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丹 徐真华
超越“局外人”:加缪神话意识在《局外人》中的范例
尚丹 徐真华
加缪的神话意识体现在对神话传统精神的继承和新神话的延续创作上。加缪对神话传统的继承主要通过以下方式:一是直接引用神话中的元素和典故;二是提炼神话涵义投射于作品之中;三是神话成为一种意象,内化为作家的思维范式。《局外人》以其对文明的挣脱与反抗,演绎了新时代的人类回归自我的神话。
[Résumé]La conscience mythique d’Albert Camus se manifeste dans l’héritage de la tradition mythique et la création des nouveaux mythes comme prolongement.Il hérite de la tradition mythique par les moyens suivants : citation des éléments et des anecdotes de mythes; extraction de signification et sa projection dans les oeuvres ; transformation du mythe à une image internalisée comme mode de pensée de l’écrivain.L’étranger raconte le mythe du retour au soi de l’humanité dans une nouvelle époque au moyen de l’échappement et de la révolte contre la civilisation.
阿尔贝·加缪 神话意识 《局外人》
【项目】本文系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外国文学文化研究中心 2016年度创新研究项目青年创新人才培植课题“加缪作品中的神话意识研究”(项目编号16QNCX06)的研究成果。
加缪的哲学思考、文学创作以及人生信仰,从不同层面展现了一个当代智者的精神生活状态和心灵世界。在其广袤丰富的精神世界中,有一种长久为人所忽视的介质,即加缪的神话意识。西方神话元素长久浸淫加缪的文学生涯,结合其本人天才的精神内核,以及其成长的独特轨迹和复杂背景,共同铸就形成了加缪的神话意识。神话意识作为一种文学意象,是创作者在大脑中构思的文学模型、文学蓝图。它作为一种稳定和固化的心理模式,是创作者借助记忆与想象,对曾经体验过的情绪感受的回味与提炼,和对某种未实现的理想的憧憬与向往。作为一种思维方式,神话意识成就创作者对世界的看法和看待世界的方式。在《局外人》中,加缪的神话意识得以淋漓尽致的体现。
1954 年,罗兰·巴特对《局外人》给予了异乎寻常的高度评价:“……人们喜欢这本书,就像喜爱那些出现在历史的某些环节上的完美而富有意义的作品,这些作品表明了一种决裂,代表着一种新的情感。没有任何人持反对态度,所有的人都被它征服了,几乎都爱恋上了它。《局外人》的出版成为一种社会现象。”①张容:《加缪——西绪福斯到反抗者》。长春:长春出版社,1995,68页。《局外人》创新之处在于,它揭示了禁锢人心的局外之局有三层寓意,第一是现实社会的枷锁,第二是伦理关系的无奈,第三则是文明传承的辖制。生活在此局之中的人们,天长地久以来早已将这三层束缚视为理所应当,及至作为行为和思维的规则。一俟身边有挣脱此局的人出现,无异于发现豺狼猛兽般大惊失色。而默尔索即为这样的出头鸟。他挣脱了现实社会的枷锁,直指事情的本质,形成了自己的一套“离经叛道”的逻辑:既然雄心大志并不重要,那么工作地点在巴黎还是乡下便是可有可无的选择;既然雇不起人照看母亲,将她送进养老院是“自然”的选择;既然“人总是要死的”,那么母亲的去世便无需用眼泪表达悲伤……他以这一套逻辑一意孤行地行事:他不记得母亲的年龄甚至葬礼时间,他不愿在葬礼前看看母亲最后的遗容,他在母亲去世的第二天就与女友游泳看电影上床做爱,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默尔索都以置身事外的态度表明了他“局外人”的身份。
默尔索游离于现实生活之外。这种对于现实生活的疏离,不仅体现在默尔索对事物的异于常人看法上,也体现在他惊世骇俗的做法上。在现实生活中,一个正常人应该有正常的逻辑思维,在工作中能够承担正常的工作任务,与上司老板在同一思维领域沟通。但默尔索在工作中“经常答非所问”,关注的都是公用毛巾有没有拧干这类“无关紧要”的小事,在老板希望他负责巴黎的办事处,并且认为这样的办事处可以直接与那些大公司做生意,而且这份工作可以使默尔索在大城市巴黎生活,故而理所当然地认为对于任何人这都是会令人喜欢的改变,默尔索却给出一个出人意料的答案“实在是可有可无”,老板问他“是否不大愿意改变改变生活”,他的回答是“人们永远也无法改变生活,什么样的生活都差不多”。老板失望之余,认为他缺乏雄心大志。而雄心大志在默尔索看来“实际上并不重要”。②加缪:《局外人》,载《加缪全集•小说卷》,柳鸣九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25页。后文凡出自加缪著作全集的引文,将随文标明出处页码,不再另行作注。但如果据此认为默尔索有着智商上的问题显然是不客观的,事实上默尔索并非麻木迟钝,他能敏锐感受到别人情绪的起伏,比如由于默尔索母亲的葬礼,他请了两天假,但由于与周末相连,等于实际休了四天,为此他发现老板“一直板着面孔”,但他不会为了别人的情绪改变自己的想法,“一者,妈妈的葬礼安排在昨天而不是今天,这并非我的过错;二者,不论怎么说,星期六与星期天总该归我所有。即使是这个理,也并不妨碍我理解老板的心理。”(加缪:12)玛丽·卡尔多娜是默尔索“很想弄到手”的姑娘,而且他也觉得玛丽对他有意,他甘愿在母亲刚刚去世时就和玛丽游泳做爱,似乎为了她颇有不顾一切之意,但当玛丽问默尔索爱不爱她,默尔索的回答让玛丽“有些伤心”:“这种话毫无意义,但我觉得似乎并不爱。”(加缪:22)但同时对于“一点儿也不招人喜欢”的邻居雷蒙·桑泰斯的示好,默尔索却表现了足够的耐心和包容,甚至“受宠若惊”。以上种种异于常人的价值标准,显现出默尔索对于现实生活的疏离。以他的标准与方式,很难被正常秩序下生活的人们所接受。现实的社会生活本来的有条不紊被默尔索彻底打破了。
默尔索对待至亲表现出了世人无法接受和理解的冷漠疏离。人类认为自己与禽兽最大的差异就在于伦理情感的丰富,有时甚至需以伦理关系刻意粉饰已淡漠的情感关系。默尔索却反其道行之,在叙述母亲去世这件事时,太多无关紧要的事务穿插其中,本应摧心裂肺的苦难被轻描淡写为一件平常事件。老板的态度、炎热的天气、吃饭的饭店、停尸房里刷了白灰的墙、玻璃天棚、棺材上闪闪发亮的螺丝钉……相较于对这些林林总总的喋喋不休,对于母亲的追思仅有几句话:“妈妈在家的时候,一天到晚总是瞧着我,一言不发。刚来养老院的那段时间,她经常哭,但那是因为不习惯。过了几个月,如果要把她接出养老院,她又会哭的,同样也是因为不习惯。”对于妈妈葬礼事务的不耐烦,甚至不敌“想到将要上床睡上十二个钟头时所感到的那种喜悦。”(加缪:12)沙拉玛诺老头儿向他反馈周围邻居对他颇有非议,默尔索却认为既然雇不起人去伺候妈妈,送她进养老院是很自然的事。(加缪:28)默尔索不会因为母亲与儿子关系的伦理制约,而流露世俗认可和接受的态度,他对母亲及母亲去世的反应引发了周围人的不适:门房问默尔索要不要看看母亲的遗容,默尔索拒绝了,门房对此很不理解;当玛丽得知与自己调情的默尔索的母亲在前一天刚去世时,“她吓得往后一退”;沙拉玛诺老头,认为默尔索丧母一定很痛苦,并告诉默尔索,因为他将母亲送进养老院,周围的人对他颇有非议。但对默尔索来讲,母亲在他生活中的角色远没有别人想的那么重要,他不止一次有过类似的想法:“如果没有妈妈的事,能去散散步该有多么愉快。”(加缪:9)“妈妈已经下葬入土,而我明天又该上班了,生活仍是老样子,没有任何变化。”在伦理世界,默尔索秉承克制的态度,充分体现了个体的独立存在的疏离感。
默尔索对于文明秩序不屑一顾。在文明秩序中,默尔索是个功能强大的破坏者。如果说打向沙滩上的阿拉伯人的第一枪是误杀,后面的四枪是默尔索对原本“幸福自在”的有序生活的故意破坏。他拒绝律师为他设计的应答技巧,执意将自己的真实想法公之于众:“我很爱妈妈,但这并不说明什么。所有身心健康的人,都或多或少设想期待过自己所爱的人的死亡。”如此大逆不道离经叛道的话语击碎文明的面具,使得温情脉脉与文质彬彬都成为伪装。默尔索在庭审中屡次对预审法官提出的人性、信仰表示否定,直至法官斯文扫地气急败坏。他不屑于使用律师的技巧,也不迎合法官的引导,更不思悔改。“莫尔索并非因杀人而被处死,更多的是因为他在母亲的葬礼上没有哭。加缪得出的结论是:‘社会需要在母亲的葬礼上痛哭的人。’……检察官宣称莫尔索完全不了解这个社会最基本的规则,对社会道德规范一窍不通,他与这个社会毫无关系,是一个冷漠无情、没有灵魂、残忍的‘魔鬼’。”①张容:《形而上的反抗》,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8,91-92页。。监狱里的生活并没有迫使默尔索改变想法,在他看来,自由意识可以转变为囚犯意识,性欲可以自行解决,惩罚成为习惯就不是惩罚,甚至自得其乐挖掘消磨时间的事务,“他有足够的东西可供回忆,决不会感到烦闷无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一种愉快。”(加缪:47)
关于默尔索,人们认为其是反抗社会的,冷漠而无厘头的;不符合常规的,光怪陆离;有人说他道德败坏、人性的丧失;也有人辩护,赞扬他执著追求真理,是个英雄和斗士……众说纷纭。事实上,默尔索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个合理的“局外人”,是超越常规之局的反抗者。
局外人的“局”即“正常”的生活格局,参照和依据的是“正常”的生活逻辑。默尔索的反常则是相对“常规”的生活世界而言的。默尔索的生活世界是一个秩序井然的“正常”世界,他以其离经叛道的思维模式和不拘一格的行为举止,成为游离“常规”之外的局外人。作为默尔索“怪异”生活的参照对象和规范标准,“常规”的生活世界一再被提及。无论是老板、爱人、朋友,抑或社会群体,都对默尔索有着“正常”的期望。“正常”是人生存于社会上的必要条件。作为正常的标准,“规矩”、“法则”、“习惯”等限制要素俯仰皆是,任何有异于这些限制要素的行为和思想都将被视为“异类”,应被整饬或铲除。人类数千年的生存文化历经选择而形成的这些限制要素,是综合多方思考的折中路线,它一定程度上显示了一种文化的平衡。它“先行描绘出了什么是可能而且容许去冒险尝试的东西,它看守着任何挤上前来的例外,任何优越状态都被不声不响的压住,一切源始的东西都在一夜之间被磨平为早已被众所周知的事。一切奋斗得来的东西都变成唾手可得之事,任何秘密都失去了它的力量”②海德格尔:《时间与存在》,陈嘉映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148页。。依据这样的限制要素,人类社会有条不紊地平和前行。未知也因为这样的规则而失去了神秘的意义。人们成为平衡于各端的角力者,任何放手都会打破这种规则的平衡,而成为众矢之的。
对于默尔索来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却是一种偶然的相遇。这一观念源之于古希腊的神话观中。在古希腊神话中,伦理的缺失已成为它的一个特点。后人也从地域等原因给出了解释。最普遍的看法还是由于的命运观念的存在,造成古希腊神话的伦理缺失。“命运的形成,使希腊放逐了伦理,希腊的伦理只能蜷缩、逡巡在命运巨手之旁。”③林玮生:《论希腊神话的伦理缺位》,载《长江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2期,14页。对于命运不可更改的最终结局,默尔索无力改变,但他以自己的方式,给予命运无情的嘲弄。
在《局外人》中,默尔索对于现实社会、伦理关系和文明传承的反叛,将他推向与众者相对立的“失常”境地。无论是养老院院长、老板、玛丽还是法官、神甫,他们遵循的是“常规”的生存方式:按部就班的生活状态,约定俗成的社会习俗、墨守成规的规章制度……来自于不同地域,不同阶层的人们恪守这样的社会契约,各自的位置井然有序地生活。因此,社会形态中的每一个人都默默维护这一规则并不以为忤,他们认为所有人都会并且应当会维护这一默契。一旦有人有出格的表现,马上就被视之为异类。积极上进的工作态度,关爱长辈的伦理道德,相爱相伴的两性关系……这些在社会生活中“必须”秉承的规则,在默尔索这里都成为无关紧要的繁文缛节,旁枝末节。能够引发默尔索内心波动,或者说他更为关心的都是一些常人无法理解或不以为意的事情,比如他将克吕逊盐业公司的一则广告剪下来,粘贴在一个旧本上,而这个本子上据他所说,都是让他开心的东西;傍晚下班,“沿着码头慢步回家,这时,颇有幸福自在之感。”(加缪:16)据此推断,默尔索不是没有感情的异类,而是拥有独立规则的异类。尽管默尔索与其它人一样生活在现实的生活画卷中,经历凡人的生产生活,生老病死等客观生活,但在思想范畴中,默尔索早已胁生双翼,游离世外。芸芸众生恪守生活的轨迹按部就班,但默尔索却依据他的本能关注并宣示了生命的本真层面。即使在庸常的生活状态下,也可以有不同的选择和理解,既可以遵循规则压抑本性过正常的生活,也可以随心所欲不拘一格过真实的生活。这两者本没有优劣之分,但自以为掌握规则的大部分人总是试图能控制局面,因而对那些不合规则的人“规则方圆”。依据规则或依据本性是两种对立的生存方式,但常常在现实生活中相互依存,说到底,彻底的依据规则或完全依据本性都是无法成立的伪命题。在规则的桎梏之下,本性的流露可以释放天性,获得轻松,但完全的无拘无束又会使社会失序、难以为继。对于本真与规则之间的矛盾心态是人类数千年难断的情愫。对于规则的规避更进一步使人们在文化的重压下陷入对于意义感的幻灭,精神家园的缺失与迷途在每一次人类精神的重创期都是不可避免的现象。对于本真的呼唤在这样的时刻会显得尤为珍贵。“呼声在无家可归的沉默样式中言谈。之所以是这样,只因为呼声不是把被召唤者唤入常人的公众闲言中去,而是从这闲言唤回到生存的能在的缄默之中。”①海德格尔:《时间与存在》,陈嘉映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317页。。默尔索的缄默无关道德,只是一种本真的表现形式,是无力改变社会与他人的无奈选择。唯有冷漠,是他可以随意把控并可以用以表现自己本性、本真的方式。失爱有多种表现形式,悲伤是能为世人所能接受的最常规的方式。说默尔索在用这样的方式有意识地抗争或许有拔高之嫌,但当这种行为方式和思考模式上升为一种符号,可以说是对工具理性和程式文化的对抗。
《局外人》作为存在主义的典型代表,与当时的以存在主义为特征的其它小说有同有异。“同”在主张“存在主义”对个性的保护和尊重,“异”在加缪没有把“存在主义”当作救世良方。其突出的表现是不仅对“存在”失望,而且对“存在主义”也并不抱希望。正因为如此,他的作品不像萨特的《墙》之悬念,也不像米兰昆德拉的《玩笑》之噱头,而是直奔对“存在”的揭发,同时也昭显了对各种存在思想的质疑。小说告诉读者的那样一种结果:各种人物都已成了失去精神的行尸走肉,那个迷局一样的社会,锁链般的传统和灵魂出窍的伦理,都成了丧失情感、灭绝灵性、剥夺生机的所谓“存在”(être)。在这里,非常突出的是,加缪对西方文明的愤怒,对同样以存在主义对抗社会异化的思想充满了失望。这也是当萨特等人想把加缪拉入存在主义阵营之时,加缪有意淡化处理、漠然处之的原因;当文艺界评论家称加缪是“存在主义哲学家”时,他也丝毫不感兴趣。在这种意义上,加缪成为名副其实的“独行侠”和“局外人”。其中,深刻地披露出他对所谓存在的世界和形形色色的思想,包括存在主义思潮,都失望至极。
对世界和社会失望,对文明和传统失望,对所谓的伦理及个性解放失望,如此连锁性的失望,作者究竟想说明什么?默尔索即是答案。这个人物表达出的事实上有加缪发自内心深处的痛楚,及什么是人和怎样做人的深层疑惑。这也是加缪此后一系列作品探索的主要问题。如果说,我们没有从加缪的著述中得到极其期待和非常满意的答案,那么以下几点是肯定的:首先《局外人》不仅给我们展示了默尔索在“局”中的无奈,也给我们展现了作者本人的苦恼。在存在主义大潮汹涌澎湃的时段,加缪的苦恼有一种天才作家的敏感,及对存在及其主义都心存异议的清醒。这种苦恼,是质疑存在主义的先声。其二,加缪的苦恼是其此后一系列作品探索的新起点。如《鼠疫》和《误会》。其三,这种苦恼是一位杰出作家的内心的能量聚集。它也许没有摆脱苦恼之日,一如西西弗斯没完没了地推石运动,但这就是一个伟大思想家的命运,也是全人类不得不经历的心路历程。在此意义上,可以说加缪是全人类突破文明困境的代言人。他的伟大不在于他能否解决人类的苦恼问题,而是像古神话人物那样敢于和命运抗争。
默尔索生存在一个“荒诞”的世界里,人生的意义感与价值感流失,是痛苦的与无意义的,反抗并不是逃离荒诞、对抗荒诞而是正视荒诞,不再沉迷于不切实际的幻想,回到生存的真相,回到人的绝对而本真的状态。反抗,并不以消除“荒诞”为目的,而仅是强调人作为人的存在的自证。
通过默尔索独白的解析推演他的心路历程,他的认识是直指生存的本真的,去伪存真舍末逐本后,粉饰的外衣被他直接舍弃。无动于衷也好,冷漠自持也罢,只是不屑再浪费时间和精力的表征方式而已。默尔索对于他生存的庸常社会有着深刻的认知,他冷眼旁观人们重复无聊沉闷的生活场景,逐渐洞悉人世荒诞的秘密。意义的缺乏使得所有的努力都成为对于生活的苦涩嘲弄。当他发现言语是一种无力苍白的重复,无法表述内心,不能传递真理,甚至不能传导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时,他用内心丰富的独白代替了语言,世人都谓默尔索内向沉默,“从不说废话”,殊不知在他的内心中,大段的独白将他对世界的真相的认知清晰地阐明。在对自己的生活做了事无巨细的纯自然主义的描述后,默尔索的独白变得更为深刻:他解释他对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淡漠的缘由,是因为“不期望从对方那里得到什么,而且也不期望从任何人那里得到什么。”(加缪:55)他对于朋友的善意心怀感激,对于没有落井下石的门房、仗义执言的塞莱斯特、心怀爱意的玛丽,及至作证的马松、沙拉玛诺和雷蒙都充满了真挚的情感,虽然他“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做任何表示”,但是就像他对塞莱斯特所想的那样,他“生平第一次产生了想要去拥抱一个男人的想法”。(加缪:55)“出了法庭上囚车的一刹那间,我又闻到了夏季傍晚的气息,见到了这个时分的色彩。我在向前滚动的昏暗的囚车里,好像是在疲倦的深渊里一样,一一听出了这座我所热爱的城市、这个我曾心情愉悦的时分所有那些熟悉的声音:傍晚休闲气氛中卖报者的吆喝声,街心公园里迟归小鸟的啁啾声,三明治小贩的叫卖声,电车在城市高处转弯时的呻吟声,夜幕降临在港口之前空中的嘈杂声……”(加缪:57)能够将生活的美感感受得如此细微的人,以他厌世的冷漠遮蔽了内心充盈而丰富的爱。只是,这样的爱更多的在一种自然的蓬勃状态中,而所有后天矫饰的非自然状态都不是默尔索愿意付诸情感的。
默尔索并非对世俗生活懵懂无知的方外之人,相反他对世事有着非常清晰的认知。他淡漠而执拗的行为方式源自他不矫饰不掩饰的自然纯粹的生活姿态。在他看来,事情的本真状态是更为重要的生活依据,事情的“理应如此”的“理”不是“道理”,而是“自然”的本真状态。他甚至不愿意为了生存下去而撒谎。但他不愿撒谎并不意味着他的道德感更强,而是在他看来,谎言是一种对自我本真的背叛和矫饰,哪怕谎言可以带来很多的益处甚至生机,他都不愿为此而改变自己的初衷。他不愿意在任何人或神面前假装悔改,而是只做客观描述,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基于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和自然状态。他在母亲去世后异于常人的种种做法是因为这是事情和感情的真实情态;和情人在丧期上床是因为有性的欲望;不愿开拓新的工作领域是因为他认为这没有意义……作为对自己内心完全尊崇的自由者,默尔索完全没有考虑世俗的看法和约定俗成的做法。这种不合时宜的率性并不是不谙世事的无知,而是基于对世事清醒的洞察,以这种决绝的态度,默尔索给世界一个反抗的姿态。并不是说默尔索的这种反抗是自觉的,事实上他做离经叛道之事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对抗世界,或者宣示自己与文明世界的界限,而是为了顺应自己的内心和自然状态。反抗是必然的,但如何反抗?加缪以及哲学,甚至随笔,都围绕这个问题提出预设,自问自答。在“局外人”这里,加缪以一种冷峻甚至冷漠的方式对于这个问题做出了回答:置身世外。这种颇有道家意味的处世方式由于其极端方式,隐隐带有消极厌世的色彩。但这仅仅是表面意义。对加缪来说,他用“局外人”这个词命名一种生活方式意味着一种尝试。在这种尝试的背后,隐含了作者对于人生意味的热切思考和探索。加缪自己曾说:“如果小说所表现的,仅仅是怀乡病、绝望和失望,但它终归还在塑造形式,并提供解救方法。把绝望起作自己的名字,就已经意味着是在抑制它。”加缪在美国版的序言中曾说“他远非麻木不仁,他怀有一种执著的深沉的热情——对于绝对与真实的热情”。①罗歇·格勒尼埃:《阳光与阴影——阿尔贝·加缪传》,顾嘉琛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45页。
弗洛伊德在《文明及其缺憾》中指出:“‘文明’这个词是指所有使我们的生活不同于我们的动物祖先的生活的成就和规则的总和,它们具有两个目的,即保护人类抵御自然和调节人际关系。”①弗洛伊德:《文明及其缺憾》,傅雅芳等译。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87,31页。弗氏对文明的定义包括两大关系——人与自然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同民族所处的自然环境不同,因此在两大关系上存在着不同取向。希腊民族因大海的险恶,注意力被迫更多地聚焦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敢于与自然挑战的希腊人,创造了较为先进的物质文明,也深深地感受到命运的存在。“命运”不是别的,它是人力与自然力冲突而形成的一种体验与认识,命运既造就了较为先进的物质文明,却又造成了伦理在相当程度上的缺失。中国先民因与土地打交道,与自然的关系相对和谐,因而把关注更多地投放在人与人的关系中。长期生活在一个相对和睦、固定的空间,可使人与人的关系更加稳定、有形、有序。在这种情况下,极容易结出人与人关系的果实——伦理。希腊伦理框架中将自然欲望的满足提高到至尊无上的地步。“他们常常是在饮宴与欢笑;并且总的来说,他们享受着他们那不朽的生命。”②特伦斯·欧文:《古典思想》,覃方明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18页。饮酒,弹琴,唱歌,比赛是诸神生活的重要主题。狂欢不仅是一种文化指向,更是一种精神需求。同样的,男女情欲在希腊神话伦理中也备受推崇。引发特洛伊战争的美艳海伦之争,没有成为“烽火戏诸侯”或“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丑闻,反而成为美谈。“古希腊人最根本的性格就是追求肉体上的享受,……希腊人的生活全貌(不仅是他们的私生活)完全体现了一种令人欣喜若狂的情欲信念。”③利奇德:《古希腊风化史》,杜之等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6-7页。希腊神话对自然欲望的表达是坦率和自然的,并无任何羞愧和不安。被自然山水充分浸淫的希腊人,以一种坦然和热烈的态度对待人的自然欲求,没有丝毫遮掩和回避。与被规则束缚的其它地域和时代的人相比,这种态度以更为奔放和洒脱的姿态绝世独立。而现代文明备受诟病的原因,是基于自由自在是人的原始的本真要求这一基本认识。在文艺作品的字里行间隐藏的一个民族的文化向度,最大限度地刻画了这个民族的审美趋向和精神内涵。除自然醇厚的审美趋向外,古希腊神话中肯定自我、追求自由、张扬人性及追求幸福的的伦理思考和伦理观念,因其对于人性自然的尊重与保有而显得尤为珍贵。古希腊神话中的自然的伦理价值指涉出对于人类命运的终极追索与思考,折射出对存在意义与生命价值的敬畏与惊叹。因为这样的文化背景,希腊神话和《局外人》之间在伦理取向这一点上富含暗通性。
世人质疑默尔索,甚至最后判他死刑,不独因为他杀了人——世俗和法庭给予默尔索多次机会避免绞刑——最终将他推上绞刑架的,是他置身“世”外的观念与做法。被绞死的不是杀人的恶行,而是对世俗伦理文明的反抗意识。在“正常人”的眼中,杀人可以被饶恕,但妄图打破常规的努力甚至想法都是不可饶恕,意识形态的同一性对统治者们来讲至关重要。
庄子亡妻后的鼓盆而歌并非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是佳话,在文明日益昌明之际,这却有可能是罪行。在默尔索身上,有《聊斋》中婴宁的无拘无束,有《西游记》中孙悟空的肆意妄为。对于这些率真的人物而言,文明、伦理、规则都是枷锁,所有的做法都是基于内心最真实最原始的情感,一如神话中懵懂但单纯的初民们,鲁莽但真挚的英雄们,以及奔放且率直的神祗。作为人类本真思维的集中表现,神话有着对于文明本能的反抗。《局外人》的离经叛道,是对神话精神的一脉相承,同时又结合时代内质,体现了新的神话意识。
作者单位:广东外语外贸大学西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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