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

2017-04-10 07:39阿尔志跋绥夫
牡丹 2017年10期
关键词:安东掌柜

阿尔志跋绥夫

鞋匠安东弓背站着,垂下一双像树根一样粗糙的长手,而订货人是一个商店的年轻掌柜,肥肥胖胖,保养得极好。他站在地下室里一堆皮革、鞋楦头和破靴子中间,凶狠地挥舞着双手,对安东叫喊道:

“鬼知道这是什么!……左脚挤脚,右脚肥了!难道这是靴子……鬼才知道这是什么,不是靴子!……”

他把靴子向安东脸前伸去,靴底朝上,差点碰到安东的脸,在他那反常的紧张声音中能够明显感觉出虚张声势的意图。

“不……你来我这里拿钱……你……”掌柜嚷道,怪诞地挥了挥双手,犹豫不决但又带着愤恨的快感补充道,“畜生!”

因为快感和担忧,他满脸涨得通红,那胖胖的短红脖子与红色领带混成一片,难以分辨了。

安东默默地将锥子从右手移到左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地下室里面很暗,空气污浊难闻,像蓝色的幕布悬挂着。在天花板下面和角落里有一股潮湿的充满了皮革、油脂和黑鞋油味道的蒸汽。安东那头发蓬起的黑色身影映在明亮的四角形窗户上。

“你该知道吧!”订货人嚷道,非常生气但却心满意足地喘着气,从地下室走出来,小心地低下头,免得硬邦邦的圓顶新礼帽碰到门框。

安东把他送到门口,打开门,甚至还轻轻地按住它,直到掌柜登上很滑的陡峭小楼梯。然后安东又深深地叹了口气,就返回下面去了。

尽管院子里还很明亮,但地下室里一切都陷入灰蓝色的昏暗之中,只有窗户边还看得见一个没有多少土的小花盆,里面有一棵还是以前的主人种下的葱,这棵葱就像一根竖立的枯萎的麦秸杆。安东常常出神地看着这根可怜的苍白的植物,它因为没有充足的空气和阳光而慢慢地枯萎,安东不知什么原因又不愿意把它扔到院子里去。

安东开始给灯加油。他笨拙地划着细细的火柴,越来越沉重地叹着气。

他叹气不是因为人家骂他,把靴子凑到他的脸前。这些他都习惯了,他也未必还记得这些细节。所有的订货人都百般辱骂他,有时候把靴子扔向他,还打他,更多的时候是不付钱。这些人都是在某种程度上仰仗于他人、受尽折磨的无聊小人物。他们有某种本能的需求,他们同样也需要对别人叫喊,对人装腔作势,并感到自己高人一等,尽管这种情况只是偶尔出现。安东自己也会做同样的事情,如果有人依赖于他,就像他依赖于别人一样的话。所以尽管是无意识地,安东还是觉得情况不会不同,所有的人都要骂人,都要对人装腔作势,都会打架,以免在干瘪胆怯的心灵深处隐埋的极端强烈的仇恨扼杀了他们自己。但安东从来不认为自己有罪过:他做的是他能做的事,他能怎么做事就怎么做事——他做的靴子不比别人做的好,也不比别人做的差,与其说按尺码不如说按习惯的式样在做。他甚至不怀疑,这工作可以让他心灵升华,因为这是肮脏、饥饿、繁重的千篇一律、枯燥乏味的手艺,是令人讨厌的和无聊的手艺。

他叹气还因为,永远生活在潮湿阴暗的地下室里,在皮革和鞋油的气味中半饥半饱,没有爱情,没有光明,没有欢乐。这种生活压迫着他,把他的身体压向地面,当他伸直由于长期弯腰而疼痛的脊背时,他总是觉得要用近乎病态的巨大的努力才能担负起可怕的重压,这重压是他无法负担的,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哎!……”安东长叹了一口气。

那个生气的掌柜走了之后,安东又坐着干了一个小时,在那个几乎没有冒烟的小灯旁把身体弯得很低,小灯因为他锤子的敲击胆怯地闪烁着。他给隔壁的守院人那肥大笨重的靴子配上后跟,然后站起来,把工具就随便丢在那里,捻熄了灯,走出来坐在小梯上,抱起了随身带出的手风琴。

此时院子里已是一片暮色,映衬着清澈湛蓝的高空,从上往下,越来越昏暗,越来越黑。房子的围墙就像一口把他埋在里面的水井,显得惨白而微微发青,好像死人的颜色。在它们上方,在辽远的高空,能够看得见已经黑暗起来的天穹,在天穹中闪烁着两三颗星星。

“就这么回事。”安东想了想,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摇晃了一下脑袋,轻轻地拉开手风琴,耳朵右侧靠向它。

响起了非常微弱的尖细的声音,但安东却觉得这声音很大,他赶紧看了看四周并留心听了一下动静。后来他收拢手风琴,让声音越来越低沉、越来越小。他开始总是这样,安东想用这个小心的琴声来试探一下老守院人是否在家。

几乎像往常那样,黑暗中隐约看到有人从守院人开着的小窗口往外望了望,从那个黑色的四角形窗口里传来嘶哑且透着冷漠的凶狠声音。

“又开始了……你!”

安东颤抖了一下,急忙收起手风琴,赔罪地抬了抬便帽。但守院人没有看到他,嘟嘟哝哝地发了几句牢骚,仿佛一只低沉怒吼的大狗,然后消失在窗口里。安东把双手放在两腿之间,抠着靴子上的洞,陷入了沉思。他很想拉拉手风琴,要是星期天,他会去城外一整天,坐在铁路旁绿色的斜坡上,尽情地拉着手风琴,让耳朵都听得腻烦,这该是多么美好!想到这些,他就觉得非常愉快,尽管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任何时候他都不会去城外,因为他从来都没有那么多的空闲时间,每逢节日他早上要去进皮革,白天要给订货人送货,傍晚总是喝醉。

安东坐在小梯上,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而在院子的上空,星星明亮地闪烁着,自由自在。窗户里黄色的灯光从下往上映照在墙壁上。当安东抬起头往上看时,他觉得很明亮很愉快,而当他往下看时,那里就更黑更暗了。安东很乐意怀着某种又忧郁又快乐的奇怪感觉看着天空,看着星星;但弯腰坐着的习惯把他的目光往下拉,使他的眼睛毫无表情地盯着院子里深蓝色的昏暗。

由于寂寞和渴望醉酒,安东开始回忆起他的生活,但他的一生在他看来是黯淡无光的,是枯燥无味的。为什么他会来城市,安东自己都不太明白。整个童年,他只清楚地记得被鞋匠的鞋楦头打在头上,跑去找伏特加酒,只认得街道和警察。后来,安东长大了,他离开了主人,开始在一个角落里生活,养活自己,在窗户上贴上从一本旧杂志上剪下了的女人皮鞋的画面。他就这样年复一年地活着,酗酒,夜里在鸡棚狗窝里和街头巷尾上过夜,常常被警察打得头破血流。后来他对隔壁的女缝纫工有好感,尽管她总是嘲笑他,叫他傻瓜,并且硬说,人们用鞋楦头打他,使他脑子变坏了。安东不再喝酒,做了一件竖领的新衬衫,也去了澡堂。他寸步不离地跟在缝纫女工的后面,但他不善于向她表达自己心中那模糊的像音乐一样温柔美好的感情。最后他还是做了一双新皮鞋送给她。那时候女工已经开始尊称他为安东·瓦西里耶维奇,一再邀请他来喝茶。当知道安东的收入状况之后,她开始叹气、惋惜,为什么事情而发愁。最后,她让守院人的老婆传话给他,她对安东没有什么意见,甚至还完全相反。安东满心欢喜,还去做了日祷,买了核桃和糖果,穿上新衬衫,准备去女工家,他感到一种温柔亲切的光芒照亮了他那灰暗的生活。但是突然守院人和警察来了,把他带到警察局。在警察局,安东被审问,问了他关于包袱的问题和万卡·斯维斯图诺夫的事情,还问了他某一天晚上七点钟是否在伊万诺夫的啤酒馆里喝酒,问了在彼得堡方面,是不是用“这个”五十戈比的银币付的啤酒账,然后又问了关于身份证的问题。

安东没有见过什么包袱,也不认识万卡·斯维斯图诺夫,啤酒馆倒是去过。他看着五十戈比的银币,就像水中的山羊一样,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的身份证倒是过期了。

最终安东进了监狱,尽管他没有犯任何罪。他急切地想获得自由去追求光明和缝纫女工,尽管他本能地感觉到了一种不公正和残酷的东西。他坐了六个月的牢。当他出来的时候,在他心里产生的光明被牢狱之灾扼杀了,安东再也没去缝纫女工家,只是偶尔间接地听说她与一位“好”先生搞在了一起。

他心中产生一种模糊的苦涩和忧伤,它们越来越深入,越来越沉重,因为他不理解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奔向何处,哪儿更好、哪儿更坏。生活更加千篇一律,更加枯燥无味,多样化的只是麻木的无意识的纵饮无度,没有满足,没有欢乐。

安东回忆起这一切是如此无动于衷,就像这一切不是发生在他身上,而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但他仍然很苦恼,闷闷不乐,仿佛怜悯什么,他想喝醉,想大喝伏特加而大醉一场。

二楼的一个窗户打开了,从窗里透出一道明亮的黄色光线,透进了黑暗的院子,能清楚地看見漂亮的透花纱窗,听见一阵活跃的声音,然后有人大声和飞快地弹琴,响亮地大笑,用力地关上大钢琴的琴盖,发出砰的一声。

安东敏感地听到别人洪亮的声音,直到窗户关上,一切又安静下来。然后他无意识地动了动手风琴,用双手转动着它,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他觉得如果拉手风琴就会感觉轻松一些。已经很晚了,安东照常深深叹了一口气睡觉去了。他睁大双眼躺着,还在想应该拿钱买皮革了,还在想上个星期警察分局的局长不分青红皂白无缘无故打了他一耳光,嘴唇肿了,鲜血直流,牙龈也肿了。

污浊的空气包围着安东,他蜷缩成一团,一动不动。他开始做梦,梦到他喝得醉醺醺的,马车车夫驾车对着他冲来,马车那沉重的车轮把他压死在硬邦邦的马路上。

第二天是星期天,傍晚安东坐在小饭馆里。

留声机放着响亮但一点也不愉快的音乐。饭馆里满是烟草味,伙计来回穿梭着,人们低沉地不愉快地冷笑,叫嚷着,台球室里台球撞得乒乓直响。安东走到台球室。他不会玩,但他很喜欢这种游戏,因为台球桌的毯子是绿色的,球是干干净净的,白色的,人们击打起来机敏利落,非常愉快。

两个掌柜在打球,其中一个是头发蓬松的高个小伙子,击球非常灵巧,安东满意地笑了。

“很灵活!”他想,尊敬和羡慕地看着因为用力而满头大汗的伙计,“要是我去打的话,我……真的,我肯定是行家!……”

他对这个掌柜有一种好感。

但是这个掌柜用球杆戳了一下安东的胸口,他击球失误就愤怒地骂起来:

“哪里钻出来的野鬼!……没地方待了,还是怎么的!”

安东害怕起来,退开了。他感到委屈和心口疼痛。

“跑到这里来闲逛!”掌柜说道,把台球杆尖涂上一些垩粉。

“走开,看见没有,有人干涉了……”台球记分员认为补充一句是自己的职责,他用他那没有表情的目光飞快地从头到脚打量了安东一下。

“废物!”他嘟哝着,给两个玩家按了计分器。

安东用鼻子吸了一口气,脸红了,退得越来越远,直到他后脑勺碰到装台球的箱子;当时他因为难为情呆住了,僵在那里,带着恐惧飞快地眨着眼睛。

人们马上就忘记了他。两个玩家乒乒乓乓地击着球,两个神情忧郁的小男孩为了二十戈比的硬币而痛苦地指责对方,台球室上空的灯冒着淡淡的黑烟,现在从大厅里传来粗俗的“日本艺妓”的乐曲。安东安下心来,开始打量四周,甚至还去问台球记分员哪里可以点火抽烟。台球记分员搔了搔头,想了想,说:

“桌子上总是放有火柴给大家抽烟的。”

但安东很想说话。他还是从昨天晚上不知为何就开始感到忧愁,他肚子里的伏特加不仅没有驱散他的忧愁,反而更加压抑他的内心。

“很寂寞,您知道吧,没有伙伴。”安东结结巴巴地说,点燃了烟卷。记分员从其脸上看得出来,安东很想但又害怕请他抽烟。正是因为这一点,记分员用毫不掩饰的怀疑目光看了看他,冷笑了一声,走开了。

安东更快地眨着眼睛,不声不响地走进大厅。他在那里还要了半瓶伏特加,全部喝光了,然后又坐了很久,垂下头,苦涩地看着面前小碟子里面的腌黄瓜。凭着已经习惯了的耳鸣声,还有各种听起来都不响亮、好像是从远处传来的声音,安东非常清楚他已经喝醉了。然而这让他感到很委屈,好像是另外一个什么人,经常欺负他的人在这事上有过错一样。

“我是一个做工的人!”他想了想,他很想哭,想找人诉说。留声机放出的音乐很忧伤,很忧伤,安东摇了摇头,把一只手紧紧地贴在脸颊上,开始唱起荒谬的歌来,既没有歌词又没有曲调。他觉得歌中有种非常美好的和难以忍受的如怨如诉。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眼泪。

“这里不准唱歌……不许胡来!”一个伙计穿着软底鞋跑到安东面前说。

“为……为什么?”安东抬起热泪盈眶的浑浊眼睛,带着悲伤困惑不解地问。

“是因为,”伙计回答,并很有权威地补充道,“按规矩请你出去”。

“这……这是为什么?”安东更加困惑,渐渐生气起来,重复道。

“太不像样了……请吧,大家非常荣幸地请你出去!”伙计坚决地强调说。

安东害怕了,他站起来。

“那,啥……我走……一个做工的人不能坐一坐……嗯……太奇怪了……”他嘟嘟哝哝道,寻找掉到椅子后面的帽子。

“没关系,没关系,走吧!”伙计坚持说。

安东摇摇晃晃走出大厅,他的委屈感越来越强烈,使他大脑眩晕周身疼痛。伙计跟在他身后,而安东在桌子中间摇晃了一下,转过身来,跑进台球室的门里。现在他已经完全醉了,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明白;他眼前只有一幅橙色的幻象,沉浮着几张面孔、各种声音和在鲜艳的绿色呢子上面迅速滚动的台球。伙计若有所思地站在门旁,但有人叫了他一声,他就消失了。安东大步向前,垂下头,面无表情地端详着台球室里的情况,还是竭力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不仅想弄明白台球室里的情况,还想弄明白他自己的情况。就是那个戳过他骂过他的掌柜落入了安东的眼帘,安东就无意识地久久地盯着他。

“击边进球,进角袋!”掌柜响亮地喊了一声,就在這一刻安东记起他的脸,刚才折磨他的那种极度的委屈又找不到对象发泄的感觉突然发作了,就像某种无比巨大的东西瞬间压缩,并从这张毫无表情的疲倦的脸上表现出来了。

“请允……允许……”他突然走近台球桌,全身倒在桌子上说。

“什么?”掌柜面无表情地问,没有得到回应,他用肩膀把安东挤开,喊道,“右角袋第十五个!”

“不对,这是什么……右袋!”安东僵硬茫然地说。

“走开,走开!”记分员在安东与台球桌之间拉过记分器,说道。

但安东用手推开记分器,红肿的眼睛仍然盯着掌柜,继续说:

“不,怎么啦……我也想玩……我也有那样的想法,进……右袋!……难道做工的人……不能……”

记分员抓住他的胳膊肘。

“不行,你放开……你抓什么?……他可是戳了我……一个做工的人!我的手是黑……黑色的,” 安东伤感地说,并伸开骨节突出的黑手指,“一个做工的人……而他这样对我……我想知道,让一个做工的人打右袋,该怎么办!”

“你听,胡说八道,醉鬼!”掌柜笑了。“记分员,你看什么呀!”

“走开!”记分员生气地说,抓住安东的肩膀。

安东陡然升起一股疯狂的怨气。

“放……放开!”他用压抑的声音咬牙切齿地吼道,用力挣脱出来,衣服开始发出破裂的噼啪声。“他戳了我,还要抓我!”他用完全清醒的腔调嚷道,一只手扫落台球桌上的台球。

台球从台球桌的边上乒乒乓乓地掉下来,但安东的手已经被抓住了,人被撞倒并被拖到了半明半暗的走廊里。

“放开!……鬼东西!”安东叫道。

有人挥手给了他一个嘴巴,他嘴里立刻流满了咸咸的血。安东觉得好像是掌柜的声音得意地叫道:

“就该这样……真棒!”

就在那一刻,安东看到自己面前是敞开的门,门外面就是黑暗的街道,一股清新潮湿的空气向他扑来。

“撒谎……”安东声音嘶哑地说,使出全身力气,用卷曲的手指抓住门框。

但手被拖开了,安东的后脑勺又被狠狠地打了一下。好像全世界都翻转了,安东飞入黑暗的空洞之中。他滑倒在人行道上,膝盖重重地碰在人行道上的防栅柱上,全身笨重地沿着马路滚动。

“珍惜自己吧,鬼东西!”马车夫害怕地轻声喊道,安东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听到马儿那惊慌的打响鼻的声音,感受到马儿那柔和温暖的气息。

他摇摇晃晃地爬起来,不断吐着血,耳朵里嗡嗡直响,眼睛里直冒金星,颧骨疼得要命。安东无意识地碰了碰潮湿的膝盖,弄不清楚是血还是水。

“这样,”他痛恨地高声说,沉默了一会儿又补充道,“这样,就是说!……”

这时他已经清楚明白地看到了他的生活是不幸的,悲惨的。他清楚明白地看到他受欺负了,他总是受欺负,早就受欺负了,经常受欺负。安东哭了,对着锁上的门用拳头做了一个威胁的动作。

“做工……工的人!”他含着眼泪说,沿着街道往前走,感到自己非常不幸,很委屈。他拐过角落,来到大街上,又走向小酒馆的正门。那里站着一个看门人,戴着帽子。路灯发出明亮的光,几个车夫在相互对骂。这时从大门里走出那两个掌柜,他们打完台球,吸着烟,沿着人行道走去。

安东看见了他们,起初由于一种他所不知的可怕感觉而发呆,后来他摸到口袋里的鞋刀,摇摇晃晃地迈着无力的双腿,追赶他们。

人行道上人很多,有些女人走着,笑着。一个军官撞了一下安东,两个工匠挡住了他的去路。但安东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极其清楚地进入他眼中的只有圆圆的黑色礼帽,礼帽在人行道上离他很远的地方。既然礼帽差点从他的视线中消失,而人们又不给他让路,于是安东跑到马路上,立刻超过了两三群人,追上了两个掌柜。

他们两人笑着,其中一个,不是戳安东的那个说道:

“瞧她……马什卡!”

他们在一个戴着红色大帽子的女人身边停下来,大帽子在街灯微弱的灯光中模糊地摇晃。

“你们从哪里游荡过来?”女人用嘶哑的低沉声音问,而这时安东追上了他们,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把刀子扎入一个掌柜的后背。

他能感觉到刀子瞬间随着刀锋哧的一声刺进厚呢子,不知是什么既有弹性又很硬的东西一下子变软变湿了,安东扔掉刀子,拔腿就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哪里。掌柜叫了一声或许没有叫,安东没有听见,但他看见了由于街灯而发亮的潮湿的人行道的石板上,就在刚刚站着一个人的地方,不知不觉地出现了一团不成形的黑黑的东西。他觉得整个世界仅存的一切都凶狠地吼叫着,迈着沉重的脚步扑向他。

一种无法形容的动物似的恐惧使他全身冷汗淋漓,安东古怪地瞪着眼睛,奔向一条黑暗的胡同,拼命地沿着街道飞跑,没看见后面到底有什么,但听见身后有很多人充满绝望的叫喊声。

咚咚咚的清晰的脚步声和沉重的呼哧呼哧声传来,跟在他身后的有几个守院人、一个警察、三个穿着破烂鞋子的工匠。

“截住他!”黑暗的街道从头到尾都响起奇怪而可怕的叫喊声。

由于拼命奔跑而喘不过气来,安东从一条街转入另一条街,重重地撞倒了路边的一个人。他眼睛突出,全身大汗淋漓,沿着黑暗肮脏的滨江水渠旁边的人行道飞奔,水渠黑色的水发出寒冷潮湿的气息。

就在转弯之处,迎面而来的一个警察抓住了他的袖子,但警察滑倒了,军刀碰在马路潮湿的石头上发出很大的响声。

安东一直在飞奔,跳跃,滑行,发出呼哧声,用鼻子呼呼喘气,低沉地吼叫,就像一只被追赶的野兽。恐惧赋予了他力量,以至于追赶他的声音和响亮的哨声已经远远落在了身后,落在了黄色的街灯勉强照亮的昏暗之中。

安东跑过小桥,穿过一条水渠,跳到对面,吓坏了流浪狗。他摔得趴倒在地,跳起来又跑进长满野草的黑暗空旷的地方,这些野草被风刮得一派萧瑟。这里很荒凉很寒冷,街灯在前面和后面很远的地方发出亮光,而旁边呈现出像森林一样的黑色,那里传来树木长久而凄凉的呜呜声。

一整夜安東都躺在满是潮湿落叶的坑里,而他周围只有野草微微的沙沙声,头上是寒冷昏暗的天空,不易觉察的毛毛细雨不停地下着。安东躺着,冷得缩成一团。他感觉到全身都给寒冷的雨水湿透了,彻骨酸痛。而他的大脑断断续续跳跃地闪过混乱的前后不连贯的思想。只有一个想法是清楚的,是他完全明白的。这就是他以前的生活已经结束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重新回到他的地下室从事以前的工作了。起初,这让他感到奇怪和害怕,但他在猜到这一点之前,他心中还产生了一种模糊的快感。

“意味着结束了?”他问自己,想到这里他甚至坐了起来,“……够了!”安东想了想,有着不露声色的得意,仿佛在一辈子都压迫他的人面前炫耀,他的快感也变得越来越强烈,对自由的感觉减轻了他的恐惧和面对未来模糊的困惑。

田野里寒冷、空旷,但他的心很轻松很愉快。

早晨他全身湿透了,蓬头垢面地在田野里转了一圈,沿着远处的胡同从另一方向进了城,这里他还从来没有来过。这个地方因为不熟悉,他觉得这里更加光明更加自由。他沿着太阳照射的街道走着,既害怕又高兴,因为在他以往干活的时间里,他却没有干活,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用想要赶在期限之前做完该做的活,给地下室付租金,买皮革、买鞋楦头。起初他见人就躲,总是像平常那样给所有的人让路,但他全身破烂肮脏,样子很奇怪很可怕,大家都下意识地躲开他。他发现了这一点,明白他是可怕的,就开始横冲直闯(直接往人堆里闯),享受这种以前从来不曾有过的感觉。一整天他都在市里游荡,走进一个小食店吃点东西,午饭后又来到田野,久久地躺在被太阳晒干的野草里思考着。

在田野边和整个地平线上矗立着工厂细细的红色烟囱,烟囱中冒出的肮脏的黑烟漂浮在城市上空。田野里安静明亮,安东夜里以为是森林的地方原来是一片墓地。从这里可以看到小得像玩具一样的十字架和纪念碑,在金黄色的白桦树里发着白光。

安东趴在坑里的干草上,抬起头,看着墓地。

他竭力想象可怕的东西,但他无缘无故地感到自由、宁静、美好。他一点都不怕警察局,因为他已经尝过的狱中生活,远远好于他在自由中过的那种生活。那种生活比监狱更加饥饿,更加寒冷,更加寂寞,更加没有权利。关于他已经杀了人这件事,安东想得很少,而且模模糊糊的。他太愚笨太无知了,以至于不能理解夜里情景真正可怕的意义。因而他没有忏悔和怜悯,相反,而有一种模糊的喜悦。

就像他可能要对别人说的:

“可,你那样……好,那你就那样吧!……”

直到傍晚,当田野笼罩在浓重沉寂的阴影里,当金色的墓地模糊起来,白色的十字架被淹没,消失在棕色的晚霞之中的时候,安东忧愁起来。他开始深深地叹气,在坑里辗转反侧,心里惋惜着美好和光明。安东忐忑不安地平躺着,看着遥远深邃的夜空,夜空中非常明晰的淡淡的晚霞渐渐消失。从那里,从无边无际和洁净的苍穹里传来让人伤感的忧愁。于是安东从坑里站起来,黑色的头发蓬乱着,他爬上了一个小山岗。田野里空旷黑暗。

“如果有什么……那么就是什么……”安定用毫无希望的忧愁和沉痛的语调高声说道,挥了一下手。

然后他向市里走去,一边摇摇晃晃地走,一边斜着眼睛费力地环顾四周,好像在仔细观察谁会来掐住他的脖子。从辽阔的田野均匀而忧郁地刮来一阵强大的自由之风。

责任编辑 婧 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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