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菊香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少奶奶的自我救赎
——以中国现当代女性小说中的少奶奶形象为中心
朱菊香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在中国现当代女性小说中,出身于资产阶级和封建地主家庭的少奶奶形象少有人评论。《母亲》《倾城之恋》《结婚十年》《续结婚十年》《流逝》《玫瑰门》等作品展现了少奶奶这一特殊群体从辛亥革命到80年代自我救赎的心路历程。她们的自我救赎紧跟时代步伐,贴近生存本质,救赎的过程曲折迂回,充满艰辛。相对于知识女性,生存苦难是少奶奶自我救赎的共同前提,积极入世是她们自我救赎的共同标签,少奶奶的自我救赎具有一定的有限性和滞后性。
女性小说;少奶奶;自我救赎;时代浪潮;生存苦难
知识女性作为引领时代潮流的先锋人物,一直是中国现当代女性小说塑造的主要对象,也是评论界关注的主要对象,她们的自我觉醒与解放的程度,已成为衡量中国妇女解放的高度和深度。殊不知,在中国现当代女性小说塑造的女性群体中,知识女性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还有家庭妇女、女工人、女农民等众多女性,她们自我觉醒与解放的程度相对更具有普泛性。笔者将以丁玲的《母亲》、张爱玲的《倾城之恋》、苏青的《结婚十年》《续结婚十年》、王安忆的《流逝》、铁凝的《玫瑰门》等小说为主要研究对象,分析家庭妇女中少奶奶这一特殊群体在20世纪自我救赎的心路历程。从辛亥革命到80年代,从男女平权到个性解放,从走出家庭到主体自觉,于曼贞等五位女性谱写了一曲少奶奶自我救赎的心路历程。
“五四”时期,是中国女性文学真正意义上的开始,庐隐、冯沅君、凌淑华、苏雪林等女作家以自我倾诉的方式浮出历史地表,在思想启蒙的影响下,开始用文学塑造现代意义上的“人”和“女人”,用文学建构女性自我。
20年代后期登上文坛的丁玲,曾以知识女性莎菲的形象刷新了“五四”女性小说爱情表达的高度,也与郁达夫一样大胆坦率地表达恋爱中的欲望。1933年,丁玲以自己的母亲为原型,创作了小说《母亲》,塑造了辛亥时期的少奶奶于曼贞在启蒙与革命思想的影响下,由一个软弱无力的弱女子成长为独立能干的教育工作者的形象。尽管这是一部未完成的作品,但少奶奶于曼贞自我救赎的心路历程是很清晰的。30岁的少奶奶于曼贞丈夫突然去世,留下4岁的女儿与尚在腹中的胎儿。面对经济的困窘和嗷嗷待哺的幼子,没有任何生存技能的少奶奶于曼贞在痛苦的泥淖里挣扎。看到兄弟的能干,于曼贞敏锐地意识到自己与兄弟之间产生巨大差距的原因是自己的女性身份。由于接受的教育不同,资质没有自己好的兄弟成长为胸怀大志、精明干练的优秀人才,而自己却成为无能的弱女子。于曼贞认识到自己现在的样子是被女性文化规范束缚出来的。作为一个“人”,“她不愿再依照原来那种方式做人了……要替自己开辟出一条路来”[1],于曼贞开始了自我救赎的艰辛历程。她变卖农村的田地和房产,迁到更适合女性生存的城市;她进入新式学堂,努力学习先进的文化知识;她放大小脚,忍着剧痛,实现身体上的解放;她转变教育理念,悉心教育子女,“主动完成了从‘老者本位’到‘幼者本位’的思想转变”[2],将女儿送进幼稚园;她接受革命理念,参与社会活动。于曼贞是辛亥革命时期家庭妇女中少奶奶开始“人”和“女人”双重觉醒的代表。
于曼贞自我救赎的成功,既得益于她自身优秀的品质,更因为所处时代的维新与启蒙思潮的涌起与推动。维新变法至辛亥革命时期,男性知识分子以西方“民族国家”概念来重构“国家”的理念和个人与国家的关系,认为占人口一半的女性也应被赋予国民权利和国民责任,只有戒缠足、兴女学才能实现救国图存、强国保种的目的。这一思想界的重大变化,使中国女性开始了觉醒的萌芽。在国民、国家关系的建构中,在“天赋人权”“男女平权”“权责并举”等观点的影响下,一些先进女性冲破传统性别观念,努力在近代“话语空间和政治空间中确立了独立的个体身份——‘女国民’”[3]。少奶奶于曼贞就是在辛亥时期启蒙与革命的时代政治话语和国家话语中追求男女平权、成功地自我救赎的“女国民”形象。
在三四十年代,由于抗日战争的影响,民族救亡的迫切性远远大于女性解放,丁玲、萧红、谢冰莹等作家都转向或从事主流意识形态的写作。但在40年代的上海沦陷区,张爱玲和苏青继续日常叙事,在描绘女性的生存状态时都写到了少奶奶的自我救赎,更多地体现了上海沦陷区女性自我救赎的有限性及救赎过程的艰难。如《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通过再婚来改变自身困境,她的自我救赎是有限的。她既没有经济和精神上的独立,也没有寻找到真爱,只是通过谋爱的方式为自己找到一张“长期饭票”,依附性依然存在。即使是这样的救赎,也是“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4],是战争成全了她。
白流苏的自我救赎是有限的,苏青笔下的苏怀青则要进步得多。“女性主义文学的杰作”[5]——苏青自传体小说《结婚十年》《续结婚十年》,描写了商人家庭中的少奶奶苏怀青为了追求女性独立的价值和尊严,在结婚十年后离婚,走出家庭,走上职业女性独立生存之道。接受过高等教育的苏怀青倍感少奶奶居家生活的无聊,女性地位的低下与依附性,渴望实现自我价值。抗战期间,当家庭出现经济危机时,她偷偷写作,一方面满足创作欲望,一方面贴补家用。当她拿着稿费买酒买菜表示祝贺时,得到的却是丈夫的冷淡和打击,因为丈夫不希望妻子在能力上胜过自己。接着,战争局势使家庭经济进一步困窘,丈夫婚外情的产生使原本就不深厚的夫妻感情进一步破裂。苏怀青主动离婚,开始了由少奶奶到职业女性的艰难转变。当她走上社会谋求职业时,发现在沦陷区,女性不仅谋职艰难、薪金微薄,还经常面临男性的骚扰和诱惑,从而认识到女性的解放需以社会解放为前提。由此可见40年代的苏青以切身的体验重申了鲁迅在20年代提出的话题。
与白流苏相比,苏怀青有一定的女性主体意识。在自我救赎的艰难过程中,她在思考沦陷区职业女性生存艰难的原因。受几千年男性中心文化规范的影响,尽管经历过“五四”运动的洗礼,人们的性别观念依然保守。男性将女性视为玩乐与生育的工具,一些女性甘愿为奴,互相倾轧,不仅奴在身,而且深深地奴在心。在家庭生活中,延续了几千年的男尊女卑、男主女从的文化规范使思想守旧的少爷无法接受能力优于自己的少奶奶在家庭中存在,不愿屈居妻子之下。在沦陷区,可供女性选择的职业非常少,相反,女人靠出卖色相、出卖肉体赚取钞票比靠知识赚取薪金容易得多,也丰厚得多。苏青批判男性中心文化规范对女性的束缚和压抑,也深切地认识到战争环境加剧了少奶奶自我救赎的难度。
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十七年文学中,《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静等革命女性、《小丫扛大旗》中的“铁姑娘”张秀敏等劳动女性是文坛的主流,少奶奶作为被改造的对象直到80年代才再次在文学作品中正面出现。
王安忆发表于1982年的中篇小说《流逝》通过叙述上海一个资本家家庭在十年“文革”中生活境遇的巨大变迁,塑造了一位成功地自我救赎的资产阶级少奶奶欧阳端丽的形象。欧阳端丽从小生活优裕,且接受过高等教育。在50年代“妇女能顶半边天”、大批女性走出家庭走上社会的时代大潮中,她拒绝去偏远艰苦的甘肃工作,而是嫁给资本家少爷,当上了阔少奶奶,享受锦衣玉食、筵宴舞会的生活。接着,“文革”的风暴扫荡了她的家庭,政治的动乱瞬间让她从温柔富贵之乡坠入贫困的底层。此时的欧阳端丽,一改常态,完全放弃了少奶奶的养尊处优,毅然担起家庭主妇的责任,为一家人的生活尽心竭力。她主动去工场间绕电线,领孩子回家带,补贴家用;她一改以往的胆怯柔弱,为文光下乡争补助;她勇敢面对陌生环境,远行千里,为文影办病退;她变娇弱羞涩为大胆泼辣,能言善辩,为女儿留城据理力争。相比较于丈夫文耀的无能、小叔文光的颓唐、小姑文影的自私,欧阳端丽精明干练、屈己待人、宽容大度、顾全大局、吃苦耐劳。王安忆细致地描写她的内心活动,也表露出她在辛苦劳作的同时对失去财富的悲哀和对以往富足生活的留恋,以及她对奢靡物质生活与自我的反省。
存在决定意识,客观决定主观,环境改变人的性格,现实生活也改造人的思想感情。反之,人的主观努力也改变或改善自身的生存条件。在“文革”的被动改造中,欧阳端丽在困境中由一个养尊处优、娇贵柔弱的少奶奶逐步变为精明干练、果敢多智的家庭主妇。应该说,欧阳端丽的自我救赎是成功的,但作者并没有止于此。“文革”结束后,一切家产回归,端丽还得到了公公给的一大笔钱,她的生活又回到了以前单纯物质享受的空虚无聊中。此时,她在反思自己:“那个能干的女人这会儿到哪儿去了呢?”[6]92“难道这十年的苦,就这么白白地吃了?总该留给人们一些什么吧!”[6]96她在思考生活的意义,是继续过不劳而获的生活,还是走自食其力的道路?尽管作品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但从她拒绝文耀替自己辞职的行为中能看出,她会选择适合自己的路。“文革”十年的社会改造从反面给她留下一些有益的东西,它不会随岁月的流逝而白白逝去,历史也不让它白白地流逝,这是作品本身和端丽所诉诸读者的无尽深意。
铁凝创作于1988年的长篇小说《玫瑰门》塑造了大家庭出身的少奶奶司猗纹的形象,她从“五四”时期到80年代始终在自我挣扎、寻求最好的生存之路,最终导致性格和心灵的畸变,但她始终是个坚强的人。司猗纹出身名门,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年轻时受“五四”个性解放思潮的影响,大胆追求爱情,在爱人参加革命的前一晚向其献身,这种勇敢的行为不仅没有为她带来幸福,却让她饱受无爱婚姻的折磨。父亲将他草草嫁人,本来就对她无爱的丈夫因为其婚前不贞更对她冷漠无情,长期在外与情人同居。公公虽靠她持家并依靠她娘家的资助维持生活,但并不尊重她。司猗纹在无爱的家庭中传宗接代,抚养子女,得不到人格尊重,得不到爱情,不仅无法满足性的欲望,还被丈夫染上性病。自尊自强的司猗纹不堪忍受压迫,她开始报复,意淫公公、远离丈夫、释放自我,在家庭范围内自觉地反抗父权和夫权,积极地自我救赎。“文革”开始后,作为家庭妇女的司猗纹也清醒地认识到政治革命给曾经是少奶奶的自己带来的威胁。她开始自觉地向居委会表忠心,她主动交出家具房产,假借祖辈掩埋财宝之名交出一对如意,以表达对组织的忠诚;她压抑自己迎合罗大妈一家,间接地害死姑爸;她监视竹西和大旗,不动声色地报告奸情;她诬陷妹妹和达先生,为自己寻求卑微的生存空间。在政治高压下,司猗纹以“自虐与虐人”[7]的方式自我救赎,这种自我救赎的方式是自私的、卑鄙的。司猗纹自我救赎的过程也是其人格堕落、性格畸变的过程。但恰恰是这过程,触目惊心地展示了男性中心文化和“文革”政治环境在家庭和社会两个层面对司猗纹的压迫。当然,司猗纹也有自身的局限。她没有审视外在环境,也没有审视自身弱点,思考自己不幸的真正原因。她的交房产、监视竹西都属于讨好行为,这种行为不仅没能让她成功地自我救赎,相反还导致亲人的死亡和家人对她的憎恨。她始终注意保持自己外在的美貌,但并没有真正从身体和心灵上解放自我。压抑的环境导致她激烈的反抗,错误的方式加剧了反抗的艰难,不平的心态导致心灵的畸变。外因、内因的综合,注定了司猗纹的自我救赎只是泥淖中的挣扎。铁凝借司猗纹写出了少奶奶从追求个性解放到反抗男权的压迫,但身体和灵魂都尚未真正觉醒的情形。同时,也借苏眉这一叙事视角,深刻地反省了女性自身的缺陷,以及一个家庭三代女性的身体与灵魂从蒙昧到觉醒再到自主的艰难历程。
从以上的梳理,我们能看出,在中国现当代女性小说中,少奶奶们近一个世纪的自我救赎紧跟时代步伐,不追求思想的超前,而贴近生存的本质。“在宏大叙事话语中,中国的妇女解放运动是民主革命运动的组成部分,妇女解放则是民族革命的副产品。”[8]在妇女解放中,知识女性走在前沿,少奶奶们紧随其后。
辛亥时期,以秋瑾、吕碧城为代表的知识女性启蒙大众,宣扬男女平权。此时属于妇女思想解放的萌芽期,真正现代意义上的女性文学尚未出现。 “‘五四’启蒙时代以宣扬民主科学和颠覆礼教秩序为其首要特质,故而成了中国‘女性’真正意义上的诞生期。”[9]陈衡哲、冯沅君、庐隐、冰心、苏雪林等女作家成批出现,她们的作品标志着现代意义上的女性文学的出现,也以横空出世的姿态改写了男性笔下女性的面貌。当知识女性以全新的面貌出现在文学画廊后,丁玲追溯自我成长的土壤,通过《母亲》表现辛亥时期女性思想解放的社会环境和心路历程。于曼贞是在辛亥时期男性精英知识分子的引领之下开始自我救赎的。她的自我救赎,带有鲜明的辛亥时期女性解放的特点:反对生理上的残害,争取女性受教育权,争取作为“国民”、作为“人”的权利。三四十年代,由于受战争环境的影响,处于国家层面的民族话语、革命话语成为这一时期的主导话语,“五四”时期兴起的个性解放话语退居边缘。丁玲转入了《水》等革命文学的创作,只是在延安时期的陆萍和贞贞身上性别意识才再次出现;萧红在民族话语和革命话语之下浅吟低唱“越轨的笔致”[10];谢冰莹投笔从戎,以《一个女兵的自传》表明自己对女性身份的淡忘。但40年代的张爱玲和苏青远离革命,继续了“五四”个性解放的话题。白流苏旧式婚姻规范内的自我救赎体现了普通家庭女性自我救赎的有限性;苏怀青在战争环境中由家庭女性到职业女性的艰难蜕变时思考女性的生存状态。她们的步伐落后于知识女性,但代表了大多数普通女性。
新中国成立后,“妇女能顶半边天”“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等口号作为国家意识形态加速了女性解放的步伐,女性被赋予前所未有的与男性同等的权利。白朗的《为了幸福的明天》、黄宗英的《小丫扛大旗》也凭借“去性别化”和“去身体化”的修辞手段,着力打造新中国新女性形象。雄性化的女性美代替了传统的女性美,一切以男性为标准,以男女平等的表象掩盖了两性生理上的差异,女人“为人”“为女”的自觉被双双淹没。80年代的王安忆在回塑50年代的欧阳端丽时,避开意识形态,回归人性本质,写她逆时代潮流而行,拒绝新生,做了资产阶级的少奶奶。对于“文革”这场政治运动对人的改造,王安忆反其道而行之,从日常生活层面描写端丽在被改造中成功地自我救赎。在80年代思想解放、女性文学第二次高潮过程中,王安忆既以“三恋一世纪”彰显女性意识,又以端丽形象张扬家庭女性具有贵族气质的内在精神力量,表现普通女性真正的心灵高贵。这是对五六十年代女性“雄性化”的改写,让女性回归“人性”的本质。铁凝的《玫瑰门》更大气宏伟,作品描写一个家庭三代女性从“五四”到80年代60年间个性解放——身体解放——灵魂觉醒的全过程,批判男性中心文化在不同时代对不同女性的压抑,女性复杂的文化心理及觉醒的过程,“试图重新发现和构建自己的历史记忆”,“借助文学的方式来构建女性的历史”[11]。这是一部描写女性觉醒史的大书。
于曼贞等五位少奶奶自我救赎的历史,构成了从辛亥革命时期到80年代少奶奶这一群体自我救赎的历史。她们步知识女性的后尘,在时代浪潮的推动裹夹中或主动或被动地自我救赎。她们的救赎带有鲜明的时代印记,紧跟时代步伐,贴近生存本质。救赎的心路历程不是一条直线,而是回旋往复、曲折前行。救赎的成功是由于内外两股力量顺势推动的助力,救赎的失败是由于两股力量对立冲撞的结果。
在20世纪中国女性小说中,知识女性一直引领潮头,她们反叛男性中心文化,厘清文化构成的本质,追求男女平权,凸显女性主体意识。如果说,知识女性的追求具有主动性、先锋性,那么,少奶奶的自我救赎就带有被动性、现实性。她们的救赎是环境逼迫的结果,苦难是救赎的共同前提,入世是救赎的共同方式。冯沅君《旅行》中的“我”大胆追求“有妇之夫”,挑战传统文化规范;庐隐《何处是归程》中的沙侣思考妇女解放的真正出路;谢冰莹《一个女兵的自传》以第一人称讲述“我”求学、抗婚、当兵的人生经历,这些都是在“我”的主动追求下进行的。少奶奶们受传统文化规范的制约,在接受社会新思潮方面,被动影响多于主动追求。于曼贞是因为丈夫早逝、生存压迫才不得不变革图强,苏怀青是因为婚姻破裂才走出家庭走上社会,司猗纹是因为政治的变革才不得不寻求生存空间,外在环境的逼迫是她们自我救赎的主要动力。她们少有高蹈的理想,较为安于现状,甚至贪图享乐,但一旦面临困境,她们敢于批判反思、审视自我,或成功地自我救赎,或在救赎中扭曲变形。人性的驱苦求乐决定着救赎总是在毁灭之后,苦难是她们自我救赎的共同前提,生活的强者是她们救赎后的共同标签。
与知识女性相比,少奶奶们在自我救赎中少了些高蹈的精神追求,多了些现实生存的积极入世。苏雪林《棘心》中的杜醒秋为追求知识瞒着母亲参加赴法留学考试,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中的莎菲追求灵肉一致的爱情,《在医院中》的陆萍批判解放区的官僚主义作风,她们都是走在时代前列的知识女性。与这些有更高追求的知识女性相比,少奶奶们落后于她们,于曼贞、白流苏、苏怀青、欧阳端丽等处于物质生存的困境,司猗纹处于社会生存的困境。她们虽缺乏高蹈的精神追求,但注重实际,一旦遇到困难,在尘世的深渊中奋力地实现自我救赎。她们没有一个人将摆脱苦难、寻求幸福的希望寄托于男性,寄托于神灵,寄托于未来,都是积极地在当下的生活中依靠自我,寻求救赎之路。她们“尊奉生活的规则,不是与现存生活同流合污,而是以理想生活观照生活,在可能的范围中建构或实施理想生活,勇敢地面对生活”[12],积极地改造自我。救赎是一种积极的、行动上的对自我的超越,更是一种心灵上的和谐与圆满。只有当外在和内在都达到和谐状态,并且为社会、为他人、为自我带来积极因素,才是一种真正的救赎。不同时期的五位少奶奶,尽管她们自我救赎的结局不同,但在救赎过程中都反映了她们优秀的品质,强大的内心。
相对于知识女性,少奶奶的自我救赎还带有一定的有限性和滞后性。如庐隐《海滨故人》中的露莎,深感知识女性觉醒后无路可走的困境;梅娘《鱼》中的芬,控诉男性借自由恋爱诱骗女性的行径;丁玲《我在霞村的时候》中的“我”,清醒认识封建贞操观的实质。相对于这些知识女性,少奶奶白流苏缺乏对精神追求的思考,缺乏对女性主体性的建构;司猗纹正因为缺乏反抗男性中心文化和政治文化压迫的正确途径,才导致畸形扭曲。
女性的解放,不单单是经济的独立,身体的解放,更是思想的解放,心灵的解放,“为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拓展空间”[13]。女性的自我救赎,不能停留在家庭层面,而要走向广阔的外在社会,寻求更大意义上的既符合女性生理特征又符合社会学意义的“人”的价值的实现。与西方女性主义运动相比,中国女性的解放更多是社会给予的,而不是女性自己争取的。作为普通女性的少奶奶的自我救赎,是被时代裹夹着前行的。而且,男性精英的妇女解放思想,是站在国家和社会的层面提出的,对女性自身的性别特点有诸多遮蔽。社会在发展,女性的生存现状已发生巨大变化,女性的自我意识已有大大提高,但女性的全面发展仍然任重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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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袁 茹)
2017-03-21
朱菊香,女,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女性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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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6-3262(2017)04-004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