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瑶
法国语言政策中民族性的体现:从高卢罗马时期到法国大革命
吴瑶
法国语言政策一直强调国家干预,面对强势语言英语和英美文化的冲击,法国采取了各种措施来维护法语的纯洁性。法语被视作是法兰西民族身份认同的强标记,语言是其民族文化的本质。法国语言政策是对自身民族文化传统的继承。本文对法国语言政策进行了一个历时分析,概述了从高卢罗马时期至法国大革命前后几个重要时段的语言政策,力图呈现政策在内容及变化中的连贯、稳定,以突出语言政策所代表和体现的民族性。
[Résumé]Cet article concerne la politique de la langue française qui met l'accent sur l'intervention de l'État, notamment en face de l'émergence de l'anglais et de la culture anglosaxonne.La langue française est considérée comme identité nationale.Beaucoup de mesures ont été prises pour préserver sa pureté.La politique de la langue joue un rôle très important et fait partie de la tradition nationale.Si nous remontons au passé, de l'époque gaullo-romaine jusqu'à la Révolution 1789, nous allons trouver que la politique de la langue représente et reflète l'esprit essentiel de la nation dans son prolongement de la continuité et la stabilité.
法国语言政策 法语 民族性
与美国自由主义不同,法国在文化政策上一直强调国家干预。一部分学者认为这是法国面对美国强势文化的防御手段,是在自身文化受到冲击时被动无奈的应对。这种认识背后实际隐藏着对不同文化的价值划分,认为文化存在着地位差异,而国家政策就该取决于相应的文化地位,文化被类比成商品,但这种文化保护主义的观点并不够全面。从语言政策的角度来看,在强势语言英语的冲击下,法国目前确实积极规划并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来推广法语,意图巩固和提升法语的地位。如果追溯历史,还可以发现其实语言政策还表现着一定的连贯性和稳定性。语言及语言的应用发展不仅是构建国家民族身份认同的重要内容,从根本上来说,反映和代表着国家民族文化的本质。本文从语言与国家民族文化的关系入手,阐述法国语言政策历经的几个重要阶段,主要分析法国“国家干预”型的语言政策所表现的特征,同时也试图从另一个角度呈现并解释语言如何在国家民族文化的动态构建中发挥作用。
法语的产生要追溯到高卢罗马时期的语言——拉丁语。当时民众中存在多种拉丁语变体。民间拉丁语(le latin populaire)同时吸收了很多高卢语与法兰克语的词汇,主要在传统拉丁语的基础上变化,最终变化不断积累导致了民间拉丁语演变成一种新的语言。以卢瓦河和为界,民间拉丁语大致划分出了南北方言区。北方方言奥依语(langue d’oil)在公元842年有了第一个书面文本《斯特拉斯堡誓言(les Serments de Strasbourg)》。中世纪前期,奥依语中的一个分支、在法兰西岛被广泛使用的方言,最终成为了现代法语的先祖——古法语(le proto-français),当时人们又称这种语言为“franceis”或“françois①此处françois发音为[frãswé]。另外,还有一种19世纪学者所使用名称“francien”。”。这个原本地区性的语言在11至12世纪时使用范围已经渐渐超出了其所属的方言区法兰西岛。总体来说,在古法语时期,掌握着精神世界钥匙的教士与管理社会秩序的行政人员,都还说着拉丁文。社会阶层的语言差异产生了很多理解困难。教士在布道时有时干脆选择使用地方语言,相反地,知识界依然还追随着希腊语、拉丁语写成的著作。
1250年,圣路易(Saint Louis)将《圣经》翻译成了法语②大致可将法语的历史分为三个时期:九至十二世纪的法语称为古法语;十三至十六世纪的法语称为中古法语;十六世纪后至今的法语称为近代法语。所以这一段所指为中古法语,本文不强调区分,通用法语。,但并没有引起类似德语标准化的相同过程。1360年,连海峡对岸的英王爱德华三世(Edward III)也是一位说法语的国王。但法语迎来政策指导、真正确定起至高权威地位,则要等到1539年。弗朗索瓦一世(François Ier)在战争之后再次建立起了王权统一的国家,而在这一年他颁布了一道强制实行的、统一法语(法兰西岛方言)的敕令(l'ordonnance de Villiers-Cotterêts,le 6 septembre 1539)宣布“母语即法语”。弗朗索瓦一世禁止使用拉丁文和其他方言。法国国家语言以国王的强制命令得到确立。法国语言政策也至此开启了新篇章。
在法语政策发展过程中,我们将不过多涉及文人团体特别是文学界所带来的各种影响,而更加关注法国语言政策从开始延续至今、自上而下、以政令来确立和维护语言的一贯做法。这种一以贯之的方式被认为是法国语言政策的传统。国家机构在这个传统中扮演着核心角色。
17世纪,法语以王权敕令的形式强行在每一个被征服的地区推行。1635年,王国境内却还是有相当多的口头语言,为了进一步向文学及艺术领域推进单一母语的政策,红衣主教黎塞留(Richelieu)奉国王之命建立了法兰西学术院③L’Académie Française中文常简称“法兰西学院”,在当代“法兰西学院”实际对应法语为 « L’Insititut de France »,有多种译名,如法兰西公学院等。 法兰西学院另外也可指早于 L’Académie Française 106年的Collège de France,也会用“法兰西学术院”的译名。本文法兰西学术院仅指L’Académie Française。。对法国文化而言,这是历史性的时刻:第一次,学者论辩式的集会被认为将在社会生活与民族统一中发挥突出作用。国王路易十三签署政令,为这所位于巴黎的学术机构确立了官方身份。勒南形容法兰西学术院是法国独具一格的、将人类精神创造力高度凝聚的机构。它的使命主要有两项:保护、发扬国家各类科学艺术;规范和维护法语的使用。法兰西学术院的成立,标志着政治权利开始对语言进行强力控制。
法兰西学术院在大革命时期曾遭受过冲击。1793年,学术院曾被法国人视作旧制度的代表,面临被撤销的危险。当时一些成员借口编撰新字典,努力强调学术院的价值,希望挽回局面。院长为保存文献,甚至不得不要冒生命危险。最终,最后的4名院士还是被撤销了职位。学术院关闭了,但是语言规范的传统却没有中断。1795年法兰西学院(l'Institut de France)建立,1798年发布了第五版字典。拿破仑执政时期,法兰西学术院得以初步恢复,1805年3月20日学术院在法兰西学院的名下重开,自那以后便一直存在到如今。
学术院的重要使命是规定法语的使用,推广一种所有人使用的语言,不考虑说话者语言可能存在的多样性,限制语言在用法上的多样性。因此,一些语言学家认为,这种方式本质上是一种对规定语言的想象,然后再将这种想象理论化。从学术院建立之后,这个想象也随着其存在一直持续到今日。法兰西学术院一如既往监控着法语质量,目标是稳定和保持法语的统一。在其影响下,法语的确在标准化的过程发生过许多改变,比如潜在地、因为规定所突出的男性化特征(masculisation)(职业名词、人称代词、现在分词的配合等方面)。法国人现在同样还在追随着梦想,从未放弃过对纯洁语言的追求。
法兰西学术院的建立实现了法语权威性与标准性从国王权杖过渡到了代表国王的国家机构。这个转变使语言政策的传统得到了延续与发展。同时,机构撤换并没有影响法语的规范工作。这意味着学术院不仅脱离了建立自身的旧制度王权,而且它的发展史见证了语言与国家民族的紧密联系与历史变迁,见证了语言本身的内涵在这个时期中所发生的转变。语言在某种程度上,以文化遗产(patrimoine)的方式受到重视和维护。
有了专门管理语言的机构之后,法语有了巨大的发展,文人也创作了很多法语著作。18世纪在启蒙运动的影响下,宗教与真理渐渐分离,国家概念开始发生变化:国家不再是信徒组成的统一体,变成了公民对国家的忠诚。在法国境内,当时地区语言、方言(被认为非常接近其他外国语)依然兴盛,地区民众依然使用自己的语言。法语在这样的情境下,一方面作为王国归属的标记被强制推广,另一方面,也将有关新的政治体制的思想四处传播。
1789年,大革命宣称要创建一个新的社会、一个新的政体,迫切谋求能被普遍认可的身份。但革命首先遇到了语言政策带来的矛盾:语言的统一承载着民族的统一,可是各地区语言的流行又不能保证革命思想得到快速有效的传播。这不单是语言政策的涉及范围,这也意味着大革命选择到底是走以巴黎为中心的道路,还是联邦制的道路。
1789年大革命爆发之时,还有二分之一的法国人不懂法语,仅十分之一的法国人可以进行流畅的口语交流①根据格里高利神甫(L’abbé Gregoire)所做的语言调查结果 (Guihaumou, 2005)。。大革命初期语言政策十分宽松:尊重各地区人民的母语,认可各地所使用的不同语言。1790年,宪法规定所有政令都需要翻译成地方语,并在公共场所张贴。但这种做法很快遇到困难——缺少了解革命思想同时能进行地区语言与法语互译的翻译人才。法令传达变得缓慢。曾经主管过教育系统的塔列朗(Charles Maurice de Talleyrand-Périgord)在了解语言情况之后,于1791年9月10日向国民议会提交了一份关于公共教育与语言问题的陈述报告。这份报告中,塔列朗提出,“独尊法语,驱逐方言”,后者正代表着残留的封建势力。他指出法语并不是王室贵族的语言、知识精英的语言,法语应该被教授给人民。宪法和人权宣言的语言应该为所有人掌握。语言政策开始倾向于影响教育,并与自由、平等、爱国等精神理念紧密联系在了一起。法语从小学阶段开始教授,说法语成了一种爱国主义行为。很快,法语的推行又遭遇了一个困难:没有足够多、既认可革命理念又具备讲授能力的法语老师。当时熟练掌握语言的人都是一些贵族或教士。他们又被认为不够“爱国”,不能够胜任教授语言的工作。于是各师范学院开始加紧培训小学教员。民族语言教学第一次成为了教育的核心内容。虽然法语在某些地区(如阿尔萨斯、布列塔尼等)遭遇到了强烈抵制,但教育措施使得地区语言的地位下降,影响力开始淡化,同时降低了国家走向联邦制的可能性。
在这个历史阶段中,语言悄然发生了质的转变。语言曾一度是为了承载和传播革命思想,但是随后,一种“简化”或者说“凝练”的向心力效应进一步体现了出来。法语不断作为民族身份被提及和强调,渐渐地,构建一个全民族的共同语言成了第一要务。语言为革命代言。语言就是革命。
法语与外省语言的对立不断加剧,语言政策也不再宽容。雅各宾派提出,法兰西的民族标记就是使用统一标准的法语。“一语、一族、一国”的原则是法兰西共和国的立国之本。法语象征着国家。强硬的语言政策开始以驱赶旧制度余势为名,用各种政令取缔方言,保卫革命的成果。革命不再认可地区方言是公民自由,而是强制推行法语作为单一国家语言。1539年弗朗索瓦一世的命令在大革命时期仿佛找到了历史的回响。语言政策在共和国面临分裂的重重危机之时成为了一项重要的保卫手段。所有不寻求使用统一语言的人都将受到法律惩罚。政治、语言、教育,法语从这三个方面巩固和加强国家和民族的统一性。法语成为了法兰西民族身份认同的强标记,或者说,它就是民族身份本身。
从欧洲整个情境中,也可以从侧面看到经过大革命的洗礼,法语内质所发生的这种转变。18世纪曾是法语的世纪,欧洲人十分尊崇法语。法语是所有有教养的欧洲人的语言。法国的艺术与文化和法语一起被广泛传播。1714年,《拉什塔特条约(Traité de Rastatt)》签署之时,法语已经完全取代了拉丁语,成为欧洲乃至全世界的外交语言。丹麦人自己的商业条约,俄罗斯和土耳其签订的和平条约等都是用法文撰写。国际条约与外交文献均以法语为惯例。18世纪,欧洲人曾热爱和追捧过这门语言。
经过大革命洗礼的法语不再是代表着旧制度的语言,而是法国爱国者的语言。法语严苛的语言政策为保护大革命的成果,试图降低各种反对势力的影响。这些势力的联盟在当时的欧洲显然并不局限在法国国内。
当拿破仑一世(Napoléon Bonaparte)围绕着建立地中海帝制共和国的梦想,一开始他也是在所征服的欧洲地区推行语言多样的宽松政策,希望他所持的理念在欧洲得到广泛接纳与传播。1806年之后,拿破仑谋求以个人为中心的统治意图开始渐渐凸显。他想建立君主集权的共和国时,法语就被作为帝国的语言。这时语言政策从多样到单一,在过程中使得帝国和民族成为了对立的概念。法语在整个欧洲的普及开始遇到了一种隐形的阻挡。欧洲其他民族为了寻求自身独立与自由,纷纷强烈抵制法语,成立了反法同盟并主张在自己的语言基础上构建民族凝聚力,
拿破仑时期的语言状况从另一个角度反映出,法语经过大革命所确立起来的国家民族内涵已十分清晰和稳固,与法兰西民族的独特性已不可切分。大革命真正意义上在广泛的欧洲地区成功地推广了“自由、平等、博爱”的理念,唤醒了各个民族对自我身份的寻求。法语,带着强烈的法兰西民族文化的身份标记,对其他民族而言更加如同某种有威胁性的他者。法语来寻求帝国的统一与归属感,是存在着内在矛盾的,导致的结果会使得局面更像一场违背了自由平等的文化入侵。
法语从地方方言成为民族语言,从古法语发展到近代法语,这个过程离不开语言政策的作用。语言的统一与规范化历经漫长时间,特定历史阶段和重要语言政策是其语言演变的关键要素。法国语言政策表现出稳定性与连贯性,始终强调国家干预。法语在国王敕令的基础上开始确立自身地位。一方面,语言政策有着对语言多样性的宽容,同时也有随社会情景变化、在国家谋求统一时,总体强硬而严苛的倾向。敕令、政令和法律保障着法语作为全民族的标准语以及其无可取代的至高身份。“一语、一族、一国”的原则始终是法国所追求的理想。法国语言政策的内容不仅对语言使用有各种规范和要求,此外,还定义了语言所承载的国家、民族、文化的内涵。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外语学院、电子科技大学外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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