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视野中的唐宋诗词

2017-04-05 16:10莫砺锋
关键词:黄州东坡杜甫

莫砺锋

(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



经典视野中的唐宋诗词

莫砺锋

(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

真正的读书是排除功利性的阅读,且要注重阅读经典。经典必须是要经过相当长时间的考验的、有公论的、比较有权威的好书,它让人即使多次重读还有收获,或是初次翻开却如逢故人,其中的道理读后会更加清晰。唐宋诗词即为经典,其经典意义有三:唐宋诗词写出了每个普通人共有的情感、价值判断和思考;唐宋诗词对今人生活有启发意义;唐宋诗词通过审美享受显示教育意义。杜甫用诗歌的语言生动深刻地表述儒家文化,使后世读者受到儒家精神的熏陶;苏东坡黄州、惠州、儋州的十年坎坷经历,把人生的逆境转变为事业上的顺境,为后人提供光辉的榜样。

经典阅读;唐宋诗词;杜甫;苏轼

1995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宣布4月23日为“世界读书日”。这个读书日的设立来源于西班牙的民间节日——“圣乔治节”。应该承认,中国目前读书的空气比较淡薄,这两年有好转。2016年全国人年平均读书超过了7本,较2015年增加了0.02本[1],但世界读书平均量最多的以色列,每人每年读60多本书。平时在生活中也常看到不如人意的场景,如在机场、候车厅、飞机、火车上,我们的同胞很少看书,或者大声喧哗,或者很多人在盯着手机,手机不是真正的书。由此可见,社会上读书的空气确实不太浓厚,原因是什么?

一、真正的读书是排除功利性的阅读

中国人读书空气比较淡薄,近因是近几十年来有一些特殊的社会文化背景。具体说,在“文化大革命”前后,人们认为书读得越多越反动,思想会越复杂而不革命,所以不主张大家读书。“文革”后,没有人说读书反动了,但是中国人长期被压抑的致富愿望一下子爆发出来了,人们追求致富发财,没有什么心思来读书。再往前推,如在清代、明代,民间读书的空气很浓厚,读书很受重视,可惜读书的目的很有问题。简单地说,古代从科举制度实行以后,读书往往怀着追求功名利禄的目的。宋真宗就用功名利禄来鼓励人们读书,亲自写《劝学诗》,其中几句在民间流传很广:“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楼,书中自有黄金屋。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孔子说过:“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论语·颜渊》)就是说上层的价值判断一定会影响到下层。马克思也说过类似的话:“统治阶级的思想在每一时代都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2]不仅是帝王将相的提倡,民间也风行这样的观念。如蒲松龄《书痴》[3]的主人公郎玉柱,以宋真宗《劝学诗》作为座右铭。他在《汉书》中看到一个剪纸美女,后来真的变成活色生香的名叫“颜如玉”的美女。

读书人只以功名利禄为目的,不是一种好的读书态度,也不是我们今天要提倡的读书。孔子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论语·宪问》)孔子认为好的学者的学习是为自己学的,不是做给别人看的,读书要排除功利目的,这是第二种读书。(当然,合乎功利目的的读书也是要的,要学谋生的手段,但这不是我们今天要讲的“读书”。)契诃夫有一篇小说《打赌》[4],说银行家和年轻的律师发生争执——银行家认为经常读书是很烦闷枯燥的事情,年轻的律师说读书很愉快,很有意义。两人打赌:银行家为律师提供一切生活保障,若律师读满15年,银行家就给他200万卢布。转眼15年过去了,他们打赌时订立的条约中的时间——某年某月某日的中午快到了,但已经40岁的律师在这天天一亮主动违约了,且留书感谢银行家为自己提供这么好的读书环境,使自己的生活更有意义,充实了生命,生活幸福。这篇小说也说明:读书就是目的,读书就是生活的意义,是为了完善自己,充实自己的生命,提高人生境界,不会带来实际的利益,这是我们要推荐的“读书”。我们所要读的书不是消遣的书、谋生的书,而是经典,是“无用之大用”的书。

二、什么是经典

什么是经典?我们应该读哪些经典?美国的大学有现成的书目。第一本是耶鲁大学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教授的《西方正典》(TheWesternCanon)[5]。《西方正典》介绍的是在耶鲁大学及其他很多美国大学采用的通识教育课程所要求的必读书目,即要求读一些西方文化中的经典,如大家公认的权威性的莎士比亚、歌德等作家的书。如果嫌《西方正典》太学院化的话,可以读比较通俗一点的书——《伟大的书》(GreatBooks)[6],该书作者是美国的大卫·丹比(David Denby)。大卫·丹比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的全美排行第一的传媒专业,30年后成为著名的媒体人。他开始回想自己在哥大读书时到底是哪一门课对自己的事业起到最主要的作用。他惊讶地发现,并不是传媒方面的技术性的专业课,而是和传媒没有多大关系的通识教育课——“西方文化经典”。于是他重返校园修这门课,一年后,就写下了这部逐本介绍经典书目的著作——《伟大的书》。

目前中国还没有一本公认的权威性的介绍我们自己的经典的书目。为什么大学文科的教授不编写一本关于中华文化的“正典”出来?不是不想编,是编不出,因为按照现在的学科意义来说,文化经典是跨学科的,而现在高等院校的设置全是分学科的,不同专业的人“老死不相往来”,没有融会贯通。这种情况可能源于上个世纪50年代采用苏联模式的院系调整,把很多综合性大学变成了专科大学。如民国时期的清华大学国学院有“国学四大导师”——梁启超、陈寅恪、王国维、赵元任,后来清华大学变成了工科大学。大学里系科分得很细,跨学科的人才就没有了,知识面很窄。既然如此,当代中国大学生怎么得到一本可靠的推荐书目?既然没有现成书目,我们就要自己找,这就涉及经典的标准问题。

经典,顾名思义是必须要经过相当长时间的考验的,是有公论的比较有权威的好书。但是这个定义比较宽泛。我比较赞成意大利文学家伊塔洛·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为什么读经典》中关于经典的定义。卡尔维诺一口气为经典下了14条定义,其中有两条:“四、一部经典作品是一本每次重读都像初读那样带来发现的书。五、一部经典作品是一本即使我们初读也好像是在重温的书。”[7]经典,即使多次重读还是有收获,反过来,这本书第一次翻开,如逢故人,似曾相识,其中说的道理以前也若有所闻、所感,现在读了之后就更加清晰了。我们在没有中国学者写的“东方正典”的前提下,不妨用卡尔维诺的两个定义自己来挑选经典。我自己挑选出来的书单中第一个是《论语》,然后是唐宋诗词。为什么说唐宋诗词也是符合这两条定义的经典呢?

三、唐宋诗词的经典意义

作为经典的“唐宋诗词”,不是指现存的全部的唐宋诗词,而是其中一部分代表作,是最好的,是经典。一般文学史多说“唐诗宋词”,我把顺序改成“唐宋诗词”的原因是:对于诗和词这两种文体,应该是把唐、宋两代打通,作为一个整体来阅读比较好。唐诗固然很好,但宋诗也非常好;宋词固然好,唐五代词也非常好,所以不能顾此失彼。唐诗现存56 000多首,全宋诗24.7万首。五七言诗唐代是巅峰,但是宋代的杰出诗人水平不亚于唐代诗人,如苏轼、陆放翁的诗歌都非常有价值。我们把宋诗读了一部分之后再回来读唐诗,才更深刻地体会到唐诗的优点和特点。反过来,词也是一样。词虽然到了宋代才达到巅峰,但在晚唐已经有温庭筠、韦庄等优秀词人,五代(五代一般被看作是文学史上唐代的尾声)李后主词拥有很多读者。唐宋诗词作品距离我们已经很遥远,最近的已经有800年,最远的有1400年,那么,老祖宗写的“老古董”作品为什么还值得现代人来读?

(一)唐宋诗词写出了每个普通人共有的情感、价值判断和思考

不言而喻,唐宋诗词之所以流传到现在还有一定的关注度,首先是它们写得优美精炼,是好作品。现在社会上年轻的母亲教孩子首先不是白话诗,而是唐诗。唐宋诗词所以被称为经典,最大的奥妙在于写出了每个普通人心中共有的情感、价值判断和思考。从古到今,虽然时代变了,但是这些都没有变。

南大的学生来自五湖四海,以前我做青年教师的时候,中秋、国庆来了,系主任要求任课老师到新生宿舍去看望同学。一年国庆我去宿舍遇到一个云南来的学生,因为想念母亲,一个人对着屋角抹眼泪,我当时安慰他一番。我想,这个孩子假如此时此刻写一首表达内心感情的诗该怎么写?我觉得他不用自己写,只要读唐诗就可以了。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不可能有人比王维写得更好了。“每逢佳节倍思亲”,每个身处异乡的人都是这样。王维淋漓尽致地写出了大家共有的情感,仿佛就是帮我们写的。我们人到中年、老年都会在生活的某一个情境中联想到一首唐诗或宋词,非常亲切。1986年我到哈佛大学做访问学者,一个人在异国他乡度中秋,走出寓所看一轮明月,非常思念在南京的三个亲人:母亲、妻子、女儿,想写诗填词来表达内心的情思。转头一想,哪里用我写?苏东坡早就写过了。东坡的《水调歌头》,千古第一的中秋词,“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我所有的所思所感他全都写出来了。所以唐宋诗词的好作品之所以流传到今天还有生命力,就在于它写出了我们普通人心中所共有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价值判断,这些东西千年不变,价值是永恒的,这样的作品当然是经典。

(二)唐宋诗词对今人生活的启发意义

唐宋诗人除了在替我们抒情之外,还用这些作品教导或启发我们怎么生活。当代很多人不太懂得生活,生活被片面理解为物质生活,追求物质享受,但很少有人因此觉得有幸福感和美感。其实生活更有意义的应该是精神生活,物质生活本身不能带来幸福感、美感和诗意。我们现代人的生活态度和唐宋诗词中的古人有什么差异?古人的生活比较从容、悠闲、洒脱,现代人生活比较焦虑、急躁,纠缠于物质,所以会觉得生活没意思。

古人生活比较舒缓、从容,与古代的社会生活条件有关。古代交通不发达,主要是步行、骑马和坐船,速度比较慢。古人对与此有关的一切细节看得非常重,比如离别,唐宋诗词发展最充分的主题中,排在第一的是写离别,写离愁别恨的依依不舍、情意绵绵的好作品特别多。诗人李白春天在黄鹤楼送孟浩然到扬州旅游,整个过程很舒缓,从容不迫,因此李白可以写一首优美的诗来抒发他对孟浩然的友谊:“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这友情就像滔滔不绝的江水一样流向天边。古人送别多在十里长亭,五里短亭。长亭、短亭一方面是记里程、避风雨,一方面是供人离别用。受宋词影响最深的元杂剧是王实甫的《西厢记》,曲文与宋词一样优美。比较有画面感的情景是崔莺莺与张生长亭送别,崔莺莺唱的《端正好》:“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两位主人公依依不舍、绵绵不绝的离别之情与爱情随着萧飒的秋色慢慢展开,整个过程非常舒缓。古代的离别是人生中重要的、温馨的记忆,而我们今天快节奏,高速度,离别场所变成了高铁车站、飞机场。假如当代还有剧作家写《西厢记》,当代的崔莺莺到了高铁站、机场,只能说一句台词:“呀!张生不见了也。”今天生活中的很多细节被压缩了,碎片化了,意义就减弱了。我们不是说要回到古代,不坐高铁和飞机了,但是我们生活的节奏能不能不像有些人那么急躁?把我们生活中的一些过程细细地品味一下?

中国古人很好地理解人和自然的关系,天人合一,人是自然的产物,自然也是人的生存背景和精神寄托,而今天的人往往远离自然。唐代大诗人李白带着一壶酒走到月光下,花丛中,“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心中的孤独感就抒发掉了。今天还有谁带着一壶酒到花间明月下?韩愈《同水部张员外曲江春游寄白二十二舍人》:“漠漠轻阴晚自开,青天白日映楼台。曲江水满花千树,有底忙时不肯来。”[8]韩愈邀请张籍、白居易去曲江游春,张籍如约而至,白居易爽约了。游春之后韩愈写此诗去质问白居易为何不来。假如我们替白居易回答,一定是“公务繁忙”,这也是今天我们常常说的理由。白居易若这样回答则不可取,白居易这一年做中书舍人,官居正四品,韩愈这年做吏部侍郎,正三品,比白居易高三级,大家都公务繁忙,关键在于态度。我们要抓紧时间欣赏自然,春光,这是我们美丽人生的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多读唐宋诗词,与家人、朋友舒缓悠闲地去看春花秋月,听春鸟秋蝉,跟唐宋诗词学习享受生活。

(三)唐宋诗词通过审美享受显示的教育意义

唐宋诗词对我们最大的意义是有教育意义,而且不是说教,是通过审美的享受给我们教育,给我们以人格上的熏陶。

杜甫是我心目中的第一大诗人,文学史上则是“李杜”并列。2012年是杜甫诞生1300周年,那年学术界还没开始纪念活动时,民间就开始关注,即是在3月发生了一个社会事件——“杜甫很忙”,是一些人对中学语文课本上杜甫画像的无聊涂鸦,如杜甫骑着摩托车在飙车,拿着话筒在卡拉OK,五花八门。一家晚报的记者打电话来,请我对“杜甫很忙”事件发表看法,我对这个事件有些不高兴,就没接受采访。后来年终国家图书馆请我讲“诗圣”杜甫,我顺便回应了这个事情:涂鸦其他人是可以,如李白、“小李杜”,都可以容忍,但是我们不能涂鸦杜甫,因为杜甫是“诗圣”,“诗圣”是要敬畏的,不能轻慢。那么,杜甫到底对我们有什么样的意义?

1458首杜诗,内容非常丰富,山川风景,草木虫鱼,日常生活的细节都写了,但是杜诗的核心内容是儒家精神的诗化表述,即用诗歌的语言生动深刻地表述儒家文化,读这些诗我们就会受到儒家精神的熏陶。儒家精神的核心就是孟子所说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梁惠王上》)。儒家认为“人之初,性本善”,把自己善良的本性发扬好,培育好,可以发展成对其他人的仁爱之心,最后就变成了一个政权的仁政爱民思想。这和西方社会基于宗教的博爱思想不一样。博爱思想是一种外在的道德要求,是神灵对人们的要求,如果做坏事就要受到神灵的惩罚;儒家不需要神灵的要求,是内心的需求,内心本来的情感趋向,因此是最合理、最自然的。杜甫用诗歌把这些精神形象地、优美地表达出来了,表达得那么淋漓尽致,我们在读杜诗获得审美享受的同时,就获得了这种人格意义和人生理想的教育。

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曾带给我特殊的感动。我做知青时,在长江南岸有一间茅屋,一年霜降至立冬间,突然刮一阵大风,“卷我屋上全部茅”。生产队长说这两天正忙着割稻不能修。晚上江南的气温已到了零度,裹着棉被也冷得睡不着,原来在我心里完全平衡的李白、杜甫的天平倾斜了。那天晚上我听到杜甫的心声:“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非常感动:一千多年以前的伟大诗人,关心天下苍生,特别是关怀天下的不幸人群,这种伟大情怀穿透时空来到我们身边,这种情怀就是儒家的仁爱思想,也就是我们中国传统文化中最值得称道的、最了不起的正能量。所以杜诗不是一般的文学作品,它就是一本人生教科书,读了以后会从中受到教育。把杜诗读好了就一定不是坏人,对其他人肯定会很关心、和善。杜甫诗歌对我们的教育不是说教,不是强制性的道德要求,它对我们熏陶的过程就像他在诗中描写的成都郊外春天的一场夜雨,“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宋代诗人中我最崇拜、最喜爱的是苏东坡。说到东坡,不得不说他是一个天才。要不是天才,一个只活了66岁的人,怎么会在那么多方面都有一流的成果?他又品德高尚,仗义执言,在地方官任上,为地方谋取长远的福利,得到百姓的爱戴。这么一个好人,却一生流放三次,长达十年,是他为官生涯的三分之一。他从流放地海南岛回来,66岁那一年,在生命倒数的第二个月来到江苏,走进了镇江的金山寺,应寺僧之请自题其画像:“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9]黄州、惠州、儋州三个地方,一个比一个遥远、偏僻、荒凉。他一生多坎坷,长期处于逆境,但恰恰是写在逆境中间——具体地说,是写在黄州、惠州和儋州的诗词和小品文,对我们后代读者有巨大的人生启发意义。东坡44岁那一年因“乌台诗案”被充军流放到黄州,这是他人生中遭遇的第一次重大打击。他22岁就考上进士,春风得意,名声巨大,在书法上、创作上获得了巨大的名声,政绩也很好,但人到中年却变成了阶下囚,这是巨大的落差。他刚到黄州时很郁闷、委屈,又碰到了经济困难:无法养活全家二十多口人,黄州官府就把城东山坡上的一块荒地借给他种。但因不是农耕田,产量不高,四十亩地打下来的粮食不够二十多口人吃的。苏东坡到黄州的第三年,黄州的两个朋友劝他买一块好地来种。三月初七,两个朋友陪他到沙湖去相田。当天天气阴沉,让家里一个书童先把家里的雨具带到半路去接应。但苏东坡三个人走出家门没多远突然就刮风下雨,衣服就淋潮了,路又很滑,两个朋友有点焦虑,但是东坡并不焦虑。路滑,没关系,东坡从路边捡一个竹竿当拐杖撑着,一边慢慢地从容地往前走,一边嘴里还在吟啸,因为他知道风雨是暂时的,很快就会过去的。果然,下午他们回来的时候,天气早就变了,风雨早就过去,斜阳已经出来了。所以苏轼此行没有买成沙湖的那块田,却催生了《定风波》:

(序)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请问这首词写的是苏东坡到沙湖相田途中偶遇风雨吗?当然是,词前小序交待得一清二楚。请问这首词仅仅是写途中碰到的一场自然界的风雨吗?当然不是,它实际上写的是人生道路中的风风雨雨。我们芸芸众生,凡夫俗子,都不是命运的宠儿,一生中或多或少、或早或晚总会碰到一些困难和挫折。事情的关键不是我们能否规避这一切——当然也没办法规避,而是在于我们暂时处在人生逆境的时候选取什么态度。苏东坡用他黄州、惠州、儋州的十年经历,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光辉的榜样。他不但走过来了,而且把人生的逆境转变成事业上的顺境。他在黄州、惠州、儋州都创造了人生的光辉业绩。东坡在黄州的四年半期间创作的词、小品文和书法作品,艺术上突飞猛进,不停地进步。他最后三年在海南岛完成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三部学术著作,他的人生业绩就是在这风雨之中走过的。

读诗的最高境界是读人。一开始读诗词作品时,我们可能会比较关注它们艺术层面的东西,如语言文字,平仄、对仗如何工整等,但慢慢地往深层去,最后一定是读这个人。透过这个作品,我们和古人进行心灵的交流。读李白的诗,仿佛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就站在我们面前,到这个境界,就算是读进去了,所以我们就要关注作者。

现在的画家画东坡、雕塑家雕东坡像,都取的是他在海南岛的形象:头上戴着斗笠,身上披着蓑衣,脚上穿着木屐,有时还背着酒葫芦,在田野里边走边歌,脸上都是露出愉快的微笑。从来没有人画过愁眉苦脸的东坡。林语堂《苏东坡传》拥有巨大的读者群,这本书在我们专业作者看来,细节不够准确,但值得推荐。它有两大特征:第一,语言流畅,可读性很强;第二,书名起得非常好。《苏东坡传》英文原名是TheGayGenius:LifeandTimesofSuTungpo[10],直译为“一位愉快的天才”。苏轼一生有那么多的坎坷挫折,他为什么还愉快呢?这与他的心态有关。东坡热爱生活,善于生活,他在汴京做高官的时候,锦衣玉食的生活过得有滋有味;他流放到黄州、惠州、儋州,艰苦的生活也同样过得有滋有味。在他看来,物质不重要,关键是心态。人生在世,能享受到的物质水平一般都是中等,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更高的也没多大意思。所以我们的生活是不是有幸福感和美感,进而说是不是有诗意,跟物质没有太大的关系,关键在于心态。而东坡的生活态度是最好的,他有愉快的、无往而不胜的心态。所以苏东坡在生活中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发明创造,并不是说在这方面特别花功夫,而在于他的生活态度。东坡发明了著名的东坡肉,东坡的文集中间还保留下好几个完整的菜单:东坡鱼羹、东坡菜羹等。他做的菜都是用最简单的食材,如当时的黄州猪肉太便宜了,他在写给秦少游的信中说猪肉贱“如土”[11],他却用来做出美味。东坡喜欢吃河豚,他离开黄州还没返回朝廷的时候,到常州闲居了几个月。常州有一家人请他去品尝河豚,全家男女老少躲在一架屏风后听东坡吃河豚时候说什么。没想到东坡拿起筷子闷头大吃,一言不发,把一盘河豚鱼全吃完了,放下筷子说了四个字:“也值一死。”[12]这说明他热爱生活,不管是什么珍贵的食材,具体的物质对象是什么。

东坡是用整个胸怀、愉快的心态去拥抱人生。我们多读东坡的作品以后,幸福指数会在原来的生活水平上有所提升。这样的作品为什么不读?我们当然不能像东坡那样创造丰功伟绩,但他的这种人生态度可以仿效。当我们遇到人生中的风雨的时候,请大家牢记他的“一蓑烟雨任平生”,只要坚定、从容地走下去,事情就会有变化。

(本文根据莫砺锋教授2017年4月27日在苏州科技大学“石湖讲坛”所做的同题学术报告整理而成,后经莫教授本人审定。)

[1]第十四次全国国民阅读调查报告出炉:2016年人均阅读7.86[EB/OL].(2017-04-18)[2017-04-27].http:∥book.sina.com.cn/news/whxw/2017-04-18/doc-ifyeimqy25744 93.shtml.

[2]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2版.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98.

[3]蒲松龄.聊斋志异[M].钟夫,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588-590.

[4]契诃夫.打赌集[M].汝龙,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25-36.

[5]布鲁姆.西方正典[M].江宁康,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

[6]大卫.伟大的书[M].曹雅学,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

[7]卡尔维诺.为什么读经典[M].黄灿然,李桂蜜,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6:3-4.

[8]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1238.

[9]莫砺锋.诗意人生[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133.

[10]林语堂.苏东坡传[M].宋碧云,译.台北:远景出版事业公司,1970.

[11]苏轼.答秦太虚书:四[M]∥郭预衡.唐宋八大家文集:苏轼文(下).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1997:491.

[12]莫砺锋.漫话东坡[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8:195.

(责任编辑:袁 茹)

2017-04-27

莫砺锋,男,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苏州科技大学兼职教授,教育部社会科学委员会委员,中国宋代文学学会会长,江苏省古代文学学会会长,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I206.2

A

2096-3262(2017)04-0026-06

猜你喜欢
黄州东坡杜甫
多情最是黄州月
大江东去——苏轼的黄州时期
大宋国民偶像苏东坡失意黄州——《黄州寒食帖》
东坡诗元代接受论
杜甫改诗
杜甫与五柳鱼
宜兴:东坡书院忆东坡
东坡画扇
杜甫的维稳观