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驴穿过城市

李长菊

一只驴子正在穿过城市。

这是一只叫绿鱼的驴。

绿鱼，驾——吁——

在山坡上走时，主人往往这样来决定他的走或是停。可是，现在，绿鱼正在穿过城市。

城市像一条河，不过，河里流淌的不是鱼，而是无数铁龟，每一个铁龟里，都坐着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不等的人。它们有的大点，有的小一点，有的高一点，有的矮一点。有红的，有黑的，有蓝的，有咖啡色的，还有白色的。可以说五颜六色，但是却不能让人觉得开心。这就有些奇怪。这样一想，绿鱼就不由得想起昨天他跟着主人去给山那边的一个人家送花的情景。

早晨起来，嚼了几口鲜草，喝了几口豆饼汤，主人就把花盆搬上板车，赶着他上路了。一路上，他们走得很慢。走得很慢不是主人心疼累着他，而是害怕绿鱼走快了，碰碎了花盆。当然，这些花也娇气得很。只要他稍微走快一点，它们就会叽里咕噜地抗议起来——喂，你这个烂绿鱼，你就不能慢一点吗？碰死啦。绿鱼只好慢下来。没法不慢。因为只要听到车上的花们嚷，主人的鞭子就会无情地扬起来。一条鞭子擦过皮肤的感觉可不好。每当那时，绿鱼就会对那些花充满了怨恨。哼，有什么了不起，你能常开不败吗？一朵花开的时候是花，凋落了，还不如一棵草。不仅如此，花们养尊处优惯了，一旦被冷落，会死得很快。草就不这样，长期处于冷落中，根会扎得更深。所以，想到这一点，绿鱼就会对那些故弄玄虚的花们多了一份夹杂着鄙视的同情。这同情的后果，就是绿鱼慢悠悠地走着，尽量慢下来，把脚步调得像一首舒缓的轻音乐，踏踏——踏——踏踏——踏，听着听着，他自己就会高兴起来。路边的小草刚刚没过他的蹄子，草丛中开着一些五颜六色的花，在绿鱼看来，它们一点也不比车上那些差。有时候，绿鱼就会有意停下来，用自己毛茸茸的脸颊，去亲吻那些娇嫩的花。但是对板车上那些，他就要敬而远之了。

绿鱼，你这只破驴，你再糟蹋了花，小心我打断你的肋骨。主人曾经在他想去亲吻一朵仙客来时这样喊道。

哎，还是不想这些事了吧。

一只穿过城市的驴这样想着。于是，他的心思又集中到眼前的铁龟上。

它们跑起来像闪电。真的，它们给绿鱼的就是这种感觉。不过，一开始，绿鱼觉得很奇怪。因为一个铁龟很快就闪到它的前头去了，一眨眼的工夫就看不到了，快得像一朵浪花的闪灭。这时，绿鱼心里就充满了自卑。可是后来，绿鱼渐渐发现了一个让他开心的事，那就是一个铁龟很快闪过去了，却在不远的地方等着他。让它们停下的不是铁龟没有劲了，而是挂在不远处那个一会红，一会绿的东西。那东西一红，铁龟们就哧啦一声齐刷刷地停在那里。绿灯一闪，铁龟们就像一股奔涌的浪。没有声音，但是绿鱼却听出了澎湃。

在一个白色的铁龟上，坐着一个穿军绿色上衣的男人。那个男人长着一张瘦削的脸，两只眼睛好像被抽去了水分的花朵，蔫。只要前面的红灯一亮起来，他就把头伏在方向盘上，眯一会。绿鱼在一个红灯闪时看到了他。在绿灯闪了之后，他就像被洪水涌着的一块木板，漂向了前方。可是，在下一个红灯路口，绿鱼又看到了他。他把头伸向外面，像寻找什么似的朝后看去。于是，绿鱼就看到了他蔫花似的眼睛。绿鱼的心咯噔一下。说真的，那样的花他见过。在干旱的土地上见过。他一泡驴尿就能把它救活。可现在，他不能撒尿。

身边的铁龟们越来越多。绿鱼慢慢感到了窒息，这是极度疲乏的征兆。他真想躺在地上，打两个滚，枕着凉凉的草，吹着软软的风，睡一觉。可是，这是城市。绿鱼的睡眠永远不能发生在城市的街道上。这个绿鱼知道。城市的街道就是一条奔流的河，什么东西都不能停下来，你只能往前，往前，往前。这个绿鱼知道。因为绿鱼知道这些，所以，脚抬着越来越费劲的时候，绿鱼就越来越怀念起自己家门前的那片草地，那藏在草地里的小花，那些陷在土里似乎很柔软的小石头，那些整日漫步的风，那些爱搬弄是非的母鸡和那些散发着香味的傲慢的花。以前，他曾经嘲笑过那些母鸡们，说它们见识短浅，没见过大的市面，就知道在那一亩三分地上溜达，还自以为拥有整个天下。哼，小样！他冲着最最讨厌的那只爱翘尾巴的芦花鸡说。

哎，你不就是经常出个门吗？有什么了不起？别以为我们没有去过城里，可是我们的蛋去过。你难道不知道吗，我们下的蛋叫柴鸡蛋，价格高着呢。你能下蛋吗？那天来了一个穿西装的人，就是肚子像个球，头发往后抿着的那个人，他对我们的主人说要给他一辆三轮车，开着去城里，可快了，运货还多。至于你吗，城里人会很喜欢的。说什么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

一只黑母鸡用电视主持人播报新闻时的平和语气嘟囔了这一番话。

绿鱼曾经不小心用尾巴抽过她。已经道过几次歉了，为什么总是得不到原谅？

绿鱼很害怕。真的。他不怕吃鞭子，不怕吃不到豆饼汤，也不怕翻山越岭去运很多花，就是害怕自己被杀掉，吃掉。所以，听了那只黑母鸡的话后，绿鱼忧伤了好久。当然，这忧伤一直都在绿鱼的身体里藏着，有时候消失了，但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了，来去无踪，却一直都在。所以，这次主人带着他来城里，他很乐意。这说明自己还被需要，被需要就没有消失的理由。

红灯。

绿鱼又停了下来。很多铁龟都冒着烟，一股股令人窒息的令人恶心的味道扑面而来。绿鱼真想躺下。他现在觉得那些在土里打滚的母鸡们是幸福的，即使它们爱搬弄是非，爱甩着肥胖的屁股一扭一扭地招摇地从山坡上冲下去。那些从来没有来过城市的羊们是幸福的，它们有草吃着，有新鲜的空氣闻着。不幸的只有自己——绿鱼，正在穿过城市的一只驴。

妈妈，驴子！一个小男孩忽然用稚气的声音喊道。那是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坐在铁龟里。绿鱼不知道，那个铁龟从名字上和他是一类，叫宝马。

于是，就像一块石子投入了寂寞的河水里，泛起了很多水花。

绿鱼看到很多人在看自己。这让绿鱼有些羞涩，又有些兴奋。一时间，他忘记了累。

主人也抬起了头。这一路走来，他一直在打盹。在这样不需要吆喝的马路上，他难得清闲。他不担心绿鱼会撒欢跑起来，也不用担心绿鱼会偷懒躺下睡一觉，更不用担心绿鱼会打逃跑的主意。他虽然不喜欢城市，但是喜欢让绿鱼走在穿过城市的马路上。这一点，绿鱼知道。临来前，他就使劲拽了一下缰绳说，绿鱼，去城里了，好好看看那些漂亮的房子，要不要也给你来一间？

绿鱼知道他在打趣自己，就低了头啃草吃。其实，绿鱼更愿意相信他是在自言自语。主人也许会打城市房子的主意，但是他绿鱼，从来不会。

妈，我要这只驴子。小男孩很认真地对妈妈说。

驴子是要干活的，我们要了他干什么呢？

我不管，我就要。我就要嘛！

好，我给你爸爸打个电话问一下吧。

电话很快就拨通了。

女人微笑着点头。然后就把头伸出车窗。

拉车的，你的驴子卖吗？

绿鱼紧张起来。

你要多少都成。女人依然面带微笑，好像在集市上询问一棵白菜的价格。

绿鱼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这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事。他梦想有一天他逃跑过，跨上一朵白云，让主人的鞭子再长也够不到他；他梦想过有一天他变成一匹骏马，跑成一首歌，远离那些母鸡们的嘲笑；他还梦想过有一天，他会变成一朵花，躲在门口的石堆里，让主人自己拉着车子穿山越岭，然后一路流汗一路想他绿鱼的好……只是，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在城市的马路上，被一沓钞票换走。他的腿不由得有些颤抖。

主人笑了起來。他一笑起来下巴就会剧烈地颤抖，好像头上有根绳子把他的下巴吊了起来，使劲拉扯着。

绿鱼，那个孩子想要买你呢。你要去住楼房了，睡席梦思，喝果汁，吃面包，蹲马桶，洗澡，好不好？主人抚摸着他的尾巴。

绿鱼把头扭到了一边。啊哦——啊哦——他仰天长啸。

绿灯亮了。

绿鱼感觉到河流奔腾了。他喜欢这奔流的河。

他使劲拽着绕在脖子上的缰绳，用尽全身的力气，拉着车。此时，他觉得自己浑身是劲，他想跑，想撒了欢地跑。可是，他的周围有那么多的铁龟，滚动的山岩一样阻碍着他。

妈妈，我要驴子，我就要这只驴子！

拉车的，你的驴子卖不卖？

只是还没有等到主人的回答，她的铁龟就无可奈何地被河水冲远了。

绿鱼的心轻松起来。虽然肚子还是饿，但是，他已经不再想趴下了。他现在觉得自己很有劲，他要回家。

吁！就在绿鱼想要继续往前跑时，他被喝住了。

板车停在路边的一家花店旁。

花店的老板走了出来。他长得很像一盆仙人掌。绿鱼轻松地站在一边，打量着来来往往的人。

有人要买我的驴子。主人似乎觉得这是一个很好听的故事。

是吗，卖不卖？老板很是好奇。

不卖。

给你一万你也不卖？你傻啊，市场价格你这只破驴卖不了两千块呢。

给两万也不卖。

你这个傻瓜，干吗不卖？给钱多就卖了吧，你看你这只驴子，一脸蠢相。

哎呦——

随着老板的惊叫，绿鱼已经把他拱翻在地。对这样的家伙，就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刘七，你这个王八蛋，你这是养的什么破驴？

主人笑了。他的下巴又剧烈地抖动起来。

老板，我这驴子再蠢也蠢不过我。主人竟然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脑袋。

绿鱼用湿漉漉的舌头，舔他的手。他手上有股热腾腾的土腥味。那是花盆们留下的。

哎呦——老板从地上爬起来，夸张地扭了几下腰，走到绿鱼的身后，抬起了粗短的腿。

老板，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何况我这是驴呢。他可是我家里的长工。

刘七，你这个龟孙子，我看他不是你家的长工，是你爹哩。

嘿嘿！主人又笑了起来。

绿鱼的眼睛湿润了。那些把空气甩得啪啪响的鞭子，此时想来，竟然如柳条一般柔媚起来。

刘七，你这龟孙子，这次你得少拿两盆花钱，谁让你这破驴拱我呢。

主人把他热烘烘的、散发着土腥味的手往裤子上擦了几下。好哩，我替我爹给你赔礼了，你大人不记小人过。

收了钱，主人刘七把板车停下来，买了一瓶矿泉水，然后对着瓶子，咕咚咕咚喝了一气。

走，驾——

绿鱼觉得渴了。他的嗓子好像被烤干了，冒出了烟。他走了几步，眼睛就被街上的绿化树给粘住了。那些嫩生生的冬青，咬一口，一定会汁液满嘴流。绿鱼这样想着，忍不住就把嘴巴伸了过去。

嘿！哪里来的驴，吃绿化植物呢。

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生一边喊着，一边举起手机，把绿鱼给照了进去。

吁——主人使劲拽住缰绳。绿鱼觉得一阵头晕。绳子好像勒进了他的脖子。

绿鱼，你这个蠢货，你就是吃我也不能吃这些东西，它们不是吃的，是看的。你以为这是我们的家门口吗？

绿鱼懊恼无比。他低下了头，觉得自己又蠢又丑陋。当那些手机再次对准了他的时候，他把头扭到了一边。

嗨，快来看啊，这里有一头会脸红的驴。不知谁大喊了一声。

于是，一群年轻人围了过来。对着绿鱼就是一阵狂拍。

绿鱼生气了。

他扬起蹄子，怒吼着，尾巴甩得像女巫的鸡毛掸子，似乎带着很神秘的威力。

哇——周围的人大声叫着，纷纷躲闪。

驾——主人适时地喊了一声。

绿鱼安分地走在马路上。对路边的绿化植物，他再也不存一点非分之想。他只想快一点到家，躺在那片凉爽的土里，打个盹。

师傅，你的驴子卖不卖？

就在绿鱼走得忘了自己是在走路的时候，路边的铁龟里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妈妈，我要这只驴子！我就要这只驴子！

主人使劲拉了一下绳子，绿鱼只好站住了。

师傅，如果你能把驴子卖给我们，我们会非常感激的。我儿子很喜欢你这只驴子。

买了干什么？

那你就不用管了。你只要出个价。

不卖。这是我爹哩。多少钱也不卖。

哦——

绿鱼瞥见了女人惊诧的目光。

那些钱也许能买三只驴。买一辆车的话，你赚钱会更快。女人依然不想放弃。

用你的钱去买赛马吧，我这驴子，和我一样愚蠢，丑陋。

可是我儿子喜欢你这只。他不是小孩子嘛，你就答应他这个要求吧。

不卖。

驾——

长长的鞭子在空中甩了一下，于是一阵啪啪的脆响，鞭炮一样炸开来，呛鼻的烟雾中弥漫着浓浓的喜庆味。

绿鱼的眼睛又潮湿了。天啊，用那些钱能买得起一匹赛马，那自己岂不是天价驴？这让绿鱼不禁有些自豪起来。如果这次糟糕的城市之旅还有什么值得回忆的话，那么这可是值得说道的一点。回去之后，可以和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母鸡们说说了。

那辆铁龟慢慢地启动了。

里面传来了孩子的哭声。

绿鱼，走好了。我们得让那娘俩明白，让孩子以为什么都能用钱摆平不见得是好事。绿鱼，好好干，明年，我们再建一个花圃，那样需要卖的花就多了。你回头看我干什么？害怕进城？蠢货，你的想法和我一样。我也害怕进城。到了那时，我们就不进城了，我们只管经营。城里人会主动到我们那里进货的。那些花店老板们早就说了，等到我们的花多了，他们就自己开车来。你哆嗦啥哩？害怕杀掉你？我才不傻呢。我要把我們的花圃建成乡村花园。让城里的人来了就不想走。他们不就是喜欢看风景吗，你是风景呢。我们的石磨废在那里多年了，我们要利用起来，你不愿意进城，拉磨总没有问题吧，那可是你的拿手活。我们用石磨做豆腐，那个鲜，保准城里人吃了还想吃。

绿鱼把脚步调得不急不缓。踏踏——踏——踏踏，踏着平整的马路，绿鱼渐渐找到了走在山路上的感觉，鲜花好像就在他的脚下盛开。

他稍微侧了一下脑袋，就看到主人已经躺在板车上。这个板车就是他的另一张床。

绿鱼，等到我们把儿子的债还完了，我们就出去旅游。就这样，你拉着我，慢慢走。对，就这样。卖完这些花，我也该去看——我姑了——呼——呼——

响亮的呼噜声从身后传来。一种沉甸甸的自豪感油然而生。每当这时候，绿鱼就觉得自己应该把步子调得更均匀，更平缓。他应该准确无误地把自己的主人送回家，这是一只驴的责任。当然，他也出过乱子，想到这一点，他就会脸红，虽然那只是一次偶然。

那是他刚刚被主人从农场里买回来。从熟悉的农场来到一个小山村，他很不习惯。孤独和思念像绿油油的青草，长势旺盛。他想念自己的伙伴们。特别是那只温顺的叫花花的小母驴。她从来不会和别的驴子争抢食物，总是等人家都吃饱了，她才慢悠悠地走过去，吃起来。她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味。就是这气味，让农场所有的驴子都对她另眼相待。时间长了，他们总是给她留一些青草，新鲜的青草，没有被别的驴嘴沾染过的青草。这是全场驴子对她的厚爱。她似乎也能感觉到，对谁都特别温和。绿鱼喜欢她。

一个下午，绿鱼被牵走了。像别的伙伴被牵走那样，绿鱼显得很安静，也很配合。因为所有的驴子都知道，这是他们的宿命。没有谁能一直待在农场里。临走的时候，他很留恋地看了花花一眼。花花原本是趴在那里的，看到绿鱼要走，她站了起来，无奈地摇着秀气的小尾巴，眼里是清晰的不舍。

绿鱼的嘶喊被车轮碾得粉碎。拐过山脚，他就安静了下来，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当然，从接受到适应还是很有距离的。他总是安静地躺在属于自己的那片空地上，对什么都懒洋洋的，哪怕是他喜欢的青草，散发着温润的青涩味。

那天柳絮如雪漫天飞扬。

你在这里很寂寞吧。我知道你就是这个意思。我带你去串个门吧。主人说。当然，那时的主人在绿鱼看来，奇丑无比。如果不是惧怕他的鞭子，绿鱼真想把他一下子拱到山坡下。

就这样，他们上路了。去的时候主人一路上絮絮叨叨的，说自己要去的这个亲戚是自己的一个远房姑，娘死的早，是这个姑把他拉扯大的。姑给他做饭，洗衣服，缝被子……所有妈妈要干的活，她都干过。后来，姑就嫁人了，嫁到了山的那一边，很远。现在，姑老了。儿子媳妇在城里打工，她一个人在家里养孙子。在他絮絮叨叨中，绿鱼一会听，一会想自己的心事。没怎么觉得累，姑家就到了。

姑做了很多好吃的给主人吃。姑说你喝一点酒，我也喝。

喝，姑，我有司机呢。我这司机再笨也不会把车弄翻。姑，你说我儿子怎么就会把车开到沟里？一家三口啊，我孙子活着的话比石头都大了啊。

想开吧。人啊，什么事都得受呢，不管你受了受不了。石头，来给你大伯倒酒。

绿鱼用湿漉漉的眼睛看了主人一眼。那一刻，他似乎听到了绳子咔嚓一声断裂的声音。那是拴在他和农场之间的那根绳子，看不到，但是却无比粗壮。他又看了主人一眼，眼睛里就有了火辣辣的东西在奔涌。

叫石头的男孩用青草一样柔软而又青葱的眼神看着主人，小心翼翼地倒着酒。

柳絮如雪漫天飞扬，迷了绿鱼的眼。

偶尔会传来鸡鸣狗叫的声音，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绿鱼也受到了优待，吃了一大块豆饼，喝了一槽子麦麸汤。把肚子撑得滚圆。临走的时候，那个叫石头的小男孩，在绿鱼的脖子上挂了一个铃铛。当然，那时候的绿鱼，还不叫绿鱼。

大伯，这个铃铛就是它的了。石头把自己的脑袋靠在他的脖子上说，欢迎你再来。

主人喝了很多酒。脸红得像急着下蛋的母鸡。

一路上，主人沉默着，好像所有的故事都讲完了。

铃铛清脆的响声伴了踏踏的脚步声，还有各种鸟的啼叫，像一首舒缓的小夜曲。后来，他就打起了呼噜，和现在一样响。绿鱼可以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了，但注意力却不是很集中，因为叫石头的男孩总是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忘不了石头柔软的小手，亲切的笑容。等到他站住的时候，傻眼了。

一条河挡在面前。

绿鱼愣了好大一会神，才无奈地嘶鸣起来。他的叫声惊醒了主人。

你这个蠢驴，怎么迷了路？从这条河穿过去是条近路，可怎么过去？天就要黑了。也许会遇到——得，就过吧，这可是你选的路。

绿鱼拉着车下了水。主人在一边扶着。

事实证明，绿鱼会游泳。绿鱼是一只会游泳的驴，即使他还拉着一辆板车。

他昂着头，四条腿划水，奋力游向对岸。

嘿，伙计，你游得真好，像一条鱼呢，就是一条鱼。得，你就叫绿鱼吧。这水有点绿对吧，在水里，你就是一条绿色的鱼。

想到这里，绿鱼不由得回头打量了一下主人。他还在睡。鼾声起伏，像一首响亮的曲子。马路上依然是车水马龙，奔涌不息。绿鱼却觉得身子轻飘起来，好像此刻，他就游在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