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三枣
一
说起花地,姥姥的脸上就漾开了笑,仿佛看到漫山遍野的花。那些花儿,赤橙黄绿青蓝紫,彩绸似的,铺天盖地,映得她满脸光彩。
我问:“牛不啃吗?”
姥姥笑着摇摇头:“花地的牛,认识花,花美呀,牛舍不得吃,它们只啃草。”
花地是姥姥的家乡,一座山村,去那里要坐长途汽车,绕过好几道山,屁股都坐疼了。那年暑假,姥姥带我去过一次,我没看见姥姥炫耀的那些花,倒看见漫山遍野都是草。
我问:“姥姥,是不是牛把花都吃光了?”
“唉,牛多,总啃草,越啃草长得越旺,花就少了。”姥姥走向一朵红色的小花,端详着,“姥姥小时候头上插过这种花。”
“那你再插一次花吧!”我伸手要摘。
“不插了!”姥姥拦住我,“这么老了,还插朵花,要变妖精呀?”
姥姥经常念叨一句顺口溜:“满坡铺彩绸,黄牛遍地走,花地找吹手。”这顺口溜说的是“花地三绝”。彩绸指的是漫山遍野的花,花地的村名便由此而来;第二绝,花地村几乎家家养黄牛,养大了卖牛肉,花地牛肉,远近闻名,只是那年暑假,我并没看见几头牛;第三绝是花地的吹手,山乡里的红白喜事,离不开吹鼓手,几个村的乐手搭班子,花地唢呐唱主角,吹手的报酬最高,那或欢快或呜咽的声声唢呐,能把哀愁的人逗得喜上眉梢,也能把快乐的人吹得泪流满面。
二
人活着要靠手艺吃饭,这是姥姥认准的理儿。养牛卖肉,是手艺,花地人过得很滋润;吹唢呐也是手艺,吹好了,喇叭口里传出来的声响能勾了人的魂。
“那山坡上开满鲜花算是谁的手艺呢?”我故意问。
姥姥笑出满脸皱纹,得意地说:“那可是老天爷的大手艺!老天爷要是没这本事,怎么能引来咱们的祖先在这山沟里扎下根呢!”
姥姥也有一门手艺——摊煎饼。她摊的是大煎饼,好大好大,一张大圆桌那么大,金黄金黄的,薄得像纸。“嚓——”姥姥用铲刀在锅边一铲,一张煎饼就起锅了,冒着热气,散发着玉米面的香味,过路人忍不住翕动着鼻翼,都要朝这边张望几眼。姥姥一手抓着煎饼的边缘,一手用铲刀托着,轻轻一抛,煎饼就像一块丝绸大手帕,在姥姥手里飘浮起来了。金色的大手帕在空中旋转着,翻了个跟头,稳稳地又落在锅里。这时候,挂在她三轮车上的电唱机,正播一首歌,节奏欢快,正跟煎饼的旋转、翻身、起落,合上了拍子。买煎饼的人,站了很长的排,都歪着脑袋看煎饼跳舞。
每天早上,天刚麻麻亮,姥姥就推着三轮车,在公园门口支上了家伙,煤气罐、炉灶、煎饼锅、面盆、调料罐、菜盆……一直忙活到晚上我放学。一整天,姥姥的煎饼锅里会有好几百张煎饼跳舞,已经成了公园门口的好景致。有的人,不买煎饼,也爱在旁边看,痴痴呆呆的。姥姥摊的煎饼,能素吃,也能荤吃。素吃就是把煎饼当干粮,里面什么都不放,能嚼出甜滋滋的玉米面的真味;荤吃,就是在煎饼里涂上一层大酱,卷上小葱、生菜、香菜、酱牛肉之类的,香滋辣味,大人小孩都爱吃。
有人问:“大姨,您这煎饼咋这么香呢?该不是放了什么添加剂吧?”
“瞎说!”姥姥用铲刀三叠四叠,一张煎饼就被叠成了巴掌大的长方形,装进了纸袋。纸袋是牛皮纸的,上面印着“花地煎饼”,“这是我从老家花地村运来的玉米,亲手磨的面粉,酱牛肉也是花地的牛肉,能不香吗?”
姥姥把煎饼递给顾客,抓起勺子又要摊下一张,看见我已经背着书包,站在煎饼摊前了,就把勺子扔回面盆,熄了火,喊了声:“收摊啦!”
“怎么说收就收了?再卖几张吧!”“是呀,都排老半天了。”“怎么不早说?”七嘴八舌,都是埋怨声。
“外孙子放学啦!”姥姥这样甩了一句,就推起了三轮车。
三
姥姥进屋,先去侍弄她的马蹄莲。开春了,马蹄形的莲花耸立着,洁白如玉,像两只喇叭,昂头向天,吹奏着一首无声的曲子。姥姥仿佛能听懂那首曲子似的,对着花儿,端详来端详去。
我呢,摘下墙上的小号,呜呜哇哇练一阵子。吹小號是我的手艺。姥姥本来想让我学唢呐,可城里哪有教唢呐的培训班呀。最终,姥姥相中了小号,样子很像唢呐,比唢呐大,声音浑厚。我把小号握在手里,试了试,也觉得很有派头,携带还方便,学会了,到哪都能表演。也许正像姥姥说的,花地村的后代都会吹,这是一辈一辈传下来的天赋,我一吹上小号,就爱上它了,老师教的曲子,我好好练,没教的我自己琢磨,现在我都能用小号模仿出唢呐的腔调了。姥姥心情不好了,我给她吹一段欢快的《喜相逢》;看她心情够好,我偏要来段《哭皇天》,磨得姥姥哭笑不得。
姥姥爱听我吹小号,她说我吹的调子能解乏呢!我吹着小号,姥姥进厨房给我做酱肉煎饼。我从小就爱吃酱肉煎饼,到现在还没吃够。煎饼里卷的是酱牛肉,配上香菜、葱丝,再薄薄地抹一层农家大酱,吃起来真的很过瘾。姥姥卖的煎饼里从来不卷香肠,她嫌那玩意不明不白,搞不清楚是什么肉做的。我有个表舅,叫相根,一直生活在花地,专卖牛肉,他定期给姥姥送货。姥姥说,家乡的牛肉,放心。
我们住的是一间平房,30多平米,租的。我家有楼房,两室一厅。姥姥把楼房租出去了,房租是这间平房的三倍。姥姥说划算,白天没人在家,只是晚上回来睡个觉,睡觉就能挣到钱呢。其实谁都知道,住平房不只是因为姥姥喜欢钱,更因为姥姥恨那个两室一厅。刚一住进两室一厅,妈妈就生病了,后来就去世了。我妈妈是个油漆工,新房装修,妈妈亲自给家具刷油漆,刷得很精心。姥姥对我说,你妈是叫油漆熏坏的,油漆有毒,你妈一个人闷在屋子里刷油漆,哪能受得了啊。姥姥恨那个两室一厅。
我抬头望着墙上的妈妈。要是妈妈活着,听到我把小号吹得这么好听,一定高兴。可是,妈妈早就变成黑白的了,镶在镜框里。妈妈离开我的时候,我只有五岁,如今,记忆中的妈妈,也有点模糊不清了。
四
吃罢晚饭,我写作业,姥姥打开钱匣子,数钞票,一张一张地数。她把不同面值的钞票分开,捋平,排成一摞一摞的,用皮套捆紧。灯光昏暗,她皱皱的脸,却闪着光彩。
“这钱,是干净的,咱卖的煎饼货真价实。把钱攒起来,将来都给外孙子用。”每天数钱,姥姥总是这样念叨,我都听烦了。姥姥不缺钱,一天能挣好几百,却从来不给我零花钱,不让我随便在外面吃东西。前段时间,新闻里播报了一条消息,有一家洋快餐的食材有问题,用的是过期肉,姥姥更是绷紧了弦。姥姥说,瞧瞧,瞧瞧,这么大的牌子,自己砸了,谁还敢吃呀。打那天起,姥姥就干脆不让我吃外面的任何东西了。姥姥把钞票摞在一起,整整齐齐,装回钱匣子,明天上午存银行。
这时候,姥姥该磨玉米面了。她摊煎饼用的面粉,真是亲手磨的,玉米粒是从花地买来的。这些玉米,是在家乡的泥土里长出来的,姥姥小时候,吃的就是这种玉米,甜、黏、香,是它的特色。花地村傍着一座高大的溪山,风景怡人,潺潺的溪水,叮叮咚咚,叮咚叮咚,从山上一溜小跑奔下来,汇成一片小清湖,清澈得能看见水底的鱼虾。种庄稼的,就用这湖水浇田。你说,喝着小清湖的水长大的蔬菜呀、粮食啊,能不好吃吗?
煎饼的味道要纯正,姥姥一直用家乡的玉米做原料。她有个老磨盘,大青石的,骨碌骨碌,转上老半天,也磨不出多少玉米面。姥姥常常忙活到半夜,才磨够了第二天的用料。去年,老磨盘换成了电动石磨,在送料槽里倒进玉米粒,按下开关,唰啦啦唰啦啦,不一会儿,就装了一小袋玉米面,鼓鼓的。腾出了时间,姥姥就开发了新产品——酱肉煎饼。其实,这算不得开发,姥姥早就会做酱肉煎饼,但不对外,只供我享用,改改口味。现在时间富裕了,她就给我相根舅挂电话,舅粗门大嗓,在电话那头喊,放心吧,大姨,我专门去小清湖边的那几户人家收牛,保准它们天天喝湖里的水,吃湖边的草,绿色牛,绿色肉。听了相根舅的话,姥姥笑得很开心,姥姥说,绿色肉,别是长毛了吧?相根舅哈哈笑,边笑边说,家乡的毛也是好毛,无污染,有营养。
磨面了,姥姥先到神农爷的画像前燃三炷香,拜一拜。神农爷虬髯披发,赤身露体,腰里围着一圈很大的树叶,手指甲、脚趾甲都很长,一只手捏着一棵灵芝草,坐在一块石头上。姥姥上香的时候很虔诚,双手合十,默默念叨好半天,然后才开始倒玉米粒。唰啦啦唰啦啦,这边磨上了玉米面,她就去炖酱牛肉。昨晚,牛肉就被切成小块,泡在了盆里。盆里放好了调料,泡上一天一宿,滋味浸得透透的。现在,姥姥把牛肉捞出来,淋在网筐里。淋干了,先在油锅里翻炒,撒上葱姜蒜,浇上老抽酱油,肉香味儿就弥漫得满屋子都是。按常规,酱牛肉可以减掉翻炒程序,直接扔进锅里炖,可是姥姥说,那样不香。姥姥做出来的酱牛肉,红褐色,油亮油亮的,香味咸淡,表里如一,切成薄片,卷在煎饼里,口感润滑,感觉不到是在嚼牛肉,却满嘴都是肉香。
五
晚上九点多,爸爸就回来了。
九点多,够晚的,但是,对于我爸爸来说,这天回来得特别早。他在澡堂给人搓澡,通常要搓到夜里十点。
爸爸醉醺醺的,带来满屋子酒气。酒气和酱牛肉的香味融合在一起,小屋充满喜气,过节似的。
“妈,你说是不是天意,该着我发财?”爸爸点上一支烟。
姥姥没吭声。
发财,是爸爸的口头禅。可惜,他使出浑身解数,每天能搓几个澡,挣几个钱,是有定数的。于是,买彩票成了他的寄托,彩票支撑着他的梦想,让日子有了奔头儿。“我没干啥亏心事呀,咋就发不了财呢?”“我算了,这期彩票,头奖该轮到我头上了。”他偶尔也会心里没底,“你说,是不是财神爷眼大漏神,把我给忘了?”过期的彩票,爸爸不扔,都装在抽屉里,满满当当,整整齐齐,也像姥姥捆钱似的,用皮套捆上。有空了,他就打开盒子,翻看彩票,在一个本子上写下一大堆阿拉伯数字。姥姥说,那是爸爸的密电码,联系财神爷的。
“妈,妈!”爸爸急了,连叫两声,便直奔厨房,“妈,这回发财,不是靠彩票,是靠一桩实实在在的买卖!”
姥姥抬起头,我也在书桌前竖起了耳朵。
“有個总来搓澡的老主顾,要进一批牛肉,跟我说,要买好的,纯绿色的,联系了很多地方,都不满意。我就想到了您的酱牛肉,想到了孩子他舅,我跟他说花地的牛肉好啊,我有亲戚在那边,保准是绿色牛肉。他说,好啊好啊,当场就扔下一千块钱定金,不论价钱,只要肉好,要八百斤。这不,请我喝顿酒,拜托我一定把事办妥。”
爸爸马上就给相根舅拨手机。刚兴冲冲唠了几句,就急了,让相根舅想办法。忽然,爸爸的声音压低了,瞟了姥姥一眼,起身到屋外说话。买个牛肉,还能有什么秘密呢?我悄悄溜过去,贴着门缝听。断断续续,我听见爸爸在催相根舅,提到牛肉膏、牛肉粉多少多少斤,爸爸说明天我帮你买。回屋后,爸爸在小屋里转着圈子,给澡堂老板打电话,告假一天,然后,倒头就传来鼾声。
我打开电脑。
姥姥瞪我一眼:“这么晚了,还玩儿!”
“查一道题。”说着,我在搜索栏中输入“牛肉膏”。
出于好奇,我要查一查,眼前出现的却是很多条假牛肉的信息。牛肉膏、牛肉粉是一种食品添加剂,无论猪肉、鸡肉,还是什么臭烂肉,只要涂上牛肉膏,撒上牛肉粉,不仅能以假乱真,味道也赛过真牛肉。立刻,闻着满屋飘着的酱牛肉的香味,我有点想吐。
我到厨房凑近热乎乎的酱牛肉,盯着它红褐色的光泽,小心翼翼地嗅了嗅,伸手想揪一块肉,仔细研究,姥姥一巴掌打在我的手背上,说:“别那么馋,明天再吃!”
我还隐约记得,妈妈病重的时候,拉着我的小手,泪水噼里啪啦地掉下来,说,好好长大。妈妈去世了,姥姥就担起了让我好好长大的担子。姥姥整天提心吊胆,青菜、水果都要在水盆里泡上很久,才敢给我吃。姥姥不给我零花钱,不让我随便吃零食,都是为了让我好好长大。爸爸虽然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很少,但我知道,爸爸拼命给人搓澡,老想着发财,也是为了我。爸爸抽最劣质的烟,偶尔有客人赏他一支好烟,他就别在耳朵上,歇着的时候,把好烟夹在手里,跟人说,瞧!然后插进烟盒,继续抽自己的劣质烟。
那一夜,我失眠了。
这笔生意,爸爸赚了四千多,爸爸乐姥姥笑,家里洋溢着喜气。
爸爸握着拳头,弯着胳膊,让我摸他的肌肉块,硬邦邦的,像石头。
“你爸的力气用在搓澡上,真是浪费了,你爸应该是个大商人、大富豪!”爸爸好像在评价另一个人。
“那当然好,儿子也能跟你过上好日子了。”姥姥捋着花白的头发。
“快了,他舅要在城里开一家肉铺,专卖花地牛肉,我帮他考察地点呢!”
“家乡的牛肉进城了,早就应该,还是他相根舅有头脑。”姥姥的脸上漾开了笑,仿佛看到漫山遍野的花。
六
没出一个月,专卖店开业,爸爸说,已经请了庆典公司,有乐队,有歌手,相根舅知道我获过奖杯,还要请我去吹小号,助助兴。姥姥说好,花地吹手跟花地牛肉一样,远近闻名。
那是个星期天的清晨,空气里带着股子潮气,那是春的气息。春意在枝头闹得很欢,麻雀叽喳叽喳,叶子冒出嫩绿嫩绿的小芽。
姥姥摊了十张煎饼,酱牛肉切得薄薄的,香菜、葱丝剁得碎碎的,大酱抹得匀匀的,一张一张卷得紧紧撑撑,装在牛皮纸袋里。
“酱肉煎饼,带十个,开业庆典上,让你舅切成段,让大家尝尝货真价实的东西,这是家乡的味道。”姥姥把煎饼装进我的背包。
临出门,姥姥不忘提着喷壶,给马蹄莲洗淋浴,浇得马蹄莲满身水珠,晶莹剔透,朝霞中,闪着光芒。
我提着小號,跟姥姥一起出了家门。
姥姥在家里耽搁了时间,出摊的时候,已经有几个老主顾等在公园门口了。
“他舅的花地牛肉专卖店今天开业,外孙子要在庆典上吹小号,我专门给庆典做了几个酱肉的,耽误工夫了。”姥姥的歉意中带着得意,忙活着摆上煎饼锅、面盆。
一勺面糊倒在锅上,发出“咝啦”一声欢叫,姥姥挥起刮板,在煎饼锅上画了一个圆,面糊就均匀地平摊在锅上,一张煎饼成形了。紧接着,“嚓”的一声,姥姥用铲刀在锅边一铲,煎饼就冒着热气,起锅了。轻轻一抛,煎饼在空中旋转着,翻了个跟头,稳稳地又落在锅里。这个动作,对姥姥来说,是一种享受,可是今天好像缺了点儿啥。缺什么呢?对,缺伴奏。刚才一阵忙活,忘了打开电唱机了。趁着煎饼出锅,她摸出电唱机,挂在三轮车的一角。“巧儿我自幼儿许配赵家……”是《刘巧儿》,新凤霞的唱段,姥姥很久没听到这种老戏了。
第二勺面糊要下锅的时候,姥姥发现我还傻站着,便催我:“咋还不去?早去,准备好,吹个最出彩的,给你舅壮门面。”
远远的,就看见空中飘舞着气球、彩带,专卖店张灯结彩,乐队已经热热闹闹演奏起来了。红色条幅上写着:“花地牛肉老字号,御膳专供就是好!”爸爸头戴白帽,身着白褂,兴冲冲地忙里忙外。相根舅在门口吆喝着:“开业大吉优惠呀,半价半价,仅此一天!”
爸爸一见我,就催我换衣服,给相根舅多吹几首。
我穿上演出服一露面,相根舅就冲我挑起大拇指,乐得黑脸开了花,粗门大嗓地向顾客介绍:“想必各位都知道,花地有三绝:‘满坡铺彩绸,黄牛遍地走,花地找吹手。我们那里景色美,牛肉好,吹手更是不得了!我外甥继承了吹手的天赋,刚念初一,小号吹得贼好,全国拿过金奖!”相根舅把头扭向我,“今天给大家来个拿手的,曲子叫啥名?”
我笑了笑,架上小号,目光越过人们的头顶,扫视着车来车往的马路。
“嘿,还跟咱们卖关子,那咱们就静等着享受吧!”相根舅退到一旁。
一阵低沉的声音从小号里传出,没有喘息,一路低下去,仿佛钻进了十八层地狱,气息就要断了的时候,突然高扬起来,声嘶力竭地冲向长空,然后颤颤悠悠、颤颤悠悠坠落下来……我闭着眼,卖力地吹,四周静极了,我眼前浮现出阴沉的天幕,空旷的山坡,野草丛生,不见一朵花……
“《闹山河》!这不是出殡的曲子吗?”有人喊了一嗓子。
“小兔崽子,你要干什么?”随着吼声,我的衣领被爸爸揪住。
我睁开眼,又望向车来车往的马路,这时,两辆面包车驶来,停在店门前,下来几位执法人员。啊,他们终于来了!
执法人员对相根舅说:“我们接到举报,检查肉质,请你们配合。”
爸爸揪着我的手松开了。
我直起身,猛足力气,再次吹响小号。这回我吹的是《斗牛士舞曲》。激昂欢快的调子,荡漾在温润的春风里,催开了花儿的笑脸,赤橙黄绿青蓝紫,彩绸似的,铺天盖地,漫山遍野。我仿佛看见姥姥站在花丛中,头上插着一朵红花,笑出满脸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