解释为风格。她从桌子上拿了一杯香槟,尽量让自己不显得不自在,仿佛她时常出现在这样的场合。看着刘韬的画,年轻的记忆逐渐回来,她原也是有梦想、敢于追梦的人啊!巨幅油画里色彩纷呈,刘韬的油画有中国水墨的气质,又有敦煌飞天的神韵,外国买家喜欢的吧!

离开画廊后,她立刻去店里想挑一款高雅的连衣裙,为了明天中午的約会。香槟在她的身体里发挥作用,她有一点晕。她一件件检视架上的衣服,想起以前听人说,有人为了参加同学会,去做电波拉皮、注射肉毒杆菌,当时还觉得夸张,如今却明白了这样的心情。

虽然平日舍不得花两千块港币买条裙子,实在每天对着手上沾满颜料的小孩,她也没有打扮自己的心思。但是这会儿,这钱却得花。

刘韬回去,不知道会和谁说遇到了沈采薇。而毕业十几年,如今定居香港的沈采薇,在久不相见的同学心目中,会有什么样的印象,明天刘韬看见的她是什么模样,自然分外重要。

翌日中午,她准时赴约。等了五分钟,刘韬才从电梯出来,拉着她说:“我们吃潮州菜,好吗?我吃不惯西餐。”

她随他又进了电梯,来到楼上餐厅,有大片落地海景,人不多。服务生带他们到窗边,问他们喝什么茶,刘韬选了寿眉。服务生转身一走,他就夸张地念起诗句:“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告诉他们我的幸福。”是海子的诗,大学时他们常念。写这首诗的海子,最终却以卧轨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你怎么不和同学联系?微信圈里一直没见你。”

“我没用微信。”

“别把自己弄得太忙,得悠着点。”

“我最近不忙,离开了外企,改教画。”

“真的?教什么样的人?在大学开课吗?”

“不是,教孩子。不是说要从娃娃抓起,艺术也是这样。”她昨晚想了许久,决定释放出一点真实讯息,这样反而不容易被戳破。全是谎言不容易圆,万一他说要去公司看看,就难以推拖。

“有道理,你可以回来发展。现在只要和孩子有关,都能赚钱。”

她不置可否,她当初就是为了眼下这样的场景才来香港的:宽阔晴朗的海景、细致优雅的餐具、剪裁合度的衣裙,她感慨地喝了一口茶。刘韬又为她添上,问:“齐平离婚了,你知道吗?”她摇摇头。齐平,好遥远又好熟悉的名字,他们大学谈了四年恋爱,为了她执意来香港才分手。三年后,她从同学那里听说他结婚了,从此没有消息。

“看来你真没和同学来往。”刘韬摇摇头说:“当初你们多相配,现在他离了,你呢?昨天忘了问,你在香港嫁人了吗?”

“没有。我倒想嫁,总遇不到合适的。”

“可能是你们的缘分没尽,我觉得齐平一直没忘记你。他离婚那天找我出去喝酒,还说起你。”

“说我什么?”

“不知道你过得怎样呗。”

她夹了一块烤乳猪,心里浮现关于茶餐厅三宝饭的文字,还有当年请她去学校附近茶餐厅吃三宝饭的齐平。香港的十三年有值得记忆的地方吗?这块烤乳猪嚼在口里,果然比三宝饭好吃吗?

刘韬边吃边和她说起这次画展,算是试温,画廊计画明年要在欧洲举办展览,他准备了四十幅画。他说齐平也不画了,回到大学教书。记得葛文风吗?她点点头,刘韬说:“葛文风的画现在值钱,都卖到几十万人民币了。”

“艺术这事很难说。”她淡淡地说,怕自己心思起伏,怕老同学看出失落。

“人生这事也难说,区蕙蕙死了,癌症。多健康的一个女孩,艺术系里少见爱运动、正常作息饮食的人,竟然得了癌症,前年走了。”

“天啊,我都不知道。”

“回来看看吧!时间定了,就给我电话,我把在西安的同学约约。”吃完饭,刘韬送她到酒店门口时说。

她走入人潮,没有回头,心里却波涛起伏。要回去吗?她问自己,在香港十三年,除了拥有一层三百多尺的小单位,她什么都没有。继续留在这儿,人生大概就是这样了;房子卖了,也许可以回去做点想做的事。但是,也等于承认自己这十三年一事无成,她还是觉得没面子。

转念又想,回去,虽然之前的十三年一事无成,只要认了,接下来可能成就另一番事业啊!她才三十五岁,还有机会。一路辗转,走过人潮绵延的长路,始终下不了决定。

傍晚,她又来到茶餐厅,发现茶餐厅没开,门上贴着“东主有事,今日休息”。一连几天,都是如此,她问隔壁的超市,说是没听说。一个星期后,终于恢复了营业。

她又去点了柠檬蒸乌头,阿薇说,今天没有,建议她吃滑蛋牛肉饭。她隐约觉得阿薇话里有话,便依她建议点滑蛋牛肉饭,味道和以前不一样,难道是换厨师了。几日后,她在街口遇到阿薇,原来之前的厨师是惠州人,自己回惠州当老板开馆子了。

阿薇说,新来的厨师是老板临时找的,许多菜不会做。

“那你的工作还是一样?”她问。

“一样打工啰!只要有钱领,没什么不同,打工仔是这样。”

回到住处,打开电视,正好是韩采薇演出的电视剧。销声匿迹一段时间,由大银幕转战电视剧,她的演技倒是进步了,虽然演的是女主角的后母,戏分却和女主角相当,且更加抢眼。看来女一号没做成,别人的老公也没抢成,但她还是绝处逢生,说不定路还比过去更宽呢!

人生会在何时转弯,虽然你不知道,但是并非选择了一条路,就只能义无反顾往下走。

锅里的水沸腾了,她将市场买来的鸡骨洗净入水,这是汤的底味,阿薇教她的。然后她将鸡骨架、泡过水的黄豆和菜板上静置的胡萝卜、玉米、洋葱,全都放进注了半锅水的砂锅里。再放进些海带,打开炉子,炉火慢慢催熟,一个半小时后便能喝了。

她静静坐在沙发上,看见阳光从卧房一路探向客厅,在浅灰色地砖上亮晃晃反光回荡。她喝着已经放凉了的茶,想起几天前老同学念的诗,诗的一开始是: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为什么大家更记得,诗里说: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做一个幸福的人,这才是最重要的。有没有房子、是不是面朝大海、是不是春暖花开,都比不上心里觉得踏实。

追梦十三年,除了出发前,她没有真正感到幸福过。一开始还有出发前想像中、期盼里的幸福支撑她,让她以为坚持下去总会有幸福。原来都是错觉,她早就放弃了幸福。她不敢相信,是她自己放弃了。因为,梦不应该是杂志画报的图样。

但她至少来过了。当她终于这样和自己说时,她发现自己能释怀了。所谓释怀,也是放过自己。

她拿出画纸,重新开始画画。她画了一座小岛,长着一双翅膀,拥有翅膀的岛,如鸟一般飞翔在天际。

或者是压抑了许久,一开始画就停不住。

她又画了一组咖啡杯,飘在描金细瓷的浅碟子上,如同岛飘在波涛碧蓝的海面上;一张桌子,罩在绣花精雅的桌巾底下。桌子也飘浮在空中,桌巾便是它的翅膀,扬起的一角,彷彿可以看到桌面玻璃垫下,还压着一片鲜艳却干枯的银杏叶。

没课的时候,她几乎把所有的时间用在画画上。有没有人会欣赏这些画,甚至有没有人会看到这些画,她都不去想。重新开始画画后,她的心里不再空落落的,这才重要。

黄豆海带甘笋玉米汤,好吃又营养,汤渣能吃饱。煲汤的材料价格低廉,除了鸡骨架需要新鲜,其余都是冰箱里常备食材。她默默喝着碗里的汤,生活并不難,原是她自己没掌握好,结果在期望与现实间走岔了。

她本来就是抱有目的才来香港的,又何必费心假装不是,反而自己日渐偏离了梦想,仍然踯躅不前。她怎么没想明白,总觉得自己回不了头。回去,有时是另一种迁移。

韩采薇因为演出后母一角,入围最佳女配角。

阿薇的大儿子勒戒期间总算复习了功课,阿薇和老公决定让他报考内地的大学。儿子也答应了,彻底断绝之前沾染上的恶习。

她小小的房子里堆得到处是画,再画下去,这房子就要无处落脚了。她终于回复了同学的e-mail,问:现在还有画室租吗?

打包行李的时候,她一件一件检视房子里的物件,哪些要带、哪些要扔,都是这些年的痕迹,原来仍是有许多值得记取,并非她以为的一片空白。她将见刘韬时买的连身裙放进箱子,不是因为那是她在岛上买的最昂贵的一件衣服,而是因为那是一个契机,是她画中飘浮的翅膀。

刚合上箱子,电视上一片掌声,是韩采薇,她终于获得最佳女配角奖。即使情路不顺,她依然美丽。她落落大方地说:“感谢大家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在别人给她机会的同时,韩采薇,也给了自己机会。

而她,沈采薇,现在可以告诉自己: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责任编辑 王小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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