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朝晖
初春的时候去了北京,在城东雨儿胡同齐白石故居的庭院里,见到了尚未绽放的辛夷花,绒绒的花萼,在阳光下闪闪地亮着,有一种初春温暖的感觉,我和妻子在花下站了许久。第二天我们就回了上海,上海反倒湿冷,浑然没有那種初春的暖意,这真的很奇怪。
辛夷花初出的时候,花苞尖如笔椎,周身毛茸茸的,有些像小鸡小鸭身上的绒毛,温润而可爱。等到开花的时候,其花朵则很像芙蓉花(莲花),有时候会非常烂漫,设若是满山满谷,那个样子想想都令人神往。看着庭院里勃勃欲发的辛夷花,自然而然就想到了王维的诗《辛夷坞》:
木末芙蓉花,
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
纷纷开且落。
唐诗往往不太在冷僻的意象和句子上下功夫,常常能够用质朴的诗句,表达有意味的情趣,就好比是一个美人,并不太过于关注自己的服饰妆容,有时候不过是随随便便的一立,就有了说不尽的风致与韵味。王维的这首诗就是如此。这首诗总体上来说,是一种大开大合的节奏,前两句有着说不出的欣喜,后两句则是掸不掉的落寞。
“木末芙蓉花”:树梢开出了芙蓉花。莲花是草本植物,无论如何不可能从树上长出来,诗人却偏说树梢长出了芙蓉花,这是一种天真到像儿童一样的心态。而这种心态真的是很动人的,有一次在路边看见一只气球挂在了树上,旁边一个小孩惊喜地对着自己的妈妈喊道:“妈妈妈妈,树上长出了一只气球!”不过,像“木末芙蓉花”这样有趣好玩的句子,因为是名诗,被人不断地读着背着,反而我们今天读的时候却没有了那种“真好玩”的心情了。倒是外国人比较有意思,记得是刘丹青先生教我们现代汉语课的时候说,一个不懂汉语的美国人看了王维的这句诗,惊喜地发现:这是一棵树成长的过程!因为“花”字在繁体字的版本里往往也写作“華”,五个字连起来看,真的很像一棵树渐渐茂盛的过程呢。
树梢的红花,烂漫地开了起来,那是多么令人欣喜的场景啊。不过,单从诗句字面来说,“山中发红萼”,似乎也不过是一句平平淡淡的句子,辛夷树在山里绽放出鲜红的花瓣。但是且慢。这样的句子,如果细加品味,怎么读似乎都还有一些意思没有说出来;而这点意思大概就在“山中”二字里面了。诗名就是《辛夷坞》,读者自然知道花朵绽放的地点,在大家都有心理预设的情况下,一定要强调“山中”,意思恐怕就远不是点名处所那么简单了。果然,接着两句“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因为是“山中”,自然“涧户寂无人”了,所以,这“山中”二字里面是有不少的“潜台词”的——发红萼,那是一件蓬蓬勃勃的事,但是,在寂寞的山谷里,这样的蓬勃多少有一些落寞的感觉,甚至大自然越是蓬勃,越是能够勾起一些感伤的情绪来。但这样的情绪是读者的,作者在这里倒是不动声色,但作者的不动声色又正好可以和读者内心的感伤形成一种阅读时的张力,这是含蓄蕴藉的诗句的魅力所在。
承接“山中”二字而来的“涧户寂无人”,是一个平淡的过渡,仿佛是一首乐曲需要在高潮前有一个休止一样,为的是迎接“纷纷开且落”这样一个充满诗意的结尾的到来。开而又落,有所期待地绽放,又黯然神伤地凋落,这样一个生命周期,不是让人平添唏嘘吗?而“纷纷”二字,又让这样感伤的生命形态变成了所有绽放在辛夷坞中的辛夷花的必然命运。当初,它们从那个毛茸茸的骨朵里探出鲜艳的花瓣来的时候,也曾有过美好的幻想,想象着自己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让所有仰望的人们赞叹与膜拜。然而,这些绽放自己美丽的花朵们,却开错了地方,在这样一个无人的自然天地之中,只能接受寂寞的开了又谢、自生自灭的命运的嘲弄了。想想“发红萼”时候的欢欣,“开且落”的结局只能是一个沉重的叹息了。而且,从表述上看,“开且落”与“开又落”还不一样,且开且落的意思是,边开边落。开了又落,有一种齐整的庄严感,不管你们关注不关注,我自按照我的生命节奏在生存,而“开且落”却只剩下随命运摆布的无奈感了。
这样一看,这首诗从对生命烂漫多姿的赞赏,到对生命寂寥幻灭的叹惋,平和质朴的四句诗里有着婉转的愁肠,只凭方寸之间腾挪却展示了王维对于生命幻灭的感伤,真的是很了不起啊。
其实细想下去还有意思:所谓“无人”,其实也未必,这个站在一边,用诗句记录着辛夷花幻灭的一生的人,难道不是“人”吗?所以,各个读者有没有发现,其实整首诗不过是一个寂寞人在看寂寞花,花其实自生自灭,何尝会因物兴叹,最终不过是那个寂寞人将心绪托付了这一地的落花而已啊。
有人以为王维的这首诗是悟道诗,连苏东坡也说是“空山无人,水流花开”,大概王维与东坡都是化外高人,而我这个常常被红尘中的寻常景物所感动的人,似乎达不到那样的境界,读来读去,读到的还是王维来自生命底层的寂寞。倒是在《唐风定》里说:“此诗每为禅宗所引,反令减价。只就本色观,自绝顶。”这似乎和我有着共同的观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