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巧林
春日,午后,楼下花香宜人,窗外阳光明媚。我悠闲自得地坐进书房,静静地享受阅读的快乐。
忽而,耳畔传来“咕咕咕”的鸽子声和“扑扑扑”的翅翼声。
我起身,走到窗边,循声一看,一对长着瓦灰色羽毛的野鸽正扑棱棱徘徊在窗边,并不时转溜着黑珍珠般的明眸,对着我的书房窗门伸头探颈地张望。
奇怪,它们是嗅到了我书房里的书香?或者,想跟我说话聊天交朋友?
第二天清晨,妻子且喜且惊地告诉我,那一对野鸽正在书房窗户上筑巢呢。
我半信半疑,急忙趋上前去,一看,果真如此——窗门半开半掩,也就在上方形成一个斜角空档。它们就看中这个空档,将不知从哪里衔来的七八根枯枝纵横交错地搭在窗门与窗框之间。
看得出,这些枯枝是它们根据斜角空档的形状和巢房框架支撑力所需而精心挑选出来的——有的粗如竹筷,有的细若草茎,有的长度过尺,有的只比手指长一截。
然而難以置信——窗门悬于四层楼高的半空,颤颤巍巍的,而且面北背阳寒气凝重,它们怎么会选择这样的安身之地?再说,如此势单力薄的几根枯枝,也能当作巢房的框架?也能保证整个巢房的牢固与完美?
这时,一只体形略小的雌野鸽衔着一根细小的枯枝匆匆而至——倾斜,滑翔,敛翅,栖息,警惕地朝四下里看了看,然后,松开唾沫依稀的喙子,小心翼翼地将草茎摆弄定当。
雌野鸽离开不久,体形略大的雄野鸽接踵而来。与雌野鸽有所不同的是,它衔来的是一根又粗又长的枯枝。看得出,那是能者多劳的表现,也是“大丈夫”的勇敢担当。
一连几天,它们都是这样从早到晚,轮番着,不知疲倦地飞来飞去,衔来一根根枯枝,将巢房一点点地做大,加固,修齐。
我躲在一边凝望时,心中暗生敬意,但另一方面,又不免心情沉重——它们的生存空间正被日益繁华的城市一点点地占据了,于是不得已,把我们十来户人家居住的那幢楼房当作一棵高大无比的树,把我书房里那扇墨绿色的窗门当作一处叶子纷披的树丫,把我这个书房主人当作若有若无的“稻草人”。
你看,它们似乎丝毫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妥,有什么危险,相反,只顾心满意足地守候着新簇簇的巢房,甜甜蜜蜜地享受生活的欢乐。
出于同情,我不时偷偷地将黄豆渣、玉米粒之类的放进巢房。
它们似乎有情,并且懂得感恩——让初时的胆怯一点点地隐去;让“咕咕咕”的嗓音演绎得委婉动听;让乌溜溜的眼睛流露出更多的慈善之光;让扑棱棱的翅膀扇得轻盈优雅、楚楚动人。
静夜,我在灯光下伏案写作。
它们在暖窝里弄出细细的窸窣声和唧唧的梦呓声。
后来,离开书房躺进被窝的我也做梦了。梦见那一对野鸽已经哺育出一窝肉嘟嘟的小野鸽;梦见野鸽一家子引来了许许多多的野鸽;梦见我的书房变成了野鸽们的家;梦见……
突然,书房里传来短促而恐怖的“咕咕咕”声。我立即起床,披衣,跑向书房。一看,一只黑乎乎的野猫正在巢房边张牙舞爪,挑衅滋事。而两只野鸽呢,正大声嘶鸣着,使开尖喙利爪,勇敢地抗击着。
“杀胚!”我大喝一声。
“哧溜——”野猫立即转身,沿着墙边的落水管道狼狈逃窜。
妻子来怨言了。说它们真傻,怎么可以在窗门上筑巢安家?一旦遇到刮风下雨天,那窗门关了咋办?说它们老是惹祸,影响家里的安静环境不说,还不时将脏乎乎的烂屎拉在窗框上;说它们……
我觉得妻子说得没错,于是,一遍遍地琢磨,到底怎么办?
最后,我突发奇想,用手机拍下鸟巢,将照片传到微信朋友圈里,请教他们,如何妥然处置这个野鸽巢?
朋友们热情有加,不吝赐教——
昵称“荷塘月色”的朋友说,可以在窗门上钉上一个挡风避雨的罩子。
昵称“老树新枝”的朋友说,这样下去不行的,还是趁早将这鸟巢迁移到马路边的哪棵大树上。
昵称“蔷薇园”的朋友说,什么也不要做,也别惊动它们。还说,别担心,它们自会凭着野生动物特有的生存本领好好照顾自己的。还说,但愿你行行好,让它们留下来,等它们完成生儿育女的大事后再作打算。
……
无疑,我更赞同“蔷薇园”的意见。
一天下班回家,妻子告诉我,鸟窝捅掉了!
我一震,旋即跑进书房,抬头一看,窗门上端的三角形空档里已是空空如也冷冷清清,唯有几片粘附在窗门上的零乱羽毛还在乍暖还寒的春风里瑟瑟颤抖。
你怎么可以这样?我冲着妻子怒吼。
妻子没顶嘴,等我冷静下来后解释说,这事终非长久之计,长痛不如短痛。
我理解妻子这话的意思——这样做,无论对我们,还是对野鸽,都不失为上策。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就此放心省事,而它们呢,可以赶在下蛋孵化之前去别处寻找真正合适的筑巢地。
但我终究无法原谅妻子的无情与鲁莽,终究割舍不下对那一对野鸽的留恋之心、怜悯之情。
暮色阴沉、寒风瑟瑟。
窗外突然传来尖厉而急骤的鸣叫声。
听得出,那是它们的哭诉与辱骂——天哪,我们辛辛苦苦筑成的巢房哪里去了?是哪个狠心的家伙下了毒手?
我哆哆嗦嗦地躲进北墙隐蔽处,既不敢正视它们,也不知道怎样回答它们。
“啪啪啪——”紧闭着的窗门玻璃犹如“铜鼓”擂起。
我猛地一怔!并禁不住侧身,扭头一看,它们正在窗外的暮色里来来往往地飞窜,并一次次地对着窗门玻璃狠狠地冲撞。
无边的黑夜悄悄来临,夜空里惊乍乍响起一声春雷,随后是风雨潇潇。
我木木地坐写字台前,一遍遍地想着——
那一对野鸽去了哪里?它们现在可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