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英雄

杨照

今天在公园里，你对着夕阳荡秋千时，旁边篮球场上的热闹活动很自然地吸引了我的眼光。你知道我多么喜爱篮球，在家里没事无聊时，就伸展手臂假装手里有一个篮球，朝着想象的篮筐专心地投去。我不只爱打球，也爱看球，随便什么样的人打球，都能让我看得出神。

我看到角落的篮架下，来了一群小孩儿，应该是初中生吧，他们的动作还很稚嫩，几个人聚在一起，没什么章法地抢球、投篮。很快地，他们之间又分出程度来，有的可以模仿运球上篮的动作，有的可以跳投，有的却只能站在定点朝篮筐抛射。最糟的是一个穿深蓝短裤的男孩儿，他投篮不准，传球会偏歪，而且不会接球。

因为他怕球。球朝他的方向投去，他就本能地躲。他愈躲，愈不懂得用手挡球接球，就愈是容易被球打中，于是就愈怕球。

看他打球，是种折磨。他那么怕，那么笨拙，偏偏就又老是被球打到，显出更笨拙的狼狈模样。距离太远了，我听不清楚他们说话，不过我判断其他男孩儿开始取笑这个“蓝短裤”，初中男生会说的取笑的话，一定很难听。

也不能怪这些男孩儿，我自己知道，跟這样怕球、不能接球的人一起打球，真是折磨。我想，唯一解决的办法，是那个“蓝短裤”自己知难而退，别跟大家搅和了吧！然而，或许是不愿孤零零一个人被隔在场外吧，“蓝短裤”坚持在场里跑来跑去的，人家在打篮球，他却比较像在玩儿躲避球。

一阵子之后，其中一个穿黄上衣的男孩儿抓住“蓝短裤”，把他拖到旁边，拿起另一颗球，开始教“蓝短裤”如何接球。“黄上衣”先站得很近，轻轻传球，一次又一次，然后慢慢站得远些，再轮流用反弹球和空中飞球丢给“蓝短裤”。我很惊讶，这个“黄上衣”男孩儿可以那么有耐心。我盯着“黄上衣”看，我更惊讶了。因为他的表情，在“蓝短裤”没接到球时，他没有一点嘲笑，没有一点“怎么连这样的球也接不到”的责备，而当“蓝短裤”意外接好难接的球时，“黄上衣”也不会特别称赞鼓励他。“黄上衣”就那样一次一次理所当然地传球。

只有几分钟的时间，我看着自信在“蓝短裤”的动作上、表情上建立起来了。他不再觉得接球那么难，但我相信他也没有觉得接球那么容易，而是他感受到如果他要、如果他努力，他就可以接到球。是他自己的选择、他自己的行为，决定了他能不能接到球。

我很感动。那个“黄上衣”男孩儿竟然如此自然地做到了许多老师都做不到的事。他没有教“蓝短裤”怎么接球，他只是让“蓝短裤”相信自己：接不接得到球，是自己可以控制的，也是自己可以负责的。

你从秋千上下来时，“蓝短裤”和“黄上衣”已经回到球场上了。“黄上衣”连续投了几个球都没进，还有一次传球出界，然而我却觉得我在看一个英雄，一个日常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